第七章 迂政亡燕 第二節 束手無策的燕國釀出了一則奇計 文 / 孫皓暉
探馬流星穿梭,商旅紛紛離燕,四十萬秦軍的營濤聲隆隆如在耳畔。
庶民惶惶,廟堂惶惶,燕國朝野慌亂了。
這年,是燕王姬喜即位的第二十八年。距離短暫強盛的燕昭王時期,已經過去五十二年了。這五十二年中,是燕國從高峰滑落低谷的衰變之期。五十二年,燕國歷經了四代燕王:燕惠王、燕武成王、燕孝王、燕王喜。四代傳承,一代不如一代。燕惠王繼承燕昭王之位,以騎劫換樂毅統率燕軍滅齊,結果被田單以火牛陣大破燕軍。從此,燕國從高峰跌入低谷。燕惠王心胸褊狹,屢屢激化朝局,即位第七年即被丞相公孫操發動兵變殺死。其後,燕武成王繼位,十四年中幾乎沒有任何建樹。這個武成王,一生只遇見了兩件大事:其一,即位第一年猝遇韓魏楚三國攻燕,勉力撐持沒有破國;其二,即位第七年,遇齊國安平君田單伐燕,燕國丟失了中陽之地,也還是沒有被齊國攻滅。僅僅如此兩事,卻被一班逢迎之臣大肆頌揚,死後謚為赫赫然「武成」兩字。由此足見,燕國朝野已經將能夠自保作為莫大功勳,至於再度振興開拓,那是連想也不敢想了。其後,燕孝王繼位。這位孝王大約是痼疾在身,即位三年便無聲無息死了,沒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舉動。
接著,今王姬喜即位。
即位之初,姬喜倒是雄心勃勃,決意恢復燕昭王時期的武功與榮耀。其時,秦趙長平大戰剛剛結束四年,趙國元氣尚未恢復。姬喜欲圖在強鄰趙國的身上謀事,藉以重新打出燕國軍威。姬喜尚算有心,先選擇了一個與自己同樣雄心勃勃的大臣做丞相。此人名曰栗腹,一接手丞相府,便為姬喜謀劃出一則一鳴驚人的方略:先行試探迷惑趙國,而後突然對趙國開戰!燕王喜連連稱是,立即責成栗腹依既定方略行事。
於是,栗腹以丞相特使之身入趙。晉見趙孝成王時,栗腹慇勤獻上了五百金,說明是大燕國贈給趙王的酒資。趙孝成王欣然接納,與栗腹當殿訂立了息兵止戰盟約。之後,栗腹逗留邯鄲多日,對趙國情勢做了自以為很是翔實的探察。栗腹歸來,對燕王喜稟報說:「趙國精壯全數死於長平,國中盡余少孤,待其長成精壯,尚得數年之期。目下,完全可以起兵攻趙!」
姬喜大喜過望,立即召昌國君樂閒與一班大臣會商攻趙之策。這個樂閒,是戰國名將樂毅的長子。當年樂毅離燕入趙,燕國深恐樂毅危及燕國,故一力盛邀樂毅重新歸燕。樂毅清醒之極,回書婉轉辭謝,卻將大兒子送到了燕國,以示終生不與燕國為敵。樂閒也是兵家之士,對趙國知之甚深。見燕王姬喜詢問,樂閒坦誠道:「趙為四戰之國,其民習兵尚武遠過燕國,不可伐。」姬喜皺著眉頭道:「我方兵力,以五對一伐之,不可麼?」樂閒還是扎扎實實一句:「不可。」姬喜勃然變色道:「昌國君是趙臣,還是燕臣?寧長趙國志氣,滅燕國軍威乎?」一班大臣見姬喜動怒,立即異口同聲擁戴攻趙。樂閒也只能不說話了。於是,燕王姬喜立即下令:兵分兩路攻趙,每路十五萬大軍,各配置一千輛戰車;一路由丞相栗腹親自率領,攻趙國邯鄲北部的鄗地;一路由大將卿秦率領,攻趙國代郡;燕王喜自率王室護衛軍馬五萬,居中後進策應。攻趙大軍出動,燕國朝野一時亢奮歡騰不止,舉國皆以為中興燕國的時機到了。這時,整個燕國只有兩個大臣反對攻趙,一個昌國君樂閒以稱病不出反對,一個是大夫將渠激烈明白地反對。這個將渠秉性剛直,夜見姬喜,慷慨直言道:「栗腹以酒資五百金打通趙國關節,方與趙王結盟,約定息兵止戰!盟約方立,又秘密探察趙國情勢,乘其不備而攻之。如此背約,大不祥也!出兵攻趙必不成功,王當立即止兵!」姬喜很是不悅,板著臉斥責將渠迂闊不足以成事,訓斥罷甩袖而去,將直愣愣的將渠撂在廳中發呆。出人意料的是,及至姬喜出兵之日,將渠又大步赳赳衝進送行圈內,撲過來扯住了燕王喜的綬帶激昂喊道:「王寧前往,往無成功——」姬喜不禁大怒,一腳踢翻了將渠,逕自威風凜凜地揚長去了。執拗的將渠在煙塵王車後猶自哭喊著:「燕王啊!老臣非以自為,老臣為王為國也——」
發生於燕王喜四年的這場攻趙大戰,結局令整個燕國瞠目結舌——趙國大將廉頗率軍二十萬,大破栗腹軍,擊殺栗腹。大將樂乘率軍十五萬,大破卿秦軍,俘獲卿秦。兩路趙軍追擊燕軍五百餘里,一舉包圍了燕都薊城。燕國唯一的可戰大將樂閒,也離開了薊城,乘亂出走到趙國去了。整個燕國,一時亂得不可收拾了。
面臨軍破國亡危局,燕王姬喜驟然委頓,昔日誇誇大言昂昂雄心,倏忽間無影無蹤。驚恐萬狀的姬喜只有一個本能的舉動:立即派出使節,連夜趕赴趙軍幕府求和。趙國上將軍廉頗已奉趙孝成王之命,厲聲斥責來使,冷冰冰地拒絕罷兵。姬喜無奈,只好連番派出特使哀哀軟磨。廉頗這才提出:非將渠大夫出面,不與燕國言和!姬喜沒有片刻猶豫,立即拜將渠為丞相,趕赴趙軍幕府求和。經這位新丞相將渠的一力周旋,燕國割地三百里,趙國才退兵罷戰。不想沒過幾年,具有自知之明的丞相將渠便死了。
燕王姬喜又漸漸從委頓中活泛了過來。
燕國割地罷兵後,前番戰事的種種真相消息也紛紛傳入燕國。原來,趙國對燕國的突然襲擊根本沒有防備,廉頗、樂乘兩軍原是開赴南趙對付秦軍,猛然回頭對燕,只是偶然而已。燕王喜由是恍然明白——其時,假若秦軍當真攻趙,燕軍的背後偷襲戰定然大獲成功!存了如此想頭,燕王姬喜心有不甘,老是覺得趙國不是不能攻破,只是要選準時機而已。如此苦苦等待了八年,在燕王喜的第十二年,燕國君臣一致認定:攻趙的真正時機終於到來了!
姬喜找到了一個老名臣知音,此人便是燕昭王時期的老臣劇辛。
燕王姬喜重新起用劇辛,任劇辛職任上卿,總領政事。此時的劇辛,已經失去了英年時期與樂毅變法的睿智清醒,變得剛愎自用而不察天下大勢。在燕王喜遍召大臣會商,尋求攻趙知音之時,劇辛一力主張攻趙,欲圖在自己手中重新振興燕國霸業,使自己成為燕國的中興名臣。由此,劇辛與燕王姬喜一拍即合,確定了燕國再度對趙作戰的國策。劇辛判定的所謂真正時機,有兩個憑據:其一,趙孝成王方死,其子趙偃即位,趙國必不穩定;其二,廉頗、樂乘自相攻擊,樂乘已經逃來燕國,廉頗也逃亡魏國,趙國腹地大軍以龐煖為將,趙國軍力必然大衰。如此情勢之下,劇辛力促燕國秘密籌劃再度攻趙,姬喜自是欣然認可。
然則,燕國君臣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事情卻反著來了。
趙偃(悼襄王)也是初位欲建功業,竟先行下令李牧攻燕。燕軍尚未開出,李牧邊軍已經揮師東進,一舉攻下了燕國的武遂、方城兩地,方始歇兵。燕王姬喜大為尷尬,一心只要南下猛攻趙國腹地大軍。召劇辛會商,老劇辛傲然一句:「龐煖易與耳!」燕王姬喜大是感奮,當即下書以劇辛為主將,率軍二十萬大舉攻入趙國腹地。
原來,劇辛當年入燕之前曾遊學趙國多年,一度與龐煖同為縱橫策士,奔走合縱交往甚多。在劇辛的記憶裡,龐煖從來不知兵,也沒有提兵戰陣的經歷。如此龐煖,自然是很容易對付的。不料,龐煖實則是不事張揚的兵家之士,其戰陣才能幾乎可與李牧抗衡。劇辛大軍南下,龐煖立即率趙軍二十萬迎擊。結局是:龐煖趙軍一舉斬首燕軍兩萬餘,並在戰場擊殺了老劇辛!若非當時秦軍已經深入趙國背後,對趙國構成巨大威脅,以及趙國內政出現巨大混亂,只怕龐煖直接攻下燕國都城亦未可知。
自此一戰,燕王姬喜性情大變。
燕國原本不是倉廩殷實之邦,唯賴燕昭王時期攻破齊國七十餘城,盡行掠奪了齊國的如山財富,才積累了一時豐盛的軍資糧秣。數十年過去,燕國內政非但一無更新,反倒是每況愈下。及至姬喜即位,府庫存儲業已大大減少。姬喜再三圖謀攻趙,其意正在傚法燕昭王破齊富燕之道。不想,十二年之內燕國兩次大戰均遭慘敗,糧秣輜重幾乎消耗一空,兵力更是銳減為二十萬上下。名臣名將,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國政謀劃連個得力臂膀也沒有了。國無財貨,朝無棟樑,姬喜心灰意冷了。於是,周王室老貴胄的傳統秉性發作,姬喜以寬仁厚德為名,甚事不做,奉行無為而治,整日只在燕山行宮狩獵消磨,將天下興亡當做了事不關己的過眼雲煙。
倏忽十一年過去,才有一縷清新剛勁的風吹進了燕國廟堂。
姬喜即位的第二十三年,太子丹從秦國逃回了燕國。
太子姬丹,是燕王姬喜的嫡長子。可是,這個嫡長王子在燕國宮廷尚未度過少年之期,便開始了獨有的坎坷磨難。其時,燕國已經衰弱。為結好強國,姬丹踏上了如同很多戰國王子一樣的獨特的人質旅程。戰國之世,人質邦交大體有兩種方式:其一,強國之間為保障盟約穩定,相互派出重要的王室成員作為人質進駐對方都城;一方負約,則對方有處死人質之權利;譬如秦昭王之世,秦國派於趙國的公子嬴異人,即是此種人質。其二,弱國為結附大國,派出王室成員為人質,進駐大國都城,以示忠於附國盟約。少年姬丹所做的人質,便是這種人質。就人質本身而言,以國君嫡長子為最貴。因為,國君嫡長子,大多都是事實上的太子,也是最大可能的國君繼承人。姬丹雖然年少,然卻有嫡長子地位,自然是進入大國做人質的第一人選。因了這般緣故,燕王姬喜早早將姬丹立做了太子,使姬丹以太子名義進大國做人質,以示燕國對盟約大國的忠誠。當然,太子名分對姬丹在他國的處境也有些許好處。如此,太子丹的名號,早早便為天下所知了。
太子丹的人質生涯,開始於趙國,終結於秦國。
燕王喜即位之初,強盛期的趙國尚是燕國最大的威脅。為保燕國安寧,太子丹在趙國做了許多年人質。秦趙長平大戰後,秦趙俱入低谷。呂不韋當政時,為在秦國低谷期與趙國求取平衡,呂不韋著意結好燕國,以增加對趙國的制衡。燕王喜對天下第一強國的示好大是欣然,更兼其時燕國正在圖謀攻趙,遂立即在與趙國訂立休戰盟約後,又立即與秦國訂立了秘密盟約。於是,燕王喜將太子丹藉故從邯鄲召回,改派往秦國做了人質。
或是天意使然,太子丹在趙國做人質時,秦國的少年王子嬴政也在趙國尚未歸秦。嬴政外祖乃趙國巨商卓氏,其時,嬴政尚叫做趙政。趙國風習豪放,趙政雖非在朝貴胄公子,也一樣能出入王城。或是在王城之中,或是在市井遊樂之所,總之,兩個少年王子是相遇了,結識了,還有了少年交誼。以年齡而言,趙政八歲時離趙歸秦,與太子丹結交之時,當在八歲之下的孩童之期。而太子丹,則肯定大得三兩歲,再小,便不可能做人質了。如此,太子丹必是童稚趙政的小哥哥,其交遊來往,也必定是純真無邪的少年樂趣。此後嬴政歸秦,歷經風雨坎坷,在十三歲時成為了不親政的虛位秦王。
倏忽二十餘年,天下風雲變幻,燕趙秦三國的格局也發生了巨大變化:秦趙血仇未消,相互攻伐不斷;燕趙兩國兩次大戰,燕慘敗而趙大勝;燕國雖與趙國結下了大仇,卻又只得忍氣吞聲地訂立盟約而成盟邦。當此之時,秦燕兩國無戰且盟約依舊,依著戰國邦交常道,秦國要借重燕國牽制趙國,燕國已經完全可以召回人質了。然則,事有奇正,此時的秦國恰恰已經走出了低谷,秦王嬴政已經親政,一統天下之志已定;於是,兩國邦交發生了悄無聲息的巨大變化:秦國對燕國的倚重不復存在,而變為秦國力圖掌控燕國,以防其在滅國大戰中輔助趙國。如此格局之下,秦燕兩國縱然盟約依舊,且燕國並未觸犯秦國,燕國還是無法召回太子丹。究其實,當然是秦國不願放回太子丹。根本原因,在秦國要掌控燕國,使燕國負秦有所顧忌。為此,秦王嬴政對這位太子丹很是冷漠,絲毫不作少年好友待之,明確下令軟囚太子丹,不使其回歸燕國。太子丹痛心疾首,屢次上書秦王請求歸燕,都是泥牛入海般沒有回音。
「烏頭白,馬生角,子或可歸燕也!」
秦王唯一的回答,使太子丹徹底絕望了。
許多年後,天下風傳一則秘聞:自秦王禁令出,太子丹仰天長歎,咸陽王城的烏鴉果然白頭,馬頭果然長出了牛一般的角;秦王得報,視為天意,遂不得不放了太子丹。事實卻遠非如此離奇神妙,而是一則驚心動魄的太子丹逃亡事件。
原來,太子丹明白秦王政不會放他歸燕之後,不再圖謀於說動秦王,而是從此開始了逃離秦國的秘密謀劃。歷經半年多試探,太子丹終於通聯了在咸陽的燕國商社,謀劃出一個替身之法:由幾位燕國大商物色一個與太子丹極其相像的年青商人,給太子丹做舍人;其人開始進入有秦國吏員兵士護衛的太子丹寓所時,須得以面目有傷為由以黑紗遮面;但有時機,即以此人為替身留於寓所,太子丹喬裝離開,由商社馬隊護送逃出秦國。密謀既定,太子丹立即付諸實施。不久,太子丹寓所便多了一個面容傷殘而終日蒙面的太子舍人。一年之後,秦國朝野忙於籌劃大舉東出滅國,秦王率領群臣趕赴藍田大營觀兵。太子丹一如謀划行事,果然逃離秦國。及至秦國發現太子丹逃亡,已經過去了整整一月。
秦王嬴政大怒,立即飛書常駐燕國的頓弱:威逼燕王送回太子丹,否則發兵攻燕!旬日之後,頓弱回書道:「燕國沉淪不堪,縱增一太子丹,與國無補也。滅國大戰方略有序,此時既不能對燕用兵,何須威逼恐嚇而使其警覺焉!臣意:太子丹既有替身,秦當佯作不知可也。」秦王嬴政一番思忖,覺頓弱之策大是有理,遂下令執掌邦交的行人署對太子丹寓所守護如常,不予理睬,只看燕國如何處置。
久經磨難的太子丹歸燕,已經是三十餘歲的心志深沉的人物了。
太子丹精明幹練,與父王姬喜相處三月餘,便重新獲得了父王的完全信任。其時燕國仍然沒有領政強臣,姬喜又心灰意冷遊獵成習,早已經疏於政事了。於是,姬喜索性下了一道密令:太子丹鎮國總攝政事,燕國大臣勿洩於外,秦國知曉與否聽其自然。
如此,太子丹在燕國開始了獨特的施展。
太子丹最恨秦國欺壓天下,更恨秦王政刻薄寡恩無情無義。逃回燕國,太子丹原只一門心思報復秦國。然,太子丹歸來,眼見邦國貧弱遠遠超出了自己預料,手中又無權力,一時竟是鬱悶無策。一朝領政,太子丹精神陡然振作,只一心思謀如何盡早凝聚有識之士報復秦國,至於國政變革,一時完全無法顧及了。太子丹清楚地知道,秦國的滅國大戰行將實施,若不及早謀划動手,只怕燕國連最後的時機也沒有了。更有要緊者,秦國上卿頓弱坐鎮燕國,多方通聯燕臣,薊城舉動很難逃過頓弱勢力的探察,要圖謀秦國,第一要務便是嚴守秘密。好在太子丹久為人質,寄人籬下,已錘煉出一種縝密機警的秉性,更有逃出秦國的秘密謀劃閱歷,幾年內將對秦復仇事做得絲毫不露痕跡。
第一個密商者,太子丹瞄住了少年時期的老師鞠武。
白髮蒼蒼的鞠武,已經是燕國的老太傅了。老人誠惶誠恐,接受了秘密來訪的太子丹的拜師禮。一番酬酢之後,太子丹涕淚唏噓地說了對秦復仇的心願。老鞠武沉默了,半日沒有說一句話。太子丹痛心疾首道:「秦王嬴政,天下巨患也。老師不為丹謀,寧不為天下一謀乎?」良久,老鞠武才沉重開口道:「如今之秦國地廣人眾,兵革大盛,遠非昔日之秦國可比也。燕國兩敗於趙國之後,貧弱已極,太子要以昔年積怨抗秦,寧非批其逆鱗哉?」太子丹長吁一聲道:「太傅明察,我縱附秦,秦亦不能存燕也!秦不存燕,則燕秦終不兩立也。既終須與秦為仇,寧不早日謀劃哉!」鞠武思忖良久,點頭道:「太子說的也是。既然如此,太子可相機行事了。」太子丹見素來固執的老師雖然未被說服,但卻已經不再反對自己,只要老師不反對自己,老師的聲望便是秘密行事的號召力量。此後,太子丹打出曾與老太傅會商的名義,又對幾位世族重臣進行了謹慎試探,竟沒有一個人反對,且幾家老世族都慷慨立誓,願意獻出封地財貨以支撐對秦復仇。太子丹精神大振,遂開始著意搜求奇異能士。
不久,一個神秘人物不期然進入燕國,使太子丹的復仇謀劃正式啟動了。
這個人,就是秦國逃亡將軍樊於期。這個樊於期,原本是桓齕做假上將軍時的秦國大將,又是與王族聯姻的外戚,在秦國老將中資望深重,是深得秦王信任的主力大將。桓齕部兩次攻趙大敗,第二次失敗,是樊於期違反軍令所直接導致。戰敗之時,眼看著秦軍將士屍橫遍野,樊於期深恐秦國軍法嚴懲,便從戰場逃亡了。及至消息落實,秦國朝野震動,秦王嬴政怒火中燒,當即下令拘押樊於期族人,同時追查樊於期下落並懸賞重金緝拿。在戰國秦的歷史上,只有過三個叛將:一個是秦昭王時期的鄭安平,一個是嬴政即位第八年的長安君成蛟,一個便是這個樊於期。鄭安平是范雎因恩舉薦的大梁市井之徒,原本外邦人士,叛便叛了,秦國朝野罵歸罵倒沒甚風浪。可長安君卻是嬴政甚為喜愛的異母兄弟,樊於期也幾乎是等同王族的資深老將,國人之震動,王室之羞辱便不是尋常之事了,無怪乎秦王嬴政對樊於期恨之入骨。山東六國則是大為欣喜,各種傳聞紛紛不絕於耳。擇其主流,大體是三則:一說逃亡者是秦國上將軍桓齕,統帥逃國,秦國不得人如此矣;一說秦王暴虐,立即殺了樊於期九族;一說樊於期逃亡到匈奴去了,秦王正派蒙恬進入草原搜捕。
種種傳聞流播之時,樊於期突然在薊城出現了。
一個秋雨紛紛的深夜,家老進來對正在書房認真閱讀一卷兵器密典的太子丹稟報說,燕商烏氏獤求見。這個烏氏獤,是早年秦國大商烏氏裸的同宗,也是襄助太子丹逃出秦國的燕國大商。太子丹二話沒說,迎到了廊下。雨幕之中,烏氏獤見太子丹出來,回頭一揮手,道邊林中走出一個身披蓑衣面蒙黑紗的壯偉身軀。烏氏獤只低聲一句:「此乃天下危難奇人也!太子不若見,在下立即告辭。」太子丹生性機警之極,立即一拱手道:「恩公引薦之人,何言危難?請!」走進書房,此人脫去蓑衣黑紗,一個落難雄傑之相立即鮮明呈現在太子丹眼前:鬚髮灰白虯髯盤結,古銅色臉膛的溝壑寫滿滄桑,兩隻眼睛憂鬱深沉,不言而令人怦然心動。太子丹不待來人開口,一拱手道:「壯士既與我恩公同來,便是丹之大賓,請入座。」來人沒有入座,卻一拱手道:「太子不問在下姓名,不懼禍及自身麼?」太子丹肅然正色道:「人皆懼禍,何來世間一個義字?天下無義,不知其可也!」來人遂深深一躬道:「久聞太子高義,流士樊於期有禮。」太子丹一驚一喜,當即也是深深一躬道:「將軍危難,不疑我心,真雄傑之士也!敢問將軍何求?」樊於期慷慨道:「燕若容我,我即居燕。燕若難為,敢請資我前往東胡,或高句麗可也!」太子丹道:「將軍流落,其志必不在逃亡存身,敢問遠圖如何?」樊於期臉色鐵青,只硬邦邦兩個字:「復仇!」太子丹悚然動容,立即吩咐小宴為將軍壓驚洗塵。那一夜的小宴,直到天色發白方散。小宴結束,太子丹早已修造好的秘密寓所便住進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除了家老指派的心腹侍女僕人與太子丹本人,任何人不能踏進這座石門庭院一步。
月餘之後,太子丹將這個消息告知了太傅鞠武。
太子丹本意,是要與老師商議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樊於期為燕國復仇。不想鞠武一聽太子丹收留了如此一個人物,立時憂心忡忡,板著臉道:「太子容留樊於期,老臣以為不可也!大勢而言,以秦王之暴積怒於燕,已經足為寒心了。若再將樊將軍留燕而使秦王聞之,何異於示肉於惡虎之爪,其禍不可救,雖有管仲、晏子在世,不能謀也!」太子丹道:「交出樊於期,秦國依然要滅燕,奈何?」鞠武道:「太子若當真安燕,當送樊將軍入匈奴,使匈奴殺其滅口。而後,燕國秘密聯結山東五國合縱抗秦,再北連匈奴迫秦背後。如此,大事方可圖也。」太子丹不禁皺起了眉頭道:「太傅之策,曠日彌久,遠水不解近渴也。況且,樊於期困頓於天下無敢收留,遭逢危難,獨能投奔我來,丹豈能迫於強秦威勢而棄之不顧?若將其送往匈奴殺人滅口,丹將何顏立於天下?與其如此,毋寧我死也!」太子丹說得激昂唏噓,突然顧忌老師尷尬難堪,戛然打住,長吁一聲道,「願老師再謀,有無別樣對策?」老鞠武長歎一聲道:「逢危欲求安,逢禍欲求福,寧結一人而不顧國家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譬如以鴻毛燎於炭火之上而欲求無事矣!」太子丹肅然正色道:「鴻毛之災,縱不毀於炭火,亦必毀於薪火。燕國之危,並不能因樊於期一人而免之。老師不思禍端根本,而徒談國家危難,丹夫復何言哉!」老鞠武默然思忖良久,終於開口道:「老夫迂闊,不善密事。然,老夫交得一人,或可成太子臂膀。」太子丹連忙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得老師舉薦,燕國之幸也!」老鞠武道:「此人名曰田光,智謀深沉,勇略過人,願能與太子共謀。」太子丹道:「我若突兀見田先生,恐有不便。老師若能事先知會,我因老師而得交先生,老師以為如何?」老鞠武不禁喟然一歎:「太子之於人交,強老夫多矣!諾。」
旬日之後的一個夜晚,一個布衣之士走進了太子丹的秘密庭院。
這個布衣之士便是田光,隱身燕國的一個士俠。
看官留意,戰國遊俠品類繁多。尋常所謂俠者,大多指純劍士出身而有俠行的武士。這種俠,戰國之世謂之俠士、任俠、遊俠,更有一直白稱謂,呼曰刺客。譬如專諸、要離、聶政及下文所及蓋聶、魯句踐等等,皆為此等俠士。此等劍士刺客,並非春秋時期所生發出的俠士的高端主流。高端俠士者,居都會,遊山野,以排解政事恩怨為己任的學問豪俠之士也。唯其如此,春秋及戰國之俠,其高端主流可以稱為士俠,或者稱為政俠。士俠政俠,在實際上的最大流派,當屬以「兼愛、非攻」為旗幟的墨家團體。及至戰國中期,七大戰國分野漸漸明確,中小諸侯國越來越少,邦國之間依靠政俠排解恩怨的需要也大大減少。如此大勢之下,以士人為根基的政俠勢力也漸漸瀰散分流,或融入學派團體,或融入各國政局,或隱入市井山野終成隱居名士。總歸說,戰國中期之後,士俠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就其個人素質說,士俠必以某種精神與學說為信念根基,而將俠義之行僅僅作為信念實現之手段。是故,此等士俠多為文武兼備之士。以今人語言說,此等士俠無不是既具備思想家氣質,同時又精通劍術的大家。他們,幾乎從不做尋常的私人復仇攻殺,而唯以解決天下危難的政治目標為其宗旨。士俠的生活常態是名士,而不是尋常人一眼便能看出的赳赳武士。田光,正是如此一個士俠。後文將要出現的荊軻,更是戰國末期冠絕天下的一個士俠。
太子丹恭敬地迎接了其貌平平的田光,以對待大賓之禮躬身側行領道進門。進入正廳,太子丹先自跪行席上,並以大袖撫席以示掃塵,而後請田光入席正座。田光絲毫沒有惶恐之情,坦然接受了大賓之禮中主人該當表現的所有謙恭與敬重,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及至僅有的一個侍女與一個老僕退出正廳,太子丹這才離開坐席深深一躬。
「燕秦不兩立,先生定然留意也。」
「願聞太子之志。」田光沉沉一句。
「復燕國之仇,除天下之患,豈有他哉!」
「國力不濟,大軍駑鈍,太子欲效專諸刺僚乎?」
「禍患根基,在於秦王。虎狼不除,世無寧日也!」
「太子有人乎?」
「丹有死士三人,願先生統領籌劃。」
「太子高估我也。」田光凝重沉穩地說道,「自春秋之世,大國之王死於刺客者,幾無所見,況乎刺秦?士俠一劍,而使大國之王死,此等壯舉亙古未聞也。設若二十年之前,田光或可被身蹈刃,死不旋踵而為之。然則,光今雖在盛年,心已老矣!士俠之行,心志第一。田光自忖,不堪如此大任。」
「丹之三人如何?」
「太子三士,皆不可用也。」田光顯然對太子丹秘密收養的三個劍士瞭如指掌,一一伸著手指道,「夏扶,怒而面赤,血勇之人也。宋義,怒而面青,脈勇之人也。武陽,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三人,皆喜怒大見於形色。此,士俠密行之大忌也。故,不可用。」
「!」太子丹愕然。
「光雖無力親當大事,然有一知音,定可成此壯舉。」
「願得先生舉薦!」太子丹恍然。
「此人,名曰荊軻。」田光簡單得沒有第二句話。
「願因先生結交荊卿。」
「敬諾。」
「先生主謀,荊軻主事,如何?」
「我才遠不及荊軻,既不主事,何能主謀哉!」
田光對一個人如此推崇,太子丹不禁大為驚訝。本欲請田光多多介紹荊軻其人其事,又恐急迫追問使田光不悅,機警深沉的太子丹便不再言及此事,吩咐擺上小宴,只與田光縱酒議論天下。海闊天空之間,田光豪俠本色自然流露,侃侃說起了自己的一則奇遇。
多年之前,田光遊歷楚國,從雲夢澤搭乘一商旅大船直下湘沅之地,欲去屈原投江處憑弔。船行五日,出得雲夢澤,進入了湘水主流。兩岸青山,峽谷碧浪中一片白帆孤舟,壯美的山水,引得搭船客人都聚到了船頭。其時,田光身邊站了一個年青的布衣之士。別人都在看山看水,唯獨這個年輕人一直冷冰冰地凝視著水面,時而輕輕一聲歎息。田光心下一動,一拱手道:「足下若有急難,願助一臂之力。」布衣士子默然不答,依舊凝視著水面。田光頗感奇異,隨著布衣之士的目光望去,心下不禁突然一動——船頭前十數丈處,一團隱隱漩渦不斷滾動向前,彷彿為大船領道一般。
田光尚在疑惑之時,江面狂風驟起,迎面巨浪城牆般向船頭打來!船頭客人們驚懼莫名,一時竟都愣怔,木然釘在船頭不知所措。田光看得清楚,幾乎在巨浪突發的同時,浪頭中湧出一物,在彌天水霧中鼓浪而來。布衣士子大喊一聲:「雲夢蛟!人各回艙!」眾人紛紛尖叫著躲避時,年青的布衣士子卻釘在船頭風浪中紋絲不動。田光一步衝前,揮手喊道:「足下快回艙!我有長劍!」話音未落,一浪打來,田光幾乎跌倒,急忙抓住了船欄。此時,只見那鼓浪長蛟怪吼一聲,山鳴谷應間,一口山洞般血口張開,整個船頭立即被黑暗籠罩。田光血氣鼓勇,大吼一聲飛身挺劍,直刺撲面而來的怪蛟眼珠。不料,怪蛟噴出一陣腥臭的颶風,田光的長劍竟如一片樹葉般飄蕩在浪花之中。與此同時,田光被一股急浪迎面一擊,也樹葉般飄上了白帆桅桿。正當怪蛟長吼,駕浪凌空撲向大船之時,彌天水霧中一聲響亮長嘯,布衣士子飛身而起,大鵬展翅般撲進了茫茫水霧中。掛在高處的田光看得清楚,水霧白浪中劍光如電,蛟吼如雷,不斷有一陣陣血雨撲濺船身。須臾之間,江面飄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鱗甲屍體。及至風平浪息,只有一個血紅的身影佇立在船頭……
「世有斬蛟之士,丹未嘗聞也!」荊軻斬蛟故事,見《博物誌》,雖頗具神話意味,亦見時人眼中荊軻之神。
「他,便是荊軻。」
「荊軻?!」
「只是,那次我尚不知其名。」
「那——」
「三年後,我又遇到了他。」
「噢——」
風浪平息,田光飛下桅桿之時,那個血紅色的布衣身影已經不見了,只給田光留下了一種無盡的感慨。三年後,田光遊歷到衛國濮陽,遇到一個叫做蓋聶的舊交劍士。其時,蓋聶正在衛國做濮陽將軍,雖只有五千部屬,蓋聶卻也做得有模有樣。聞老友到來,蓋聶盛情相邀田光,給衛國國君衛元君講說劍道。當田光與蓋聶走進濮陽偏殿時,恰恰遇見一個士子正在對衛元君侃侃而論。令田光大為驚訝的是,此人正是那個斬蛟士!田光立即向蓋聶搖手止步,站在偏殿大柱後傾聽。田光又一次驚訝了——斬蛟之士講說的竟然是治國強衛之道,其氣度說辭不遜於任何一個天下名士!只聽斬蛟之士道:「衛國不滅,非以國力而存,實以示弱而存也。百餘年來,國君三貶其號,從公到侯,從侯到君,日漸成為一縣之主。荊軻以為,此為國恥也!荊軻生為衛人,願為我君連結諸侯,招募壯士,以復衛國公侯之業!」田光清楚地記得,白髮蒼蒼的衛元君只不斷長長地歎息著,始終默然不語。斬蛟士見衛元君長吁短歎一言不應,起身一拱手,說聲告辭,便大步出殿了。
「荊軻,還是策士?!」
「神勇其質,縱橫其文。質文並盛,寧非荊軻哉!」
「得與此人交,丹不負此生矣!」
「其時,我也做如是感慨。」
「噢?先生未在濮陽與荊軻結識?」
「然則,兩年後,我在趙國又遇荊軻。」
「噫——」太子丹只一聲又一聲地感歎著。
當遊說衛元君的斬蛟士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柱時,田光久久凝視著那個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身影,卻終於沒有追上去。田光知道,不逢其時,終不能真正結識一個奇人。可是,兩年後田光遊歷到趙國,又遇到了這個斬蛟奇士。那時,田光的舊交蓋聶已經憤然辭去了衛國的濮陽將軍,重新回到了趙國。其時,趙國抗秦正在要緊時刻。蓋聶欲圖結交天下一流劍士,結成壯勇之師,編入李牧軍抗秦。蓋聶的辦法是:邀魯國名劍士魯句踐來到故鄉榆次(榆次,趙國城邑,今山西榆次以北地帶),一起打出了「天下第一劍」的大旗,搭建一座較劍高台,論劍較武以結交武士。適逢田光游至榆次,蓋聶與魯句踐大喜過望,力邀田光共圖抗秦大計。田光委婉謝絕,卻也對蓋聶的壯勇之行很是讚賞,應諾為武士較劍做坐台評判。不料,這時趙國民氣已見蕭瑟,數日間竟無一人來應劍。那日,田光正在台後勸蓋聶、魯句踐收場,台下卻來了一人。得執事稟報,蓋魯兩人精神大振,立時衝將出去,赳赳一拱手,便亮出了闊長的精鐵劍。
「壯士報國,非天下第一劍麼?」來人冷冰冰一句。
「無稱雄之心,不能報國!」魯句踐激昂慷慨。
蓋聶卻是目光凌厲地盯住來人,鐵板著臉一句話不說。
「私鬥聚士,大失士劍之道。」
「足下何人?如此聒噪!」魯句踐惱怒了。
「在下之名不足道。敢問,何為較劍?」
「取我之頭,便是較劍!」魯句踐一聲大吼。
蓋聶怒目相向,猛然一拍頭顱。
那人冷笑一聲,轉身揚長去了。
田光出來,一眼瞥見來者背影,不禁大為驚訝。
「噫!來人如何去了?」
「我怒目如電,懾他畏懼而去!」蓋聶神采飛揚。
「我怒聲如雷,喝他破膽而逃!」魯句踐志得意滿。
田光不禁哈哈大笑,一拱手走了。
……
「五年三遇!先生之與荊軻,豈非天意哉!」
「然,光與荊軻結交,終在薊城市井也。」
離開趙國,斬蛟士的身影老晃蕩在田光心頭,他無心遊歷,回到燕國隱居了下來。三年後的一天,田光提著一隻陶罐去市中沽酒。在小石巷的酒鋪前,遙見三個布衣大漢醉倒在地,相偎相靠,坐於街中嬉笑無度。行人止步,圍觀不去。田光走近一看,其中一人竟是那斬蛟士,不禁大為驚訝。田光正在人圈外端詳之際,圈中一人卻將懷中大築晃悠悠抱起,臉泛紅光,叮咚敲打起來。另一人用瓦片敲擊著節拍,高興得哇哇大叫。斬蛟士則大張兩腿箕坐於街,兩臂揮舞,放聲唱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於我哉!天下何有於我哉!」歌聲寬厚沉雄,幾同蒼涼悲壯的吶喊。周圍人眾不禁一片感慨唏噓。唱著唱著,斬蛟士笑得一臉醉意,不期然撲在擊築者身上,一陣鼾聲大作睡去了。另兩人也癱作爛泥,鼾聲一片。指指點點的人群,不禁一陣哄然大笑……田光心下大動,走進人圈,深深一躬道:「敢請三位壯士,到我草廬一飲。我,薊城酒徒是也。」話音方落,呼呼大睡的斬蛟士猛然睜開雙眼。倏忽之間,一道閃亮的目光掠過,田光心頭猛然一震。斬蛟士隨即大笑道:「高漸離,宋如意,走!到先生家痛飲了!」沒有任何聲息,地上兩人一躍而起,跟著斬蛟士走了。
……
「自此,先生與荊軻善也!」太子丹不勝欣羨。
「然則,光與荊軻之交,素不謀事。」
「先生之心,丹明白也。」
太子丹知道,士俠之友道,分寸是重交不輕謀。也就是說,意氣相投者盡可結交,但不會輕易共謀大事。畢竟,士俠所謀者,大體都是某國政局,若非種種際遇促成,決然不會輕易與謀,更不會輕易地共同行動。田光之言,是委婉地告知太子丹:即或太子丹經他而與荊軻結識,能否共謀共事,亦未可知。太子丹多年留心士俠,心下明白此等分寸,便不再與田光說及荊軻,痛飲之下又是一番天南地北。
不期然,兩人說到了天下利刃名器。太子丹以為,短兵以吳越名劍為最。田光沒有說話,卻輕輕搖了搖頭。太子丹饒有興致,討教田光,何種利刃為短兵之最。田光淡淡一笑道:「天下長兵,以干將、莫邪等十大名劍為最。若言短兵,則以趙國徐夫人匕首為最也。」太子丹大是驚訝:「一女子,有此等利器?」田光道:「徐,其姓也。夫人,其名也。徐夫人,男子也。天下劍器,徐夫人大家也。」太子丹不敢顯出疑惑,一笑道:「如此短兵,定然是削鐵如泥了。」田光目光一閃,面無表情道:「削鐵如泥,下乘也。」太子丹心頭一顫,立即挺身長跪一拱手道:「願先生襄助,得此利器!」
長長一陣沉默,田光終究吐出了一個字:「諾。」
……
秦國大舉滅趙之時,太子丹的幾年密謀籌劃已經很扎實了。
恰在此時,秦國兵臨易水,燕國朝野惶惶無計。燕王喜顧不得狩獵遊樂,多年來第一次大召朝會,會商抗秦存燕之策。不料,大臣無一人應對,整個大殿一片死寂。
「方今國家危亡,丹有一謀,可安燕國。」太子丹說話了。
「願聞太子妙策!」舉殿目光大亮,立即異口同聲。
「有謀還等甚?快說快說!」燕王喜更是連連拍案。
「大事之謀,不宜輕洩。」太子丹面無表情。
「啊——」大臣們茫然了。
「子有何謀,竟不能言?」燕王喜不悅了。
「丹有一請:舉國財貨土地,由丹調遣。否則,此謀無以行之。」
「啊——」大臣們長長的驚歎一聲。
「散朝。」燕王喜板著臉,終究一拍案走了。
回到寢宮,在坐榻愣怔半日,燕王喜還是緊急召進了太子丹。
「子有何策,竟要吞下舉國土地財貨?!」燕王喜劈頭一句。
太子丹望了望左右侍女,默然不語。
「說!沒有一個人了!」
燕王喜屏退了所有內侍侍女,混濁的目光中充滿了對兒子的生疏。
「刺殺嬴政,使秦內亂,無暇顧及天下。」太子丹一字一板。
「甚甚甚……」燕王喜急得咬著舌頭連說了不知多少個甚,這才板著臉訓斥道,「如此大事,豈能心血來潮?刺秦,你小子倒真敢想!真敢說!你只說,秦王千軍萬馬護衛重重,誰去刺?做夢!還不是要刮老夫土地財貨!……」
「此事,已謀劃三年有餘,一切就緒。」
「甚甚甚甚甚甚……謀劃三年餘?!」
「土地財貨之說,惑眾之辭耳。」
「惑眾?惑誰?」
「父王不要忘記,秦國頓弱在薊城,耳目覆蓋整個燕國。」
姬喜兩眼瞪得銅鈴一般,大張著嘴愣怔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軟軟倒在坐榻上長長一聲喟歎:「燕有我兒,國之福也!」
「父王留意,此謀不可對人言。」
「要你小子說!」燕王喜霍然起身,一揮手高聲道,「御書下書:本王老疾多多,國事交太子丹全權領之!國逢危難,不同心者斬!」下書完畢,鬚髮灰白胖大臃腫的姬喜終於癱倒了。太子丹顧不得撫慰父王,深深一躬,匆匆出了王城,立即驅車趕到了薊城唯一的一片大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