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亂政亡趙 第八節 秦王嬴政終於昂首闊步地踏進了邯鄲 文 / 孫皓暉
胡楊林一片火紅的十月,邯鄲陷落了。
邯鄲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在秦軍的威勢之下自己坍塌的。面對楊端和大軍與李信大軍南北夾擊,趙國腹地的趙軍沒有一個像樣的大將領軍防守邯鄲,更兼井陘山主力大敗的消息迅速傳開,趙軍頓時亂得沒了章法。事實上,趙軍主力二十餘萬全部集結在井陘山,其餘近三十萬大軍的分佈是:雲中大營留守五七萬,信都以北各要塞防守兵力十餘萬,南部邊境及邯鄲外圍駐軍十餘萬。若趙國廟堂清明,在秦軍開進之初立即將井陘山之外的全部趙軍集結為南北兩路大軍,交龐煖統領對抗秦軍,兩軍兵力大體對等,秦軍滅趙誠為難事。然則趙國政事昏昧,王翦李牧相持的大半年間,趙遷郭開一心只在剪除兵變隱患,對井陘山之外的趙軍非但不做集結,而且嚴令各軍堅守自家城邑,不奉王命不受調遣。此間全部原因,在於趙遷郭開深恐大軍集結而促成兵變。是故,秦軍南北中三路大舉猛攻之時,井陘山之外的趙軍依然陷於一盤散沙之態勢。北部趙軍被李信部分割擊潰。雲中郡留守邊軍聞訊南下,又被九原蒙恬部截殺擊潰。邯鄲之南,楊端和軍一路北上,未遇大戰便逼近邯鄲,開始從容攻取邯鄲外圍諸要塞。九月秋風起時,邯鄲外圍駐軍城邑全部被秦軍佔領,幾乎沒有一座城池做堅壁防守。如此,秦軍如三把利劍,將趙國斬為四段:王翦主力居北拊背,斬斷趙國代郡以北的草原地帶與腹地之連接;李信軍居中,斬斷邯鄲與信都兩座都城地帶之連接;楊端和軍居南,斬斷中原各國與趙國之連接,同時切斷邯鄲向南向東的兩大通道。
入秋之時,邯鄲事實上已經成為孤立無援的島城。
還在攻取外圍城邑之時,秦王嬴政便接到了頓弱密書:郭開請秦王先發王書於天下,明封郭開為趙國假王,如此可保趙國王室一人不缺全體降秦。密書同時附有郭開一支寬簡,簡單得只有一句話:「邯鄲危亂,開不能保王城王室無事,唯秦王可保也。」郭開的威脅之意是顯而易見的——秦王不明定郭開假王之位,秦國只能得到一座廢墟一片屍體的邯鄲。嬴政看得咬牙切齒,卻是良久無策,遂登車夜訪尉繚求教。尉繚思忖一番笑道:「奸佞之術,不當君子之道。郭開大奸,天下昭著。王不妨以小人之法治之,或能得天下擁戴亦未可知也。」嬴政笑道:「何謂小人之法?」尉繚道:「先得其國,再除其人。」嬴政哈哈大笑道:「國尉之法,誠小人哉!嬴政做之何妨。」當夜回到王城,嬴政喚來趙高秘密叮囑了一番。趙高大為亢奮,立即風風火火準備去了。
旬日之後,秦王王書公告天下:「趙國將亡,上卿郭開有不世大功。本王拜郭開假趙王之位,領趙國政事民治,以為天下垂范。」隨著秦國特使的車馬,秦王王書迅速傳遍列國,自然也傳到了邯鄲。一時山東列國憤憤然咒罵譏諷不絕,無不視秦國秦王與郭開狼狽兩奸亂天下。已經失國的趙國臣民得聞秦王王書,卻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已經盤踞邯鄲王城的郭開大喜過望,立即帶著心腹黑衣劍士闖進寢宮,將趙王遷從腥臭污穢的胡榻上與一群雪白溜光的胡女剝離開拖將下來,軟囚在事先預備好的一間密室裡。事畢,郭開又立即趕到太后寢宮,將正在與春平君及韓倉胡天胡地的轉胡太后拖將出來,如例關進密室。關閉密室時,郭開啪啪啪拍著轉胡太后的白臀一陣大笑道:「太后肉臀,老夫之利器也!老夫欲將你這母狗與我子韓倉,一併獻給秦王。兩奴若能陷嬴政於胡榻爛泥,誠不世奇聞也!」轉胡太后與韓倉樂得咯咯直笑,郭開卻頭也不回地去了。最後,郭開又將沒有離開邯鄲的所有王族全數拘押到王城偏殿,令春平君為監守尉,一人出事唯春平君是問。這位老王族公子非但沒有憤然作色,反倒誠惶誠恐地諾諾連聲,引得罹難王族一片側目。
入夜,郭開大宴頓弱,笑不可遏道:「老夫功業就矣!頓子何賀哉?」
「膿瘡蛇冠,竟為功業,天下奇聞也!」頓弱也是哈哈大笑。
「一人之力滅一國,天下何人可為?」郭開分外認真。
「鼎肉不飽一夫,孤鼠可壞一倉。害國之道,小伎而已。」
「足下迂闊之徒,老夫何足與其論哉!」
郭開帶著從未有過的醺醺酒意縱情狂笑著走了。
驚愕的頓弱被黑衣劍士蒙上雙眼,押到了一個誰也無法揣摩的去處。郭開的下一步棋是:秦王必須以頓弱為趙國假相永留趙國,否則,世上便沒有了頓弱。
秦王車駕隆隆進入邯鄲的那一日,在整肅威猛的秦軍長矛甬道中,郭開帶著大隊黑衣劍士押著趙遷為首的王族降者,在王城南門前整整排開了六列。趙遷抱著銅匣王印,站在秋風中枯瘦如柴瑟瑟發抖,活似一具人干。郭開高聲唱名之後,青銅王車上的嬴政凝視著黝黑枯瘦的趙王,緊緊皺著眉頭一臉厭惡之色,腳下一跺,連王印也沒有接受便驅車進了王城。王城大殿前,李斯鄭重宣讀了秦王王書:趙王降秦,拘押咸陽以待處置;趙國歸並為秦國郡縣,南部設立邯鄲郡,北部諸郡容後待定;趙國民治政事,由假王郭開統領。
「老臣敢請秦王,以頓弱為趙國假相襄助政事。」郭開精神大振。
「宣頓弱。」秦王嬴政平淡得毫無喜怒。
「宣頓弱領命——」護衛王車的蒙毅響亮一呼。
「老臣稟報秦王,」郭開知道秦王此舉是迫使他交出頓弱,連忙趨前一步高聲道,「上卿頓弱奔波邦交,風寒症已非一日,已在太醫署救治旬日,臥榻不能見王!」
「也好。待頓子痊癒,再行封賞。」
嬴政說罷逕自走了。蒙毅帶著三百精銳的鐵鷹劍士護衛著秦王與李斯王翦等一班大臣,在邯鄲王城整整巡視了一日,暮色時分才回到趙國大殿前。秋日晚霞中,雄闊的殿閣飛簷擺動著叮咚鐵馬,依山而上的趙國王城巍巍然如天上宮闕。如今,這座王城沒有了肅穆,沒有了威懾,群群烏鴉從層層屋脊飛過,蕭瑟秋風捲起飛旋的落葉,伴著內侍侍女匆匆遊蕩的身影與秦軍士兵方陣的沉重腳步,宿敵趙國的王城倍顯落寞淒涼。嬴政凝望良久,不禁長長一歎:「強趙去矣,大秦獨步,不亦悲乎!」
「大秦滅趙,一統天下,老臣恭賀秦王!」
望著郭開灰白的鬚髮厚重的面容與念出頌辭時的一臉真誠,嬴政心頭猛然一個激靈——大奸若此,亙古未見也!倏忽之間,秦王一臉肅殺,一揮手大步出了王城。郭開一陣驚愕,連忙拉住李斯低聲問:「原定禮儀,秦王今夜當在邯鄲王城大宴我等降秦功臣,為何匆匆而去?」李斯殷殷笑道:「秦王國事繁劇,足下即位假王,便代秦王設宴便了。諸位功臣之封賞王書,我與蒙毅將軍屆時恭送如何?」郭開不無惋惜地歎道:「老夫尚有一絕世寶物敬獻秦王,惜哉惜哉!」李斯一時好奇心大起,笑道:「何物堪稱絕世之寶,足下可否見告?」郭開心知李斯為秦國廟堂用事大臣,遂殷殷低聲道:「此物活寶也!至尊至貴,至卑至賤,提神益壽,樂而忘憂,夜宴酒後消受最佳。王若不受,豈非暴殄天物哉!」李斯驚訝道:「此物究竟何物?足下何其雲霧哉?」郭開連連搖頭道:「不可道,不可道。絕世之物,非秦王不顯其名也!」李斯呵呵笑道:「也好。假王既有此等珍寶,容我報於秦王,秦王或可親臨亦未可知。」郭開大喜過望,殷殷叮囑李斯道:「長史若能說來秦王夜宴,老夫當另寶相贈,保足下終生樂哉樂哉!」
當夜,嬴政行營駐紮在邯鄲郊野。
一頓簡樸的戰飯之後,嬴政與蒙毅便在行營密室密議起來。及至李斯趕來,蒙毅正要起身出帳。聽李斯一說郭開之言,嬴政臉色頓時陣紅陣白,拍案切齒道:「郭開老賊竟敢如此齷齪!蒙毅,便是今夜!」李斯心下不禁一陣大跳,愣怔無措地看著蒙毅只不說話。蒙毅機敏過人,一招手道:「長史下書,我護衛,走!」匆匆出帳,蒙毅邊走邊低聲道:「郭開那個老殺才說的寶貨,是趙國轉胡太后!」李斯倏然警覺,不禁一身冷汗雞皮——秦王對母后趙姬之淫亂刻骨銘心,對太后淫行亂政更是提起來便恨得咬牙切齒,如何自己竟沒想到這一層?如此看來,郭開要送給自己的那個寶貨,準定也是個膩蟲物事。
「老殺才!」李斯惡狠狠罵了一句。
這一夜,邯鄲王城大張燈火樂舞。郭開盡力鋪排出趙國數十年沒有的隆重大典場面,侍女換成了清一色的金髮碧眼胡女,正殿侍酒的內侍侍女更是由韓倉親領。郭開期待著秦王走進這座華貴奢靡的銷魂王城,從此樂不思歸。誰料,先來頒書的是李斯蒙毅,說秦王令我等先開夜宴以熱酒風,秦王片時即到。郭開欣喜過望,立即喝令開宴。趙酒本烈,趙人酒風更烈。與宴者又都是各色降臣,心思不一借酒澆愁,不消片時便是一片醺醺酒氣。李斯蒙毅則拉著郭開一力鬥酒。警覺一世的郭開第一次放開大飲,心頭尚期盼屆時藉著酒意好向秦王獻寶。大爵連飲,不到半個時辰,郭開也飄飄忽起來。
城頭五更刁斗打起的時候,一場猛烈的大火吞滅了夜宴大殿。
與此同時,太后寢宮與趙王寢宮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淫靡的園林宮闕片刻間化為灰燼。惶惶觀火而沒有一人救火的邯鄲國人都說,自家親眼看見了一片片大火從天而降,那是天火,那是上天震怒的懲罰,那是廟堂淫靡的惡報。
是夜,嬴政登上了行營雲車,遙望邯鄲王城一片火海,佇立到東方發白。
剛剛下了雲車用完晨飯,行營外突然傳來一陣急驟馬蹄聲。李斯風風火火進來,稟報說趙高馬隊非但在王城濫殺無辜,且已經飛出邯鄲北上奔太后故里去了。嬴政臉色一沉,立即教行營司馬率馬隊迅速追回趙高,轉身冷冰冰道:「趙高如何濫殺無辜,長史但說無妨。」李斯這才備細敘說了夜來邯鄲王城的驚人殺戮,嬴政聽得臉色鐵青。
原來,秦王嬴政入趙之前接受了尉繚之說,對趙高下了一道密令:從王城護軍中遴選三百名精銳劍士,喬裝成趙國王室的黑衣劍士隊進入邯鄲王城,先殺郭開、韓倉並趙國太后一班淫穢奸佞,再搜尋救出頓弱。當年在平息嫪毐之亂時,嬴政為了結母后與嫪毐私生兩子而給秦國帶來的羞辱尷尬,密令趙高帶著一支王城銳士隨同蒙恬馬隊攻入雍城,搜尋到太后趙姬的兩個私生子秘密殺死。那次,趙高做得乾淨利落,以致朝野天下始終不知太后兩子如何突然沒了,便流傳出秦王嬴政親自摔死兩個兄弟的奇聞。縱然惡名加身,嬴政也沒有做任何形式的辯解。因為嬴政清醒地知道,無論如何辯解,這件事都與自己脫不開干係。此後,嬴政對趙高處置密事的幹才很是讚賞。這次密殺郭開與趙國轉胡太后,嬴政本來也可以派給蒙毅去做。年青的蒙毅縝密精悍,剛毅木訥,與其兄蒙恬之明銳聰穎多有不同。秦王入趙之前,李斯與王翦商議,特意將蒙毅的國尉丞職事交給了輜重大將馬興兼領,將蒙毅派到秦王身邊總領行營事務。如此一來,李斯主行營政事,蒙毅主行營軍事,秦王的巡視行營便是一座整肅高效的小行宮。然嬴政覺得教蒙毅做此等密殺事,一則大材小用,二則與蒙毅秉性不合,未必做得利落。當然,最要害的原因,還是嬴政對趙高的信任。這種信任,不是與大臣那般的心志相合而結成的信任,而是做事甚或主要是做那些不能為人道的密事瑣事的信任。也就是說,嬴政從來沒有將自幼閹身的趙高當做國臣,而只當做一個辦事的親信內侍。
趙高的馬隊是與蒙毅的行營護軍一起開進邯鄲王城的。進入王城,趙高的馬隊便脫離了行營護軍,悄然開進了湖畔一片胡楊林。在那裡,馬隊換了裝束,趙高又做了詳細分派。趙高將馬隊分成了四支,各有一個熟悉趙國王城的間士領道:一支殺郭開韓倉,一支殺太后,一支搜救頓弱,一支隨自己各方策應。趙高的部署命令是:「王城大殿火起之時,殺郭馬隊衝入大殿,無論郭開韓倉等如何醉態,一律割下首級交來,否則不算完功!起火之前,搜救頓弱馬隊先行搜索王城所有密地密室,起火同時救人!殺後馬隊先行圍定太后宮,不許一狗一貓走脫,大殿起火,太后宮同時火攻殺之!」一騎士忐忑道:「太后宮何須火攻,一個老女子值麼?」趙高聲色俱厲道:「秦王最恨太后淫行,火殺全宮,一個不留!」
對於殺郭開韓倉,李斯蒙毅是明確的,也是事先知道的。秦王對兩人的叮囑是:「宣書之後,但將郭開夜宴促成、天火降下,你等即可撤出王城,餘事皆交趙高。」也就是說,李斯蒙毅在王城的使命只有兩個:促成夜宴,發動天火燒殿。兩人也都同樣相信,趙高做事不會走樣。為使這場大火變成「天譴淫政」的讖言,蒙毅事先謀劃了秘密火箭齊射大殿的方略,秦王李斯欣然贊同。按照預定謀劃,五更刁斗打起之時,隱藏在周邊樹林的機發連弩驟然齊射,包裹布頭又滲透猛火油的胳膊粗的火箭驟然升空,又從天撲向大殿,隨即便是一片烈焰飛騰的火海。
與此同時,趙高馬隊四路飛馳,逢人便殺。其時,李斯蒙毅正在王城南門外登上雲車瞭望。看得一時,兩人均覺有異。蒙毅立即飛步下了雲車,帶著一支馬隊飛進了王城。及至李斯趕到太后寢宮前尋見蒙毅,趙高馬隊已經不知去向了。蒙毅找來一個為趙高領道的間士詢問,間士稟報說,趙高說要為秦王太后復仇,領著馬隊去了太后故里。蒙毅一聽大急,說聲王城交給長史,便飛身上馬帶著馬隊追出了王城。李斯這才踏著纍纍屍體,在殘火廢墟中巡視了趙國王城。郭開、韓倉、轉胡太后,自然都變成了無頭屍身。頓弱也在轉胡太后寢宮的地下密室中搜尋到了,只是已經被煙火熏嗆得奄奄一息了。內侍、侍女十之八九被殺,尤其是曾經被趙遷百般淫虐的兩百多名金髮胡女,無一例外地全部被殺。尤令李斯痛心的是,趙高馬隊還全部殺死了與宴的趙國王族大臣與子弟,春平君屍身都被馬隊踩成了肉泥……
「趙高趕赴太后故里,臣料又是一場殺戮。」
「閹宦豎子!我剁了他狗頭!」嬴政惡狠狠罵了一句。
「王已一錯,不可再錯。」李斯肅然正色。
「一錯再錯,長史所言何意?」
「臣思此事,也是在趙高濫殺之後,君上姑妄聽之。」
「長史有話直說。」嬴政對李斯的小心謹慎有些不快。
「誅殺郭開韓倉轉胡太后,原本堂堂正正之舉。本當在邯鄲大舉法場,將一班亂臣賊子並淫穢太后罪孽大白於天下,以法度刑殺之。不合君上拘泥於對大奸郭開一書之信,欲圖以天火讖言了結此奸。然則,密事密殺之門一開,素來難以掌控。不如依法刑殺能做到有度除奸。此為一錯。」
「再錯如何?」
「若再因此事起因而隨意處死趙高,將是再錯。」
「趙高違令濫殺,不當死?」
「縱死趙高,當依法勘審而後刑殺。君上一言殺之,如同趙政之亂也。」
「豈有此理!殺一趙高便是亂政?」嬴政冷笑。
「何謂亂政?願君上三思而後斷。」李斯說得沉重緩慢,卻堅實得不可動搖,「春秋之世,晉國屠岸賈欲殺趙盾,韓厥有言,『妄誅謂之亂。』何謂妄誅?不經律法而一言濫殺也。趙氏立國,妄殺迭起,兵變頻出,為山東亂政之首。趙遷即位,郭開當道,諸元老欲舉兵變殺趙遷郭開,李牧龐煖從之,而趙遷郭開則同樣欲圖密殺對方;如此上下皆行濫殺,趙國密殺之風大起,先殺龐煖,再殺李牧,終致敗亡。今趙高雖是小小侍臣,卻因常隨君上而為朝野皆知,若一言妄殺而不經法度,臣恐開亂政殺人之先河也!」
隨著李斯的慷慨直言,嬴政的臉色由煩躁冰冷漸漸變為肅然。終於,嬴政深深一躬:「先生之言,開我茅塞,嬴政謹受教。」李斯連忙便是一躬道:「君上襟懷廣大,臣不勝敬服也!」嬴政慨然道:「今日得先生一言,嬴政銘刻在心也!終嬴政之世,決不妄殺一人!」李斯一時熱淚盈眶,肅然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君上有此心志,秦國明,天下定,臣下公,大秦不朽也!」
三日之後的暮色時分,蒙毅趙高兩支馬隊風塵僕僕歸來了。
蒙毅鐵青著臉色一言不發。趙高卻是滿臉通紅一頭汗水,顯是一路爭辯之後仍壓抑不住亢奮的神色。嬴政板著臉,令趙高稟報經過。趙高這才覺察出氣氛有異,遂立即收斂小心翼翼地稟報了趕赴太后故里的作為:昔年與太后一族有仇的鄰里商賈全數被殺,尤其是一班當年蔑視戲弄少年嬴政的貴胄子弟,都被趙高馬隊尋覓追逐一一殺了。嬴政尚未聽完便勃然大怒,卻硬生生忍住冷冷道:「如此殺人?可是我意?」
「不。是小高子私度君上之心。」
「豎子大膽!」嬴政終於爆發,一腳將趙高踹翻在地,「交蒙毅勘審!」
「臣領命!」蒙毅一拱手,押著趙高出了行營。
旬日之後,蒙毅呈上了勘審趙高的書簡。蒙毅的勘審是縝密的,非但如實錄下了趙高的全部供詞,且有兩處被濫殺者的全部名錄,還有飛馬報請廷尉府核准後的廷尉定刑書。綜合諸般事實並秦國律法,蒙毅上書擬定刑罰是:趙高當處死,念其不諱罪且一直自認是私度秦王之心,擬賜自裁以全屍。
撫著一匣書卷,嬴政良久默然。思及趙高敏行任事幹練利落,嬴政心下大大不忍。自少年追隨自己,這個被嬴政呼為小高子的趙高幾乎如同自己肚子裡的蟲子,冷熱寒涼喜怒哀樂無不知曉。尤其是在嬴政立為太子、秦王而尚未親政的夾縫歲月裡,趙高幾乎是嬴政唯一可信的能事者,通連蒙恬,尋覓王翦,爭取王綰,探察嫪毐與文信侯呂不韋的種種動態,沒有一件不是趙高的功勞。就實說,趙高若不是閹宦之身,以趙高諸般才具與功勞,早早便該是赫赫大臣了。然則,趙高從來沒有委屈之心,彷彿天生便是嬴政的一支手臂一支探杖,即便遇到生死關頭,嬴政也確信趙高能捨出性命換取秦王安然無恙。今次犯錯,趙高立即坦承自己是「私度君上之心」,第一個便將嬴政摘了出去。此舉果是趙高過人的聰敏,又何嘗不是耿耿維護秦王之心?如此功勞才具之士一罪而殺,未免失之公平。
雄雞長鳴,嬴政終於從紛繁思緒中擺脫出來,召見了蒙毅。
「趙高所殺者,可有不當殺之人?」嬴政笑著問了一句。
「王城之內,可說沒有。太后故里,臣不敢妄言。」
「能否徹查?」
「君上之意,欲赦免趙高?」
嬴政默然良久,一歎道:「一門生於隱宮,小高子可憐也!」
蒙毅不忍秦王傷感,道:「臣思此事,可過可罪,然須有法度之說。」
「何說?」
「若作過失待之,必得以趙高奉命行事,其行雖過,終非大罪。」
「你是說,須對廷尉府言明:趙高之舉乃奉本王密令?」
「唯有如此,可赦趙高。」
「原本如此,何難之有!」嬴政頓時恍然。
「然則,天下將因此而譴責秦王。」
「罵則罵矣!虎狼之名,能因一事而去之?」嬴政反倒笑了。
「君上既有此心,夫復何言!」
旬日之後,在快馬文書與咸陽廷尉府的來往中,趙高被赦免了。不功不賞,趙高還是掌管王城車馬儀仗的中車府令。趙高逢赦,李斯本欲再諫秦王,終究還是沒有開口。畢竟,秦王身邊也確實需要一個精明能事如趙高的人手。再說,趙高當年駕王車追回自己於函谷關外,那份辛勞功績,李斯又如何能忘?更有一樣,趙高遇赦,絲毫沒有驕狂之態,反倒是對李斯蒙毅更敬重了。如此掂得輕重的一個內臣,秦王尚且不惜公開密令赦其罪,大臣們又何須在滅國大戰的烽火狼煙中去認真計較。
入冬時節,秦王行營離開邯鄲回到了咸陽。
秦國大軍依舊駐紮在趙國,由正式擢升為上將軍的王翦統帥,立即開始籌劃連續攻滅燕國之戰事。李斯帶著後續抵達的官吏,也開始了穩定趙國民治的新政。期間,秦軍間士營探察得一個驚人消息:趙國廢太子趙嘉在殘餘王族護衛下秘密逃往代郡,欲立代國繼續抗秦!李斯與秦軍諸將異口同聲,都主張立即追殺公子嘉逃亡勢力。王翦卻道:「公子嘉北上代郡,顯是要與燕國結盟。代國根基在燕,滅燕則代國失卻後援。其時我軍從北邊包抄後路,滅之易如反掌。此時追殺,若迫使其逃亡匈奴反是大患。」兩方對策飛報咸陽,秦王回書曰:「上將軍之策甚是穩妥。本王已書令蒙恬:公子嘉不北向匈奴,我則不動;若其北逃匈奴,立即堵截殲滅。」於是,秦軍不理會趙嘉的代國,而只一心準備滅燕。
六年之後,公子嘉的代國滅亡,趙國最後一絲火焰也熄滅了。
這是公元前228年冬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