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合同 第二節 嬴政第一次面對從來沒有想過的大事 文 / 孫皓暉
太廟松柏森森,幽靜涼爽,嬴政的煩躁心緒終於平復下來。
夜來一場透雨,絲毫沒有消解流火七月的熱浪。太陽一出,地氣蒸騰,反倒平添了三分濕熱,王城殿堂書房處處揮汗如雨,直是層層疊疊的蒸籠。按照法度,每逢酷暑與夏日葬禮,王城冰窖都要給咸陽城所有官署分賜冰塊以鎮暑,如同冬日分賜木炭一般。分冰多少冰磚大小,以爵位官職之高低為主要依據,同時參照實際需求。譬如晝夜當值的城防、關市等官署,職爵低也分得多;經常不當值的駟車庶長官署,職爵雖高,也分冰很少。國君駐地的王城殿堂、書房、寢宮,自然是處處都有且不限數量。唯其如此,王城歷來不懼酷暑,任你烈日高照,王城殿堂卻處處都是涼絲絲的。可自從嬴政親政,咸陽王城便與天地共涼熱,再也沒有了那種酷暑之中的清涼氣息。因由只有一個:冰塊鎮暑要門窗緊閉,否則縱是冰山在前也無濟於事,而嬴政最不能忍受者,恰恰是門窗緊閉的憋悶。尋常時日,嬴政無論在書房還是在寢宮,歷來都是門窗大開,至少也是兩對面的窗戶大開,時時有穿堂清風拂面,心下才覺得安寧。每逢夏日,嬴政寧可吹著熱風,也不願關閉門窗教那涼絲絲的冷氣毫無動靜地貼上身來。事情不大,可歷來的規矩法度卻是因此而大亂。第一樁,嬴政晝夜多在書房伏案,無論趙高叮囑侍女們如何輪流小心打扇送風,酷暑時節都是汗流終日,終致嬴政一身紅斑痱子。打扇過度,又容易熱傷風,實在難煞!第二樁,所有的內侍侍女與流水般進出王城的官吏,都熱得氣喘如牛,大臣議事人人一條大汗巾,不消片刻滿廳汗臭瀰漫,人人都得皺著眉頭說話。執掌王城起居事務的給事中多次建言,請秦王傚法昭襄王,夏季搬到章台避暑理政。可嬴政每次都黑著臉斷然拒絕,理由只有一個:章台太遠,議事太慢。
趙高精明過人,將這種無法對人言說的尷尬悄悄說給了蒙恬,請蒙恬設法勸秦王搬到章台去。蒙恬原本沒上心,只看作趙高嘮叨而已。直到一日進入王城書房,眼見年青的秦王熱得光膀子伏案渾身赤紅,痱子紅斑半兩錢一般薄厚,悚然動容之下,蒙恬留心了。也是蒙恬天賦過人,對器物機巧有著特異的感知之能,在王城著意轉悠了幾次,便給秦王上了一道特異文書——請於王城修築冰火牆以抗寒暑。嬴政對此等細務歷來不上心,呵呵笑著將蒙恬上書撂給了趙高:「小高子,蒙恬改制了秦箏,改制了毛筆,又要在王城做甚個牆。你去給他說,想做甚做甚,只不要聒噪我。」趙高一看蒙恬上書與附圖,高興得一跳三尺高,忙不迭一溜煙去了。旬日之後,嬴政走進書房,只覺涼風徐徐分外舒暢,看看窗外烈日,不禁連聲驚詫。旁邊趙高竊竊一笑:「君上,不覺書房多了一件物事?」嬴政仔細打量,才驀然發現眼前丈餘處立起了一道高高的藍田玉石屏,石屏面滲著一層細小晶亮的水珠,使原本並不顯如何奪目的藍田玉潔白溫潤蒼翠欲滴,竟是分外的可人。
「蒙恬的冰火牆?」嬴政心頭猛然一亮。
「是!整玉鏤空,夏日藏冰,冬日藏火,是謂冰火牆。」
「門窗都可開?」
「門不能開,只可開窗。」
「能開窗便好,比銅箱置冰強出許多。」嬴政不禁讚歎一句。
「君上,冰火牆一丈高,頂得好幾個銅箱藏冰!」
「那,尋常官署沒法用?」
「咸陽令說了,石牆大小隨意做,尋常官署都能用!」
「費工麼?」
「石料比銅料省錢多了,還留冷留熱,比銅箱實受。」
「好好好!蒙恬大功一件,王城官署,都立冰火牆!」
「嗨!」趙高一個蹦跳,不見了人影。
此後一個多月,嬴政身上的紅斑漸漸消褪,王城的殿堂書房也漸漸恢復了井然有序寧靜忙碌的氣象。然則,無論冰火牆多麼愜意,只要一煩躁,嬴政立時覺得只能開窗的書房悶熱難耐,痱子老根也便立時瘙癢,恨不得撕扯開衣冠將渾身挖得流血。今日便是如此。清晨剛進書房,嬴政沒有想到久病臥榻的老駟車庶長卻在書房等候。老庶長言語簡約,一拱手便說:「太后專書,請見秦王,說有大事申明。」嬴政驚訝莫名,接過老庶長遞來的一卷竹簡,看過便沉默了。
這駟車庶長,是專掌王族事務的大臣,歷來不問軍國常事,除非王族內亂之類的大事,尋常在王城幾乎看不到這個老人的身影。今日,他竟捧著太后的「專書」來了,當真不可思議。更令人不解的是,太后自從被嬴政重新迎回咸陽宮,恢復了母子名分,便一直不問國事。當然,這也是嬴政的期望,是恢復太后名分時的事先約法。如今的太后,能有何等大事?更有奇者,太后縱然曾經有失,畢竟還是恢復了名分的太后,果真有事,直接到王城見他這個秦王也是無可非議,如何要專書請見,而且還要經過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傳遞?經過這個關口,分明意味著大大貶低了太后的至尊名分。靈慧的母親,豈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嬴政覺得很不是滋味。
終於,嬴政對老庶長迸出一句話:「明日,本王親到太后宮。」
駟車庶長一走,嬴政便煩躁起來。一想到不知母親又將生出何種事端,心口憋悶得直喘大氣。這個母親最教嬴政頭疼,冷不丁生出個事來便是天翻地覆。尋常人家還則罷了,母親偏偏是一國太后,他嬴政偏偏是一國國王,一旦出事,必惹得天下紛紜列國竊笑。每念及此,嬴政便憤怒不能自已。當初母親若堂堂正正下嫁了呂不韋,以嬴政之特異秉性還當真不會計較。不合母親自賤,與那個活牲畜嫪毐滾到了一起,將好端端秦國攪成了一攤爛泥,令王族深覺恥辱,令秦人深為蒙羞。更教嬴政血氣翻湧的是,母親竟然與那個活牲畜生下兩個私生子,還公然宣稱要去秦王而代之!那時候,他已經立定主意,只要平息嫪毐之亂,立即永遠地囚禁這個母親,教她再也不能橫生事端。嬴政深切明白,縱然他不囚禁母親,王族法度也要處置母親。嬴氏王族可以容忍君臣私通,但決然不能容忍王族太后與亂臣賊子生出非婚孽子而大亂血統,更不能容忍取嬴氏而代之的野心圖謀。
後來,嬴政派趙高率改裝甲士趁亂進入雍城,秘密撲殺兩個孽子,又斷然囚禁母親於萯陽宮,整個嬴氏王族都是沒有一個人異議的。這便是歷經危難磨煉的嬴氏王族——只要沒有異議,便是承認國君做得對;一旦異議,則意味著王族要啟動自己的法則。可偏有一班從趙燕入秦的臣子士子憤憤然,說秦王已經撲殺兩子,再囚禁太后實在有違人倫。如此議論之下,這些慷慨之士們紛紛來諫,請求秦王開赦太后以復天道人倫。嬴政怒火中燒,連殺勸諫者二十七人,並下令不許任何人收屍,以告誡後來者不要再傚法送死。
那一刻,整個王族與秦國臣民,沒有一個人指責嬴政違背秦法殺人過甚。
嬴政明白,這是老秦人蒙羞過甚,對這個太后已經深惡痛絕了。
在殿階屍身橫陳的時候,那個茅焦來了。
茅焦是齊國一個老士子,半遊學半經商住在咸陽。聽得王城殺人盈階,趙燕士子一體噤聲,茅焦二話不說,赳赳大步地奔往王城。路人相問,茅焦只一句話:「老夫要教秦王明白,天下言路不是斧鉞刀鋸所能了斷也!」其時,嬴政正在東偏殿與老廷尉議事,宮門將軍進來一稟報,嬴政冷冷回道:「問他,可是為太后事而來?」宮門將軍疾步出去倏忽即回,報說正是。嬴政臉色鐵青地拍案:「教他先看看階下死人!」宮門將軍出而復回,稟報說茅焦看過屍身,只說了一句話:「天有二十八宿,茅焦此來,欲滿其數也!」嬴政又氣又笑,卻聲色俱厲地喝令左右:「此人敢犯我禁,架起大鑊煮了他!」鑊是無腳大鼎,與後世大鐵鍋相類。甲士們一聲呼喝,在王座下架好了鐵鑊,片刻間烈火熊熊鼎沸蒸騰。老廷尉不聞不問恍若不見,起身一拱手也不說話便告辭去了。嬴政情知老廷尉身為執法大臣,不能眼看此等非刑之事起在眼前,有意迴避而已,也不去理睬。
老廷尉一出殿口,嬴政便一聲大喝:「茅焦上殿!」
殿口一聲長呼,一個鬚髮灰白布衣大袖的老士進了東偏殿,小心翼翼步態萎縮,還時不時東張西望地打量一眼。嬴政覺得此人實在滑稽,不禁大笑:「如此氣象,竟來滿二十八宿之數,當真氣壯如牛也!」茅焦聞言,站定在大鑊丈餘之外,一拱手道:「老朽靠前一步,離死便近得一步,秦王固狠,寧不肯老朽多活須臾乎?」說話間老淚縱橫唏噓哽咽,看得將軍甲士們一片默然,一時竟沒了原先的殺氣聲威。嬴政實在忍俊不禁,又氣又笑地一揮手道:「好好好,有話你說,說罷快走!」不想茅焦陡然振作,一拱手清清楚楚道:「老夫嘗聞人言:有生者不諱死,有國者不諱亡;諱死者不可得生,諱亡者不可存國。此中道理,秦王明白否?」嬴政天賦過人,目光一閃搖搖頭:「足下何意?」茅焦平靜地說:「秦王有狂悖之行,豈能不自知也?」嬴政冷冷一笑:「何謂狂悖?願聞足下高見。」茅焦正色肅然道:「君王狂悖者,不計邦國聲望利害,徒逞一己之恩仇也。秦國堪堪以天下為事,而秦王卻有囚母毀孝之惡名,諸侯聞之,只恐人人遠秦國而懼之。天下親秦之心一旦瓦解,秦縱甲兵強盛,奈何人心矣!」
嬴政二話沒說,起身大步下階,恭敬地扶起了茅焦。
旬日之後,嬴政經過駟車庶長與王族元老斡旋,終於恢復了母親的太后名分,將母親迎回了咸陽王城。母親萬般感慨,設宴答謝茅焦。席間,母親屢屢稱讚茅焦是「抗枉令直,使敗更成,安秦之社稷」的大功臣。那日嬴政也在場,對母親的熱切絮叨只是聽,一句話也不應。後來,母親趁著些許酒意,拉著嬴政的手感慨唏噓:「茅焦大賢也!堪為我兒仲父,襄助我兒成就大業……」母親還沒說完,嬴政霍然起身,對侍女冷冰冰一揮手:「太后酒醉,該醒了說話,扶太后上榻。」說完,鐵青著臉色逕自去了。老茅焦尷尬得滿面通紅,連忙也站起來跟著秦王去了。
在嬴政看來,母親在大政國事上糊塗得無以言說。但反覆思忖,還是找來國正監排了排官吏空缺,下書任命茅焦做了太子左傅。茅焦入府之日,嬴政特意召見,鄭重叮囑:「先生學問儒家居多,今日為太子左傅教習王族子弟,只可做讀書識字師,不得教授儒家誤人之經典。日後但有太子,其教習歸太子右傅,先生不必涉足。」嬴政心下想得明白:茅焦因諫說秦王「不孝」而彰顯,給茅焦大名高位,是向天下昭示秦國奉孝敬賢,以使天下親秦;然茅焦這般儒家士子,不可使其將秦國的王族學館當做宣揚儒家人治之道的壁壘,更不能使他做未來太子的真正老師,只能限定其教習王族子弟讀書識字;茅焦若是不認同,嬴政便要依原先謀劃好的退路,改任茅焦做一個治學說話都沒人管的客卿博士,任他去折騰。
然則,茅焦沒有異議,而且很是欣然。
茅焦只說了一句話:「儒家雖好,不合時勢。秦行法治,老夫豈能不明!」
也就是從茅焦事開始,母親再也沒有說過有關國事有關王室的一句話。
既然如此,母親這次鄭重其事地上書請見,究竟何事?
……
「客卿李斯,見過秦王。」
「呵,先生到了,好!進去說話。」
進了太廟跨院的國君別居,嬴政立即吩咐侍女上茶。松柏森森罩住了庭院,門窗大開穿堂風習習掠過,李斯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不禁便是一句讚歎:「先祖福蔭,佑我後人哉!」嬴政大覺親切,慨然笑道:「先生喜歡便好!日後三伏酷暑,先生可隨時到此消夏。」李斯連忙一拱手:「君上笑談,社稷之地,臣下焉敢輕入?」嬴政一笑:「只要為國操勞,社稷也是人居,怕甚來?小高子,立即到太廟暑給先生辦一道令牌,隨時進出此地。」趙高嗨的一聲,便不見了人影。李斯心下感動,不禁肅然一躬:「君上如此待臣,臣雖死何當報之!」嬴政哈哈大笑:「先生國家棟樑,便是秦國也有先生一份,進出社稷,何足道哉!」驟然之間,李斯心下怦怦大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君臣坐定,嬴政看著李斯喝下一盅涼茶,這才叩著書案道:「今日獨邀先生到此,本欲商定一件大事。可不知為甚,我今日心緒煩躁得緊,先生見諒。」李斯微微一笑:「大事須得心靜,改日何妨。煩躁因何而起,君上可否見告?」嬴政道:「太后召我,說有大事,不知何事?」李斯沉吟少許一點頭:「太后不問國事,必是君上之事。」嬴政不禁驚訝:「我?我有何事?」李斯平靜地一笑:「是大事,又不是國事,便當是君上之終身大事。」嬴政恍然拍案:「先生是說,太后要問我大婚之事?」李斯點頭:「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該當如此。」嬴政長吁一聲緊皺眉頭,一陣默然,突兀開口:「果真此事,先生有何見教?」惶急之相,全然沒了決斷國事的鎮靜從容。李斯不禁喟然一歎:「臣癡長幾歲,已有家室多年,可謂過來人矣!婚姻家室之事,臣能告君上者,唯有一言也。」
「先生但說。」嬴政分外認真。
「君王大婚,不若庶民,家國一體,難解難分。」
「此話無差,只不管用也。」
「唯其家國難分,君王大婚,決於王者之志。」
「噢?說也。」
「君上稟賦過人,臣言盡於此。」
李斯終究忍住了自己,卻不敢正視年青的秦王那一雙有些淒然迷離的細長的秦眼。嬴政凝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一動不動地彷彿釘在了案前。良久默然,嬴政突兀拍案:「小高子備車,南宮!」
冬去春來,太后趙姬已經熟悉了這座清幽的庭院。
咸陽南宮,是整個咸陽王城最偏僻的一處園林庭院。這片園林坐落在王城東南角,有一座山頭,有一片大水,有搖曳的柳林,有恰到好處的亭台水榭,可就是沒有幾個人走動。在車馬穿梭處處緊張繁忙的王城,這裡實在冷清得教人難以置信。趙姬入住南宮後,一個跟隨她二十多年的老侍女,一臉憂戚而又頗顯神秘地說給她一個傳聞:陰陽家說,咸陽南宮上應太歲星位,是太歲太歲,古代星名,亦稱歲星,即當代天文學中的木星。先秦堪輿家認為:在與太歲對應的土地上(俗稱太歲土)建房,不吉。土;當年商鞅建咸陽太匆忙,未曾仔細堪輿便修了這座南宮;南宮修成後,第一個住進來的是惠文後,之後便是悼武王后、唐太后,個個沒得好結局;從此,不說太后王后,連夫人嬪妃們都沒有一個願意來這裡了。老侍女最後一句話是:「南宮凶地,不能住。太后是當今秦王嫡親生母,該換個地方也!」趙姬卻淡淡一笑:「換何地?」老侍女說:「甘泉宮最好,比當年的梁山夏宮還好哩!」趙姬卻是臉色一沉:「日後休得再提梁山夏宮,這裡最好。」說罷拂袖去了。老侍女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梁山夏宮,是趙姬永遠的噩夢。
沒有梁山夏宮,便沒有呂不韋的一次次「探訪會政」,更不會有呂不韋欲圖退身而推來的那個嫪毐。沒有嫪毐,如何能有自己沉溺肉慾不能自拔而引起的秦國大亂?狂悖已經過去,當她從深深上癮以致成為荒誕肉慾癖好者的深淵裡苦苦掙扎出來的時候,秦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兒子長大了,兒子親政了,短短兩三年之中,秦國又恢復了勃勃生機。回首嬴柱、嬴異人父子兩代死氣沉沉奄奄守成的三年,不能不說,自己這個兒子實在是一個非凡的君王。不管他被多少人指責咒罵,也不管他曾經有過荒誕的逐客令,甚或還有年青焦躁的秉性,他都是整個秦國為之驕傲的一個君王。趙姬不懂治國,兒子的出類拔萃,她是從宮廷逐鹿的勝負結局中真切感受到的。假如說,嫪毐這個只知道粗鄙肉慾的蠢物原本便不是兒子的對手,那麼呂不韋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無論是才能、閱歷、智慧、學問、意志力,呂不韋都是天下公認的第一流人物,且不說還有二十多年執政所積成的深厚根基。當年,誰要是用嬴政去比呂不韋,一定是會被人笑罵為失心瘋的。當年的趙姬,能答應將自己與嫪毐生的兒子立為秦王,看似荒誕肉慾之下的昏亂舉動,其深層原因,卻實在基於趙姬對兒子嬴政的評判。趙姬認定,兒子嬴政永遠都不能擺脫仲父呂不韋的掌心,只要呂不韋在世,嬴政永遠都只能聽任擺佈;以呂不韋的深沉遠謀,秦國的未來必定是呂不韋的天下。假如呂不韋還是那個深愛著自己的呂不韋,趙姬自然會萬分欣然地樂於接受這個歸宿,甚或主動促成呂不韋謀國心願亦未可知。呂不韋本來就應該是她的,既然最終還是她的,那麼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兒子,誰為王誰為臣還不都是一樣?
可是,那時的呂不韋已經不是她的呂不韋了。
呂不韋對她的情意,已經被權力過濾得只剩下曖昧的體諒與堂而皇之的君臣迴避了。既然如此,她與呂不韋還有何值得留戀?事後回想起來,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開始她對呂不韋並沒有報復之心,只一種自憐自戀的發洩。後來,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肉慾,也催生了昏亂肉慾中萌生的報復慾望——你呂不韋不是醉心權力麼,趙姬偏偏打碎你的夢想!你要藉著我兒子的名分永遠掌控秦國麼?萬萬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長信侯爵位,秦國才有了「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當國大權,終於,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兒子取代秦王的野心……然則,趙姬沒有想到,在秦國亂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呂不韋的夢想,而是呂不韋打碎了她與嫪毐的夢想。當她以戴罪之身被囚禁冷宮時,她又一次在內心認定,呂不韋是不可戰勝的權力奇人。那時,沉溺於肉慾之中的她根本沒有想到,毀滅嫪毐與自己野心夢想的,恰恰是兒子嬴政!那時,對國家政事素來遲鈍的她,只看到了結局——兒子並沒有親政,呂不韋依舊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國必然屬於呂不韋。
那時候,她真正地傷心絕望了,為平生一無所得身心空空。
那時候,趙姬想到過死。
然則沒過一年,秦國就發生了難以置信的突變。
兒子嬴政親政!呂不韋被貶黜!接著呂不韋自裁!
任何一樁,在趙姬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也絕不是兒子的才具所能達到的。她寧肯相信,這是呂不韋在毀滅了趙姬之後良心發現而念及舊情,在她的兒子加冠之後主動歸隱,又將權力交還給了她的兒子。趙姬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個想法一閃現,她枯澀乾涸的心田竟驟然重新泛起了一片濕潤!可是,沒過半年,呂不韋死了,自裁了!消息傳來,趙姬的驚愕困惑是無法言狀的。她不能相信,強毅深厚如呂不韋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趙姬才開始認真起來,不斷召來老內侍老侍女,不斷詢問當年的種種事體。
漸漸地,趙姬終於明白過來。趙姬知道,人們口中的秦王故事不是編造得來的,只有真實的才具,真實的業績,才能被老秦人如此傳頌。兒子嬴政的種種作為與驚人才具,使她心頭劇烈地戰慄著。第一次,她在內心對自己的兒子刮目相看了。第一次,她為自己對兒子的漠視失教深深地痛悔了。恰在此時,呂不韋私葬事件又牽連出了天下風波,秦國大有重新動亂之勢。依著秉性,趙姬從來不關心此等國事風雲。可這次,冷宮之中的她,卻莫名其妙地心動了,每日都要那個忠實的老侍女向她備細訴說外間消息。她也第一次比照著一個秉政太后的權力,思忖著假若自己當國,此等事該當如何處置?令她沮喪的是,每次得到消息,自己看去都是無法處置的大險危局,根本無法扭轉。可是,沒過幾多時日,一場場即將釀成驚天風雨的亂局,在秦國都乾淨利落地結束了。那時候,她的驚訝,她的困惑,她的興奮,簡直無以言傳。那一夜,在空曠寂寥的咸陽南宮,趙姬整整轉悠到了天亮。之後又是天下跨年大旱,秦國該亂沒亂,還趁機大上涇水河渠,一舉將關中變成了水旱保收的天府之國。逐客令雖然荒誕,可沒到一個月便收了回去,終究沒誤大事。
至此,趙姬終於相信,兒子決然是個不世出的天縱之才。
趙姬心頭常常閃出一絲疑問,兒子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窩囊自保一生,兒子的父親莊襄王嬴異人心志殘缺才具平庸,如何自己便能生出如此一個殺伐決斷凌厲無匹的兒子來?與兒子相比,自己的「太后攝政」簡直粗淺得如同兒戲。也許因了自己是個女人,也許因了自幼生在大商之家,聰明的趙姬見多了爺爺父親處置商社事務的灑脫快意,從來以為權力就是掌權者的號令心志,只要大權在手,想用誰用誰,想如何擺弄國家便如何擺弄,甚主張甚學說,一律都沒用,只能是誰權大聽誰的。在趙姬看來,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世事。所以,她敢用人所不齒的畜生嫪毐,敢應允教全然沒有被王族法度所承認的「亂性孽子」做秦王。直至其勢洶洶的嫪毐被連窩端掉,自己還不知所以然。想起來,自以為美貌聰慧,其實一個十足的肉女人,實足的蠢物。
趙姬想得很多。自己的愚蠢,不能僅僅歸結為自己是個女人。兒子的能事,也不能僅僅歸結為他是個男人。宣太后是女人,為何將秦國治理得虎虎生氣?嬴柱、嬴異人是男人,為何秦國兩代一團亂麻?說到底,趙姬終歸不是公器人物,以情決事,甚至以欲決事,是她的本色心性,根本不是執掌公器者的決事之道。公器有大道,不循大道而玩弄公器,到頭來丟醜的只是自己。
兩三年清心寡慾,趙姬漸漸平靜了。
畢竟,她還不到知天命之年,還有很多年要活。對於一個太后,她自然不能有吃有穿有安樂了事,總得有所事事。否則,她會很快地衰老,甚至很快地死去。對於曾經滄海的她,死倒不怕,怕的是走向墳墓的這段歲月空蕩蕩無可著落。自然,趙姬不能再干預國事,也不想再以自己的糊塗平庸攪鬧兒子。趙姬已經想得清楚,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暮年之期幫兒子做幾件自己能做該做的事,以盡從來沒有盡過的母職。可是,雖然是母親,自己與兒子卻是生疏得如同路人,想見兒子一面,卻連個由頭都找不出來,更不說將自己的想法與兒子娓娓訴說了。
生嬴政的時候,趙姬還不到二十歲。那時候,她正在日夜滿懷激情地期盼著新夫君嬴異人,期盼著呂不韋大哥早早接她回到秦國,對兒子的撫養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也是卓氏豪門巨商,大父卓原閒居在家,便親自督導著乳母侍女照料外重孫,從來沒有叫趙姬操過心。趙姬記得清楚,嬴政五歲的那一年秋天,爺爺對她很認真地說起兒子的事。爺爺說,昭兒,你這個兒子絕非尋常孩童,很難管教,你要早早著手多下工夫,等他長大了再過問,只怕你連做娘的頭緒都找不著了。那時,漫漫的等待已經在她的心田淤積起深深的幽怨,無處發洩的少婦騷動更令她寢食難安。爺爺的話雖然認真,她卻根本沒上心。直到兒子八歲那年母子回秦,趙姬對兒子,始終都是朦朧一片。兒子吃甚穿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少年遊戲是甚,她不知道。兒子的喜好秉性,她也不知道。趙姬只知道兒子一件事,讀書練劍,從不歇手。那還是因為,她能見到兒子的那些時日裡,兒子十有八九都在讀書練劍。
回到咸陽,嬴政成了嫡系王子。儘管兒子與她一起住在王后宮,卻是一個有著乳母侍女僕人衛士的單獨庭院。母子兩人,依然是疏離如昔。趙姬也曾經想親近兒子,督導兒子,教他做個為父王爭光的好王子。可是,她每次去看兒子,都發現兒子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刻苦奮發,便再沒了話說。關心衣食吧,乳母侍女顯然比自己更熟悉兒子,料理得妥帖之極,她想挑個毛病都沒有,也還是無話可說。後來,親眼目睹了兒子在爭立太子中令人震驚的稟賦,趙姬才真切地覺得,兒子長大了,長得自己已經不認識了。後來,兒子做了太子,搬進了太子府,趙姬認真地開始了對兒子的關照。可是,已經遲了。兒子我行我素,經常不住王城,卻在渭水之南的山谷給自己買下了一座獵戶莊院,改成了專心修習的日常住所。趙姬想關照,還是無從著手。及至嬴異人病體每況愈下,趙姬才真正生出了一絲疏離兒子的恐慌。將呂不韋定為兒子的仲父,實際上是她對將死的秦王夫君提出的主張。趙姬當時想得明白,她這個母親對兒子已經沒有了任何影響力,要約束兒子,成全兒子,必須給兒子一個真正強大的保護者。這個人,自然非呂不韋莫屬。
可是,最終,呂不韋對兒子還是沒有影響力。
漫漫歲月侵蝕,連番事件迭起,母子親情已經被搜刮得蕩然無存了。
春秋戰國之世,固然是禮崩樂壞人性奔放,可那些根本的人倫規矩與王族法度以及國家尊嚴,依然還是堅實的,不能侵犯的。身為公器框架中的任何一個男人女人,可以超越公器框架的法度制約,依著人性的驅使去尋找自由快樂的男歡女愛。公器權力可以對你在人倫節操的評判上保持沉默,也可以對你的男女肉慾不以律法治罪。也就是說,作為個人行為,春秋戰國之世完全容納了這種情慾的奔放,從來不以此等奔放為節操污點。那時候,無論是民間還是宮廷,男歡女愛踏青野合夫婦再婚婚外私情幾乎比比皆是,以致瀰漫為諸如「桑間濮上」般的自由交合習俗。對這種風習,儘管也有種種斥責之說,但卻從來沒有被公器權力認定為必治之罪。然則,春秋戰國之世也是無情的,殘酷的。當一個人不顧忌公器框架的基本尺度而放縱情慾,並以情慾之亂破壞公器與軸心禮法,從而帶來邦國動亂時,公器法度便會無情地剝去你所擁有的權力地位與尊嚴,將你還原為一個赤裸裸的人而予以追究。
曾經是王后,曾經是太后,趙姬自然是邦國公器中極其要害的軸心之一。
是兒子嬴政,將嫪毐案情公諸天下,撕下了母親作為一國太后的尊嚴。
是兒子嬴政,將母親還原成了一個有著強烈情慾的淫亂女人。
可是,趙姬也很清楚,兒子還是給她保留了最後一絲尊嚴。
廷尉府始終沒有公示她與呂不韋的私通情事。雖然,呂不韋罪行被公佈朝野,其中最重罪行便是「私進嫪毐,假行閹宦」的亂國罪。然則,無論是廷尉府的定刑文告,還是秦王王書,都迴避了呂不韋這番作為的根基因由。也就是說,趙姬與呂不韋的情事,始終沒有被公然捅破。不管兒子如何對待自己,在此一點上,趙姬還是感激兒子的。在趙姬內心深處,不管秦國朝野如何將自己看作一個淫亂太后,可趙姬始終認定,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不是姦情。因為,終其一生,她只深愛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呂不韋。如果呂不韋更有擔當一些,她寧肯太后不做,也會跟呂不韋成婚。如果秦國將她與呂不韋的情意,也看作私通姦情而公諸天下,她是永遠不會認可的。最有可能的是,她也會同呂不韋一樣,自己結束自己,隨他的靈魂一起飄逝。
兒子默認了她心底最深處的那片淨土,她的靈魂便有了最後一片落葉的依托。
沒有親情的母子是尷尬的,如果兒子果真答應見她,她該如何啟齒呢?
……
「太后太后。」忠實的老侍女氣喘吁吁跑了過來。
「甚事,不能穩當些個?」趙姬有些生氣。
「太后太后,秦王來了!」老侍女驚訝萬狀地壓低著嗓子。
「!」
「太后!快來人,太后……」
就在老侍女手忙腳亂,想喊太醫又想起南宮沒有太醫只有自己掐著太后人中施救時,身後一陣腳步聲,一個年青的內侍風一般過來推開了老侍女,平端著太后飛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將太后放平,一名老太醫也跟了上來,幾枚細亮的銀針利落地插進了太后的幾處大穴。驚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著身披黑絲斗篷的偉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進茅亭,既忘了參拜,也忘了稟報,只呆呆地大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你是,是,秦,王?」趙姬睜開霧濛濛的雙眼,夢魘般地嘟噥著。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話沒說完,趙姬又昏了過去。
嬴政清楚地看見,母親的眼睛湧出了兩行細亮的淚水。
他心頭猛然一酸,二話不說俯身抱起母親,大步進了寢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趕來,給母親餵下一盅湯藥,母親睜開眼怔怔地看著自己,嬴政還是久久沒有說話。對望著母親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記憶裡,母親曾經是那樣的美麗,母親的眼睛是澄澈碧藍的春水,寫滿了坦然,充溢著滿足,蕩漾著明澈。可是,目下的母親已經老了,鬢髮已經斑白,魚尾紋在兩頰延伸,迷濛的眼神嬰兒般無助,分明積澱著一種深深的哀怨,一種大海中看見了一葉孤舟而對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種對些微的體察同情的珍重,一種對人倫親情的最後乞求……
「娘老矣!」嬴政內心一陣驚悚,一陣戰慄。
多少年了,嬴政沒有想過這個母親。在他的心靈裡,母親早早已經不屬於他了。在他的孩童時期,母親屬於獨處,屬於煩躁,屬於沒有盡頭的孤獨鬱悶。在他的少年時期,母親屬於王城宮廷,屬於父親,屬於快樂的梁山夏宮。當他在王位上漸漸長大,母親屬於仲父呂不韋,屬於那個他萬般不齒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記憶裡,母親從來沒有屬於過自己。母親對他沒有過嚴厲的管教,沒有過尋常的溺愛,沒有過衣食照料,沒有過親情廝守,疏疏淡淡若有若無,幾乎沒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跡。他已經習慣了遺忘母親,已經從心底裡抹去了母親的身影。甚至,連「母親」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種不明不白的彆扭與生疏。嬴政曾經以為,活著的母親只是一個太后名號而已,身為兒子的他,永遠都不會與母親的心重疊交匯在一起了。然則,今日一見母親,一見那已經被細密的魚尾紋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驀然體察,自己也渴望著母親,渴望著那牢牢寫在自己少年記憶裡的母親。
「娘!我,看你來了。」終於,嬴政清楚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趙姬一聲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悶,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連自己也驚訝的話來。
「政兒……」趙姬猛然撲住兒子,放聲大哭。
嬴政就勢坐在榻邊緊緊抱住母親,輕輕捶打著母親的肩背,低聲在母親耳邊親切地哄弄著。娘,不哭不哭,過去的業已過去,甚也不想了,娘還是娘,兒子還是兒子。趙姬生平第一次聽兒子如此親切地說話,如此以一個成熟男人的胸襟體諒著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親,那渾厚柔和的聲音,那高大偉岸的身軀,那結實硬朗的臂膊,無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這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趙姬更是悲從中來,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旁邊老侍女看得驚愕又傷痛,一時全然忘記了操持,也跟著哭得嗚嗚哇哇山響。趙高眼珠子瞪得溜圓,過來在老侍女耳邊低聲兩句,老侍女這才猛然醒悟,抹著眼淚鼻涕匆匆去了。片刻間,老侍女捧來銅盆面巾,膝行榻前,低聲勸太后止哀淨面。嬴政又親自從銅盆中絞出一方熱騰騰的面巾,捧到了母親面前。趙姬這才漸漸止住了哭聲,接過面巾拭去淚水,怔怔地看著生疏的兒子。
「政兒,這,這不是夢……」趙姬雙眼矇矓,一時又要哭了。
「不是夢。」嬴政站了起來,「娘,過去者已經過去,別老擱心頭。」
「娘沒出息也。」趙姬聽出兒子已經有些不耐,歎息了一聲。
「娘,」嬴政皺起了眉頭,「我沒有多餘的時光。」
「知道。」趙姬離榻起身,抓過了一支竹杖,「跟我來,娘只一件事。」
看著母親抓起的竹杖,嬴政心頭頓時一沉。
母親老了。青綠的竹杖帶著已經顯出遲滯的步態,以及方纔那矇矓的眼神與眼角細密的魚尾紋,一時都驟然湧到嬴政眼前,母親分明老矣!剎那之間,嬴政對自己方纔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來與娘磨叨好說,又實在沒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著母親出了寢宮,來到了池畔茅亭下。畢竟,是娘要上書見他。嬴政最關心的,還是娘要對他說的大事。嬴政來時已經想好,只要娘說的大事不關涉朝局國政,他一定滿足娘的任何請求。他已經想到,娘從來沒有喜歡過咸陽王城,或者是要換個居處安度晚年。若是尋常時日的尋常太后,這種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奪,太后自己想住哪裡便哪裡,只須對王城相關官署知會一聲便了。可母親不是尋常太后,她的所有亂行都是身居外宮所引發的。為了杜絕此等事體再度復發,處置嫪毐罪案的同時,嬴政便給王城大內署下了一道王書:日後,連同太后在內的宮中嬪妃夫人,除非隨王同出,不得獨自居住外宮!這次,母親著意通過駟車庶長府上書請見,嬴政對自己的那道嚴厲王書第一次生出了些許愧疚。來探視母親之前,他已經下書大內署:派工整修甘泉宮,迎候太后遷入。嬴政想給鬱悶的母親一個驚喜。嬴政相信,母親一定會喜出望外。至於李斯說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覺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個:母親從來沒有管過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須由父母親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禮,母親都從來沒有過問過;而今母親失魂落魄滿腔鬱悶,能來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政兒,你已經加冠三年了。」
「娘,你還記得?沒錯。」嬴政多少有些驚訝,母親竟然沒有說自己的事。
「政兒,既往,娘對你荒疏太多。」母親歎息一聲,輕輕一點竹杖,「然則,娘沒有忘記你的任何一個關節。你,正月正日正時出生,八歲歸秦,十二歲立太子,十三歲繼任秦王,二十一歲加冠親政……二十多年,娘給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沒有忘記兒子,兒知足。」
「政兒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過娘。然,終究不恨。」
「你我母子縱有恩怨,就此泯去,好麼?」
「娘說的是,縱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親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點,「娘要見你,只有一事。」
「娘但說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肅然站在了母親面前。
「娘,要給你操持大婚。」母親一字一頓。
「!」嬴政大感意外,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你且說,國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傳,傳承有人。」嬴政喘息一聲,很有些彆扭。
「然則,你可曾想過此事?」
「……」
「駟車庶長府,可曾動議過?」
「……」
「你那些年青棟樑,可曾建言過?」
「……」
「政兒,你這是燈下黑。」
趙姬看著木然的兒子,點著竹杖站了起來,「娘不懂治國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國安穩,根在後繼。你且想去,孝公唯後繼有人,縱然殺了商鞅,秦國還是一路強盛。武王臨死無子,秦國便大亂了一陣子。昭王臨終,連續安頓了你大父你父親兩代君王,為甚來?還不是怕你爺爺不牢靠,以備隨時有人繼任?你說,若非你父親病危之時決然立你為太子,秦國今日如何?你加冠親政,晝夜忙於國事,好!誰也不能指責你。至於娘,更沒有資格說你了。畢竟,是娘給你攪下了個爛攤子……可是,娘還是要說,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來,幾曾有一個國王,二十四五歲尚未大婚?當年的孝公,在二十歲之前便有了一個兒子,就是後來的惠文王嬴駟。政兒,娘在衣食、學業、才具上,確實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說,你雖然已經二十四歲,可你連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漲紅,猛然吼叫一聲。
看著平素威嚴肅殺的兒子侷促得大孩童一般,母親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趙姬重新坐下,拉著兒子胳膊說,你給我坐過來。嬴政坐到母親身邊,仍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母親說的這件事,實在太出意料,可是聽罷母親一席話,嬴政卻不得不承認母親說得對。只有母親,只有親娘,才能這樣去說兒子,這樣去看兒子。誰說母親從來不知道自己,今日母親一席話,哪件事看得不准?歷數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無差。自己從來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親照樣沒說錯。這樣的話誰能說?只有母親。生平第一次,嬴政從心頭泛起了一種甜絲絲的感覺,母親是親娘,親娘總是好。可是,這些話嬴政無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經無法輕柔親和地傾訴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紅著臉聽娘絮叨,時不時又覺得煩躁不堪。
「政兒,你說,想要個何等樣的女子?」娘低聲笑著,有些神秘。
「娘!沒想過,不知道。」
「好,你小子厲害。」母親點了點兒子的額頭。
「娘,說話便是了。」嬴政撥開了趙姬的手。
「好,娘說。」趙姬還真怕兒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豈非白費,清清神道,「娘已經幫你想了,三個路數,你來選定:其一,與山東六國王族聯姻。其二,與秦國貴胄聯姻。其三,選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無論你選哪路,娘都會給你物色個有情有意的絕世佳人。你只說,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纔的難堪窘迫已經漸漸沒有了。母親一番話,嬴政頓時清醒了自己大婚的路數。驀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這個秦王的婚姻絕非尋常士子那般簡單。
「娘,若是你選,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趙姬認真地看住了兒子。
「娘說便是。」
「男女交合,唯情唯愛。」
「無情無愛,男女如何?」
「人言,男歡女愛。若無情意,徒有肉慾,徒生子孫。」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連娘在身邊也忘記了。
「娘,容我想想。」將及暮色,嬴政終於站了起來。
「政兒,娘說得不對麼?」趙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趙姬長長一聲歎息:「政兒,無論如何,你都該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習慣地一拱手,轉身大步去了。沒走幾步,嬴政又突然回身,「娘,你不喜歡咸陽王城,我已經派人整修甘泉宮,入秋前你便可搬過去住。」
趙姬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驀然一眶淚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為,娘要說的大事是搬家?不,娘沒那心勁了。娘要對你說,娘哪裡也不去。」
「娘!這是為甚?」這次,嬴政驚訝了。
趙姬點著竹杖:「甚也不為,只為守著我的秦王,我的兒子。行麼?」
嬴政對著母親深深一躬,卻沒有說一句話。
「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會常來南宮的。」
「來不來不打緊,只要你年內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著母親強忍的滿眼淚光,嬴政咬著牙關大步出了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