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大秦帝國6:帝國烽煙

第六章 秦軍悲歌 第六節 巨鹿大血戰 秦軍的最後悲歌 文 / 孫皓暉

    項羽大軍北上巨鹿,秦軍兩部立即會商了應戰之法。

    章邯帶著司馬欣與董翳,王離帶著涉間與蘇角,兩主將四副將在九原軍幕府整整會商了一日。六位大將之中,只有章邯沒有輕忽項羽的這支楚軍。雖然,章邯蔑視項羽,然在戰法實施上卻力主慎重一戰,不若王離等十足自信。定陶大戰之後,章邯曾聽到被俘獲的楚軍司馬說過項梁自殺前的歎息:「惜乎!我家項羽若在,安得此敗哉!」當時,章邯很是一陣哈哈大笑:「一勇之力決存亡之道,未嘗聞也!項梁不敗,安有兵家天理哉!」刑徒軍與九原軍,雖都未與這個項羽及其江東子弟兵在戰場相遇過,章邯對項羽的酷暴威猛卻早已耳熟能詳了。項羽轉戰中原,屢屢襲擊郡縣城池,多次屠城殺戮,可謂惡名昭著的一尊凶神。從心底說,章邯對唯知打仗殺戮的兇徒將軍,歷來是蔑視的。此等以個人戰力為根基,輕慢兵家群體戰道,又對兵法極是荒疏的人物,最不經戰陣周旋,素為名將大忌。當年吳起統兵打仗,司馬將劍器捧到吳起面前,卻被吳起拋到了地上。吳起說,大將之位在金鼓令旗,不在拚殺之功。後來的《吳子兵法·論將》更云:「凡人論將,常觀於勇。勇之於將,乃數份之一耳!夫勇者必輕合,輕合而不知利,未可也!」若在名將林立的戰國之世,項羽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末流將軍而已。即或純然以戰力論,這種輕慢兵家合眾結陣的「輕合」之將,勇力是極其有限的。若是當年的秦軍銳士擺開大陣,項羽的個人拚殺力道與丁點兒江東子弟兵,充其量只是山嶽之與一抷黃土,狂濤之與一葉小舟。章邯可以十足自信地說,僅僅是他的弓弩營列開陣勢,片刻便可擊殺項羽軍大半數軍馬,剩餘之數則會迅速被秦軍大陣吞沒。歷經百餘年錘煉,秦軍銳士已經完全杜絕了徒逞個人血氣之勇的戰場惡習,尊崇群體的「重合」之道人人理會,但上戰場,總是結陣而戰。沒有人會將項羽此等手持一柄粗大鐵矛的個人衝撞如何放在心上,既不會畏懼,也不會輕慢,只決然讓你幾個回合倒地便是。

    當然,章邯也聽說過項羽的種種傳聞:愛惜士卒,會為負傷士卒的慘相流淚不已,故得士卒之心;愛惜戰馬,每日必親自打理自己心愛的神騅;身先士卒,每戰必親自衝鋒陷陣;天賦異稟,力道奇大如孟賁烏獲;秉性暴烈而又耳根極軟,決斷大事常常搖擺不定;憐惜自己心愛的女子,幾次要將一個叫做虞姬的美女帶進軍中,被老范增生生阻攔,於是項羽便常常趕回彭城,為這個女子唱歌,與這個女子盤桓……凡此等等,在章邯心中漸漸積成了一個混雜不明而又極為猙獰可怖的項羽,一面是殺人如麻屠城如魔,一面是唏噓柔軟婆婆媽媽,當真一個不可思議之怪物也!

    惜乎時移勢易,面對一頭原本不難搏殺的猛獸,獵手如今卻分外艱難了。

    「老夫之見,你我兩部,得換了戰位。」

    在王離幕府會商戰法時,章邯審慎地提出,九原軍與刑徒軍換位而戰。趙軍被圍而楚軍北上,秦軍必然面臨裡外夾擊,若再加上紛紛趕來助勢的另外四支諸侯軍,則秦軍數量顯然少於整個敵軍。秦軍的原本格局是:章邯軍在南包圍巨鹿城池,王離軍在北堵截城外趙軍營壘;項羽軍洶洶北上,擔負截殺的秦軍便是章邯軍。章邯估量這是一場惡戰,對刑徒軍的戰力第一次有了深重的憂慮,反覆思忖,章邯才提出了換位方略:以王離的九原軍對陣項羽軍,以刑徒軍應對巨鹿城以及陳余軍並其餘諸侯軍。章邯的理由是:項羽軍與王離軍兵力不相上下,戰力大體也不相上下,只要頂得住幾陣,戰局便會變化;刑徒軍兵力二十餘萬,雖不若三方敵軍總兵力多,然此三方軍馬大多烏合成軍,戰力不能與項楚軍相比;果然開戰,章邯軍將一力先行擊潰這三支弱旅,而後立即策應王離主力軍。

    「此戰要害,在戰勝項羽所部。」末了章邯重申一句。

    「好!我九原軍與項羽軍見個高低!」王離一拳砸案,慨然道,「老將軍毋憂,秦軍主力雖多有困窘,戰心鬥志也大不如前,然今日國難之時,定然拚死血戰!」

    「糧草囤積在棘原1倉,雖非滿倉,撐持此戰料無大事。」章邯指點著地圖道,「仍以前法,老夫從甬道向你部輸糧,由刑徒軍精銳護送。」

    「只要糧草順暢,項羽有來無回!」

    章邯王離都沒有料到,項羽軍的攻勢來得如此迅速而猛烈。

    常理而論,一軍渡河跋涉而至戰場,必得稍事休整三兩日方才出戰。是故,常有駐紮在先的一方乘敵軍遠來疲憊立足未穩而立即突襲求勝的戰法。章邯看重項羽軍戰力,力主不能輕躁攻殺,而當以秦軍實力結陣勝之。是故,秦軍根本沒有突襲項羽軍的方略準備。然章邯王離也萬萬不會想到,項羽軍竟敢反其道而行之,全軍開到巨鹿城南未曾停步,立即便潮水般攻殺過來。秦軍的鹿砦士卒剛剛看見一片土紅旗幟捲著煙塵飛來,還在嘲笑楚人紮營也急吼吼猴子上樹一般,項羽軍已經潮水般呼嘯漫捲過來了。及至士卒稟報到幕府,王離尚在半信半疑之時,土紅色巨浪已經踏破鹿砦捲進了營地。饒是秦軍氣象整肅法度森嚴,也被這突兀之極的突襲浪潮沖得一片大亂。王離飛身上馬帶著倉促聚來的中軍馬隊開始衝殺時,金鼓號令司馬大旗樣樣都不見了,根本無法號令全軍,只有拚殺混戰一條路。涉間蘇角的旗號,也淹沒在喊殺連天煙塵瀰漫的營地戰場,一時各軍不知靠攏方向,只有各自為戰。幸得九原秦軍久經戰陣,對這等類似匈奴飛騎的野戰衝殺很是熟悉,未被衝擊的各部不待將令便飛速後撤,退出數里之遙重新整肅軍馬大舉呼嘯殺回。整整激戰兩個時辰,直到日薄西山,秦軍才漸漸聚合有序退卻,土紅色潮水也停止了呼嘯喊殺。

    初戰狼狽若此,秦軍上下大為震撼。各部匆忙計數彙集於幕府,一戰便死了兩萬餘騎士,重傷萬餘人,輕傷不計其數。王離氣得暴跳如雷,大罵項羽野豬野狼不止。聞訊趕來的章邯連番撫慰,王離才漸漸靜了心神,開始與章邯會商對策。夜半時分,秦軍悄然後撤了十餘里,駐紮進一道相對隱秘的山谷,開始了忙碌的再戰準備。

    章邯告知王離,陳余軍與四路諸侯軍未敢妄動,預料來日也將有一場大戰。章邯很是沉重,試探說九原軍死傷甚多,兵力已經比項羽軍少了,不如還是他率刑徒軍來應對項羽。聽得此話,王離涉間蘇角三人一齊對章邯發作了,將案拍得當當山響,說這是老將軍對九原軍的戲弄,倉促一戰誰都沒料到,憑甚要換九原軍!章邯一句話沒說,靜靜聽完了三人的暴怒發作。末了,章邯起身深深一躬:「三位少將軍毫無怯戰之心,老夫大感欣慰矣!」原本一句莊重之言,王離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老將軍原怕我等怯戰也!老秦人聞戰則喜,安有怯戰老秦人哉!」涉間蘇角也連連捶案道:「與項羽軍廝殺痛快也!狗日的比匈奴還猛!就打這等硬仗,死了也值!」章邯道:「老夫只提醒三位將軍,對項羽不能以常法忖度。老夫預料,項羽不會歇息,明日必來尋戰!」王離咬牙切齒道:「知道。明日老將軍聽訊便是。」

    次日清晨,太陽剛剛出山,秦軍營壘所在的山谷尚是半明半亮,項羽軍便潮水般殺來了。谷口外的楚軍士卒一片紛亂吶喊聲震盪山谷:「秦軍殺怕了!躲進山溝了!殺!一戰滅秦!」這滿山遍野的喊殺中,秦軍山口突然間戰鼓雷鳴號聲大起,谷口兩側的弓弩陣一齊發動,粗大的長箭狂風驟雨般呼嘯著撲向楚軍。在楚軍稍稍退潮之際,谷口一支鐵騎高舉著「王」字大旗如黑色狂飆般殺出。與此同時,兩邊山口也各有一支鐵騎轟隆隆捲出,飛向楚軍的後路,正是涉間蘇角的左右兩翼。三支鐵騎顯然要以「突破中央,斷其後路,包圍聚殲」的戰法復仇了。項羽軍昨日一戰,驕橫之氣大生,今日勝算滿滿要一戰滅了秦軍主力,全然沒有料到秦軍並非預料的那般惶惶然全無戰心,反而有備殺出,其聲勢氣象遠非昨日可比,一時便有些措手不及。好在項羽威猛過人,立即親率江東子弟兵正面迎擊王離,喝令龍且、桓楚兩部迎擊兩翼,狹窄的山谷盆地當即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血戰。

    秦軍怒火洶洶,楚軍士氣正旺,兩軍戰力戰心盡皆旗鼓相當。然則,秦軍主力比項羽楚軍的所長者,非但騎士個人個個威猛絕倫,且三騎五騎十騎百騎千騎萬騎連環結陣作戰,分明是總人數少於楚軍,卻又是處處優勢拚殺。楚軍是步騎各半的混編大軍,騎兵戰力比秦軍稍差,而步兵結陣對抗騎兵則堪堪抗衡。項羽的八千江東子弟兵則清一色騎兵,自來號稱戰無不勝,偏偏今日卻無處著力。無論項羽挺著「萬人敵」呼嘯怒吼著捲到何處,都有無邊無際的閃亮長劍追逐著包圍著項羽馬隊。整整一個時辰,項羽也沒有殺得了十個秦軍騎士,可身邊早已經倒下了一大片江東子弟兵……酷烈的拚殺一直持續到日落西山,整整五個多時辰,戰場喊殺漸漸變成了無邊的喘息短促的嘶吼,誰也喊不出聲了。終於,渾身血紅的項羽舉起萬人敵一招,楚軍退向了戰場邊緣。秦軍山口也立即響起了鳴金之聲,遍野馬隊一齊中止了追殺。

    秦楚九戰,此乃第二戰。這次楚軍大虧,同樣丟下了兩萬餘具屍體。而秦軍結陣搏殺大顯威力,戰死不過千人上下,一舉與項羽軍兩戰打成了平手。此日,章邯軍也對猶豫觀望的四路諸侯軍發動了突襲,連續攻佔諸侯聯軍的十餘座壁壘,若非陳余軍突然殺出救援而阻礙了刑徒軍攻勢,使諸侯聯軍退入趙軍營地,只怕章邯要一舉擊潰了巨鹿外的諸侯軍。當晚,章邯王離會商軍情,王離三將直是自責沒能一戰聚殲楚軍。章邯卻道:「三位少將軍,萬莫如此想也。楚軍滿懷雪恥之心,要為定陶之戰復仇,加之項羽剽悍無倫,大非常戰也。我軍正在困境之時,當以久戰之心對之。老夫之意,當再度從九原增兵十萬,此戰方有勝算。」王離卻搖頭道:「九原大營斥候密報,說匈奴冒頓單于已經在整軍南下,要在初夏大掠陰山,九原軍不能再動了。再說,依今日之戰,我目下軍馬大破項羽軍有勝算,也無須增兵。」涉間蘇角也是異口同聲說破楚無疑,老將軍毋憂。章邯也便不再說話了,畢竟,九原軍的最大使命是抗擊匈奴,王離能親率十萬鐵騎南下已經是「私舉」了,既感為難,章邯是不能再說甚的。

    如同秦軍初遇楚軍突襲一樣,這次楚軍也是大為震撼,深感秦軍能在如此困境下尚具如此威力,確實名不虛傳。會商軍情時,項羽與龍且桓楚等江東將軍奮然齊聲,一致認定對秦軍要連續攻殺不能稍歇。項羽狠聲狠氣說:「王離一戰殺我兩萬餘精銳,此仇焉得不報!人說秦軍耐久戰,項羽便與他天天大戰,看他能撐持幾日!」老范增勸阻說,目下該當稍歇,要尋出秦軍弱點再戰,如此連續猛戰消耗過大,不妥。可大將們人人激切,沒有一個人願意休戰。項羽更是吼聲如雷:「天下諸侯都在河北,此戰便是存亡惡戰!楚軍趟進血海,也要滅了秦軍!」老范增思忖著不說話了。項羽立即部署:連夜從陳余壁壘召回當陽君與蒲將軍餘部,連夜整肅弓弩營參戰,力圖能對秦軍的連弩激射有所抗衡。

    諸般調遣忙碌大半夜,次日正午,項楚軍再度發動了猛烈的攻殺。秦軍也是全軍盡出,奮力血戰,兩軍酷烈搏殺整整兩個時辰,雖各有死傷無算,但卻是誰也沒有潰散之象。就戰法戰力之嫻熟合眾而言,仍然是秦軍優勢。天色暮黑之時,兩軍終於罷戰了。如此連續四日,楚軍日日猛烈攻殺,瘋魔一般撲向戰場。秦軍也是殺紅了眼,日日迎戰。兩軍相逢沒有了任何戰場禮儀,黑紅兩片潮水呼嘯著便交融在一起了。六戰之後,依然是秦軍稍佔優勢,楚軍傷亡稍大,戰場大勢始終算是平手。

    「少將軍,不能如此一味猛殺了。」老范增這次黑了臉。

    「亞父有何良策?」項羽的聲音嘶啞了,渾身都是血腥氣息。

    「只要秦軍糧草不斷,楚軍終將不敵。」

    「亞父滅我志氣,究竟何意!」項羽驟然發怒了。

    「少將軍執意如此戰法,老夫只有告退了。」老范增一拱手便走。

    「亞父……」項羽拉住了范增,「亞父說,如何戰法?我從亞父!」

    「老方略,再斷秦軍糧道。」

    「河內甬道,已然斷絕了。」項羽一臉茫然。

    「老夫是說,切斷戰場糧道。章邯軍向王離軍輸糧,有條戰場甬道。」

    「這裡?戰場也有甬道?」項羽更見茫然了。

    「少將軍,唯賴攻殺之威,終非名將之才也。」

    「戰場輸糧也築甬道,章邯老賊也想得出!」項羽惡狠狠罵了一句。

    「章邯能做皇室經濟大臣,絕非尋常大將。」范增顯然也不想多說了。

    「好!我立即發兵,毀了這條甬道!」

    項羽越來越不耐范增的訓誡之辭了。不就一條甬道麼?斥候沒報,我項羽如何能知道?整日昏天黑地打仗,我項羽有空閒過問那般瑣碎消息麼?亞父真是懵懂,打仗打仗,打仗就是殺人!殺人就要猛攻猛殺,不猛攻猛殺,楚軍能六勝秦軍主力?項羽雖則將六戰認作六勝,然終究未滅秦軍,很有些惱羞成怒。若非老范增以告退脅迫,項羽原本確實決意繼續這般日日血戰。項羽根本不信,自己的無敵名號能在秦軍馬前沒了光彩!然則老范增畢竟秉性桀驁之奇人,果真走了,項羽一時還真對諸多大事沒譜,也只好不再計較,立即去部署發兵毀絕甬道,左右對楚軍有好處,項羽也只好如此了。

    旬日無戰,王離秦軍大見艱難了。

    項羽深夜突襲甬道,護道刑徒軍力戰不退,混戰兩個時辰死傷萬餘人,終於被龍且楚軍擊潰了。章邯聞訊立即大舉出動攻殺,卻被項羽親率楚軍主力阻截。兩軍混戰之中,龍且部掘開了大陸澤堤岸,以大水全部淹灌了甬道。章邯眼見甬道已毀,刑徒軍又確實扛不住項羽軍攻殺,只有忍痛罷兵。次日,章邯只好派出刑徒軍五萬之眾,走隱秘小道向王離營地輸糧。不料,項羽又派出新近從河內趕來的黥布軍,專一地游擊截殺秦軍輸糧,兩軍混戰半日,仗是打了個不分勝負,刑徒軍的糧草卻是全部被楚軍桓楚部掠走了。章邯立即知會王離移營,與刑徒軍合兵駐紮。可王離軍一開出營地,立即便有項羽軍撲來截殺,終究無法向章邯營地靠攏。

    如此兩戰之後(第七戰與第八戰),王離軍的糧草告絕了。早在河內甬道被截斷後,秦軍糧草已經陷入了艱危之境。最後的糧草主要兩途而來:一則是王離部在河北地未曾陷落的郡縣緊急征發的少量糧草;二則是章邯此前從河內敖倉輸糧時,在河北地囤積了些許糧草。去冬刑徒軍騷動之後,章邯曾寄厚望於王離軍在河北郡縣的征發,甚或指望王離部向刑徒軍輸糧。可結果大失所望,河北地最大的巨鹿倉在趙軍手裡,其餘郡縣倉廩早已經被胡亥下詔搜刮淨盡了。民眾大亂紛紛逃亡,向民戶征發糧草更無可能。若從老秦本土的河西之地或太原地帶徵發,或可得可觀糧草,然千里迢迢又有楚軍襲擊,無論如何是無法輸送到軍前。凡此等等因素聚合,王離軍斷糧了,章邯軍也難以為繼了。

    「我軍已陷絕境,務求全力一戰,與章邯軍合兵突圍!」

    幽暗的磚石幕府中,王離拄著長劍,對涉間蘇角兩員大將並十名校尉,下達了最後的軍令。兩將軍十校尉沒有一個人吼喝應命,卻都不約而同地肅然點頭了。將軍涉間嘶啞著聲音說:「糧絕數日,突圍實則是最後一戰。少將軍當明告將士,安置傷殘。活著的,也好心無牽掛地上戰場了。」涉間說得很是平靜,蘇角與校尉們也毫無驚訝,幾乎都只是近於麻木地點了點頭。王離也只說了聲好,便提起長劍出了幕府。

    時當黃昏,山谷裡一片幽暗一片靜謐。沒有營濤人聲,沒有炊煙瀰散,若非那面獵獵飛舞在谷口的大纛旗,任誰也不會想到這道死寂的山谷便是赫赫主力秦軍的營地。昔日的秦軍銳士們或躺在山坡草地上,或靠在山溪邊的石板上,靜靜地閉著眼睛,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有力氣睜著眼的,也都只看著火紅的雲天癡呆著。王離領著將軍校尉們走過一道道山坡,不斷向士卒們抱拳拱手。士卒們雖然紛紛坐了起來,卻依舊是沒有一個人說話。隨行的中軍司馬大約也沒力氣喊話了,只將手中一面「王」字令旗一路揮動,反覆打出「全軍向校場聚集」的信號。所謂校場,是軍營幕府前必得有的一片開闊地,長久駐紮的老營地修葺得整肅有度,目下這等倉促新建的營地,則校場不過是一片青草猶在的空闊草地罷了。巡視完整個營地回到幕府前,士卒們已經黑壓壓坐滿了校場。王離將軍校尉們走上了中央的夯土台司令台時,整個校場的士卒們刷的一聲整肅地站了起來。

    「兄弟們,坐了!……」王離驟然哽咽了。

    「少將軍,喝幾口水,說話要力氣。」中軍司馬遞過了一個水袋。

    「不用。」王離推開了水袋,拄定了長劍,稍許靜了靜心神。

    「將士們,父老兄弟們,」王離進發出全副心力的聲音飄蕩在蒼茫暮色中,「目下,我軍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業已身陷絕境。九原大軍若來救援,則陰山空虛,匈奴大舉南下,整個華夏將陷於劫難!當年始皇帝滅六國大戰,九原大軍都牢牢釘在陰山,沒有南下!今日,我等十萬人馬已經佔了九原大軍三成有餘,不能再使九原大軍再度分兵了!如此決斷,秉承始皇帝畢生之志,王離問心無愧!否則,我等縱然得到救援,擊敗楚軍,也將痛悔終生!華夏人等,皆我族類,秦軍寧可敗給楚軍,絕不敗於匈奴!」

    「萬歲——!」睜眼都沒了力氣的將士們居然全場吼了一聲。

    「至於咸陽朝廷,不會發兵救援。皇帝荒政,奸佞當道,大秦存亡業已繫於一線!這一線,就是九原大軍!唯其如此,目下我軍只有最後一戰!能突圍而出,便與章邯部合兵,南下咸陽問政靖國。若不能突圍,則九原秦軍也不降楚盜!我等只有一條路:誓死血戰,與大秦共存亡!」

    「誓死血戰!與大秦共存亡!」全場又是一聲怒吼。

    「目下,我軍只有四萬人了。」王離憤激的聲音平靜了下來,「四萬之中,尚有八千餘名重傷不能行走者,另有兩千餘人凍餓成病。我軍尚能最後一戰者,至多三萬!生死之戰,秦軍從來先置傷殘兄弟,千百年秦風,今日依舊。王離與將軍校尉會商,決意連夜安置傷病殘戰士2。安置之法,秦軍成例:傷殘戰士換了農夫布衣,由各部將士分別護送出山口,趁夜分散逃生,或隱匿農家獵戶,或結伙暫求生存,之後可設法奔赴九原大營,也可逕自歸家。我軍突圍之日,王離定然派出人馬,尋覓所有的父老兄弟!……」猛然,王離放聲哭了。

    「秦軍逢戰,不許哭號!」

    一個傷兵猛然吼了一聲,拄著一支木棍撐著一條腿,黑著臉高聲道,「老秦將士,誰不是幾代軍旅之後。我族入軍,我是第四代。有甚可怕?有甚可哭?戰士不死,叫誰去死?少將軍,儘管領著全活將士突圍血戰,莫因我等傷病殘兄弟分心。我等有我等出路,不要誰個護送。」

    「對!不要護送!」

    「怕個鳥!死幾回了!」

    「全活兄弟們打個好仗!教那個項羽學學!」

    在一片慷慨激昂的叫嚷中,王離止住了哭聲,對著傷殘將士們深深地一躬,涉間蘇角與校尉們也一齊跟著深深一躬……這一夜,秦軍的山谷營地沒有任何一次大戰前的忙碌奮激,連戰馬也沒有一聲嘶鳴,只靜靜守候在主人身旁時不時不安地打一個輕輕的噴鼻。月亮下的營地,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靜謐,只有春風鼓蕩著山林原野,將一片奇異的鼾聲送上了深邃碧藍的夜空。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王離猛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抓起長劍衝出寢室。

    「少將軍,天還沒亮!」中軍司馬驚訝了。

    「有事,快走。」王離急匆匆一聲已經出了幕府。中軍司馬一把抓過牆上的將軍胄與斗篷,出得幕府疾步趕上,尚未給王離戴上銅胄,便見一個黑影突兀飛了過來哭喊:「少將軍,傷殘兄弟悉數自裁!……」涉間踉蹌撞來,話音未落已軟倒在地了。王離渾身猛然一抖,一躍上馬飛向了天邊殘月。

    王離夢中突現的那片山谷,在蒼白的月光下一片奇異的死寂。一個個黑色影子肅然端坐著,肅然佇立著,依稀一座座石俑雕像,依稀咸陽北阪的蒼蒼松林。戰士們拄著長劍背著弩機,挺著長矛抱著盾牌,人人圓睜著雙眼,森森然排列出一個巨大的方陣,除了沒有戰馬,活生生一方九原鐵騎的血肉壁壘……

    久久佇立在這片森森松林中,王離欲哭無淚,欲語無聲。王離無法確切地知道,這些傷殘戰士是如何聚集到這片隱秘的山谷,又如何以此等方式自殺的。然則,王離卻明白老秦人軍旅世家的一個久遠習俗:活不受辱,死不累軍。帝國之功臣大將,從扶蘇蒙恬蒙毅三人自殺開始,大多以各種方式自己結束了自己。楊端和、辛勝、馬興、李信、姚賈、胡毋敬、鄭國、馮去疾、馮劫等等,包括李斯長子三川郡守李由的戰場自殺,人人都是活不受辱的老秦人古風。死不累軍,在戰場之上更是屢見不鮮。秦人聞戰則喜,然國中傷殘者卻是少見,因由便在這「死不累軍」的久遠的犧牲習俗。老秦人源自東方而流落西方,在漫長的西部草原的生死存亡奮爭中,有著不計其數的難以顧及傷兵的危絕之戰。於是,甘願自殺以全軍的風尚生發了,不期然又相沿成為風習了。不是軍法,勝似軍法,這一根植於老秦人秉性特質的古老的犧牲習俗,始終無可無不可地延續著。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大爭之世,華夏族群之英雄氣概激盪勃發,冠絕史冊。在整個二百餘年的戰國歷史上,輒逢軍敗國亡的危難之期,無不湧現出一大批慷慨赴死烈士,七大戰國盡有可歌可泣之雄傑。以軍旅之風論,則秦軍犧牲風習最烈。察戰國史料,秦軍輒遇戰敗,被俘者少見,降敵者少見,絕境戰敗後下落不明者卻最多。所謂下落不明,即史料語焉不詳者也。此等人何處去了?毋庸諱言,殉難自殺了。戰國兩百餘年,明確記載的秦軍戰敗降敵只有一次:長平大戰後,秦昭王殺白起而兩度強行攻趙,鄭安平軍戰敗降趙。其餘幾次明載的敗仗,譬如秦趙閼與之戰、蒙驁敗於信陵君合縱救趙之戰、李信軍滅楚敗於項燕軍之戰,都是傷亡極重而傷殘者下落不明。最後的河北大血戰,九原三大將及秦軍主力的酷烈結局,是秦軍古老遺風的最後絕唱。章邯三將因刑徒軍特異牽累而被迫降楚,當做另案待之。

    ……

    清晨卯時,血紅的太陽掛上山巔,秦軍馬隊全數出動了。

    朝陽破霧。巨鹿要塞顯出了古樸雄峻的輪廓,大陸澤的浩浩水面正在褪去淡淡的面紗,漸漸現出了山巒原野的一片片連綿軍營。

    巨鹿城北原野的四路諸侯的援軍營地,大陸澤畔山巒中的陳余趙軍營地,城南原野的章邯秦軍營地,遙遙正對九原秦軍山巒的項楚軍營地,以夾在中央的巨鹿城堡為軸心,交織成了淡淡雲霧中的壯闊畫卷。在這天地蒼茫的畫卷中,唯獨九原秦軍的山巒營地沒有了任何旗幟,沒有了諸如雲車望樓之類的任何軍營標誌,只有一片蒼黃現綠的山巒映襯著一支隆隆展開在原野的黑色馬隊。這支馬隊沒有風馳電掣,而是從容地排開了三個萬騎方陣,相互間隔大約一箭之地,萬千戰馬踏著幾乎如同步兵甲士一般整肅的步伐,隆隆開向了那片熟悉的谷地戰場。

    驟然,淒厲的號角轟鳴的戰鼓一齊響起,項羽軍在紅黃晨霧中排山倒海般壓來了。幾乎與此同時,章邯的刑徒軍營轟然炸開,漫漫步騎捲出軍營,撲向楚軍後方原野。緊接著,大陸澤畔的陳余軍與四路諸侯援軍也開營殺出,撲向了章邯軍後方。緊接著,巨鹿城門大開,城內守軍吶喊著撲向了章邯軍的側翼。顯然,各方都看透了,今日之戰是最後決戰,不是天下諸侯熄火,便是秦軍盡數覆滅。

    王離軍與項羽軍轟轟然相撞了。楚軍漫卷野戰喊殺震天,秦軍部伍整肅無聲搏殺,奇異的戰場搏殺亙古未見。飽食休整之後的楚軍志在必得,士氣戰心洶洶如火。飢餓不堪的秦軍,則凝聚著最後的心神珍惜著最後的體力,以必死之心,維護著秦軍銳士最後的尊嚴。饒是如此,這場奇特的搏殺持續一個時辰之後,秦軍的黑色鐵流仍在沉重緩慢地迴旋著,似乎依然沒有潰散之象。此時,章邯軍已經被兩路趙軍與范增的楚軍餘部阻隔截殺,被困在楚軍後方的一道小河前,不可能靠攏王離秦軍了。救趙諸侯們大鬆了一口氣,紛紛將各自些許人馬就地駐紮,站在了高高的山頭營壘,人人惴惴不安地對秦楚決戰作壁上觀了。

    「江東子弟兵!跟我殺向王離中軍——!」

    項羽眼見這支無聲的飢餓之師仍不潰散,怒火中燒之下,親率最為精銳的八千江東子弟兵霹靂雷電般撲向秦軍中央的馬隊。這八千江東精兵,也是清一色飛騎,人各一支彎彎吳鉤一支森森長矛,背負一張臂張弩機,可謂秦末之期的真正精兵。這支精兵的特異戰力,便在馬上這支丈餘長矛。戰國乃至秦帝國時期,長兵器只在步兵與戰車中使用,騎兵群體作戰都是劍器弓弩,馬上長兵聞所未聞。馬上將軍而以長兵上陣,自項羽始也。唯項羽長兵屢見威力,故在江東所部當即倣傚,人手一支長矛。此時,八千長矛森森如林,呼嘯喊殺著凝成一股所向披靡的鐵流,捲向了「王」字大旗。

    秦軍將士搏殺一個時辰余,已經戰死大半了。此時所剩萬餘騎士,也是人人帶傷一身浴血,煙塵彌天喊殺呼嘯,任何旗幟號令都無法有效聚結了。涉間、蘇角兩將,原本是九原軍的後起之秀,在蒙恬軍痛擊匈奴時都是鐵騎校尉,戰場閱歷比王離豐厚,早早已經傳下了以散騎陣搏殺的軍令,是故一直與楚軍奮力周旋不散。所謂散騎陣,是白起所創之戰法,實則是在無以聯結大軍的混戰搏殺中三騎五騎相互結陣為援的戰法。王離勇猛過人,然從未經歷過大戰,一直與中軍馬隊結陣衝殺,沒有做散騎陣分開,故此在戰場分外矚目。當然,一支大軍的傳統與法度也在此時起著作用:王離是九原統帥,若統帥被俘或戰死,護衛同死。故此,中軍馬隊始終圍繞著王離死死拚殺,死傷最重而絲毫不退一步。當項羽的長矛馬隊潮水撲來時,王離的萬餘中軍幾乎只有兩三千人馬了。

    「看住項羽!殺——!」

    眼見森森一片長矛呼嘯而來,王離拚力嘶吼了一聲,馬隊舉著長劍奮力捲了過去。然則,兩方騎士尚未近馬搏殺,秦軍騎士便紛紛在飛擲過來的長矛中落馬了。王離的戰馬長長嘶鳴一聲,陡然人立拔起,欲圖從這片長矛森林中飛躍出去,卻被十多支激射而來的長矛生生釘住了。那匹神駿的戰馬轟然倒地,卻依然避開了可能壓傷主人的一方,使已經中矛的王離滾跌到了戰馬的後背。王離尚伏身戰馬痛惜不已,項羽已經颶風般衝殺過來,一支萬人敵大矛直指王離咽喉,卻又突然停住了。

    「王離!你做項羽戰俘了!」項羽大吼了一聲。

    王離拍了拍死去的戰馬,艱難起身,正了正零亂的甲冑斗篷,對著項羽冷冷一笑,雙手驟然抓住長大的矛頭,嘶聲大笑著全力撲了上去。一股鮮血噴出之際,矛頭已經洞穿了王離胸腹……項羽一個激靈,突然將王離屍身高高挑起大吼道:「王離死了!殺光秦軍!」又猛力摔下王離屍身,揮軍向秦軍餘部殺來。

    此時,秦軍大將蘇角及其所部,已經全部戰死了。只有大將涉間,率餘部在做最後的拚殺。漸漸地,數日未曾進食的秦軍騎士們力竭了,再也舉不起那將近十斤重的長劍了,坐下戰馬紛紛失蹄撲倒,騎士戰馬一個個口噴鮮血,驟然間便沒有了氣息。情知最後時刻已到,一時間秦軍騎士們人人勒馬,停止了搏殺,相互對望得一眼,一口口長劍從容地抹向了自己的脖頸……已經被憤怒與仇恨燃燒得麻木的涉間,眼見項羽一馬衝來,全力舉劍一吼,卻無聲無息地栽倒馬下了……

    待醒轉過來,涉間眼前一片飛騰跳躍的火光。連綿篝火前,楚軍的歡呼聲震撼山川,楚軍的酒肉氣息瀰漫天地。涉間流出了口水,卻又閉上了乾澀的雙眼。突然,涉間耳邊響起了雷鳴般的上將軍萬歲的歡呼聲。隨即,重重的腳步與熟悉的楚音到了身邊:「這個涉間,是今日唯一活著的戰俘。不許他死,要他降楚!」涉間聽得出,這正是那個被章邯叫做屠夫的項羽的聲音。涉間靜靜地蜷臥著,凝聚著全身最後的氣力,突然一聲吼嘯平地飛起,箭鏃般扎進了熊熊火坑。一身油浸浸的牛皮甲冑騰起了迅猛的烈焰,涉間尖厲地笑叫著,狂亂地扭動著,依稀在烈焰中手舞足蹈。

    楚軍將士們驟然沉寂了。

    飛動的火焰消逝了,濃烈的焦臭久久瀰散在原野……——

    註釋:

    1棘原,章邯軍營地,秦時巨鹿郡一片高地也。《集解》引兩說,一雲在漳水之南,一雲在巨鹿城之南。依據戰場實際,從後者之說,棘原當為巨鹿城南部之高地。

    2戰士,戰國秦漢語,見《史記·項羽本紀》:「楚戰士無不以一當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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