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亂潮水 第三節 江東老世族打出了真正的復辟旗號 文 / 孫皓暉
陳勝舉事而王的消息風傳開來,所有的逃亡者都躁動了。
第一支起而響應的獨立力量,是連竄九江郡的一群逃亡刑徒,首領叫做黥布。兩三年前,在驪山激發刑徒暴亂的黥布,在暴亂慘敗後率殘餘追隨者逃人深山,又繼續向南流竄,最後在九江郡的大江湖泊水域中滯留下來,以漁獵隱身為盜了。當陳勝舉事稱王的消息傳入九江郡,秉性暴烈機敏的黥布立即看到了切實的出路。黥布覺得自己的力量太小,立即請見當地號為「番君」的土人頭領,力勸其舉事反秦。番君正為二世胡亥的種種征發煩惱不堪,立即贊同了黥布之說,舉族追隨黥布反秦自立,並當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黥布。於是,黥布的刑徒山民軍很快聚集到了數千人,立即開出水域向北攻佔了一座叫做清波的縣城,而後繼續北上,加入了秋冬季的天下大混戰。就實而論,黥布軍是反秦勢力中第一支以刑徒與山民為軸心的窮苦階層力量。
前期舉事的另一支獨立力量,是巨野澤的一群流盜,首領叫做彭越。
這個彭越雖是水域流盜,人卻頗有機變,屢次逃過了始皇帝時期的官府捕拿。及至各方勢力蜂起,巨野澤周邊的另一群流盜後生紛紛前來鼓動彭越舉事效之。彭越卻說:「此時兩龍方鬥,且等候時日再說。」看了幾個月,到得次年春季,天下大亂之勢已成,流盜後生們又來鼓動彭越,並說願意推舉彭越為巨野澤頭領舉事。彭越很是輕蔑地笑道:「我縱舉事,也不會與你等為伍也。」流盜後生卻連番糾纏,非要擁立彭越舉事不可。彭越假作無奈,終究答應了,與流盜後生們約定明日太陽升起時在一個中間地會合舉事,遲到者斬。次日天亮,彭越率自家群盜準時趕到,那群流盜後生卻有十幾個人來遲半個時辰,最後一個遲到者竟一直到正午方來。彭越發怒了,正色道:「老夫被你等強立舉事,你等竟不重然諾,多人遲到!今日不說如約皆殺,至少殺最後一個!」說罷下令立即殺了最後來也是最驕橫的那個流盜,將其首級擺上了祭壇,以為舉事祭旗之犧牲。流盜後生們大為驚恐,立即紛紛跪倒,說要死心追隨彭越。於是,彭越當日舉事,立即向巨野澤群盜發出了聚結反秦號令,旬日之間便聚集了千餘名流散盜寇。之後,彭越立即南下泗水郡,加入了天下混戰。就實而論,彭越軍是反秦勢力中第一支真正的流散聚結的盜寇軍,不同於任何一支反秦勢力。
反秦最為激切的,是隱藏山海之間的六國老世族。
始皇帝後期,歷經幾次大規模的嚴厲震懾,六國世族的老一代已經遭到了毀滅性重創。六國王族望族之主要支系,幾乎被悉數遷入關中,死傷者有之,老病者有之,勞役者有之,總歸是已經喪失了反秦舉事的能力與號召力。然則,六國世族的後裔們與少數望族子弟,卻逃亡江海瀰散山林,一直在隱忍密謀,一直在尋求出路。
及至大澤鄉暴亂的消息傳開,瀰散的六國世族後裔們立即不約而同地秘密趕到了江東地面。這是因為,在六國世族們的圈子裡,一直流傳著一個秘密消息:楚國名將項燕的嫡系後裔一直藏匿在江東,且從來沒有中止過秘密聯結各方!
八月中的一個暗夜,六國世族後裔們終於聚結了。
震澤1東山島的一個山洞裡,燃著各式火把,大石與空地間或坐或立,滿當當儘是風塵僕僕的精瘦人干。中間一方大石上靜坐著一個神色冷峻的中年人,身邊挺立著一個身形威猛的後生,其餘人則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著,神秘又惶恐。突然,洞口傳來一聲通報:「張良先生到——!」如同一聲令下,洞中人紛紛起立向前迎來。
火把光亮中,一個身形瘦長身著方士紅袍面有微微細須的中年人大步走進,向冷峻的中年人與眾人一拱手:「韓國張良,見過項公,見過諸位!」眾人紛紛拱手做禮,人人驚喜不已。被稱作項公的冷峻中年人一拱手道:「先生,此乃項梁隱居吳中的最後隱秘所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啟用。今日大事,項梁做東聚結諸位。先生安抵,人物大體齊備,便可議事了。」「項公所言大是。」張良道,「只是諸位各自隱身多年,面目生疏,宜先自報來路,項公好多方照應也。」項梁笑道:「先生大才,果然縝密。好!諸位,敢請先自報來路。」
「在下乃韓國張良,隨行三人。」後到者第一個開口。
「魏國張耳等六人!」
「魏國陳余等六人!」
「魏國魏豹等三人!」
「趙國武臣等八人!」
「齊國田儋等五人!」
「齊國田榮等六人!」
「齊國田橫等五人!」
「燕國韓廣等三人!」
「楚國項羽等十三人!」那名威猛青年聲如洪鐘。
項梁向眾人一拱手道:「此乃我侄也,諸公見笑。我意,還當先聽先生消息高論。」眾人一拱手齊聲道:「項公明斷,願聞先生高論!」隨即各人紛紛坐在了大石上。張良站在中間空地上,向場中環拱一周高聲道:「諸位,復興六國之大時機到也!張良此來,便是向諸位報知喜訊,敢請六國世族後裔一體出山!……」張良話音未落,在一片喊好聲中便有人喜極昏厥了,立即便有人掐著人中施救,山洞中一片驚喜騷亂。項梁擺了擺手道:「諸位少安毋躁,請先生細說了。」山洞中便漸漸安靜了下來。
「目下大勢,秦政酷暴,民不聊生,天下已是亂象叢生!」張良慷慨激昂道,「二世胡亥即位,非但不與民休息,反而大興征發,用法益深刻,天下臣民怨聲載道!陳勝吳廣大澤鄉舉事月餘,咸陽竟無大軍可派。此間意味何在?大秦國府空虛了,軍力耗盡了,沒有反擊平盜之力了!當此之時,我等群起響應,必成大事!張良念及六國復興大計,故星夜匆匆而來。敢請諸位在故地反秦自立,滅其暴秦,復辟六國!」
「誅滅暴秦,復辟六國!」山洞裡一片激切吼聲。
項梁冷靜地擺擺手:「如何著手?誰有成算?」
田橫霍然站起:「陳勝賤民,只能給我等開路!復辟六國,要靠自己!」
「不盡然!」張耳高聲道,「目下可借賤民之力,先走第一步。」
「無論如何得趕快動手!不能教秦二世緩過勁來!」陳余喊著。
「殺光秦人!六國復仇!」項羽大聲吼著。
「還是要有實在對策,目下我等力量畢竟不足。」韓廣平靜地插了一句。
項梁向張良一拱手:「敢問先生有何謀劃?」
「張良尚無大計,願聞項公謀劃。」
眾人齊聲道:「對!敢請項公定奪!」
「好。老夫說說。」項梁頗顯平靜地一拱手道,「目下大勢,必得舉事反秦,不舉事,不足以道復辟大計,此乃鐵定也!然則,如何舉事?如何復辟?乃事之要害也。項梁之策有三,諸位可因人因國而異,思忖實施之。其一,故國有人眾根基者,可潛回故國,直然聚眾舉事。其二,錢財廣博者,可招兵買馬,舉事復國。其三,無根無財者,可直然投奔陳勝軍中,借力得國!」
「借力得國?如何借力?」武臣高聲問了一句。
「項公良謀也!」張良大笑一陣道,「諸位,陳勝軍目下正在烏合之際,急需人才領軍打仗!諸位都是文武全才,一旦投奔陳勝,頓成擁兵數千數萬之大將也。其時請命發兵拓地,必能順勢打回故國!一回故土,陳勝能管得諸位麼?」
「萬歲項公——!」
「好對策!吃這陳勝去!」
山洞中真正地狂熱了。人人都陡然看到了復辟故國的實在出路,更看到了自己趁勢崛起的可能,每個人的勃勃野心都被激發點燃了。畢竟,這些六國世族後裔大多不是舊時六國王族,連王族支系都極少;復辟六國的大業對他們而言,完全可以不是舊時王族的復辟,而只是國號的恢復;更大的可能,則是他們自己自立為王裂一方土地做一方諸侯。如此煌煌復辟之路,簡直比原樣復辟六國還要誘人,誰能不心頭怦然大動?……
夜色朦朧中,串串人影從山洞閃出,消失於小島,消失於水面。六國舊貴族借農民暴亂的大潮,從僵死中復甦了。他們以深刻的仇恨心理,以陰暗的投機意識,紛紛加入了布衣農軍的反秦行列,使尋求生計的反秦農軍成為魚龍混雜的烏合之眾,徭役苦難者反抗大旗很快被復辟的惡潮所淹沒了,歷史的車輪在變形扭曲中步履維艱地光當嘎吱地行進著,沉重得不忍卒睹。
六國世族震澤大會後,項氏立即開始了各種秘密部署。
幾年前,項梁還是一個被始皇帝官府緝拿的逃犯。然自從重新逃回江東故地,項梁已經完全改變了方略,不再試圖謀劃暗殺復仇之類的惹眼事體,而是隱姓埋名置買田產在吳中住了下來,扎扎實實地暗結人力。項氏作為楚國後期大族,有兩處封地,正封在淮北項地,次封在江東吳中。淮北故地過於靠近中原,不利隱身,為此,項梁將隱身之地選擇在了會稽郡的吳中老封地。項梁曾是楚軍的年青大將,流竄天下數年,對天下大勢已經清醒了許多:只要始皇帝這一代君臣在,任誰也莫想顛倒乾坤做復辟夢。身為亡國世族後裔,只能等待時機。當然,說項梁的等待忍耐有一種預料,毋寧說這種等待忍耐全然是無奈之舉絕望之舉。在項梁逃亡的歲月裡,始皇帝的反覆辟法令排山倒海強勢異常,信人奮士的皇長子扶蘇又是天下公認的儲君,誰也看不到秦政崩潰的跡象。從事復辟密謀的六國世族及其後裔,惶惶不可終日地忙於流竄逃命,唯一能做的便是散佈幾則流言或時而策動一次暗殺,如此而已。當此之時,項梁算是六國世族中罕見的清醒者,眼見此等行徑無異于飛蛾撲火,便立即收斂坐待。項梁不若韓國張良,一味地癡心於暗殺始皇帝,一味地四海流竄散佈流言。項梁曾身為統兵大將,對兵家機變與天下大局有一定的見識,一旦碰壁立即明白了其中根本:殺幾個仇人殺一個皇帝,非但於事無補,反而逼得自己四海流竄隨時都有喪生可能,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而坐待時機積蓄力量,則是一種更為長遠的方略,一旦時機來臨,便能立即大舉起事。果然終生沒有時機,天亡我也,也只能認了。這便是始皇帝後期歷經逃亡之後的項梁,忍得下,坐得住。
項梁沒有料到,這個夢寐以求的時機來得如此之快。
上年九月,驟然傳來始皇帝暴死於沙丘而少皇子胡亥即位的消息,項梁亢奮得幾乎要跳了起來。上天非但教始皇帝暴死了,還教少皇子胡亥做了二世皇帝,這不是上天分明教大秦滅亡麼?項梁曾在關中秘密流竄過兩三年,既知道扶蘇,也知道胡亥,一聞二世是那個胡亥,立即奮然拍案:「天意亡秦也!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緊接著,扶蘇死了,蒙恬蒙毅死了,皇子公主也被殺光了,凡此等等消息傳來,項梁每每都是心頭大動。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項梁立即開始了一連串啟動部署。
首先,項梁立即部署親信族人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在老封地的民眾中散佈出去,使那些至今仍在懷念項燕父子的江東人士知道:項燕的後人還在,而且就在吳中!
其次,項梁部署自己的侄子項羽立即開始秘密聚結江東子弟,結成緩急可用的一支實際力量。同時,項梁自己也開始與官府來往,沒過三兩個月,便與縣令郡守成了無話不說的官民交謅。在會稽郡徭役征發最烈的時候,郡守縣令叫苦不迭,苦於無法對上。項梁給會稽郡守與吳中縣令說出了一個對策:每遇征發,在期限最後一日,向上稟報如數完成;再過旬日,立即向上稟報徭役於途中逃亡;如此應對,必可免禍。郡守縣令試了一次,果然如是,除了被嚴詞申飭一通,竟沒有罷黜問罪。郡守縣令驚喜莫名,立即宴請了項梁,連連問何能如此?
項梁答說:「徭役逃亡為盜,舉凡郡縣皆有。此,天下人人皆知之秘密也。秦法縱然嚴苛,安能盡罷天下秦官哉!」由此,郡守縣令食髓知味接連傚法,不想竟有了神奇之效,既保住了官爵,又嬴得了民心。郡守縣令由是對這個吳中布衣大是敬佩,幾次要舉薦項梁做郡丞,項梁都婉拒了。很快地,郡守縣令也從民眾流言中知道了這個布衣之士就是楚國名將的兒子項梁。奇怪的是,郡守非但沒有緝拿項梁,反而愈發地將項梁當做了座上賓,幾乎是每有大事必先問項梁而後斷。至此,項梁已經明白:郡縣離心,天下亂像已成,時機已經到了。
此時,項羽在項氏老封地聚結江東子弟事,也已經大見眉目了。
項梁的侄兒項羽,一個大大的怪異人物。自少時起,這個項羽便顯出一種常人不能體察的才具斷裂:厭惡讀書,酷好兵事。項羽之厭惡讀書,並非尋常的壓根拒絕,而是淺嘗之後立即罷手。項梁督其認字學書,項羽說:「學書,只要能記住名姓便行了,再學沒用。」項梁督其學劍,項羽則說:「劍器一人敵,沒勁道,不足學。」項梁沉著臉問:「你這小子,究竟想學何等本事?」項羽說:「學萬人敵!」項梁大是驚詫,開始教項羽修習兵法典籍。不料項羽還是淺嘗輒止,大略念了幾本便丟開了,留下的一句話是:「兵法詭計,勝敵不武,何如長兵大戟!」
項梁尚算知人,明白此等秉性之人教任何學問也學不進去,注定一個赳赳雄武的將軍而已。無奈之下,通曉兵器的項梁秘密尋覓到一個神奇鐵工,可著項羽力道,打造了一件當時極為罕見的兵器,索性號為「萬人敵」。那是一支長約兩丈的連體精鐵大矛,矛頭寬約一尺長約三尺,頂端鋒銳如箭鏃,幾若後世之槍,卻又比槍長大許多,幾若一柄特大鐵鏟,又比鐵鏟鋒銳許多;矛身不是戰國重甲步卒長矛的木桿,而是與矛頭鑄成一體的胳膊粗細的一根精鐵;矛尾也是一支短矛,長約一尺,酷似異形短劍。這件罕見的兵器,以當時秦制度量衡,大體當在二百斤左右,尋常人莫說舞動,扛起來走路也大覺礙手吃力。唯獨項羽一見這件兵器大為驚喜,一邊將神鐵異矛舞動得風聲呼嘯,一邊奮然大吼:「神兵神兵!真萬人敵也!」
列位看官留意,項羽之兵器,《史記》並無明載。然「萬人敵」之說,卻有一個明確邏輯,項羽所持非長兵器莫屬,且此等「力拔山兮氣蓋世」之神異人物,又絕非尋常長兵器所能遂心。須得說明的是,長兵器存在於春秋車戰,戰車將士通常是一長戈一弓箭兩種兵器。及至戰國,隨著車戰的隱跡,騎兵方興未艾,騎士幾乎一律採用了短兵即各種劍器。即或騎兵將領,也未見使用長兵器者。其實兩丈餘的長矛氏戈等,只在步兵陣戰中使用,騎士不可能使用。也就是說,項羽作為騎士將軍,以異常的長兵器作戰,在秦末時代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創製。此後馬上將軍之長兵器紛紛湧現,應當是傚法項羽不差。
項羽聚結吳中子弟的方式很奇特,真正地以力服人。
其時天下亂象日見深刻,逃亡徭役為流盜已不鮮見,各地民眾無不生出自保之心。江東民眾素知項氏大名,遂紛紛接納項氏族人聯結,後生們投奔項氏習武以防不測。項梁自是欣然接納,立即辟出了一座莊園,專一供項羽等人操練武事。一次,一大群江東子弟在莊園林下習武,項羽指著水池畔一隻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高聲問:「諸位兄弟們說,這只古鼎幾多重?」眾後生湊到池畔打量,一人高聲道:「龍且說,此鼎當有千數百斤!」項羽大步走到鼎前正色道:「拔起此鼎,要多少力氣?」
一個人高聲道:「鍾離昧說,此鼎久埋地下,拔鼎至少要萬斤之力!」「好!誰能拔鼎,立賞百金!」項羽高聲一問,後生子弟們頓時亢奮起來,一片喧嚷聲中,十餘人上前圍住鼎身,或抓鼎耳或抱鼎身一起用力搖動,古鼎卻紋絲不動。項羽大喊一聲全上,百數人立即相互抱腰接力,連成了一個大大的人花。項羽揮手大喊:「一二三!」
全體大吼一聲:「起——!」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還是紋絲不動,後生們一鼓而洩鬆手散勁,不禁齊刷刷癱坐在地上了。「兄弟們起來,看我拔鼎!」項羽大笑了。「天!一人能拔鼎?」後生們紛紛起身一片驚呼。「拔鼎難麼?」項羽一笑,隨即蹲下馬步兩手抓緊鼎耳,閉目運氣間大吼一聲起,剎那間地皮飛裂,一陣煙塵籠罩中轟然一聲,三五尺高的大鼎拔地而出,巍巍然高高舉起在頭頂。「萬歲!公子天神也!」後生們頓時懾服了,高呼著跪倒了一大片。
從這次拔鼎開始,項羽的威名風一般傳遍了江東,秘密投奔項氏的老封地後生越來越多了。項梁思忖一番,遂在人跡罕至的震澤荒島上搭建了一片秘密營地,又用小船秘密運去了一些糧米衣物,便讓項羽等人專門在島上操練,不奉召不許出島。六國世族震澤大會後,項梁召回了項羽。項梁覺得,必須立即舉事了。
恰在此時,會稽郡守密邀項梁會商大事。
項梁心下清楚何謂大事,立即帶著項羽去了。一路之上,項梁對項羽做了種種叮囑,將種種可能的變化應對都謀劃好了。次日趕到郡守府,守候在正廳廊下的家老卻說,只能項梁一個人進去。項羽臉色頓時黑了。項梁卻淡淡一笑:「此乃老夫之子,讓他在廊下等候便是。」項梁隨即將自己的長劍遞給了赤手空拳的項羽,隨家老進了廳堂。
在隱秘的書房裡,郡守低聲說出了密邀項梁的本意:「老夫明告項公,天下已經大亂矣!江西皆反,此乃天意亡秦之時也。當此大亂,先舉制人,後舉則為人所制。為此,老夫欲舉兵反秦,欲請項公與桓楚為將,項公必能共襄大舉也!」項梁點頭道:「桓楚素稱江東名士,實可為公之左膀右臂也。只是,桓楚因殺人逃亡震澤之中,公可有其蹤跡消息?」郡守連連搖頭。項梁思忖片刻,似乎剛剛想起來一般道:「我侄項羽與桓楚素來交好,他或知桓楚去處。」郡守驚喜道:「項羽來了麼?快問問了。」
項梁道:「後生未曾到過會稽城,我便帶他來長長閱歷。他在外面等候。我去問問。」項梁出門,片刻間回來道:「項羽知道。我未向藏匿之地。公可親自問明。」郡守一點頭,當即高聲吩咐門外家老喚進項羽。
「項羽參見郡守大人!」
「好!如此威猛,戰將之才也!」郡守褒獎一句便問道,「項羽啊,你與桓楚交好,說明白他在何處,老夫派人將他找回,有大事……」項梁突然冷冷插斷:「可行了!」瞬息之間,拱手低頭的項羽突兀大喝一聲,手中長劍一捅,郡守來不及出聲便被項羽一劍挑在了空中,長劍穿胸而過,立時沒了氣息。項羽將屍身摔落地面,長劍一揮便將郡守的人頭提在了手中。項梁霍然起身,從郡守腰間解下印盒綬帶利落地掛在身上,對項羽高聲道:「人頭給我,你來開路,若有阻擋,務必殺怕官兵!」
兩人方出書房,便聞庭院呼喝喧嚷,顯然是家老召來了府中郡卒與吏員。
項羽酷好搏殺而一直無由一試身手,今日得叔父果決號令分外亢奮,大吼一聲聲若雷鳴,兩手抄起廳中青銅書案颶風般捲了出來。這青銅書案不比任何兵器,三大塊厚銅板連鑄一體,既長大又沉重,尋常間總得三兩人抬搬,可在項羽手裡卻如同木板一般輕捷。衝到廊下驟遇一群長矛郡卒蜂擁而來,項羽奮然怒喝,舞動青銅大案迎面打下又接連一個橫掃,聲勢直如排山倒海,郡卒的短劍長矛與屍體頓時一片翻飛,青銅大案呼嘯打砸,頃刻間郡卒百數十人便黑壓壓紅乎乎鋪滿了庭院。隨後跟來的吏員僕役們大是驚駭,亂紛紛跪倒一片竟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一句話來。
項梁方到廊下,事先聯結好的幾個郡吏與幾個縣令已經帶著一群人趕了進來,立即齊刷刷一呼:「擁戴項公舉事!」
項梁左手官印右手人頭,奮然大呼:「復辟楚國!殺官反秦!」
「復辟楚國!殺官反秦!」庭院一片吼喝。
當夜,震澤島江東子弟已經如約趕來,大片火把各式兵器湧動在郡守府前的車馬場。項梁宣佈了起事反秦,並當場做出了成軍部署:以江東子弟兵為軸心,以吳中豪傑若干人各為校尉斥候司馬將吏,以項羽為副將軍,項梁自任將軍,編成了一支楚軍。項梁明白亂軍初成須得人心服之,部署罷了激昂高聲道:「凡我反秦人眾,有一人自感才具未得任用者,均可直找項梁說話!一樣,若有一人辦事不力才不堪任,項梁必依法度說話!前日一家舉喪,老夫曾派一人前去主理,喪事辦得很亂。此後,這個人不能再用了!」項梁這一番部署與申明,使隨同起事的官吏士卒大是景仰,一口聲擁戴項梁先做會稽郡守,先明占江東這個大郡。項梁欣然接納,立即打出了會稽郡守的旗號。如此未出旬日,項梁旗下已經聚集了八千人馬,號為八千江東子弟兵。
項梁頗具機謀,深知草草成軍之眾不堪一擊,是故嚴厲斥責了項羽等急於西進渡江攻佔郡縣的主張,一邊下令項羽認真操練軍馬,一邊派精幹能才逐個「徇縣」。
徇者,不動干戈而收服也,幾類後世招安收編之說。項梁之所以徇縣,是料定人心惶惶各縣官府均舉棋不定,只要給各縣官吏一定好處,收服會稽郡不難,果能如此,目下這支草成軍馬便有了堅實的根基。
兩三個月下來,果然各縣十之八九皆服,均或多或少帶來了當地精壯人軍,項梁軍的實力大大地充實了起來。與此同時,項梁也親自開始訓練軍馬,以當年戰勝秦軍的精銳楚軍為楷模,一個冬天大體練成了一支拉得出去且頗具戰力的反秦軍旅。在當時的反秦勢力中,唯有這支「楚軍」具有真正一戰的相對實力,遠遠強於其餘各路草創軍馬。
次年春天,陳勝軍在秦軍反擊下大敗幾次,天下反秦勢力大有退潮之勢。當此之時,陳勝軍的謀士,廣陵人召平正在廣陵為陳勝遊說,力圖「徇」了廣陵。不料事情未成,便傳來了陳勝再次大敗與秦軍東來的消息。召平頗是機敏,立即渡江找到了項梁,假稱奉陳勝王之命結盟而來,說陳勝王拜項梁為「楚王上柱國」,請項梁軍立即向西渡江引兵擊秦。項梁無暇審度其中虛實,只真切體察到時機已到,否則秦軍滅了陳勝軍則天下反秦勢力頓時沒有了呼應。於是,項梁軍於正月末立即渡江西進,殺向了中原戰場。
這是公元前209年秋天與次年春天的江東故事。
至此,各種反秦勢力悉數登場,在中原大地展開了酷烈的連綿大戰。在所有的反秦勢力中,項氏的江東力量具有最鮮明的根基與特色。這個根基,是楚國老世族,是明白無二的復辟目標與復仇之心。這個特色,是軍政實力最為強大,統帥、將才、士兵,皆從六國根基中生出,具有令行禁止的真正軍旅之風。唯其如此,這支大軍一開進廣袤的戰場,立即便成了反秦主力軍,並在中期階段完全取得了反秦最終政治目標的主導權。這是後話——
註釋:
1震澤,今日太湖,其時水域面積遠遠大於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