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棟樑摧折 第二節 長城魂魄去矣 何堪君道之國殤 文 / 孫皓暉
大草原的秋色無以描畫,無以訴說。那蒼黃起伏的茫茫草浪,那霜白傲立的凜凜白樺,那火紅燃燒的蒼蒼胡楊,那橫亙天邊的巍巍青山,那恬靜流淌的滔滔清流,那蒼穹無垠的藍藍天宇,那無邊散落的點點牛羊,那縱使聖手也無由調製的色調,那即或賢哲也無由包容的器局,那醉人的牧歌,那飛馳的騎士,那柔爽的馬奶子,那香脆的炒黃米,那只有力士氣魄才敢於一搏的篝火烤羊大碗酒……廣袤的大草原囊括了天地滄桑,雄奇沉鬱而又迤邐妖冶,任你慷慨,任你狂放,任你感動,任你憂傷。
兩千二百一十七年前的這一日,草原秋色是一團激越的火焰。
萬里長城終於要在九原郊野合龍,整個陰山草原都沸騰了。
巍巍起伏的陰山山脊上各式旌旗招展,沉重悠揚的牛角號夾著大鼓大鑼的轟鳴連天而去。陰山南麓的草原上,黑色鐵騎列成了兩個距離遙遠的大方陣。方陣之間的草地上,是趕著牛群馬群羊群從陰山南北匯聚來的萬千牧民,牛羊嘶鳴人聲喧囂,或火坑踏舞,或聚酒長歌,或互換貨色,或摔跤較力,忙碌喜慶第一次瀰漫了經年征戰的大草原。更有修築長城已經休工的萬千黔首,頭包黑巾身著粗衣,背負行囊手拄鐵耒,奮然擁擠在雄峻的長城內側的山頭山坡上指點品評,漫山遍野人聲如潮。草原的中心空曠地帶,正是東西長城的合龍口:自隴西臨洮而來的西長城,自遼東海濱而來的東長城,就要在九原北部的陰山草原的邊緣地帶合龍了。目下,秦磚築起的長城大牆與垛口已全部完工,唯余中央垛口一方大石沒有砌上。這方大石,便是今日竣工大典所要完成的九原烽火台龍口的填充物。此刻,中央龍口與烽火台已經悉數披紅,台上台下旌旗如林;烽火台上垂下了兩幅巨大的紅布,分別貼著碩大的白帛大字,東幅為「千秋大秦,北驅胡虜」,西幅為「萬里長城,南屏華夏」。
「蒙公,長城萬里,終合龍矣!」
「長公子,逾百萬民力,終可荷末歸田也!」
烽火台上,蒙恬與扶蘇並肩佇立在垛口,都有著難以言傳的萬般感喟。短短一個月裡,蒙恬已經是鬚髮皆白。扶蘇雖未見老相,也是精瘦黝黑一臉疲憊滄桑。自皇帝行營經九原直道南下,王離請見未見虛實,蒙恬扶蘇兩人便陷入了無以言狀的不安。期間,蒙恬接到郎中令府丞的公文一件,說郎中令已經奉詔趕赴甘泉宮,九原請遣返民力事的上書,業已派員送往甘泉宮呈報皇帝。蒙恬由是得知皇帝駐蹕甘泉宮,心頭疑雲愈加濃厚,幾次提出要南下甘泉宮晉見陛下,卻都被扶蘇堅執勸阻了。扶蘇的理由很扎實:父皇既到甘泉宮駐蹕,病勢必有所緩,國事必將納入常道,不需未奉詔書請見,徒然使父皇煩躁。蒙恬雖感扶蘇過分謹慎拘泥,卻還是沒有一力堅持。畢竟,蒙恬是將扶蘇做儲君待的,沒有扶蘇的明白意願,任何舉動都可能適得其反。然則,蒙恬還是沒有放鬆警覺,立即提出了另一則謀劃:加快長城合龍,竣工大典後立即遣返百萬民力;之後以此為重大國事邊事,兩人一起還都晉見皇帝。這次,扶蘇贊同了蒙恬主張。因為,蒙恬提出了一個扶蘇無法回答的巨大疑點:「皇帝勤政之風千古未見,何能有統邊大將軍與監軍皇子多方求見而不許之理?何能有遣返百萬民力而不予作答之理?縱然皇帝患病不能理事,何能有領政丞相也不予作答之理?凡此等等,其間沒有有重大緣由?你我可等一時,不可等永遠也。」那日會商之後,兩人分頭督導東西長城,終於在不到一個月的時日裡完成了最後的收尾工程,迎來了今日的長城大合龍。
「萬里長城合龍大典,起樂——!」
司禮大將的長呼伴隨著齊鳴的金鼓悠揚的長號,伴隨著萬千民眾歡呼,淹沒了群山草原,也驚醒了沉浸在茫然思緒中的蒙恬與扶蘇。兩人肅然正色之際,司禮大將的長呼又一波波隨風響徹了山塬:「監軍皇長子,代皇帝陛下祭天——!」片刻之間,牧民們停止了歌舞,黔首們停止了歡呼,牛羊們停止了快樂的嘶鳴,大草原靜如幽谷了。扶蘇從烽火台的大纛旗下大步走到了垛口前的祭案,向天一拜,展開竹簡宣讀祭文:「昊天在上,嬴扶蘇代皇帝陛下伏惟告之:大秦東出,一統華夏,創製文明,力行新政,安定天下。北邊胡患,歷數百年,匈奴氾濫,屢侵中國!為佑生民,築我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綿延萬里,以為國塞!祈上天祐護,賴長城永存,保我國人,太平久遠——!」扶蘇悠長的話音尚在迴盪,山地草原便連綿騰起了皇帝萬歲長城萬歲的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大將軍合龍長城——」良久,司禮大將的傳呼又隨風掠過了草原。
號角金鼓中,白髮蒼髯的蒙恬凝重舉步,從烽火台大纛旗下走到了待合的龍口前。兩名身披紅帛的老工師,引領著兩名赤膊壯漢,抬來了一方紅布包裹的四方大石,端端正正地擱置在龍口旁的大案上。蒙恬向老工師深深一躬,向兩赤膊後生深深一躬,向紅布大石深深一躬,遂雙手抱起大石,奮然舉過頭頂,長喊了一聲:「陛下!萬里長城合龍也——!」吼聲迴盪間,紅布大石轟然夯進了萬里長城最後的缺口……驟然之間,滿山黔首舉起了鐵耒歡呼雀躍如森林起舞,人人淚流滿面地呼喊著:「長城合龍了!黔首歸田了!」隨著黔首們的歡呼,合龍烽火台上一柱試放的狼煙沖天而起,烽火台下的大群牧民踏歌起舞,引來了茫茫草原無邊無際的和聲——
陰山巍巍邊城長長
南國稻粱北國牛羊
黔首萬千汗血他鄉
牧人水草太平華章
穹廬蒼蒼巨龍泱泱
華夏一統共我大邦
那一日,蒙恬下令將軍中存儲的所有老酒都搬了出來,送酒的牛車絡繹不絕。大軍的酒,牧人的酒,黔首的酒,都堆放在烽火台下積成了一座座小山。萬千將士萬千牧人萬千黔首,人海汪洋地聚在酒山前的草原上,痛飲著各式各樣的酒,吟唱著各式各樣的歌,大跳著各式各樣的舞,天南海北的種種語言彙集成了奇異的喧囂聲浪,天南海北的種種服飾彙集成奇異的色彩海洋,金髮碧眼的匈奴人壯碩勁健的林胡人黝黑精瘦的東胡人與黑髮黑眼黃皮膚的各式中原人交融得汪洋恣肆,酒肉不分你我,地域不分南北,人群不分男女老幼,一切都在大草原自由地流淌著快樂地歌唱著百無禁忌地狂歡著……
扶蘇生平第一次大醉了。在烽火台下喧囂的人海邊際,扶蘇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蒙恬,不知不覺地匯進了狂歡的人流。幾大碗不知名目的酒汩汩飲下,扶蘇的豪俠之氣驟然爆發了,長久的陰鬱驟然間無蹤無影了。走過了一座又一座帳篷篝火,走過了一片又一片歡樂流動的人群,扶蘇吼唱著或有詞或無詞的歌,大跳著或生疏或熟悉的舞,痛飲著或見過或沒見過的酒,臉紅得像燃燒的火焰,汗流得像涔涔的小河,心醉得像草地上一片片酥軟的少女;笑著唱著舞著跑著跳著吼著躺著,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身為何人,不知道是夢是醒,不知道天地之伊于胡底!那一日的扶蘇,只確切地知道,如此這般的快樂舒坦,如此這般的無憂無慮,在他的生命中是絕無僅有的。朦朦朧朧,扶蘇的靈魂從一種深深的根基中飛昇起來,一片鴻毛般悠悠然飄將起來,飄向藍天,飄向大海,飄向無垠的草原深處……
蒙恬親自帶著一支精悍的馬隊,搜尋了一日一夜,才在陰山南麓的無名海子邊發現了呼呼大睡的扶蘇。那是鑲嵌在一片火紅的胡楊林中的隱秘湖泊,扶蘇蜷臥在湖畔,身上覆蓋著一層微染秋霜的紅葉,兩手伸在清亮的水中,臉上蕩漾著無比愜意的笑容……當蒙恬默默抱起扶蘇時,馬隊騎士們的眼睛都濕潤了。隨行醫士仔細診視了一陣,驚愕地說長公子是極其罕見的醉死症,唯有靜養脫酒,旬日餘方能痊癒。
蒙恬第一次勃然變色,對監軍行轅的護衛司馬大發雷霆,當即下令奪其軍爵戴罪履職,若長公子再有此等失蹤事端,護衛軍兵一體斬首!那一刻,監軍行轅的所有吏員將士都哭了,誰也沒有折辯說大將軍無權處置監軍大臣之部屬。反倒是二話不說,監軍帳下的所有吏員將士都摘去了胸前的軍爵徽記,不約而同地吼了一句:「甘願受罰!戴罪履職!」
立即南下的謀劃延期了。
憂心忡忡的蒙恬只有預作鋪墊,等待扶蘇恢復。此間,蒙恬連續下達了五道大將軍令,將長城竣工的後續事宜轟轟然推開,務求朝野皆知。第一道將令,所有黔首營立即開始分批遣返民力,各營只留十分之一精壯,在大軍接防長城之前看守各座烽火台;第二道將令,三十萬大軍重新佈防,九原大營駐紮主力鐵騎十萬,新建遼東大營駐紮主力鐵騎十萬,其餘十萬餘步騎將士以烽火台為基數,立即分編為數十個駐長城守軍營;第三道將令,所有重型連弩立即開上長城各咽喉要塞段,糧草輜重衣甲立即開始向各烽火台運送囤積,以為駐軍根基;第四道將令,修築長城的黔首民力,若有適合並願意編入軍旅之精壯,立即計數呈報,分納各營;第五道將令,以九原、雲中、雁門、隴西、北地、上郡、上谷、漁陽、遼西、遼東十郡為長城關涉郡,以九原郡守領銜會同其餘九郡守,妥善安置並撫恤在修築長城中死傷的黔首民力及其家園。
五道將令之外,蒙恬又預擬了兩道奏章,一道是在北方諸郡征發十萬守邊軍兵,以為長城後備根基;一道是請皇帝下詔天下郡縣,中止勞役征發並妥善安置歸鄉黔首。依據常例,這兩道奏章蒙恬該當派出快馬特使呈報咸陽,以使皇帝盡早決斷。多少年來,這都是奮發快捷的秦國政風,無論君臣,誰也不會積壓政事。然則,這次蒙恬卻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沒有立即發送奏章,而且將大將軍令發得山搖地動,且有些不盡合乎法度的將令。蒙恬只有一個目的:九原大動靜使朝野皆知,迫使咸陽下書召見扶蘇蒙恬。若如此動靜咸陽依舊無動於衷,那便一定是國中有變皇帝異常,蒙恬便得強行入國了……
恰在此時,皇帝特使到了九原。
「何人特使?」一聞斥候飛報,蒙恬開口便問特使姓名。
「特使閻樂,儀仗無差!」
「閻樂?何許人也?」
「在下不知!」
蒙恬默然了。依據慣例,派來九原的特使歷來都是重臣大員,除了皇帝親臨,更多的則是李斯蒙毅馮劫等,這個閻樂卻是何人?以蒙恬對朝中群臣的熟悉,竟無論如何想不出如此一個足為特使的大臣究竟官居何職,豈非咄咄怪事?一時之間,蒙恬大感疑惑,帶著一個五百人馬隊風馳電掣般迎到了關外山口。眼見一隊旌旗儀仗轔轔逶迤而來,蒙恬既沒有下馬,也沒有開口,五百馬隊列成一個森森然方陣橫在道口。
「公車司馬令特領皇命特使閻樂,見過九原侯大將軍蒙公——!」
前方軺車上站起一人,長長地報完了自家名號,長長地念誦了蒙恬的爵位軍職及天下尊稱,不可謂不敬重,不可謂不合禮。熟悉皇城禮儀與皇室儀仗的蒙恬,一眼瞄過便知儀仗軍馬絕非虛假。然則,蒙恬還是沒有下馬,對方報號見禮過後也還是沒有說話。幾乎有頓飯時光,雙方都冰冷地僵持著,對方有些不知所措,九原馬隊卻一片森然默然。
「在下閻樂敢問大將軍,如此何意也?」
「閻樂,何時職任公車司馬令1?」蒙恬終於肅然開口。
「旬日前任職。大將軍莫非要勘驗印鑒?」對方不卑不亢。
「特使請入城。」蒙恬冷冷一句。
馬隊列開一條甬道,儀仗車馬轔轔通過了。蒙恬馬隊既沒有前導,也沒有後擁,卻從另一條山道風馳電掣般入城了。蒙恬入城剛剛在幕府坐定,軍務司馬便稟報說特使求見。蒙恬淡淡吩咐道:「先教他在驛館住下,說待公子酒醒後老夫與公子會同奉詔。」軍務司馬一走,蒙恬立即召來王離密商,而後一起趕到了監軍行轅。
扶蘇雖然已經醒過來三五日了,然其眩暈感似乎並未消散,恍惚朦朧的眼神,飄悠不定的舉止,時常突兀地開懷大笑,都令蒙恬大皺眉頭。蒙恬每日都來探視兩三次,可每次開口一說正事,扶蘇便是一陣毫無來由的哈哈大笑:「蒙公啊蒙公,甚都不好,草原最好!老酒最好!陶陶在心,醉酒長歌——!」明朗純真的大笑夾著兩眶瑩瑩閃爍的淚光,蒙恬實在不忍卒睹,每次都長歎一聲默然不言了。今日不同,蒙恬帶來了王離,務必要使扶蘇從迷幻中徹底擺脫出來醒悟過來振作起來。
「長公子!皇帝特使到了!」一進正廳,王離便高聲稟報了消息。
「特使……特使……」扶蘇凝望著窗外草原,木然念叨著似乎熟悉的字眼。
「皇帝,派人來了!父皇,派人來了!」王離重重地一字一頓。
「父皇!父皇來了?」扶蘇驟然轉身,一臉驚喜。
「父皇派人來了!特使!詔書!」王離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叫嚷著。
「知道了。聒噪甚。」
扶蘇顯然被喚醒了熟悉的記憶,心田深深陶醉其中的快樂神色倏忽消散了,臉上重覡出蒙恬所熟悉的那種疲憊與鬱悶,頹然坐在案前不說話了。蒙恬走過來肅然一躬:「長公子,國之吉凶禍福決於眼前,務請公子清醒振作說話。」扶蘇驀然一個激靈,倏地站起道:「蒙公稍待。」便大步走到後廳去了。大約頓飯辰光,扶蘇匆匆出來了,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散披在肩頭,一領寬大潔淨的絲袍替代了酒氣瀰漫的汗衣,冷水沐浴之後的扶蘇清新冷峻,全然沒有了此前的飄忽眩暈朦朧木然。
「敢請蒙公賜教。」扶蘇對蒙恬深深一躬,肅然坐在了對案。
「長公子,這位特使來路蹊蹺,老夫深以為憂。」
「敢問蒙公,何謂特使來路蹊蹺?」
「公子須知:這公車司馬令,乃衛尉屬下要職,更是皇城樞要之職,素由功勳軍吏間拔任之。衛尉楊端和乃秦軍大將改任,其屬下要職,悉數為軍旅大吏改任。皇帝大巡狩之前,公車司馬令尚是當年王賁幕府之軍令司馬。其人正在年富力強之時,如何能在大巡狩之後驟然罷黜?皇帝陛下用人,若無大罪,斷無突兀罷黜之理,而若此等要職觸法獲罪,我等焉能不知?今日這個閻樂,人皆聞所未聞,豈非蹊蹺哉!」
「以蒙公所見,如此特使有何關聯?」扶蘇的額頭滲出了一片細汗。
「人事關聯,一時難查。」蒙恬神色很是沉重,「目下之要,乃是這道詔書。老臣揣測,皇城人事既有如此大變,皇帝必有異常……老臣今日坦言:雄主嘗有不測之危,齊桓公姜小白雄武一世,安知暮年垂危有易牙、豎刁之患矣!……」
「豈有此理!父皇不是齊桓公!不是!」扶蘇突兀地拍案大吼起來。
「老臣但願不是。」蒙恬的目光冷峻得可怕。
「蒙公之見,該當如何?」扶蘇平靜下來,歉意地一拱手。
「老臣與王離謀劃得一策,唯須公子定奪。」
「王離,你且說。」扶蘇疲憊地靠上了身後書架。
「公子且看,」王離將一方羊皮地圖鋪開在扶蘇面前,「各方探知:皇帝行營目下依然在甘泉宮,且三公九卿俱已召去甘泉宮,整個甘泉山戒備森嚴,車馬行人許進不許出。由此觀之,朝局必有異常之變!蒙公與末將之策:立即秘密拘押特使,由末將率兵五萬,秘密插入涇水河谷,進入中山要道,截斷甘泉宮南下之路;而後蒙公統率五萬飛騎南下,包圍甘泉宮,請見皇帝陛下面陳國事;若有異常,蒙公靖國理亂,擁立公子即位!……」
「若,無異常,又當如何?」扶蘇的臉色陰沉了。
「若無異常,」王離沉吟片刻,終於說了,「蒙公與末將自請罪責……」
「豈有此理!為我即位,王氏蒙氏俱各滅門麼!」扶蘇連連拍案怒形於色。
「公子,此間之要,在於朝局必有異常,已經異常。」蒙恬叩著書案。
「請罪之說,原是萬一……」王離小心翼翼地補充著。
「萬一?十萬一也不可行!」扶蘇的怒火是罕見的。
「若詔書有異,公子寧束手待斃乎!」蒙恬老淚縱橫了。
「蒙公……」扶蘇也哽咽了,「扶蘇與父皇政見有異,業已使秦政秦法見疑於天下,業已使父皇倍感煎熬……當此之時,父皇帶病巡狩天下,震懾復辟,縱然一時屈我忘我,扶蘇焉能舉兵相向哉!……蒙公與父皇少年相知,櫛風沐雨數十年,焉能因扶蘇而與父皇兵戎相見哉!……王氏一門,兩代名將,戎馬一生,未享尊榮勞頓而去,唯留王離襲爵入軍,安能以扶蘇進退,滅功臣之後哉!……蒙公蒙公,王離王離,勿復言矣!勿復言矣!……」扶蘇痛徹心脾,伏案放聲慟哭了。年青的王離手足無措,抱著扶蘇哭成了一團。
蒙恬長歎一聲,踽踽去了。
次日清晨,扶蘇衣冠整肅地走進了大將軍幕府。疲憊鬱悶的蒙恬第一次沒有雞鳴離榻,依然在沉沉大睡。護衛司馬說,大將軍夜來獨自飲酒,醉得不省人事,被扶上臥榻時還微微有些發熱。扶蘇深感不安,立即喚來九原幕府中唯一的一個太醫為蒙恬診視。然則,就在太醫走進幕府寢室時,蒙恬卻醒來了。蒙恬沒有問扶蘇來意,草草梳洗之後,便提著馬鞭出來了,對扶蘇一點頭便逕自出了幕府。扶蘇有些難堪,卻又無話可說,只對護衛司馬眼神示意,便跟著蒙恬出了幕府。可是,當護衛司馬帶著軍榻與幾名士兵趕來要抬蒙恬時,素來善待士卒如兄弟的蒙恬卻突然暴怒了,一腳踢翻了軍榻,一鞭抽倒了司馬,大吼一聲:「老夫生不畏死!何畏一酒!」丟下唏噓一片的士卒們,騰騰大步走了出去。
當驛館令迎進扶蘇蒙恬時,特使閻樂很是愣怔了一陣。
昨日蒙恬的蔑視冷落,已經使閻樂大覺不妙。在這虎狼之師中,蒙恬殺了他當真跟捻死一隻螞蟻一般。閻樂不敢輕舉妄動,既不敢理直氣壯地趕赴監軍行轅或大將軍幕府宣讀詔書,又不敢將此間情形密報甘泉宮。畢竟,九原並無明顯反象,自己也還沒有宣示詔書,蒙恬扶蘇的確切應對尚不明白,密報回去只能顯示自己無能。而這次重大差事,恰恰是自己立功晉身的最好階梯,絕不能輕易壞事。反覆思忖,閻樂決意不動聲色,先看看再說,扶蘇蒙恬都是威望素著的天下正臣,諒也不至於輕易反叛誅殺特使。
多年之前,閻樂原本是趙國邯鄲的一個市井少年,其父開得一家酒肆,與幾個常來飲酒的秦國商賈相熟。秦軍滅趙大戰之前,閻樂父親得秦商勸告,舉家秘密逃往秦國,在咸陽重開了一家趙酒坊。後來,得人秦老趙人關聯介紹,閻父結識了原本也是趙人的趙高。從此,機敏精悍的閻樂進入了趙高的視線。三五年後,趙高將閻樂舉薦到皇城衛尉署做了一名巡夜侍衛。趙高成為少皇子胡亥的老師後,閻樂又幸運地成了少皇子舍人。除了打理一應雜務,趙高給閻樂的秘密職司只有一個:探查所有皇子公主種種動靜,尤其是與皇帝的可能來往。閻樂將這件事做得無可挑剔,將胡亥侍奉得不亦樂乎,趙高很是中意。皇帝大巡狩胡亥隨行,閻樂卻留在了咸陽,守著少皇子府邸,打理著種種雜務,也探查著種種消息。皇帝行營尚在直道南下時,閻樂便被趙高的內侍系統秘密送進了甘泉宮等候。唯其有閻樂的消息根基,趙高對咸陽大勢很是清楚,對胡亥說:「咸陽公卿無大事,蒙毅李信無異常,不礙我謀。」甘泉宮之變後,閻樂一夜之間成了太子舍人,驚喜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閻樂萬萬沒有料到,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面。
那夜,趙高與胡亥一起召來了閻樂。一入座,趙高沉著臉當頭一問:「閻樂,可想建功立業?」閻樂立即拱手高聲道:「願為太子、恩公效犬馬之勞!」趙高又是一問:「若有身死之危,子將如何?」閻樂赳赳高聲:「雖萬死不辭!」趙高點頭,遂將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的使命說了一番。閻樂做夢也沒想過,自己這般市井之徒竟能做皇帝特使,竟能躋身大臣之列,沒有絲毫猶豫便慨然應允了。於是,胡亥立即以監國太子之名,宣示了奉詔擢升閻樂為公車司馬令之職,並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宣示皇帝詔書。閻樂始終不知道皇帝死活,卻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問甚不該問甚,涕淚唏噓地接受了詔書,卻始終沒問一句皇帝的意思,而只向趙高請教能想到的一切細節。趙高細緻耐心地講述了種種關節,最要緊的一句話牢牢烙在了閻樂心頭:「發詔催詔之要,務求扶蘇蒙恬必死!」最後,趙高顯出了難得的笑意:「子若不負使命,老夫便將胡娃嫁你了。」閻樂一陣狂喜,當即連連叩首拜見岳父,額頭滲出了血跡也沒有停止。趙高沒有制止他,卻倏地沉了臉又是一句:「子若不成事,老夫也會叫你九族陪你到地下風光。」
閻樂沒有絲毫驚訝,只是連連點頭。閻樂對趙高揣摩得極透——陰狠之極卻又護持同黨,只要不背叛不壞事,趙高都會給追隨者意想不到的大利市;假若不是這般陰狠,大約也不是趙高了。那個胡娃,原本是一個匈奴部族頭領的小公主,金髮碧眼別有情致,可自被以戰俘之身送進皇城,一直只是個無所事事的遊蕩少女。日理萬機的皇帝極少進入後宮女子群,這個胡娃也從來沒有遇見過皇帝。後來,熟悉胡人也喜歡胡人的趙高,便私下將這個孤魂般遊蕩的少女認作了義女;一個適當的時機,趙高又請准了皇帝,將這個胡女正式賜給他做了女兒。自從認識了這個胡娃,閻樂大大地動心了,幾次欲向趙高請求婚嫁,都沒敢開口,以致魂牽夢縈不能安寧。特使事若做成,既成大臣,又得美女,何樂而不為也!若自己不成事而死,活該命當如此;上天如此機遇,你閻樂都不能到手,不該死麼?這便是熟悉市井博戲的閻樂——下賭注不惜身家性命,天殺我自認此生也值。
戰國疲(痞)民者,大抵如是也。
……
依著對皇子與高位大臣宣詔的禮儀,閻樂捧著銅匣恭敬地迎出了正廳。扶蘇與蒙恬一走進庭院,閻樂立即深深一躬:「監軍皇長子與大將軍勞苦功高,在下閻樂,深為景仰矣!」閻樂牢牢記得趙高的話:依據法度,特使不知詔書內容,宣詔前禮敬宜恭謹。扶蘇一拱手淡淡道:「特使宣詔了。」閻樂一拱手,恭敬地諾了一聲,便在隨從安置好的書案上開啟了銅匣,捧出了詔書,高聲念誦起來:
「朕巡天下,制六國復辟,懲不法兼併,勞國事以安秦政。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朕之所為。扶蘇以不能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謀?蒙恬為人臣不忠,其賜死!兵,屬裨將王離。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閻樂雖然始終沒有抬眼,聲音顫抖如風中落葉,卻顯然地覺察到了庭院氣息的異常。幾名隨行的司馬與護衛都驚愕得無聲無息,公子扶蘇的臉色急劇地變化著,始而困惑木然,繼而惶恐不安,終至悲愴莫名地撲倒在地放聲慟哭……白髮蒼髯的蒙恬則一直驚訝地沉思著,面色鐵青雙目生光,炯炯直視著閻樂。
「蒙公,此乃陛下親封詔書……」閻樂一時大見心虛。
「特使大人,老夫耳聾重聽,要眼看詔書。」蒙恬冷冰冰一句。
「諾。敢請蒙公過目。」閻樂雙手恭敬地遞上了詔書。
蒙恬接過詔書,目光一瞄面色驟然蒼白了。詔書不會是假的,皇帝陛下的親筆字跡更不會是假的。畢竟,蒙恬是太熟悉皇帝的寫字習慣了。雖然如此,蒙恬還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道詔書是皇帝的本心,除非皇帝瘋了,否則決然不會讓自己的長子與自己的根基重臣一起去死,不會,決然不會!如此詔書,絕不能輕易受之,一定要南下咸陽面見皇帝……
「敢問蒙公,有何見教?」閻樂不卑不亢。
「老夫要與特使一起還國,面見陛下!」「依據法度,蒙公此請,在下不敢從命。」「閻樂,要在九原亂命,汝自覺行麼?」蒙恬冷冷一笑。「在下奉詔行事,絕非亂命。」
「好個奉詔。」蒙恬面色肅殺,「唯其無妄,足下何急耶?」
「蒙公業已親自驗詔,此說似有不妥。」閻樂見扶蘇仍在哀哀哭泣,實在吃不準這位最是當緊的人物作何應對,一時不敢對蒙恬過分相逼;畢竟這是九原重兵之地,扶蘇更是聲望卓著的皇長子,若扶蘇也強硬如蒙恬,要挾持他南下面見皇帝陳情,閻樂便想脫身都不能了;那時,閻樂是注定地要自認晦氣了,一切美夢都注定地要破滅了……
「蒙公,不需爭了。」此時,扶蘇終於站起來說話了。
「長公子……」閻樂捧起詔書,卻沒有再說下去。
「扶蘇奉詔……」扶蘇木然地伸過了雙手。
「且慢!」蒙恬大喝一聲,一步過來擋住了扶蘇。
「蒙公……我心死矣!……」扶蘇一聲哽咽。
「公子萬莫悲傷迷亂。」蒙恬扶住了扶蘇,肅然正色道,「公子且聽老臣一言,莫要自亂方寸。公子思忖:皇帝陛下乃超邁古今之雄主,洞察深徹,知人善任,生平未出一則亂國之命。陛下使你我率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修築長城,此乃當今天下第一重任也!陛下若心存疑慮,你我豈能手握重兵十餘年耶!詔書說你我無尺寸之功,能是陛下之言麼?更有一則,天下一統以來,大秦未曾罷黜一個功臣,陛下又豈能以些須之錯,誅殺本當作為儲君錘煉的皇長子?豈能誅殺如老臣一般之功勳重臣?今日一道詔書,一個使臣,並未面見陛下,安知其中沒有異常之變哉!……公子當清醒振作,你我當面見陛下!若陛下當面明白賜死,老夫何懼哉!公子何懼哉!若陛下萬一……你我之死,豈非陷陛下於昏君之境哉!」
「父皇罪我,非一日矣……」扶蘇哽咽著,猶疑著。
「蒙恬!你敢違抗皇命麼!」閻樂眼見轉機,當即厲聲一喝。
蒙恬一陣大笑,戟指高聲道:「特使大人,老夫之功,至少抵得三五回死罪,請見陛下豈容你來阻擋?來人!扶監軍皇長子回歸行轅!」司馬衛士們一聲雷鳴般吼喝,立即風一般簇擁著扶蘇出了驛館庭院。蒙恬轉身冷笑道:「老夫正告特使大人,近日匈奴常有騷擾劫掠之舉,特使若派信使出城,被胡人擄去洩我國事機密,休怪老夫軍法無情!」一言落點,蒙恬騰騰大步去了。閻樂擦了擦額頭冷汗,長吁一聲,頹然跌坐在了石階上。
蒙恬扶蘇回到幕府,扶蘇只一味地木然流淚,對蒙恬的任何說辭都不置可否。蒙恬無奈,只有親自帶著司馬護衛將扶蘇送回了監軍行轅。蒙恬做了縝密的安置:在行轅留下了唯一的太醫,又對護衛司馬低聲叮囑了諸多事項,嚴令長公子身邊不能離人,若長公子發生意外,行轅護衛將士一體軍法是問。諸般安置完畢,蒙恬才踽踽去了。
當夜,蒙恬踟躕林下,不能成眠。
反覆思忖,扶蘇似乎是很難振作了,要扶蘇與他一起南下也似乎是很難付諸實施了。而若扶蘇一味悲愴迷亂,蒙恬一人則孤掌難鳴。蒙毅沒有隻字消息,國中一班甘苦共嘗的將軍大臣們也沒有隻字消息,交誼篤厚的丞相李斯也沒有隻字消息;一國大政,似乎突然將九原重鎮屏蔽在堅壁之外,這正常麼?絕不正常!如此情勢只能說明,咸陽國政確實有變,且不是小變。而變之根基,只在一處,這便是皇帝果真如齊桓公那般陷入了病危困境,已經沒有出令能力了,否則,任何人不能如此乖戾地顛倒乾坤。當此情勢,蒙恬反覆思謀,自己手握重兵,決意不能任這班奸佞亂國亂政。蒙恬將國中大臣們一個一個想去,人人都是奮發熱血的功勳元老,沒有一個可能亂國;畢竟,亂國者必有所圖,這些重臣果然亂國,其結局只能是身敗名裂,重臣們豈能沒有如此思量?儘管,蒙恬一時無法斷定誰是目下變局的軸心,然有一點似乎是明白無誤的:至少,皇帝陛下在某種勢力的某種聒噪之下,一時暴怒失心了。當年的秦王嬴政,不就是因了疲憊過甚煩躁過甚之時,被嬴秦元老們鼓噪得發出了荒誕的逐客令麼?因太后事連殺七十餘人,以致諫者屍身橫滿大殿三十六級白玉階,不也是秦王抑鬱過甚暴怒過甚麼?再想起當年撲殺太后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攻滅趙國後的邯鄲大殺戮,每次都是皇帝在暴怒失常下的失常決斷。也就是說,皇帝不可能沒有失心之時,雖然極少,然畢竟不是永遠不可能。幾年來,皇帝暗疾頻發,暴怒失常也曾有過幾次,包括突然掌摑扶蘇那一次;據蒙毅說,尤其在方士逃匿之後,皇帝病況愈加反覆無常,時常強忍無名怒火鬱悶在心;當此情形之下,皇帝也確實可能一時失心而做出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荒誕決斷。是的,此等可能也是必須想到的……
「目下情勢,以先行復請為急務,後策另行謀劃。」
終於,蒙恬在紛亂的思緒中理出了頭緒。扶蘇業已悲愴迷亂,不能指望他做主心骨了;相反,倒是要立即著手保下扶蘇性命;只要扶蘇不死,便一定能清醒過來,而只要扶蘇清醒,則大局便一定能夠扭轉過來。對此,蒙恬深信不疑。畢竟,扶蘇的品格才具聲望,無一不是天賦大秦的雄傑儲君。唯其如此,便得立即復請,在復請之中等待轉機。復請者,就原本詔書再度上書申辯,以請求另行處置也。復請之可行,在於特使無法陲攔,縱然特使阻攔,蒙恬也可以強行為之;譬如大臣在法場高呼刀下留人,而後立即上委請求重新勘審,而行刑官難以強行殺人一般。如此謀劃之要害,在於震懾特使閻樂,使其不能相催於扶蘇。而這一點,蒙恬更是放心。不需蒙恬自己出面,只要一個願意出去,有著拚死護衛統帥傳統的老秦熱血騎士,是決然不會給閻樂好看的。倒是蒙恬要再三叮囑這些騎士,不能越矩過分。在復請之間,既可等待扶蘇清醒,又可與王離秘密謀劃後續重大對策。也就是說,先復請保住扶蘇,再謀劃後續應對,不失為目下妥善對策。
四更時分,蒙恬踏著秋霜落葉回到了書房。
提起大筆,思緒翻湧,蒙恬止不住的熱淚灑滿了羊皮紙——
復請詔命書
老臣蒙恬啟奏陛下:長城合龍大典之日,突逢特使捧詔九原,賜老臣與監軍皇長子扶蘇以死罪自裁。皇長子悲愴迷亂,老臣莫知所以,故冒死復請:臣自少年追隨陛下,三十餘年致力國事效命疆場,深蒙陛下知遇之恩,委臣三十萬重兵驅除匈奴之患,築萬里長城以安定北邊。陛下嘗使皇長子少時入軍九原,以老臣為督導重任,輒委老臣以身後之事。臣每思之,無時不奮然感懷。何時不數年,皇長子正在奮發錘煉才德俱佳之際,老臣正在整肅邊地之時,陛下卻責老臣與皇長子無尺寸之功、無匡正之力,賜老臣與皇長子以死哉!老臣死不足惜,皇長子更欲奉詔自裁。然,老臣為大秦新政遠圖計,強阻皇長子不死,並復請陛下:扶蘇皇長子深孚天下人望,正堪國之大統,今卒然賜死,陛下寧不思文明大業之傳承乎!寧不思天下邊患之氾濫乎!老臣直言,陛下素常明察燭照,然亦有萬一暴怒之誤,當年逐客令之誤陛下寧忘哉?陛下明察:老臣可死,秦之將軍若一天星斗;扶蘇不可死,秦之後來雄主唯此一人耳!老臣唯恐陛下受奸人惑亂,一時失察而致千古之恨,故強固復請,敢求免扶蘇之死,並明立扶蘇為太子,以安定大局。陛下果然明察照準,老臣可當即自裁,死而無憾矣!陛下若心存疑慮,願陛下召老臣咸陽面陳,或復明詔,老臣當坦陳無諱。
草原長風送來陣陣雞鳴時,蒙恬擱下了大筆。
原本,蒙恬尚打算給李斯一信,請李斯設法匡正皇帝陛下之誤斷,然終於沒有提筆。在滿朝大臣中,蒙恬與王翦、李斯淵源最深。王氏、蒙氏、李氏,既是最早追隨秦王的三大棟樑人物,也是帝國時期最為顯赫的三大功勳家族。雖說李斯因呂不韋原因多有跌宕,入廟堂用事的時間稍晚,但若以秦王問對為開端,則無疑是秦王早已謀定的廟堂之才。而無論是王翦還是李斯,都是少年蒙恬為少年秦王發掘引薦的。蒙恬的竭誠舉才,大大改變了蒙氏家族素不斡旋人事的中立君子之風,使蒙氏家族不期成為秦王新政集團的「制弓魚膠」。然則,蒙氏聲望日隆的同時,也有著常人難以體察的難堪。
這種難堪,恰恰來自於李斯方面。
在帝國三大功勳家族中,蒙氏兄弟與王氏父子坦誠和諧,其篤厚的交誼與不自覺的默契,幾乎是水乳交融的。王翦年長,對君對臣對國事,都有進退斡旋之思慮,故在以年青奮發之士為主的秦國廟堂重臣中,頗顯世故之風。然則,蒙恬與王翦交,卻始終是心底踏實的。因為,王翦秉性有一種無法改變的根基——對大事絕不讓步。也就是說,王翦對非關大局的小事不乏虛與周旋,然對關乎邦國命運的大事,身為大臣的王翦卻是最為強硬的。這一點,王賁猶過其父。當年的滅趙滅燕大戰,王翦都曾與以秦王為軸心的秦國廟堂決策有過關鍵問題上的不同決斷,每次王翦都堅執不變;滅楚大戰更是如此,秦王可以不用老臣,唯用老臣,便得以老臣決事。王翦可以等待,但王翦絕不會退讓。這便是蒙恬與王氏父子相交之所以心底踏實的根本原因。蒙恬確信,若王翦王賁父子任何一人在世,甘泉宮之謎都會迅速揭開,甚或根本不會發生。王翦大哥,或許迂迴一些,或許平穩一些,但終歸不會聽任奸佞誤國。若是王賁兄弟,則會毫不猶豫地強行進見,誰敢攔擋,王賁的長劍會確定無疑地洞穿他的胸膛。天賦王氏父子於大秦,一大奇觀也。滅六國之中,王翦打了所有的大仗長仗,提舉國之兵與敵國經年相持,幾乎是非王翦莫屬。而王賁則打了所有的奇仗硬仗疑難仗,飛騎一旅馳驅萬里,數萬之眾摧枯拉朽,每戰皆令人目眩神搖,雷電之戰幾無一人可與王賁匹敵。戰風迥異,政風也迥異。王翦對於國事,可謂大謀善慮,極少關注非關總體之政務。王賁則恰恰相反,從不過問大局,也不謀劃大略,只醉心於將一件件交給自己的政事快捷利落地辦好。王賁以將軍之身而能居三公太尉之職,非獨功勳也,亦見才具也。當然,論根基才具甚或功勞,蒙恬做太尉,似比王賁更適合。然則,蒙恬對王賁沒有絲毫的嫉妒,反倒是深以此為皇帝用人之明。若為太尉,蒙恬豈有北卻匈奴之大業績哉!……此刻,蒙恬念及王氏父子,心頭便是一陣陣悸動,國難在前,無人可與並肩,殊為痛心也!上天早喪王氏父子於大秦,莫非果真意味著天下將有無可挽回之劫難麼?
蒙恬與李斯的來往,卻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隱隱隔膜。
與王翦相比,李斯的斡旋缺乏一種深層的力度。在蒙恬的記憶中,李斯從來沒有堅持過什麼。無論是長策大謀,無論是廟堂事務,李斯即或明確地申述了主張,只要有大臣一力反對,李斯都是可以改變的。當然,若是秦王皇帝持異議,那李斯則一定會另行謀劃,直到君臣朝會一致認同為止。與李斯交,談話論事從來都很和諧順當,可在蒙恬心頭,卻總有一種不能探底的隱隱虛空感。蒙恬是同時結識李斯與韓非的。蒙恬更喜歡孤傲冷峻而又不通事理的韓非,無論與韓非如何爭吵得面紅耳赤,蒙恬還是會興沖沖地捧著一罈酒再次去糾纏韓非。根本原因只在一處,韓非胸無城府,結結巴巴的言辭是一團團透明的火焰!後來,當蒙恬看到《韓非子》中解析防奸術的幾篇權謀論說時,幾乎驚愕得無以言說了——能將權術陰謀剖析得如此透徹,卻又在事實上對權術陰謀一竅不通,人之神異豈能言說哉!雖然如此,蒙恬還是喜歡韓非,儘管他後來也贊同了殺韓非……韓非與李斯,是兩類人。在蒙恬看來,李斯生涯中最耀眼的爆發便是《諫逐客書》,孤身而去,義無反顧地痛陳秦政錯失,一舉扭轉了剛剛起步的秦國新政瀕於毀滅的危境,可謂乾坤之功也。也是從那時開始,李斯奠定了朝野聲望,尤其奠定了在入秦山東人士中的巨大聲望。應該說,這是李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堅持。可是,蒙恬從李斯後來的作為中,卻總是嗅出一種隱隱的異味:《諫逐客書》並非李斯之本性強毅的體現,而是絕望之時的最後一聲吶喊。在帝國文明新政的創製中,李斯確實淋漓盡致地揮灑了大政之才,堪稱長策偉略之大手筆。李斯領政,所有大謀長策之功皆歸皇帝,所有錯失之誤皆歸丞相府承擔,極大維護了皇帝陛下神聖般的威權聲望,你能說李斯沒有擔待?然則,蒙恬卻分明地體察到,他對李斯的那種隱隱感覺,王賁也有。那是一次軍事會商,蒙恬說到了李斯的主張與秦王一致,王賁的嘴唇只撇了一下而已。王賁一句話也沒說,此後也從來沒有在蒙恬面前說起過李斯。雖然如此,僅僅是這一撇嘴,蒙恬卻明白地感受了王賁的心聲。越到後來,蒙恬對李斯的這種不安的感覺便越是鮮明起來。震懾山東復辟的大政論戰中,皇帝對六國貴族的怒火顯而易見,李斯便立即提出了「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焚書令,後來又堅執主張坑殺儒生;其時,李斯對回到咸陽襄助政事而反對震懾復辟過於嚴苛的扶蘇很是冷落;李斯明知一直沉默的蒙恬也是扶蘇之見,卻從未與蒙恬做過任何磋商……凡此等等,蒙恬都深覺不可思議。以他對李斯秉性才具的熟悉,李斯為政不當有如此鐵血嚴酷之風。然則,李斯一時間如此強硬,強硬得連皇帝陛下都得在焚書令上只批下了「制曰可」三個字的寬緩決斷,而不是以「詔曰行」的必行法令批下。李斯如此強硬,實在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突兀變化,蒙恬難以揣測其中緣由,又因不欲牽涉扶蘇過深而不能找李斯坦誠會商,這道陰影便始終隱隱地積在了心頭……不知從何時開始,蒙恬與李斯的來往越來越少了。甚或,在朝的蒙毅與李斯的來往也頗見生疏了。事實上,蒙恬從軍,李斯從政,相互交織的大事又有太尉府,大政會商之實際需要也確實不多。然則,這絕非生疏的根本原因。生疏淡漠的根本,在於李斯對扶蘇與蒙氏兄弟的著意迴避,也在於蒙氏兄弟對這種著意迴避的或多或少的蔑視。蒙恬為此很感不是滋味,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與李斯敘說。
在這難堪仍在繼續的時日,蒙恬從蒙毅的隻言片語中得知:皇帝大巡狩之前,李斯的心緒似乎很是沉重。蒙毅揣測,一定是王賁臨終時對皇帝說出了自己對李斯的評判,而皇帝一定是對李斯有了些許流露。蒙恬相信蒙毅所說的李斯的鬱悶沉重,但卻嚴厲斥責了蒙毅對皇帝的揣測。蒙恬堅信:皇帝絕不會疑忌李斯,縱然有所不快,也不會流露出足以使李斯突感壓力的言辭來。這不是皇帝有城府,而是皇帝有人所不及的大胸襟。果然如此,李斯鬱悶沉重又能來自何方……
蒙恬沒有為此花費更多的心思,縱然百般思慮,依然一團亂麻。這便是蒙恬,料人多料其善,料事多料其難,凡事舉輕若重,籌劃盡求穩妥第一。唯其如此,蒙恬不善防奸,又很容易將簡單之事趨向繁難複雜。此刻,蒙恬的思忖便是各方兼顧:首先,是不能拉扶蘇與自己共同復請,而要自己單獨復請,以使皇帝對扶蘇的怒氣不致繼續;其次,是自己的復請書又必須主要為扶蘇說話,而不是為自己辯護;再次,自己復請期間,必得設法保護扶蘇不出意外事端;再再次,當在此危難之際,既不能牽涉蒙毅,也不能牽涉李斯,不能與兩人互通消息,更不能請兩人襄助;畢竟,自己有可能觸犯皇帝,也有可能觸犯秦法,牽涉蒙毅李斯於國不利,於蒙毅李斯本人也不利。
霜霧瀰漫的黎明時分,九原幕府的飛騎特使馬隊南下了。
清晨卯時,蒙恬將《復請書》副本送到了驛館特使庭院。閻樂看罷復請書,沉吟了好一陣方沉著臉道:「蒙公欲我轉呈皇帝,須得有正印文書。」蒙恬淡淡道:「上書復請,不勞足下。老夫是要特使知道,九原之行,足下要多住些許時日了。」閻樂突然惶急道:「蒙恬,你敢拘押本使麼!」蒙恬冷冷道:「老夫目下無此興致。只是足下要自家斟酌言行。」說罷大踏步逕自去了。
閻樂望著蒙恬背影,一時心頭怦怦大跳。閻樂此刻已經很明白,這件事已經變得難辦起來,難辦的要害是蒙恬。這老蒙恬久掌重兵,他不受詔你還當真無可奈何。然則,此事也有做成的可能。此種可能在於兩個根本:一則是蒙恬依然相信皇帝陛下在世,此點最為要害,否則一切都將面目全非;二則是扶蘇遠不如蒙恬這般強硬,若扶蘇與蒙恬一樣強硬,只怕事態也是面目全非。有此兩個根基點,大事尚可為之,閻樂還值得再往前走走。
「稟報特使,監軍行轅無異常,扶蘇昏睡未醒。」
正在此時,閻樂派出的隨監吏回來稟報消息了。隨監吏者,隨同「罪臣」督導詔書實施之官吏也。秦國法政傳統:舉凡國君派特使下詔,特使有督導詔書當即實施之權;若是治罪詔書,則特使必得親自監察以詔刑處置,事後將全部情形上書稟報。依此法政傳統,閻樂此來為特使,自有督刑之權。然則情勢有變,「罪臣」不奉詔而要復請等待重下詔書,特使便有親自或派員跟隨進入「罪臣」官署監察其形跡之權,此謂隨監。蒙恬扶蘇何許人也,威勢赫赫甲士重重,閻樂深恐自保不能,當然不會親自隨監兩家;故,只各派出兩名隨行文吏隨監兩府。如此依法正常之隨監,蒙恬扶蘇自然不當拒絕。清晨來向閻樂稟報者,便是隨監監軍行轅的一名隨監吏。
吏員說,監軍行轅戒備森嚴,兩名隨監吏只能一外一內;外邊一人在轅門庭院,只能在兩層甲士間轉悠;進入內室的他,只能鑲嵌在四名甲士之間守候在扶蘇寢室之外;寢室之內,只有兩名便裝劍士與一名貼身軍僕、一位老太醫。吏員說,直到四更,扶蘇寢室尚有隱隱哭泣之聲,天將拂曉之時哭聲便沒了;之後老太醫匆匆出來片刻,又匆匆進去了,出來時兩手空空,進去時捧了一包草藥;至於清晨,扶蘇寢室仍無動靜。
「清晨時分,蒙恬未去監軍行轅?」閻樂目光閃爍著。
「沒有。在下揣測:行轅動靜,司馬會向蒙恬及時稟報。」
「扶蘇有無早膳?」
「沒有。在下揣測:一日一夜,扶蘇水米未沾。」
「好!你隨我來。」閻樂一招手,將那個隨監吏領進了特使密室。
片時之後,隨監吏帶著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吏匆匆出了驛館,到監軍行轅去了。閻樂的謀劃是:對蒙恬無可奈何,索性示弱放手,以示對功勳大臣的敬重,如此或可麻痺蒙恬不找特使糾纏;對扶蘇,則要攻其迷亂之時,絕不能放鬆。
監軍行轅的隨監吏剛走,大將軍幕府的隨監吏便回來稟報了。幕府隨監吏說,大將軍幕府尚算禮遇,他們兩人只能在正廳坐待,蒙恬或在庭院轉悠,或在書房操持,他兩人一律不能跟隨不能近前,一夜無事。如此情形閻樂早已料到,聽罷只問了一句,方才蒙恬回府沒有?隨監吏說沒有。閻樂立即吩咐隨監吏回幕府探查,蒙恬究竟到何處去了?午膳時分,幕府隨監吏回報,說裨將王離於大約一個時辰之前進入幕府,與蒙恬書房密會片刻,兩人已經帶一支馬隊出幕府去了。片刻之後,閻樂著意撒在城外的吏員稟報說,蒙恬馬隊向陰山大營去了,王離沒有一起出城。閻樂一陣欣喜,心頭立即浮現出一個新的謀劃。
秋日苦短,倏忽暮色降臨。
初更時分,閻樂打出全副特使儀仗,車馬轔轔開抵監軍行轅。護衛司馬攔阻在轅門之外,一拱手赳赳高聲道:「末將未奉大將軍令,特使大人不得進入!」閻樂一臉平和一臉正色道:「本使許大將軍復請,已是特例。本使依法督詔,大將軍也要阻攔麼?」護衛司馬道:「特使督詔,業已有隨監吏在,特使大人不必多此一舉!」閻樂一亮特使的皇帝親賜黑玉牌道:「本使只在庭院督詔片刻,縱使大將軍在,亦不能抗法!若足下執意抗法,則本使立即上書陛下!」護衛司馬道:「現武成侯正在行轅,容在下稟報。」說罷匆匆走進了行轅。片刻之後,護衛司馬大步出來一拱手道:「特使請。」
朦朧月色之下,大庭院甲士層層。閻樂扶著特使節杖,矜持地走進了石門。年青的王離提著長劍沉著臉佇立在石階下,對走進來的閻樂絲毫沒有理睬。閻樂上前一拱手道:「陛下以兵屬武成侯,武成侯寧負陛下乎!」王離沉聲道:「足下時辰不多,還是做自家事要緊。」閻樂不敢再硬碰這個從未打過交道的霹靂大將王賁的兒子,一揮手吩咐隨行吏員擺好了詔案,從案頭銅匣中捧出了那卷詔書,一字一字地拉長聲調念誦起來,念到「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時,閻樂幾乎是聲嘶力竭了。詔書念誦完畢,閻樂又高聲對內喊道:「扶蘇果為忠臣孝子,焉得抗詔以亂國法乎!扶蘇不復請,自當為天下奉法表率,焉得延宕詔書之實施乎!……」
「夠了!足下再喊,本侯一劍殺你!」王離突然暴怒大喝。
「好好好,本使不喊了。賜劍。」閻樂連連拱手,又一揮手。
依著法度,詔書雲賜劍自裁,自然是特使將帶來的皇帝御劍賜予罪臣,而後罪臣以皇帝所賜之劍自裁。那日因蒙恬阻撓,未曾履行「賜劍」程式,扶蘇便被蒙恬等護送走了。以行詔程式,閻樂此舉合乎法度,誰也無法阻撓。雖則如此,閻樂將皇帝御劍捧到階下時,還是被王離黑著臉截了過去,遞給了身後的監軍司馬。閻樂還欲開口,王離卻大手一揮,四周甲士立即逼了過來,閻樂只得悻悻去了。
次日清晨,當蒙恬飛馬趕回時,九原已經在將士哭聲中天地反覆了。
在城外霜霧瀰漫的胡楊林,王離馬隊截住了蒙恬。王離淚流滿面,哭得聲音都嘶啞了。王離說,閻樂的賜劍一直在司馬手裡,他也一直守護在扶蘇的寢室之外;夜半之時,閻樂的隨監老吏在寢室外只喊了一聲「扶蘇奉詔」,便被他一劍殺了;分明寢室中沒有動靜,軍僕與太醫一直守在榻側,兩名便裝劍士一直守在寢室門口,可就在五更雞鳴太醫診脈的時候,長公子已經沒有氣息了;王離聞訊飛步搶進,親自揭開了扶蘇的絲綿大被,看見了那柄深深插進腹中的匕首……王離說,驚慌失措的太醫在扶蘇全身施救,人沒救過來,卻意外地在扶蘇的貼身短衣中發現了一幅字跡已經干紫的血書——
抗命亂法,國之大患。扶蘇縱死,不負秦法,不抗君命。
蒙恬捧著那幅白帛血書,空洞的老眼沒有一絲淚水。
直到血紅的陽光刺進火紅的胡楊林,蒙恬依舊木然地靠著一棵枯樹癱坐著,比古老的枯木還要呆滯。無論王離如何訴說如何勸慰如何憤激如何悲傷,蒙恬都沒有絲毫聲息。人算乎,天算乎,蒙恬痛悔得心頭滴血,卻不知差錯出在何處。閻樂相逼固然有因,然看這干紫的血書,扶蘇顯然是早早便已經有了死心,或者說,扶蘇對自己的命運有著一種他人無法體察的預感。扶蘇這幅血書,雖只寥寥幾句,其意卻大有含義,甚至不乏對蒙恬的告誡。血書留下了扶蘇領死的最真實的心意:寧以己身之死,維護秦法皇命之神聖;也不願強行即位,以開亂法亂政之先河。身為皇帝長子,事實上的國家儲君,赤心若此,夫復何言哉!蒙恬實在不忍責難扶蘇缺少了更為高遠的大業正道胸襟,人已死矣,事已至此矣,夫復何言哉!
蒙恬所痛悔者,是自己高估了扶蘇的強韌,低估了扶蘇的忠孝,更忽視了扶蘇在長城合龍大典那日近乎瘋狂的醉態,忽視了覆蓋扶蘇心田的那片累積了近三十年的陰影。那陰影是何物?是對廟堂權力斡旋的厭倦,是對大政方略與紛繁人事反覆糾纏的迷茫,是對父皇的忠誠遵奉與對自己政見的篤信所萌生的巨大衝突,是植根於少年心靈的那種傷感與脆弱……而這一切,都被扶蘇的信人奮士的勃勃豪氣掩蓋了,也被蒙恬忽視了。蒙恬也蒙恬,你素稱慮事縝密,卻不能覺察扶蘇之靈魂的迷茫與苦難,若非天算大秦,豈能如此哉!
直到昨日,蒙恬還在為扶蘇尋覓著最後的出路。他飛騎深入了陰山草原,找到了那個素來與秦軍交好的匈奴部族,與那個白髮蒼蒼卻又壯健得勝過年青騎士的老頭人商定:將一個目下有劫難的後生送到草原部族來,這個後生是他的生死之交,他不來接,老頭人不能放他走,當然更不能使他有任何意外。老頭人慷慨地應諾了,舉著大酒碗胸脯拍得噹噹響:「蒙公何須多言!蒙公生死之交,也是老夫生死之交!只要後生來,老夫便將小女兒嫁他!老夫女婿是這草原的雄鷹,飛遍陰山,誰也不敢傷他!」……蒙恬星夜趕回,便要將迷亂悲愴的扶蘇立即秘密送進草原,而後他便與王離率五萬飛騎南下甘泉宮了……一切都安置好了,最要緊的扶蘇卻沒有了,人算乎,天算乎!
「蒙公,三十萬大軍嗷嗷待命,你不說話我便做了!」
在王離的憤激悲愴中,蒙恬終於疲憊地站了起來,疲憊地搖了搖手,瘖啞顫抖的聲音字斟句酌:「王離,不能亂國,不能亂法。唯陛下尚在,事終有救。」王離跌腳憤然道:「蒙公何其不明也!長公子已死,閻樂更要逼蒙公死!棟樑摧折,護國護法豈非空話!」蒙恬冷冰冰道:「老夫不會死。老夫寧可下獄。老夫不信,皇帝陛下能不容老夫當面陳述而殺老夫。」王離大驚道:「蒙公!萬萬不可!皇帝業已亂命在先,豈能沒有昏亂在後……」「王離大膽!」蒙恬被王離的公然指斥皇帝激怒了,滿面通紅聲嘶力竭地喊著,「陛下洞察深徹,豈能有連番昏亂!不能!決然不能!」
王離不說話了。
蒙恬也不說話了。
……
三日之後,陰山大草原見證了一場亙古未見的盛大葬禮2。
扶蘇身死的消息,不知是如何傳開的。晝夜之間,沉重嗚咽的號角響徹了廣闊的山川,整個大草原震驚了,整個長城內外震驚了。正在尋覓窩冬水草地的牧民們中止了遷徙流動,萬千馬隊風馳電掣般從陰山南北的草原深處向一個方向雲集;預備歸鄉的長城民力紛紛中止了南下,萬千黔首不約而同地改變了歸鄉路徑,潮水般流向了九原郊野……第三日清晨,當九原大軍將士護送著靈車出城時,山巒河谷的情境令所有人都莫名震撼了。霜霧瀰漫之下,茫茫人浪連天而去,群峰是人山,草原是人海,多姿多彩的蒼黃大草原,第一次變成了黑壓壓黔首巾與白茫茫羊皮襖交相湧動的神異天地。無邊人海,緩緩流淌在天宇穹廬之下的廣袤原野,森森然默默然地隨著靈車漂移,除了蕭瑟寒涼的秋風長嘯,幾乎沒有人的聲息。漸漸地,兩幅高若雲車的巨大挽幛無聲地飄近了靈車。一幅,是草原牧民的白布黑字挽幛——陰山之鷹,折翅亦雄。一幅,是長城黔首們的黑布白字挽幛——長城魂魄,萬古國殤。蒙恬與王離麻衣徒步,左右護衛著扶蘇的靈車。九原大軍的三十萬將士史無前例地全數出動了,人俱麻衣,馬盡黑披。十萬器械弓弩營的將士在營造墓地,十萬步卒甲士的方陣前行引導著靈車,十萬主力鐵騎方陣壓後三面護衛著靈車。大草原上矛戈如林旌旗如雲,轔轔車聲蕭蕭馬鳴,在血色霜霧中鐫刻出了雖千古無可磨滅的宏大畫卷……
巍巍陰山融入了血紅的露光霜霧,茫茫草原化作了血色的海潮激盪——
註釋:
1公車司馬令,秦衛尉之屬官,職能有四:執掌皇城車馬進出,夜巡皇城,夜傳奏章,徵召公車。雖屬衛尉,實為皇城事務的要職之一。
2陝西綏德縣城內疏屬山巔,有扶蘇墓。史家王學理先生之《咸陽帝都記》第九章註釋條對其記載是:扶蘇基狀作長方形,長30米,寬6米,高8米,墓前碑刻「秦長子扶蘇墓」六字。城北一公里處,當無定河與大理河交匯處,傳為扶蘇月下憂國憂民處,名「涼月台」;縣南一公里盧家灣山崖壁立,有水從空中落地成泉,傳為扶蘇自裁處,故名「嗚咽泉」。唐詩人胡曾有《殺子谷》詩云:「舉國賢良盡淚垂,扶蘇屈死戍邊時。至今谷口嗚咽泉,猶似當年恨李斯。」
另,《大清一統志》雲,綏德城內有扶蘇祠。《關中勝跡圖志·卷三十》又云:扶蘇墓有陝西臨潼縣滋水村、甘肅平涼東寧縣西兩處。王學理先生認為,當屬紀念性假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