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權相變異 第二節 趙高看見了一絲神異的縫隙 文 / 孫皓暉
一過雕陰要塞,趙高心頭怦怦大動起來。
從沙丘上路以來,趙高無一日不緊張萬分。若非三十餘年在權力風暴中心磨煉出的異常定力,趙高很可能已經崩潰了。皇帝的驟然病逝太不可思議了,一輪光芒萬丈的太陽陡地被天狗吞噬了,天地間一片黑暗,誰都不敢輕易抬腳了。只有趙高的一雙特異目光,隱隱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絲縫隙,隱隱看到了這一絲縫隙中瀰散出的天地神異,心頭怦怦大跳著。然則,更令趙高緊張的是,天狗吞日是一時的,若不能在這片時黑暗之中飛昇到那神異的天地,陽光復出,一切都將恢復常態,自己將只能永遠地做一個皇室宦臣,永遠地喪失那無比炫目的神異天地。每每心念及此,趙高便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短短的回歸路程,趙高幾乎要散架了,夜不能安臥,日不能止步,除了八方奔走應對種種紕漏與急務,還得恰如其分地在李斯等大臣們面前表現出深重的悲痛,還得思緒飛轉地反覆揣摩內心深處那方神異天地。旬日之間,一個丰神勁健的趙高倏忽變成了一個鬚髮虯結形容枯槁的精瘦人干,每日挑著寬大的衣衫空蕩蕩水桶般在行營車馬中奔走,引來將士大臣們的一片感慨與憐憫。不知多少次,心力交瘁的趙高都要放棄閃爍在心底的神異天地了。可是,每每當他閃現出這個念頭時,總有一種神奇的跡象,使他心底掠過一陣驚喜,心頭又是勃勃生機。
沙丘宮的風雨之夜,趙高看到了第一絲亮光。
李斯沒有要他在大臣們面前立即出示皇帝遺詔,也沒有公議皇帝遺詔如何最快處置。李斯以當下危局為理由,將包括皇帝遺詔在內的一應國事,都推到了回咸陽議決。趙高不相信李斯當真在皇帝病逝的那一刻悲愴得昏亂了,沒有理事才具了,果真如此,那還是李斯麼?李斯的這一決策,使趙高第一次陡然心動,依稀看見了到達那方神異天地的可能。原因只有一個,李斯首相有斡旋朝局之私慾,沒有將擁立新皇帝看得刻不容緩!畢竟,皇帝猝然歸天,二世皇帝尚未確立,李斯便是權力最大的人物;其時,若李斯秉持法度,要趙高當即公示皇帝遺詔,並當即派特使將皇帝遺詔發往九原,閃爍在趙高眼前的那方神異天地便會立即化為烏有,一切將復歸可以預知的常態——扶蘇主持大局,帝國平穩交接。所幸者,李斯沒有如此處置,慌亂悲愴的大臣們也沒有人想到去糾正李斯,一切都順理成章而又鬼使神差地被異口同聲決斷了。不。應該說,只有趙高想到了其中的黑洞。可是,趙高不會去提醒李斯,也不會去糾正李斯。因為,精明絕倫的趙高立即從李斯的處置方式中捕捉到了一絲希望——李斯可以不對隨行大臣公示遺詔,他便可以不對李斯出示遺詔!而只要皇帝遺詔沒有公示,丞相李斯的隱秘忌憚與一己私慾便會持續,丞相府這架最大的權力器械便存在傾斜於趙高天地的可能。至於李斯究竟忌憚何來,李斯的私慾究竟指向何方,趙高完全不去想。趙高只死死認定一點:一個在皇帝猝逝的危難時刻敢於擱置皇帝遺詔的權相,內心一定有著隱秘的私慾,而這一私慾不可能永遠地隱藏。
自沙丘一路西來,趙高再次看到了一絲絲亮光閃爍眼前。
皇帝死於盛夏酷暑而秘不發喪,一路須得著意掩蓋的痕跡便不可勝數了。而從種種難題的解困之策,趙高則確定無疑地一次次領略了李斯的權變計謀。車載鮑魚以遮屍臭,是趙高最先提出的應急對策。列位看官留意,趙高所說的鮑魚,不是真正產出珍珠的鮑魚,而是用鹽浸漬的任何魚類。因鹽浸魚皮,故此等鹹魚原本寫作「鞄魚」;「鞄」字本讀「袍」音,然民間多有轉音讀字,故市井民間多讀作鮑魚之鮑,時日漸久相沿成習,鹽浸鹹魚與真正的鮑魚,便都被喚作鮑魚了。孔子所謂的「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說的便是這種鹽浸鹹魚。死魚以鹽醃製,在夏日自然是腥臭瀰散。
趙高沒有料到的是,鹹魚腥臭夾著屍身腐臭濃烈瀰散,大臣將士們根本無法忍受。上路當日,將士們嘔吐頻發,大隊車馬走走停停,一日走不得三五十里。次日,胡毋敬與鄭國兩位老臣連續昏厥三次,頓弱也在軺車中昏昏不省人事,眼看三位老臣奄奄一息。當時李斯立即決斷:將三位老臣留在邯鄲郡官署養息,入秋時由邯鄲郡守護送回咸陽。送人之時,偏偏頓弱陡然醒來,死死抓住了軺車傘蓋銅柱,聲稱不死不離開皇帝陛下,才勉力留了下來。李斯的臨機決策大得人心,獨趙高卻看出了其中隱秘——不送兩位老臣回咸陽而偏偏留在邯鄲,是有意無意地疏散重臣,使朝中要員不能在行營回歸之前聚集咸陽!
更令趙高叫絕的是,李斯與頓弱及兩名老太醫秘密會商,在當晚紮營起炊時在各營燉煮鹹魚的軍鍋裡不知放置了何種草藥,將士大臣竟全數莫名其妙地鼻塞了,甚也聞不到了。後來,輜重營熬製的涼藥茶分發各部,將士大臣們日日痛飲,從此便甚事也沒有了。李斯的此等機變,是以博大淵深的學問為根基的,趙高自愧弗如,心下生出的感喟是——只要李斯同心,所有的權變之術都將在無形中大獲成功!
陽周老長城會見九原特使王離,是最當緊的一個關節。無論從哪方面說,只要有公心,或有法度信念,李斯都當有不同的處置——或立即奔赴九原會見扶蘇蒙恬,或密令王離急召扶蘇蒙恬來見,共商危難交接長策。須知,秘不發喪是為防備山東老世族作亂而議決的對策,絕不是針對扶蘇蒙恬這等血肉肱股之臣的。然則,李斯並未如此處置,卻立即找到趙高密商如何支走王離,併力圖不使扶蘇蒙恬知道皇帝病逝消息。當時,李斯的說辭是:「方今皇帝病逝,九原立成天下屏障。若皇帝病逝消息傳入胡地,匈奴必趁機聚結南下!其時,皇長子與大將軍悲愴難當,何能確保華夏長城不失!為防萬一,當一切如常,國事回咸陽再從容處置!」趙高心明眼亮,立即明白了李斯內心的忌憚所在,也清楚地聽出了李斯說辭的巨大漏洞。然則,趙高想也沒想便一力贊同了李斯,並立即在片刻之間安置好了一切,將年青的王離瞞了個結結實實。
若沒有李斯的種種異常,趙高斷然不敢推出自己的秘密傘蓋。
在皇帝身邊三十餘年,趙高一絲一縷地明白了廟堂權力的無盡奧妙與艱難險危。即便在大陽炎炎最為清明的秦國廟堂,也有著一片片幽暗的角落。這一片片幽暗的角落,是人心最深處的種種惡欲,是權力交織處的種種紐結,是風暴來臨時各方利害的冷酷搏殺,是重重帷幕後的深深隱秘。趙高一生,不知多少次的奉皇帝密令辦理秘事。趙高秘密撲殺過皇帝最為痛恨的太后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在攻滅邯鄲後,又秘密殺光了當年蔑視欺侮太后家族與少年嬴政的所有豪強家族與市井之徒;至於刺探王族元老與權臣隱秘,部署侍女劍士進入黑冰台秘密監視由姚賈頓弱執掌的邦交暗殺等等,更是不計其數了。趙高一生,始終活躍在幽暗的天地裡。趙高精通秦法,卻從來沒有真正信奉過秦法。在趙高心目中,再森嚴整肅的法治,都由定法的君王操縱著;廟堂權力的最高點,正是一切律法的空白點。在巍巍矗立的帝國法治鐵壁前,趙高看見了一絲特異的縫隙。這道特異的縫隙,是律法源頭的脆弱——在所有的權力風暴中,只有最高的帝王權力是決定一切的;帝王能改變律法,律法卻未必能改變帝王;只要帝王願意改弦更張,即使森嚴如秦法也無能為力。為此,屢屢身負觸法重罪的趙高要逃脫秦法的制裁,只有最大限度地靠近甚或掌控君王最高權力。趙高以畢生的閱歷與見識,錘煉出了一頂特異的濂身傘蓋。
自從皇帝將少皇子胡亥交給趙高,這一獨特目標便隱隱地生發了。隨著歲月流轉,趙高的這頂獨特傘蓋終於大體成形了。數年之間,趙高教導的胡亥,已經是一個丰神俊秀資質特異的年青皇子了,雖未加冠,卻已經成熟得足可與大臣們會議國政了。為了使胡亥能夠堅實地立足於皇子公主之林,趙高以最嚴厲的督導教給了胡亥兩樣本領:一則是通曉秦法,一則是皇帝風範。對於苦修秦法,胡亥是大皺眉頭的,若非趙高的嚴厲督導,這個曾被皇帝笑作「金玉其外,實木其中」的荷花公子肯定是一條秦法也不知所以。然對於修習皇帝風範,胡亥卻樂此不疲。趙高的本意,是要通過修習皇帝風範祛除胡亥的聲色犬馬氣息,好在將來正正道道地做個大臣或將軍。一旦皇帝辭世,胡亥所在便是趙高的歸宿。趙高深知,自己與聞機密太多,在扶蘇二世的廟堂裡是不可能駐足的。令趙高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胡亥並沒有真正地修習皇帝的品性與才具,卻將皇帝的言談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連聲音語調都驚人的相似。一日夜裡,趙高正在燈火熄滅的帷幕裡折騰一個曾經侍奉過皇帝一夜的侍女,廊下驟然一聲咳嗽,趙高立即從榻上跳將下來,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突然一陣哈哈笑聲,趙高又嚇得大跳起來,一臉詭秘的胡亥正笑吟吟站在面前!趙高又惱怒又驚慌,當即嚴厲申斥了胡亥,說如此模仿皇帝陛下,要被砍十次頭,絕不能教不相關者知道!胡亥惶恐萬分地諾諾連聲,絲毫沒想到自己也熟悉的秦法裡,根本就沒有十次砍頭之罪。
若沒有李斯的會商求告,趙高不會貿然推出「皇帝風範」的胡亥。
胡亥,是一個無能而又具有特異天賦的皇子。最要緊的,胡亥是趙高的根基。當那片神異天地在趙高眼前閃爍時,最燦爛的影子便是這個胡亥。如今,從沙丘宮到陽周老長城的短短路程之間,李斯也隱隱約約地走近了這片神異的天地,不時晃動在趙高眼前。然則,趙高無法確切地知道,李斯究竟是否能真正地走入這片天地?畢竟,李斯是位極人臣的法家大才,是帝國廣廈的棟樑,是天下最有資望與權勢的強臣,要李斯走進趙高心中的神異天地,李斯圖謀何等利市呢?官職已經大得不能再大,資望已經高得不能再高,榮耀富貴也已經是無以復加,丞相之職,通侯之爵,舉家與皇帝多重聯姻;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能有幾人如同李斯這般尊崇?沒有。一個都沒有。王翦王賁父子固然比李斯爵位高,然卻恬淡孤冷,除了戰場統兵,其對國政的實際掌控力遠遠不如李斯。蒙恬蒙毅兄弟雖一內一外,群臣莫敢與之爭,然卻距離實際政務較遠,與皇族融為一體的根基早已不如李斯家族了;若扶蘇做不得二世皇帝,蒙氏兄弟縱然可畏,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如此一個李斯,趙高的那片神異天地能給李斯何等尊榮呢?唯其如此,趙高仍然得繼續查勘李斯,得繼續結交李斯,得走進李斯的心田,看清那裡的溝溝坎坎。
至少,一個突然的消息,使趙高生出了吃不準李斯的感覺。
一個小內侍奉趙高之命,例行向李斯稟報「皇帝病況」,卻不經意看到了李斯正與自己的舍人秘密議事。小內侍只聽見了「姚賈如何」幾個字。待小內侍走近,舍人立即匆匆出帳,隨即,帳外便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去了。趙高心頭驀然一閃,立即斷定這是李斯要密邀姚賈北上。姚賈北上做甚?自然是要與李斯合謀對策了。姚賈何許人也?李斯的鐵定臂膀,官居九卿之首的廷尉,又曾多年執掌邦交,極擅策劃秘事。如此一個人物先群臣而來,豈非李斯心存私慾斡旋朝局的開始?當然,李斯越有私慾,趙高心下越踏實。趙高此時深感不安的是,李斯究竟何事不能決,而要與姚賈會商合謀?李斯的心結在何處?是靠近那片神異天地,還是疏遠那片神異天地?趙高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無論姚賈如何主張,李斯的盤算都是根基,不將李斯內心根基探查清楚,一切都落不到實處。至少,在進入甘泉宮1之前,應該對李斯心思的趨向有所探查。
趙高沒有料到,這個時機是李斯送上門來的。
送走王離,大巡狩行營連夜從直道南下。將及黎明時分,好容易才在一輛皇帝副車中打起鼾聲的趙高,突然接到了李斯書吏的傳令:丞相正在前方一座山頭樹林中等候中車府令,須得會商緊急事務。趙高二話沒說,下車飛馬趕去了。山風習習的林下空地中,只有李斯一個人踽踽轉悠著,幾名舉著火把的衛士都站在林邊道口。趙高提著馬鞭走進一片朦朧的樹林,第一眼看見的,是李斯腰間的一口長劍。數十年來,這是趙高第一次看見李斯帶劍,心下不禁怦然一動——殺心戒心,李斯何心?趙高走過去深深一躬,不說話了。幽暗的夜色中,李斯沙啞的聲音飄了過來:「老令,行營將過義渠舊地,這幾日行程有何見教?」趙高思忖間一拱手道:「高無他議,唯丞相馬首是瞻!」李斯沒有一句讚許,也沒有一句謙辭,默然轉悠片刻,突然道:「咸陽宮今夏儲冰幾多?」趙高思緒電閃,一拱手道:「稟報丞相,趙高尚未與給事中互通,不知儲冰如何。然則,以趙高推測:皇帝出巡,只怕儲冰會有減少。」李斯歎息了一聲,語氣透著幾分無奈:「若儲冰不夠,國喪之期足下如何維持?」趙高依舊是拱手道:「高無他意,唯丞相馬首是瞻!」李斯肅然道:「老夫欲使皇帝行營駐蹕甘泉宮,發喪後再回咸陽,足下以為如何?」趙高小心翼翼地道:「如此,丞相可盡快處置遺詔事,高無他議。」李斯卻道:「議決遺詔事,至少得三公九卿大臣聚齊方可。目下宜先行安置好陛下,再相機舉行朝會!」趙高心頭猛然一跳,當即一拱手高聲道:「甘泉山洞涼如秋水,正宜陛下,丞相明斷!」李斯一點頭,趙高一拱手,兩人便各自去了。
將近午時,一夜行進的將士車馬在泥陽2要塞外的山林河谷中紮營了。
各營各帳起炊造飯時,同時接到了行營總事大臣李斯的書令——丞相奉皇帝口詔,各營歇息整肅,午後申時整裝進發,直抵甘泉山之甘泉宮駐蹕——
註釋:
1甘泉宮,秦時行宮,遺址在今陝西省淳化縣之甘泉山。
2泥陽,戰國秦時城邑,因在源自隴東的泥水下游的北岸,故名,大約在今陝西旬邑縣西北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