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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仲父當國 第三節 再破成例 呂不韋周旋立儲 文 / 孫皓暉

    春氣方顯,秦王嬴異人卻突然病倒了。

    呂不韋匆匆趕赴王城寢宮,正遇太醫令與兩位老太醫在外廳低聲會商。見呂不韋到來,太醫令過來惶惶一躬低聲道:「秦王此病少見,諸般症狀雜亂,脈象飄忽無定,老朽不敢輕易下藥。」呂不韋當即道:「先扶住元氣,其餘再一一調理。」說罷便進了寢室。

    寢室中四隻木炭火滿蕩蕩的大燎爐烘烘圍著臥榻,兩扇大開的窗戶卻又忽忽灌著冷風,榻前帳帷半掩,嬴異人坐擁著厚厚的絲綿大被,身邊卻站著兩名侍女不斷揮扇,景象實在怪異!呂不韋走近榻前一看,見嬴異人面色如火額頭滲汗渾身瑟瑟發抖雙眼忽開忽闔閃爍不定,心下不禁猛然一沉,肅然一躬低聲道:「我王此刻清醒否?」

    嬴異人喘息如同風箱:「文信侯,我,尚能撐持……」

    「臣求得一名東海神醫,欲為王做救急之術可否?」

    「救命,莫問……」

    呂不韋疾步走出寢室,片刻帶進一個被長大皮裘包得嚴嚴實實的人來。此人進室摘去皮裘,卻是一個面如古銅清奇古遠的白髮老人!老人稍做打量便吩咐關閉門窗,撤去燎爐,女子盡皆退下。嬴異人正要阻止,卻莫名其妙地頹然靠在大枕上朦朧了過去。老人從腰間一隻精緻的皮囊中倒出一顆暗紅色藥丸用開水化入盞中,上前輕輕一拍嬴異人臉頰,嬴異人嘴便微微張開。老人懸肘提起藥盞,紅亮的一絲細線便分毫不差地注下。片刻藥線斷去,老人在榻前丈餘處肅然站定,躬腰,蹲身,出掌,幾類武士馬步一般。驟然之間,老人兩掌推動,鬚髮戟張,形如古松虯枝。眼見一團淡淡白汽便籠罩了整個王榻,榻中便有了輕微鼾聲,白汽越來越濃,榻中鼾聲也越來越響。大約頓飯辰光,老人收身對呂不韋道:「王者在天。老夫之方大約管得月餘,此後必有發作,每次可服此丹藥一顆,三丹而終。」呂不韋驚訝道:「既是施救之藥,大師何不多留得幾顆?太醫治本也從容一些。」「丹不過三。」老人淡淡一拱手,「余皆無可奉告,老夫告辭。」轉身拿過長大皮裘,一裹頭身又包得嚴嚴實實去了。

    呂不韋輕步走到外廳,吩咐一個機警侍女守在寢室門口,但有動靜便來稟報。安頓妥當,呂不韋便在寢宮外的柳林轉悠起來。春寒料峭時節,樹皆枯枝虯張,林外宮室池水斑斑可見。呂不韋凝望著林外大池邊一片高高聳立的青灰色的秦式小屋頂,不禁便有些茫然。秦王沉痾若此,王后王子為何不來守榻?她母子回到秦國竟是遲鈍了?秦王眼看是病入膏肓,要緊急安頓的事太多太多了,既要快捷還不能著了「後事」痕跡,如此便須縝密謀劃,不能亂了方寸。這方士方術雖非醫家正道,卻能救急延命,秦法為何一定要禁止方士?能不能改改這條法令?呂不韋木然地穿行在枯柳之間,一時思緒紛至沓來,竟是不知不覺來到了林外大池邊。

    「稟報丞相,王已醒轉!」

    呂不韋驀然一振,隨著侍女便大步匆匆回到寢宮。嬴異人已經披著一領輕軟皮裘坐在案前悠然啜茶,迎面招手笑道:「文信侯這廂坐了。」及至呂不韋坐到身邊,嬴異人驚歎笑道:「這東海神醫當真神也!一覺醒來,甚事沒了!」呂不韋低聲道:「君上不知,此乃方士也。方才情勢緊急,臣未敢稟明。」「怪道也!」嬴異人恍然一笑,「不管甚人,治病便是醫。我看此禁可開。」呂不韋笑著一點頭,便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小陶瓶,將方纔老人的話說了一遍,末了思忖問道:「發病皆無定,此藥交王后,抑或交侍榻內侍?」「王后忙也!」嬴異人歎息一聲,「藥交內侍算了,他們總在身邊,緩急有應。」呂不韋一點頭,便招手喚過榻邊老內侍仔細叮囑了一番,轉身一拱手道:「臣有要事,請王定奪。」

    「要事?文信侯但說。」嬴異人顯然有些驚訝。

    「年來上病多發,臣反覆思慮,王當早立儲君。」

    「你是說冊立太子?」嬴異人沉吟片刻緩緩道,「文信侯所言,我亦曾想過。然我僅嫡庶兩子,只十一二歲。長子生於趙,次子又是半胡。再說,我即位堪堪兩年……原本思忖本王正在盛年,或許還能有得幾個子女,其時擇賢立儲水到渠成。今日局面立儲,實在是諸多不便也。」

    嬴異人的躊躇在於秦國兩個傳統,其一,王子加冠得立儲君。其二,秦王即位三年得立儲君。前者防備在位國君疼愛小兒而立未經歷練的童稚少年做儲君,後者則防備權臣外戚向國君施壓,逼迫國君倉促立儲。以前者論,秦人二十一歲加冠,而兩個王子年歲尚在少年,嬴異人自己也才三十餘歲正當盛年,此時立少子為儲,便要大費周折。以後者論,嬴異人父親孝文王即位一年便薨,自己即位剛剛兩年又恰逢大敗於山東,此時立儲朝野便多有疑慮:一則疑秦王兩代孱弱短壽其後難料,二則疑秦王受王后呂不韋聯手脅迫。諸般想法嬴異人不便明說,於是便不得利落。

    「我王差矣!」呂不韋已經將這位秦王心思揣摩透徹,當即顏色肅然,「儲君乃國家根本,早立遲立皆須以時勢論定,拘泥成例何能救急安國?先祖孝公不拘成例,立八歲之子為太子,因由便在當年秦國時勢:邦國危難,國君時有不測之險也!秦武王亦不拘成例,臨終專詔十五歲幼弟嬴稷繼任,亦是時也勢也不得不為也!至於趙胡之念,王更謬其千里也!頓挫之時王不拒趙女為妻,稱王之後卻顧忌王子生於趙國,此謂疑人無行也。王歸咸陽後與宮妃胡女生得次子,也是堂堂王族骨血,何忌之有也?當年惠文王之長子蕩為太子,太子母乃戎狄佳人舉國皆知,何礙武王為大秦爭雄天下?秦之宏圖,一天下也。王若心存此等畛域之分,實是有愧先王社稷矣!更為根本者,今日我王雖在盛年,然少時多受坎坷,痼疾無定發作,若不及早綢繆,臣恐措手不及也!」素來辭色溫和的呂不韋今日卻是句句紮實針針見血。嬴異人一時不適,竟是良久默然。

    「我是說朝野顧忌之情,丞相卻全做我心真了。」嬴異人勉力笑了笑。

    「呂不韋急切之心,我王見諒。」

    「丞相無錯,實在是我心有游思也。」

    「惟王明心,臣自有妥善操持之法。」

    思忖片刻嬴異人慨然拍案:「天意如此,立!否則無顏面見先祖也!」

    王綰方進丞相府,便見吏員們匆匆進出政事堂與各署之間。依王綰經驗,除非戰事與特急朝會,丞相府不會如此忙碌,拉住一個熟悉吏員一問,方知在啟耕大典時將冊立太子,丞相府正在籌劃諸般事宜。王綰聽得半信半疑,顧不得多問便來丞相書房覆命。

    「腐朽深植朝野,六國安得長久也!」聽罷王綰稟報,呂不韋一聲歎息。

    「丞相急召,王綰請奉差遣。」

    「非為事急,只你做得妥當也。」呂不韋似乎心有所慮,斟酌著字句對王綰說起了事由,末了微微一笑,「此事甚難,無官無爵只做事。你若不便,老夫另行物色人選可也。」

    「王綰既是首選,自當不負差遣!」

    「好!」呂不韋欣然拍案,「子有大局器量,此事便能做得好。若非如此,老夫還當真不甘急召你回來。子當好自為之,凡事權衡大局而後行也!」

    王綰肅然一躬告辭去了,回到行人署一番交接便離開了丞相府。

    呂不韋派給王綰的差使是:吏身入王城,做王子舍人;旬日之內明白回報,這個王子政能否經得起王室少學之考校?也就是說,王綰目下最急迫的事,便是要摸清王子政的少學深淺,以助呂不韋決斷考校方略。所謂少學,也稱幼學,總之是孩童時期的根基之學。王室少學由太子傅府執掌,專一延請若干飽學之士教習所有王子王孫,大體是三個等次:五至十歲一等,十至十三歲一等,十四至十六歲一等。十六歲之後至二十一歲加冠之前,不再屬於少學。呂不韋給王綰明白交底:這個王子政隨王后回秦沒有幾年,回秦後王子政也沒有入太子傅府的少學館,而是自行修習,其少學根基不甚清楚。

    據王綰所知:王子政是秦王長子,王后趙姬所生。秦王還有一個庶出子叫做成蛟,是一個胡女生得,比王子政只小得一歲。無論依照祖制還是依照秦法,秦國立儲都要將遴選對像擴展到兩代嫡系王族之內的所有同代王子公子。也就是說,立儲人選非但包括王子政與成蛟,與王子政同輩的所有王族嫡系男子,都有資格參加立儲之爭。在秦國,這叫擇賢立儲,嫡庶不避。除非秦王急難的非常之期可以專詔傳位,譬如秦武王嬴蕩舉鼎暴死洛陽,便專詔指定幼弟嬴稷繼任,尋常立儲必當依法考校擇賢而立。目下秦王在位,又無戰事急難,自當依法立儲。然如何考校,卻是例無定制。領政操持的大臣每次都要大動心思,方能衡平各方。王綰揣摩呂不韋之意,是要一力扶助王子政立為太子,然又不想有違法度,便想先行清楚王子政少學根底而後確定一種較為穩妥的考校方式。

    若非如此,急召他一個大吏回來做個舍人,便有些滑稽了。

    舍人者,文職侍從也,非官非吏亦官亦吏,國君大臣王子王孫,但凡貴胄皆可設之。所謂非官非吏亦官亦吏,是說舍人雖無正式官爵,卻看你跟得是誰做得如何?若是國君舍人又得寵信,自然是比尋常官員還要有實權了。雖則如此,舍人畢竟不是仕途正道,直正名士尋常都是不屑為之。因了如此,才有呂不韋對王綰的特意徵詢與特異叮囑。

    王綰原本秦人士子,走得是秦士務實之路,少學頗有優聲,便入咸陽為吏了。戰國士風:少學一成便周遊天下,而後再留學魏國大梁的官學或齊國臨淄的稷下學宮,先獲名士聲譽再入仕途;一策動君王,為上上之選;退而求其次,則至少是一步為卿臣高官。名士而曾為吏者也有,然大多在未獲名士聲譽之前,譬如商鞅,譬如范雎。秦國變法之後東學西漸,法家墨家儒家道家農家兵家紛紛入秦,秦國也便有了士人學風。然橘生淮北則為枳,秦學收秦人子弟,便不可避免的形成了秦士獨有之風。其與六國不同者,便是不務高遠,不求一舉步入廟堂,而是有學即為吏,由吏而建功立業晉陞爵位。在耕戰為本的秦國,此乃現實與可能使然也。在法度森嚴功過分明吏治整肅的國度,只要你有才敬事,但有功勞,幾乎沒有被埋沒者!國風如此,身為布衣之族的士者,自然不會去貪大求遠,毋寧先紮實地一步解決生計之道而再求功業上進。

    依照呂不韋叮囑的方法,王綰先去見了王后,呈上了呂不韋書簡。王后似乎淡淡笑了笑:「也有他上心時候?好,他信得過你,便是你了。」說罷便有一張羊皮紙飛到王綰面前,「這是王子修學所在,不難找。」如此這般沒有任何繁雜叮囑瑣碎禮儀,甚至連一句對兒子的介紹也沒有,王綰便成了王后認可的王子舍人。

    一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橋,王綰順著渭水南岸的東西大道西去不到兩三里,拐進一條西南方向的山道,再過一片還未發出新芽的蕭疏柳林,遙遙便見山頂果然有一座莊園。王綰飛馬上山,到得山頭眼界頓時豁然開闊。來路望時,這片山地綿延相連,深入山谷登上山頭,卻見莊園所在竟是一座孤峰之顛,與左右兩山遙遙成三足鼎立,兩道峽谷中小河明淨草木蔥蘢,實在是想不到的好去處。王綰正在悠悠然四面觀望,突聞峽谷中駿馬嘶鳴殺聲隱隱,注目看去不禁大是驚訝——

    西面峽谷的草地上,一匹白色駿馬正在縱橫飛馳,依稀可見馬上騎士身著短衣窄袖的紅色胡服,長髮散亂飛舞手持長劍高聲喊殺。駿馬馳山涉河飛掠草地皆是輕鬆自如,即或與秦軍鐵騎相比,此等騎術也毫不遜色。然從身形與嗓音判斷,騎士卻似乎是一位少年。心念及此,王綰心頭驀然一閃,立即飛馬下了山坡。正在此時,雄駿白馬突然在一道山梁前長嘶一聲人立而起,紅衣騎士從馬上摔出跌落草地,瞬間滑出丈餘之遠!

    「少公子!」一聲清亮稚嫩的驚呼,一個紅衣小童飛跑馬前。

    「沒事。」紅衣騎士搖搖手想站起來,卻又跌倒在草地上。

    王綰正在此時趕到,飛身下馬疾步近前一看,少年騎士臉上蹭滿草色,雙腿劃破鮮血滲出,臉上卻兀自笑著。王綰正要說話,紅衣小童卻抱著少年騎士的傷腿嗚嗚哭了。少年騎士大是不耐,一把推開小童厲聲申斥:「戰陣之上皮肉之傷算甚!哭哭哭!再哭回趙國去!」紅衣小童哭聲立至卻抹著眼淚抽泣:「畢竟,不是戰陣麼。」

    「心有戰陣!便是戰陣!」少年騎士怒喝了一聲。

    王綰一拱手笑道:「這位公子勇氣可嘉!然有傷還是及時醫治者好。在下正好有紅傷藥,可先行清理包紮,而後再延醫療傷。」

    「戰課未完,療得甚傷?」少年騎士冷冷一笑,突然右手拄地奮然站起,瘸得幾步揀起長劍走近戰馬。紅衣小童連忙撲過去要扶,卻被少年生氣地推開。紅衣小童便急咻咻躬身趴在馬前:「少公子,踩著我上馬!」少年眉頭猛然一聳厲聲道:「秦法無隸身!知道麼?起開!」紅衣小童哭喊道:「法是法,傷是傷,公子從權了!」少年怒聲道:「法便是法,豈能從權!」說罷拉起小童甩到一邊,大喝一聲躍上馬背,駿馬流星飛出,喊殺聲又遙遙傳來。

    王綰正在暗自心驚,便見白馬飛馳回程,恰恰又在那道山梁前一聲長嘶前蹄直撐後蹄飛起,少年騎士紙鷂般從馬上飛出,重重摔在草地上,長劍也脫手飛出顫巍巍插在三四丈外的草地上!王綰與驚叫的小童疾步衝到近前,只見少年右腿血流如注,身下的草地已經滲出一片血紅!少年騎士臉色鐵青牙關緊咬,雙手狠力握著傷口只不吱聲。紅衣小童嚇得張口結舌只呵啊亂叫,卻是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王綰不由分說便蹲身下去,拿出皮囊中傷藥陶瓶扒開少年雙手便將藥面撒了上去,再用腰間汗巾鬆緊適度地裹好,最後用小童忙不迭遞過來的一條絲帶綁定,這才鬆了一口氣。片刻血止,少年驚訝地噫了一聲,不疼了也!神情分明是從來沒有用過藥治過傷。

    「謝過先生。」少年拱手一笑竟是分外燦爛。

    「公子破例,原是該謝公子。」王綰也不無詼諧地笑了。

    「先生可人也!我叫趙政,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在下王綰,前來就職。」王綰正色拱手做禮。

    「就職?我處有職可就?」

    「舍人之職,該當有的。」

    「呵,」少年恍然一笑,「給我派來個督學。先生願做舍人?」

    「為何不願?」王綰又詼諧地笑了。

    「難為先生也!」少年慨然一歎,「恕趙政直言,我修學無師,無須督導。過幾日我去說,先生還是原路回去,謀個正經功業為是。」語氣神色竟是比加冠成人還來得練達。

    「公子差矣!」王綰暗暗驚訝地同時也認真了三分,「但為國事,無分鉅細。公子為或將參與太子遴選,豈能無謀劃料理?在下並無督導之能,惟盡襄助之力而已。」

    「先不說。咥飯要緊。回莊。」少年一揮手,推開緊跑過來的小童便咬著牙關站了起來,「不騎馬了,走回去!」說罷竟平穩緩慢地邁開了步子,雖然額頭大汗淋漓,腳下卻一步沒停。這面山坡雖算不得陡峭,卻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錯時有溝坎,對常人固然無礙,對一個傷者卻是大大艱難。王綰眼看小童不敢上前,想了想便去一株老樹折下一支無皮枯木再用短劍三五下削去枝杈,便大步追上去笑道:「河西義僕,可助公子。」少年目光一閃:「先生河西人氏?」王綰笑道:「在下少學在河西。公子去過河西?」少年搖搖頭接過木杖道:「我只知道,河西獵戶將桿棒呼做義僕。好名號!」拄地便走,腳步頓時利落了許多。一路上山,小童牽馬跟隨,王綰只在少年身後三五尺處跟隨。少年不求助,王綰也不主動搶前搭手。如此一路雖有溝坎艱難,卻也終於在半個時辰左右上到了山頂。

    莊園圍牆很高很堅固,顯然新砌不久,山石條間的泥縫還清晰可見。一座石門幾乎是鑲嵌在石牆之中,若非稍許突出的門頂短簷,幾乎看不出這裡便是莊門。小童飛跑上前砰砰打門。便聽門內女子應答之聲,石門隆隆拉開,一個衣衫整潔的中年女子打量著受傷少年,目光顯然驚訝異常,臉上卻是微微帶笑道:「公子有客,快請進來。」只站在門廳一邊,竟絲毫沒有攙扶少年之意。

    「先生請。」少年謙和一笑,分明將王綰敬為嘉賓而非舍人,與山下的任性強橫判若兩人。王綰不禁大感驚訝,彼此身份已明,如此禮敬豈非還是拒我不納?然又不好門前與傷者反覆客套,拱手一聲謝過先進了莊院。少年又對女子吩咐一聲:「今日帶酒,我為先生接風!」扶著木杖大步進了石門。

    莊院內一目瞭然:三排大磚房北東西圍成馬蹄形,東北兩房相接處有一道石門,例當通向跨院;庭院青磚鋪地,中央除了孤立一尊教人不明所以的青銅古鼎,其餘沒有任何器物擺設,乾淨整潔得纖塵不染。王綰打量得一眼,便被少年又請進了北面正房。廳堂並不寬敞,粗編草蓆鋪地,本色木案兩張,四面牆壁一無懸掛裝飾,質樸得完全可以稱之為簡陋。兩人剛剛入座,小童便抱來了一隻大陶壺兩隻大陶碗,放好陶碗大陶壺傾倒,便有紅亮的汁液頃刻溢滿。小童笑道:「只有涼茶,先生見諒。」少年淡淡道:「山茶梗煮得,消暑解渴只是稍苦,不知先生能否受用?」王綰笑道:「此乃趙國騎士茶,在下最是喜好,上路總帶一大壺。」少年頓時笑了:「喜好甚投,那便干了!」舉碗與王綰一照,便汩汩痛飲,片刻連飲三大碗方才住了,接著便吩咐酒飯上來。

    中年女子帶著小童兩大盤捧來,擺上案卻是一菜一飯:菜是蘿蔔燉羊肉,飯是焦黃的硬面大鍋盔。雖只兩樣,量卻是極大,逕尺大陶盆羊骨蘿蔔堆尖,大木盤一摞鍋盔足有六七張。少年看看王綰,王綰詼諧笑道:「足食為本,公子有騎士飯量,在下卻是甘拜下風。」少年慨然拍案:「不足食豈能足神!然今日先生來,卻要先酒!」小童立即捧來一隻大盤,盤中三隻大陶碗,分別給少年一碗王綰兩碗。少年舉碗道:「來,為先生接風!干!」兩碗一碰便如飲茶般汩汩下肚,臉色立時緋紅,「我不善酒,先生儘管放量痛飲,百年老鳳酒有好幾桶。」王綰笑道:「在下也是食過於酒,至多如此兩碗。」少年便道:「正好!開咥!」說罷一雙長筷入盆插起羊肉便呼嚕大咥,王綰方得半飽之際,少年已經盆盤皆空,兀自氣定神閒地看著王綰。王綰雖吃相全無猛咥海吞,終還是只消受得盆盤一半便丟下了筷子。

    「公子食如雷霆,雖騎士不能及也!」王綰由衷讚歎一句。

    「日後先生另案,我急食過甚,引人飯噎。」

    「不然不然!」王綰連連搖手,「與公子同席,雖厭食者胃口大開!在下尋常只咥得一張鍋盔,今日竟得三張,生平第一快事也!」

    少年哈哈大笑:「急食還有此等用處,我心尚安也!」笑得一陣,少年驀然正色,「先生到來,未及介紹。我這莊院連我三人,令狐大姑是宮派女官,不要不行;小童趙高,是趙國時的童僕,你呼他小高子便成。」說罷向小童一招手,「小高子,飯後帶先生到前後院轉悠一番,任先生選個所在住下。先生若是耐得,晚來賜教。」連串說完,也不待王綰回答,便拄著義僕篤篤走了,快捷幹練竟如專精事務之良吏。

    「先生請。」小童殷殷過來一拱手。

    「小兄弟,幾歲了?」王綰行走間便與小童攀談起來。

    「八歲。先生官身,可不敢叫我小兄弟。」

    「我也公子侍從,原本兄弟也。」

    「可不原本。你是官吏,我是……公子法度森嚴哩。」

    王綰見小趙高神色有異目光閃爍,心念一閃便轉了話題:「你說公子法度森嚴,甚法度?國法?還是私下規矩?」

    「都有。都嚴。」

    「公子最煩甚等事體?」

    「最煩人照拂。老罵我跑得太勤,一隻小狗!」

    「呵呵,公子最喜好的事體?」

    「讀書騎射。整日只這兩件事!噢,睡覺不算。」

    「公子沒有老師麼?」

    「沒。外公教識字,公子四歲便識得五七百字,從此自讀自修。」

    「噢?那你也識得許多字了?」

    「小高子不行。只識得百字不到。」

    「公子教你學字麼?」

    「公子罵我笨,要令狐大姑教我。」

    「太子傅府可有先生來給公子講書?」

    「有過三回,都教公子問得張口結舌。後來,再沒人來!」

    「小兄弟讀書麼?」

    「沒人教讀不懂。公子只教我背誦秦法,說先不犯法才能做事立身。」

    邊說邊走邊看,王綰終於在東跨院選擇了一間大磚房。這東跨院其實就是一大片石條牆圈起來的草地,足足有三五十畝大,南北兩邊各有一排六開間房屋。王綰選得是北邊最東邊一間空屋,其餘各間或多或少都擺滿了兵器架,儘管機靈可人的小趙高說都可以騰出來住人,王綰還是選了一間現成空屋。小趙高說,這座莊院原本是一家山農的林屋,公子回秦後不想住在王城裡,整日出得咸陽南門進山跑馬騎射,後來便自己與山農成交,用二十金買下了這片空莊;再後來公子便好容易請准父母搬了出來,才有了王后派來的令狐大姑與三個可人的小侍女,偏公子只留下令狐大姑,其餘都支了回去;這裡原本沒有石牆,去歲秋季秦王與王后來了一回,硬是給莊園修了一圈石牆,否則便要公子搬回王城,沒奈何公子才不吱聲了。

    「哪,王城沒給山下駐兵?」

    「不知道。當真有,可了不得,公子準定發怒!」

    一番轉悠之後收拾住屋,妥當之後便是晚湯。老秦人將晚飯叫做晚湯,本意大約是白日吃干晚來節儉喝稀。小趙高送飯時說,莊院晚湯從來是分食,給公子送進書房,他與令狐大姑自便,大姑說先生照公子,他便送來了。王綰笑說午間咥得太紮實,晚湯用不了這多,不若同湯便了。小趙高卻搖搖頭,說他從來不晚食。王綰問為甚,小趙高卻岔開了話題,說若是先生湯後要去公子書房,他去拿風燈,便跑開了。片刻風燈來到,王綰將一小碗藿菜羹也也堪堪喝罷,便跟著小趙高來到正院。

    「公子書房如何不在東廂?」王綰頗是不解。依著尋常規矩,主人書房縱然不在北面正房,亦當在東面向陽一廂,如何趙政的書房竟在承受西曬之西廂?而從東廂燈火動靜看,那裡分明是廚屋與兩僕居所。

    「公子非得如此。說廚下勞累早起晚睡,正當消受朝陽之光。他五更晨練天亮跑馬,人又不在書房,要陽光做甚?令狐大姑拗不過公子,只好如此了。」

    「公子倒是體恤之心也。」

    「那是!公子敬賢愛下,令狐大姑說得。」

    「呵呵,那還為難國府老師?」

    「噓!」小趙高開心而神秘地一笑,「遇得無能自負者,公子厲害哩!」說話便到西廂門前,便輕手輕腳上前輕輕叩門。

    「在下王綰,請見公子。」王綰肅然一躬。

    「高子,領先生進來,南間。」屋內一聲清亮的回答。

    西廂是六開間青磚大房。王綰一打量便知是一明兩暗三分格局:南間是真正書房,中廳會客,北間起居。思忖間上得四級寬大石階推開厚重木門,迎面三步處一道完全遮擋門外視線的紅木大屏,大屏兩端與兩扇內開大門形成了幾容一人通過的兩個道口。繞過南邊道口,藉著風燈光亮,王綰頓時驚訝不已——中間三面牆完全擠滿了高大的木架,一卷卷竹簡碼得整齊有序,滿蕩蕩無一格虛空,中間一張書案,案後一方白玉鐫刻著一個斗大的黑字:法!

    王綰正在愣怔,少年已經走出了南間:「呵,先生看書也,這間是法令典籍。來,順便到北間。」小趙高已經輕靈地先到點起了四盞銅人燈,北間頓時一片大亮。也是滿蕩蕩書架竹簡,中間書案與厚厚的地氈上還攤著十幾卷展開的竹簡,直是無處不書!

    「這是諸子間,只可惜還沒有收齊荀子近作。」

    王綰更是驚訝:「荀子乃當世之新學,公子也留神此公?」

    「荀子法儒兼備,文理清新奇崛,真大家也!」

    「公子在南間起居了?」

    「走,去南間。」少年笑了。

    走進南間,王綰竟是良久默然。這裡是「國是」兩個大字。少年說,這裡的所有書卷都是從王城典籍庫借來的國府文告與大臣上書之副本,每三月一借一還,今日他正在讀國府的赦將詔書。「此詔高明!借穆公之例赦敗軍之將,避成法,安國家,從權機變雖千古堪稱典範也!」少年拿起案上攤開的竹簡笑著評點。

    「公子如此雄心,在下景仰之至!」

    「笑談笑談!」少年哈哈大笑,「消磨時光也算得雄心?先生趣話也!」

    「如此消磨時光,也是亙古奇觀了。」

    「先生也!」少年慨然一歎竟是皺眉搖頭,「你說我是否甚病?一日歇息得兩個時辰便夠,再要臥榻便是輾轉反側,左右起來做事才有精神。偏又無甚事可做,便只有騎射讀書,只這兩件事我下得工夫,還不覺累人。也只在這兩件事,我用了王子身份!否則,哪裡去搜齊天下典籍?哪裡去搜齊天下兵刃?你說,這是病麼?」

    「病非病,只怕上天也不甚明白。」王綰不無詼諧。

    「偏先生多趣話。」少年一笑拿過一卷,「來,請先生斷斷此書。」

    這一夜,評書斷句海闊天空,兩人直在書房說到五更雞鳴。料峭春風掠過山谷,少年趙政送走王綰便獨自晨練去了。王綰感奮不能自已,漫步山岡遙望咸陽燈火,竟無法平息翻翻滾滾的思緒。

    旬日之後,呂不韋接到王綰書簡:「公子才略可經任何考校,丞相放手毋憂矣!」王綰做事紮實秉性厚重且不失稜角,素來不輕易臧否人物,呂不韋沒有不相信的道理。然茲事體大,王綰斷語如此之高,呂不韋也不能沒有疑惑。畢竟,這位王子自己只見過三五次,迎接王后歸秦時王子還是個總角小兒,後來又都是恰恰在東偏殿不期遇到,話都沒說得幾句,實在是不甚了了。思忖一番,呂不韋立即以行人署舊事未了名義,派一書吏將王綰緊急召回,密談一個時辰,呂不韋方才定下了方略。

    第一步,呂不韋先要清楚地知道各方勢力對立儲的實在想法。

    所謂各方勢力,便是能左右立儲的關聯權臣。儘管秦國法度清明,此等勢力的作用遠非山東六國那般可以使天地翻覆,然則要將事情做得順當,還是須得顧及的。這是呂不韋一以貫之的行事方式。大局論之,秦王一方,朝臣一方,後宮一方,外戚一方,王族宗親一方。具體論之,秦王一方只有兩子,秦王無斷然屬意之選,可做居中公允之力而不計;後宮一方兩王子之母皆無根基,王后趙姬母子入秦未帶任何趙國親族,胡妃原本低爵胡女更無胡人親族在秦,縱然有心也是無力,也可不計;外戚一方歷來是與參選立儲諸王子關聯的母系勢力,兩嫡子沒有外戚勢力,其餘王子的外戚勢力便只有羋氏一支了。這羋氏一族,乃當年宣太后嫁於秦惠王時「陪嫁」入秦的楚國遠支王族。歷秦昭王一世五十餘年經宣太后與穰侯魏冉著意經營,羋氏與嬴氏王族相互通婚者不知幾多,羋氏遂成秦國最大的外戚勢力。目下可參選立儲的諸王子中,至少有五六個是羋氏外甥外孫。羋氏雖在低谷之時,然畢竟還有華陽太后這個秦王正母在,若再與參選王子本族聯手,勢力便不可小視了。

    但最要緊的,還是朝臣與王族宗親兩方。

    說朝臣,還是一虛一實兩方。虛者綱成君蔡澤,實者上將軍蒙驁。蔡澤雖無實職,然從秦昭王晚年開始便一直操持國事大典,從安國君嬴柱立嫡開始,舉凡國葬、新王即位、啟耕大典、王子加冠等等無一不是蔡澤主持。此公學問淵博心思聰睿,一班陰陽家星相家占卜家堪輿家無不服膺,便是朝野公議,蔡澤說法也有極大影響力。此公若心下有事,突然搬出意料不到的稀奇古怪的祖製成法,頓時便是尷尬。蒙驁是軍旅軸心,遇事無甚長篇大論,只結結實實一個說法便是舉足輕重。自處置戰敗難題後,呂不韋與蒙驁已經是私誼篤厚。然此公鯁直倔強,遇事從來不論私情,私交篤厚充其量也只是不遮不掩兜底說,想要他揣摩上意權衡左右而斷事,是準定要翻車了。思忖一番,呂不韋還是先登蔡澤之門。兩人直說了一個通宵,次日午後便同車聯袂來拜訪蒙驁。

    「自囚方了,便有春風佳客,老夫何幸也!」

    蔡澤呷呷大笑:「老將軍存心教人臉紅也!你自囚,老夫便該受剮!」

    「笑談笑談。」蒙驁虛手一引,「兩位請。」

    「一冬蝸居自省,老哥哥律己之楷模也!」呂不韋由衷讚歎。

    「閒話一句,說它做甚!」蒙驁連連擺手,將兩人禮讓進正廳落座,吩咐使女煮上好齊茶,這才入座笑道,「老夫不日將赴洛陽,著手籌劃三川郡大本營,原本正要到丞相與綱成君府辭行。今日兩公聯袂而來,老夫便一總別過。若有叮囑事體,也一併說了。」

    蔡澤接道:「河冰未開,老將軍未免性急些了!」

    「老夫走函谷關陸路,不走渭水道,不打緊也。」

    呂不韋笑道:「不是說好啟耕大典後你我同去麼?」

    「你是日理萬機,只怕到時由不得你也!」蒙驁喟然一歎,「秦王體子不超其父,朝局國事多賴丞相也!還是老夫先行趟路踏勘,屆時等你來定奪便是。」

    說話間使女上茶,啜得半盞滾燙的釅茶,呂不韋沉吟道:「老將軍能否遲得半月一月?」蒙驁目光一閃道:「若有大事,丞相儘管說。若無大事,遲它甚來?」呂不韋熟知蒙驁秉性,便將秦王病狀與立儲一應事體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事秦王已經決斷,著不韋與上將軍、綱成君酌商會辦。綱成君老於立嫡立儲諸般事務,今日我等三人先來個大概會商如何?」

    「你只說,議規矩議人?」蒙驁爽快之極。

    蔡澤揶揄道:「規矩只怕老將軍掰扯不清,還是議人實在些個。」

    「想甚說甚,老哥哥自便。」呂不韋笑著點頭。

    「老夫以為,秦國立儲該當也!」蒙驁慨然拍案,「雖說秦王即位只有兩年,兩子也在沖幼,與成法略有不合。然秦王痼疾時發,舉朝皆知,國人亦有所聞,立儲獲舉國贊同不難。至於王子論才,老夫對此次可參選之庶出公子不甚了了。」蒙驁雖有些沉吟,但還是叩著書案清晰地說了下去,「若論秦王兩子,老夫以為次子成蛟可立。成蛟少年聰穎,讀書習武都頗見根基,秉性也端方無邪。更有一處,據太醫所言,成蛟無暗疾,體魄亦算強健,立儲可保秦君不再有頻繁更迭之虞矣!」

    「老將軍對二王子如此熟悉?」

    「不瞞綱成君,成蛟曾幾次前來要老夫指點兵法,而已。」

    「那可是王子師也!而已個甚?」蔡澤呷呷笑得不亦樂乎。

    蒙驁笑罵道:「越老越沒正形!老夫說得不對麼?」

    「還得說另一王子如何不當立,否則如何論對錯?」

    蒙驁正色道:「長子政有兩失:其一,生於趙國長於趙國,趙女為其生身,與趙人有先天之親兼後天之恩。此子回秦,仍自稱趙政而不自復嬴姓,足見親趙之心。其二,據老夫所聞,此子秉性多有乖戾,任性強橫恣意妄為:不就太子傅官學,戲弄太子傅府教習先生,竟私帶僕從侍女野居河谷,有傷不治有病不醫……凡此等等皆非常人之行,更非少年之行也!」蒙驁歎息一聲,「兩公莫要忘記,當年之齊湣王田地便是少年怪誕,終使齊國一朝覆亡!秦武王嬴蕩也是怪誕乖戾,以致後患連綿……人為君王,還是常性者佳也!」

    蔡澤不禁驚訝:「老將軍對大王子也如此清楚?!」

    蒙驁淡淡一笑:「成蛟無心言之,老夫無意聽之,而已。」

    「傳聞之事尚待查證,姑且不論也。」蔡澤詼諧笑臉上的兩隻圓滾滾環眼大大瞪著,「其母趙女,其子必有趙心。這血統之論老得掉渣,戰國之世誰個垂青?不想老將軍卻拾人余唾言之鑿鑿,不亦怪哉!」嚷得幾句蔡澤又是微微一笑,「老將軍當知,秦自孝公以來,五王皆非上將軍所言之純淨血統也。孝公生母為燕女,惠王生母為齊女,武王生母為戎女,昭王生母為楚女,孝文王生母為魏女,當今君上生母為夏女,嫡母華陽太后又為楚女。以上將軍血統之論,秦國君王便是個個異心了。實則論之,一個皆無!這血統論何能自圓其說也!」

    「……」蒙驁一時語塞,惱怒地盯著蔡澤。

    「便說我等,誰個老秦人了?」蔡澤揶揄地笑了,「丞相衛人,上將軍齊人,蔡澤燕人。往前說,商君衛人,張儀魏人,范雎魏人,宣太后、魏冉楚人,甘茂楚人。也就是說,百餘年來,在秦國總領國政者盡皆外邦之人!誰有異心了?你老將軍還是我蔡澤?」

    「綱成君,得理不讓人也。」呂不韋淡淡一笑。

    蒙驁原本也只是厭煩蔡澤呷呷逼人,見呂不韋已經說了蔡澤不是,心氣便也平息,釋然一笑道:「綱成君所言倒是實情實理。此條原本老夫心事,不足道也!憑心而論,老夫所在意者,儲君之才德秉性也。慎之慎之!」

    「老哥哥以為,辨才辨德,何法最佳?」

    「這卻是綱成君所長,老夫退避三舍。」

    蔡澤大笑一躬:「多蒙老將軍褒獎,方才得罪也!」

    蒙驁努力學著蔡澤語勢斥責:「國是論爭,此說大謬也!」

    三人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思忖道:「老哥哥所言極是,辨才辨德事關立儲根本。儲君才德不孚眾望,我等便是失察之罪。惟其如此,本次立儲遴選,才德盡皆考校。我與綱成君議過:才分文武,文考由綱成君操持,武考便請老哥哥操持;德行之辨尚無良策,容我思謀再定。老哥哥以為如何?」

    「持平之論!」蒙驁欣然拍案,「三考之下,是誰是誰!」

    議定大略,呂不韋大體有了底氣,留下蔡澤與蒙驁仔細計議文武考校事宜,自己便轔轔去了駟車庶長府。老嬴賁雖則年邁半癱,卻歷來敬事,聽呂不韋仔細說明來由,立即便吩咐掌事書吏搬出嫡系王族冊籍。當場查對抄錄,除卻十歲以下男幼童、所有同輩女子、未出麻疹者、傷殘者、與業經太醫確診的先天暗疾者外,能夠確定參與遴選儲君者只有十三個王孫公子:十至十五歲七人,十五至二十歲三人;另有三人分別是二十三歲、二十五歲、三十歲,且皆在軍中為將,只因與王子同輩例當參選,老嬴賁許諾立即召回。

    「老庶長可有屬意王子?」呂不韋終有此問。

    「整日王子王孫亂紛紛,老眼花也!」老嬴賁笑歎一句,「只要這些碎崽子不犯事,老夫足矣!是賢是愚,管不得許多了。丞相謀事縝密又有知人之明,你說誰行?」實在的信任又加著三分的試探,戰場傷殘而居「閒職」的老嬴賁精明之至。

    「呂不韋操持此事,只能秉公考辨,不敢先入為主。」

    「好!丞相此心公也!若有攪鬧,老夫竹杖打他!」

    「謝過老庶長!」

    回到丞相府,呂不韋立即將帶回來的王子卷冊交給了掌事主書,吩咐立即謄抄刻簡呈報秦王,並同時派出精幹吏員探察諸王子學業才德,務必於旬日之內清楚每個人實情。三更上榻五更離榻梳洗,天方大亮,呂不韋便驅車去了王城後宮。

    「喲!毋曉得大丞相來也。」華陽太后百味俱在的笑著。

    「見過太后。」呂不韋肅然一躬,「老臣多有粗疏,太后見諒。」

    「老話過矣!不說也罷。毋曉得今日何事了?」

    呂不韋一臉憂色道:「太后也知,秦王年來痼疾多發,預為國謀,欲立儲君。秦王本當親自前來拜見太后稟明,奈何病體不支,便差老臣前來拜謁。參選王子皆太后甥孫,尚請太后多加指點。」

    「子楚倒是送過個信來,我也算是大體曉得了。」華陽太后原非爭強好勝之女,自與嬴異人生母夏太后鬧過一番齷齪,只恐嬴異人做了秦王忘恩負義藉故報復,後來見嬴異人非但沒有絲毫報復,反倒多有照拂使她安享尊榮,對夏太后的那番心氣便也漸漸淡了。畢竟,夏太后是生子為王,又受大半生磨難,臨老做個太后也是天理該當。嬴異人雖然來得少,每遇大事卻都通個聲氣,也沒將羋氏老外戚做了罪人看,陽泉君還保留了爵位封號,縱是親子又能如何?如此想去,華陽太后也便淡然如常,秦王有事問她,她便依著自己想法說事,倒是沒有虛套。

    「這些孫輩王子年歲都小。幾個大的,又都早早入了軍旅,只怕參與考校也是力不從心了。曉得無?」華陽太后幽幽一歎,「要我說,只一句話:你等操持者將心擺平,給王孫們一個公道!子楚臥榻多病,你這丞相便是棟樑了。曉得無?」

    「太后激勵,老臣銘記不忘!」

    「曉得了?人都說呂不韋能人能事,今回看你了!」

    「不韋若有不當,敢請太后教誨。」

    「喲!不敢當。只要你還記得我這冷宮,便算你會做人了。」

    「太后毋憂!」呂不韋心念一閃終於將華陽太后最想聽的話說了出來,「縱是秦王不測,老臣也保得新王不負太后。」

    「曉得了!」華陽太后頓時一臉燦爛,「你只放心放手立儲,誰個沒規矩,我老太后第一個罵他!曉得無?」

    「謝過太后!」呂不韋心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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