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如晦 第四節 繁難國葬 學問騰挪 文 / 孫皓暉
冬至這日,秦昭王的葬禮在寒冷的晚霞中收號了。
朝會次日,綱成君蔡澤奉特詔總領國葬事務,兼署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內史、太祝、行人等相關六府。詔書隻字未提舉兵東出事,只說「妥行國葬,以安朝野,為目下國政之要」。依次推去,舉兵東出自然不是要務了!自己的主張能取代朝野洶洶擁戴的上將軍蒙驁的動議,這使蔡澤大為振奮,立即下令六府合署專司葬禮事務,當下大忙起來。
秦昭王薨去前後天崩地裂災異不息,靈柩在太廟停了整整三個月有餘。依著古老的風習,這便是「異葬」。異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於六月炎夏,正應了一句古老的咒語:「惡死六月無可葬。」尋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實之家富貴大族,連屍體至少停放三日的老禮都無從講究便得匆忙下葬。期間因由,便在於炎夏酷熱而民無冰室,屍體若居家過得三日三夜便會腐臭潰爛,死者難以全屍入殮;死不得全屍,是古人的最大忌諱,即或戰場殞命的烈士遺體運回故鄉安葬,族人家人也會千方百計地將殘缺屍體續得渾全方才下葬;惟其如此,為顧全屍,酷暑之死便無法講究禮儀了。然則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靈柩深藏冰窖,又恰逢連月老霖酷暑變做悲秋,屍身自然無事。然異葬終成事實,葬禮便得處處得上應天數下合物議,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則便會引來列國嘲笑且對朝野公議無法交代。如此異葬,便大大有了講究。
這第一件大事,便是議定老秦王之號。
號者,名稱也。常人之號,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對於國君,這個「號」卻不是姓名,而是謚號與廟號。謚號,是在國君死後依其生前行跡評定的稱號,或褒或貶,以示蓋棺論定。謚號制行於整個貴族層,國君謚號由朝會議定,大臣謚號由國君賜下。「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這是周禮大系中謚法的原本規矩。廟號,則是國君死後其靈位專室在太廟的序列稱號,與行跡功業關涉不大,所依據者主要是輩分與靈位專室的位置。廟號制始於殷商,太甲廟號為太宗,太戊廟號為中宗,武丁廟號為高宗。無論是謚號還是廟號,都是國君死後的定位名稱,人但呼其號,便是已逝國君。歷經春秋數百年的禮崩樂壞,戰國之世的禮法已經大大簡化,對國君之號的確定,看重朝野公議對國君業績的褒貶,而輕忽國君在廟堂的輩次排列;風習之下,王號便大多只有一個且很少拘泥形式,實際而論,大多是只有謚號而無廟號,如秦孝公齊威王魏惠王趙武靈王等等。到了秦國統一天下,秦始皇索性連謚號廟號一齊廢止,只按國君代次從始皇帝而二世三世的排列下去。西漢立朝,重新恢復了謚號廟號制。流傳到後來,謚號制愈來愈變形,以二三十字為「長謚」而專一頌揚帝王的醜劇疊出不窮,竟使原本體現天下公心而由公議褒貶國君的謚法不期然變成了匪夷所思的惡制!這是後話。
謚號對於葬禮之重要,便在於時時處處須得提及,否則便成無名之葬。
蔡澤知道,停喪治災期間,老秦王的謚號已經由太史令會同六府提出,擬定一個「襄」字。襄者,高也,成也,輔助也;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字意,便是駕車的上等轅馬。「襄」與「驤」通,襄者驤也。《詩·鄭風·大叔於田》云:「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兩服,中央駕轅兩馬。兩驂,兩邊拉套馬。上襄,則是上等好馬。也就是說,襄為駕轅之良馬。應該說,這個襄字與老秦王一生行跡尚算切合。老秦王前半生事實是與宣太后共同主政,雖處輔助之位,亦算得兩馬共轅;後半生親政大戰六國摧枯拉朽功業大成,駕轅之良馬當之無愧!然細加揣摩,蔡澤總覺得這個「襄」字有缺。缺之一,無得彰顯老秦王秉性功業之威烈;缺之二,無以破解「惡死」之凶兆,無以順應異葬之異數。後一點最是要緊!
在書房將自己關了一夜,次日清晨蔡澤匆匆進宮。
「老臣之意,先王謚號可加一字。」蔡澤開門見山。
「綱成君欲加何字?」
「昭!一個『昭』字!」
「昭?昭?」嬴柱一時有些困惑,「其意何在?」
「昭字四意!」蔡澤精神大作一口氣說了下去,「其一,昭從日,大明之光威烈赫赫!其二,昭為彰明顯揚,昭著天下!其三,昭為明辯事理,孟子云『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此之謂也!最後一處猶為切合,先王宗廟之室排序在左,正是『昭』位!」
「噫——!」嬴柱驚歎一聲恍然拍案,「好!昭襄王!一個昭字大出神韻也!」
「老臣還擬了八字號辭,以合異葬之數。」
「說!」
「威烈昭彰!天下為襄!」
嬴柱雙目大明慨然一躬到底:「綱成君奇才也!異葬鬱結,自此解矣!」
謚號交付公議,朝臣們異口同聲地拍案讚歎不絕,竟是了無異議,蔡澤才名一朝鵲起。太廟令太史令兩位老臣直是跌腳嗟歎:「宗廟之說竟出雜學之士,未嘗聞也!我等荒謬顢頇,愧執學問公器矣!」原來,以太廟靈室排序,始祖居中,其後分「昭穆」之位兩列:二四六諸代父室在左(東),曰「昭」;三五七諸代子室在右(西),曰「穆」;秦王嬴稷為嬴氏嫡系傳承第二十八代,其宗廟奉祀之靈室正居左昭位,自然切合一個昭字。此等講究若由太廟令太史令等一班算國之臣提出,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任誰不會意外驚歎。然則由蔡澤這等經濟雜學之臣提出,便大大出乎朝野意料,誰卻能不讚歎?
謚號詔書頒行朝野,昭襄王名號立即響徹秦國朝野,「威烈昭彰天下為襄」的巨幅白幛便在一夜之間掛上了各郡縣城池與咸陽城頭,喚起了國人對這位威烈之王的種種思念。
第二件大事,是要在國葬詔書中對秦昭襄王異葬有個圓滿解說。
秦昭王惡死六月,在山東六國早已經是流言洶洶,哄哄然佔據主流的是趙國說法:老嬴稷殺戮山東庶民兩百餘萬,血腥太重,天罰惡死,秦國大衰!大梁人則咬著牙根幸災樂禍地嘲諷:當年我魏惠王死逢亙古大雪,秦人罵老魏王異葬天罰!哼哼,今日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異葬天罰!僅僅是六國笑罵還則罷了,偏偏關中老秦人也暗地裡流傳一說:老秦王冤殺武安君白起,兩戰大敗於六國合縱,秦軍慘死三十餘萬,六月之死豈非報應?曾有駟車庶長憤然上書,請治關中流言者死罪!嬴柱卻是苦笑連連:「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此時治流言,秦國要不要了?」說罷看也不看便將一卷竹簡燒了。這次特詔蔡澤,新秦王專一叮囑了一句:「綱成君,此次本王詔書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為蛇足,君自細加斟酌。」蔡澤當時便明白回復:「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總攝百官,原不須申明兼署。我王之意,無非恐葬禮錯失而已,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統葬禮。老臣無他,惟能調得天下眾口也!」
謚號一定,蔡澤立即連夜召見六位大員,商討國葬詔書如何措辭?不想六人入座卻只異口同聲一句話:「素聞綱成君學兼百家,我等但憑吩咐!」蔡澤便是淡淡一笑:「諸位要掂量老夫學問,也好,尚書筆錄!」待尚書備好筆墨肅然就座,蔡澤已經晃著鴨步呷呷念誦了起來:
秦王嬴柱詔告朝野:嗚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色!號為昭襄,功業蕩蕩。薨於炎夏,威布陰陽!大秦居雍,上應太白,下為水德,太白主戰,水德肅殺。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摧強趙,屢敗六國,攻城掠地,震懾四方,執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風雷,王之天車,魂住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國人,魂縈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陽,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嗚呼哀哉!恆念昭襄!
「好!」呷呷之聲剛一收剎,六位大員便不約而同地一聲喊好。太史令搖著白頭大是感歎:「天也!老夫此來原也備得一篇,聽綱成君詔文,愧殺人矣!」太廟令拍案高聲道:「此文堪為昭襄王祭文!當勒石太廟,永為傳誦!」駟車庶長當即接道:「此事好說!老夫奏請秦王便是!」蔡澤啜著茶聽幾個素稱鐵面的老臣連番讚歎,心下大是舒暢,不禁呵呵笑道:「諸位既無異議,我等便分頭行事:老庶長持此文底進宮,呈秦王斟酌;秦王得准,立即頒行郡縣,並交內史白幛謄抄,張掛咸陽四門;太祝與太史太廟,我等立即堪定陵墓並國葬之期;行人署將一應文告盡發六國,預聞葬禮!」
六位大臣一聲應命,立即分頭匆匆去了。次日清晨,特急詔書飛騎頒行秦國郡縣並張掛咸陽四門,國人爭相圍觀誦讀,學問士子紛紛慷慨解說,老秦人頓時恍然,心中疑雲陰影煙消雲散,不禁感慨萬分!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豈非明明白白一個大陽之王!死六月而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屍體竟安然無恙,這不是上天眷顧之意麼?功業行跡生死應數,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國運!甚個惡死異葬,全然便是山東六國詛咒老秦,何其可惡也!
國人心結化開,蔡澤卻皺起了眉頭,為的是最大一件難事,確定墓葬地。
秦自立為諸侯,從隴西遷入關中,歷代國君都葬在春秋老都城雍城一帶,後世稱為秦公大陵。戰國之世,秦國的獻公、孝公、惠文王、悼武王四代國君也都回葬了雍城陵區。咸陽雖然也有宗廟,然卻只有供奉先祖與歷代國君的靈室,離陵墓甚遠。老都雍城的陵墓區及其宗廟在王族與朝野國人心目中,自然比咸陽太廟要神聖許多。如此格局頗多不便,用老秦人話說,便是「隔澀」。隔澀者,不順暢也。首先的隔澀處便是祭祀地以何為正宗?戰國之世多驟發戰事,而祭祀告祖又是大戰之前之後不可或缺的儀式,加之時令節氣災異大政等諸般重大國事,國君大臣的祭祀幾乎月月都會發生,若以雍城陵墓區宗廟為祭祀正宗,每遇祭祀馳驅數百里,自是大大不便。而若以咸陽宗廟為正宗,國君卻無一人葬在咸陽,禮儀之隆自然比不上雍城。此等尷尬雖非興亡大事,卻也實實在在是個難題。秦自遷都咸陽,孝公惠王兩代都曾想在咸陽城外的渭水南岸山塬建立宗廟,國君從此安葬咸陽渭南,以免不期祭祀之艱難。然終因戰事多發,秦國尚未強大到滋生出天下終歸秦土的普遍心志,老秦人終是以雍城為根基,國君葬於關中渭南的謀劃便難以實現,做到的只是將倉促暴死的秦武王宗廟建在了渭南。
秦昭王一代雄主,長期在位能從容行事,便一心要為秦國一統天下奠定根基。除了力戰山東摧毀六國實力,秦昭王晚年只思謀兩件大事:一是穩定秦法做萬世國本,二是消解老秦人素來以西土部族自居的馬背之心。第一謀劃之下,有了太廟勒石護法。第二謀劃,秦昭王便想從國君東葬開始。此事看似虛筆,實際卻是要為秦人樹立一個精神界碑,使秦人以天下為秦,而絕不僅僅以西部為秦!然此事終歸要後人去做,自己無法強為。為此,秦昭王專一給太子嬴柱留下了一條遺詔:「父死之時,若情勢安定,或可葬於渭南,開陵墓東移之例。」新君嬴柱將這一遺詔鄭重交給了蔡澤。蔡澤當即慨然應命,定要設法達成先王遺願!
蔡澤卻沒有想到,今日一開口便遇到了「三太」的一致反對。
「綱成君輕言也!」太史令翹著山羊鬍須當先開口,「先王雖有遺詔,然根本處卻在這情勢如何?朝議所趨,人心所向,列國之勢,都是改葬須得斟酌的情勢!先王驟去,澇災方息,秦國第一要務便是安定,動不如靜!昭襄王宗廟或可立於渭南,改葬之事萬不可行!」
「宗廟東遷亦不可行!」太廟令立即赳赳接上,「亙古至今,墓廟兩立未嘗聞也!獨我秦國竟能西墓而東廟,原本便是咄咄怪事!武王失政暴死之君,本不當入雍城宗廟,昭襄王破例將武王宗廟立於渭南,此非成例,豈能傚法!老太祝,你做何說?」
滿頭霜雪的太祝從來寡言,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老臉恰似他與之對話的神靈那般靜穆,見太廟令敦促,方才字斟句酌道:「太祝掌邦國祭祀祈禱,獻公東遷櫟陽之後,宗廟祭祀便是東西兩分。太祝府亦隨之分為東西兩署吏員,每逢祭祀諸多不便。據實而論,宗廟陵墓歸一最佳也。然老夫以為:自古宗廟循祖地,秦國宗廟陵墓當歸一於雍城為上策;若遷關中,或利於事功,然卻損於國運矣!」
「有損國運一說,可有依憑?」蔡澤立即追了一句。
「卜師鑽龜而卦,其象不明,無可奉告。」
蔡澤默然思忖片刻道:「三位老太皆以為宗廟陵墓不宜東遷,我自當謹慎從事。然昭襄王遺願也是鑿鑿在目,終歸不能做過耳輕風。蔡澤敢問三太:若得何等情勢出現,方可東葬昭襄王?」
三太一時語塞。蔡澤之言也有道理,作為奉詔大臣,先王遺詔不能置之不理;更有自古以來的習俗:葬地首從死者遺願,死者但有遺言,後人若無非常理由皆應遵從;尋常庶民尚且如此,況乎一國之王!方才三人所說都是情勢之理,而沒有涉及死者遺願。而如果改變死者遺願,自然得有非同尋常的理由。反對理由三人方纔已經說完,一時如何想得出非同尋常的理由?蔡澤問話顯然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問話便是相反一個方向:此事有無迴旋餘地?要得怎樣才能使昭襄王東葬?如果回答,事實上便是順著完成死者遺願的方向說話,若不做回答,便顯然有不敬先王遺詔之嫌,三位老太一時便沉吟起來。
「三位老太,此事尚可商榷。」蔡澤見三人無話,便和緩笑道,「老太史之說,在國事情勢不許。老太廟之說,在禮法成例不許。老太祝之說卻是三分,一認東遷利於事功,二認當循祖地,三認卦象不吉。蔡澤總而言之:國事情勢大體尚安,不足棄置先王遺願;禮法成例祖地之說,於變法之世不足以服人;惟卦象一說尚可斟酌。蔡澤之意,若得卦象有他說可以禳解,先王東葬便無大礙,三位老太以為如何?」
「此法可行。」老太祝先點頭認可。
「也好,先解了卦象再說。」太史令與太廟也跟著點了頭。
蔡澤頓時輕鬆,與三太約定好次日會聚太廟參酌卦象,便匆匆進宮去了。
嬴柱聽完蔡澤稟報,心中喜憂參半,喜得是在喪葬大禮上的三個要害大臣還有轉圜的餘地,憂得是這莫名卦象究竟何意?戰國之世雖不像春秋那般逢國事必得占卜,卻也是大事必得求兆。所謂求兆,一是天象民諺童謠等天人變異,二是山川風雲等各種徵候變異,三便是占卜。前兩種徵兆可遇不可求,許多大事便要靠占卜預聞吉凶。先王喪葬為邦國禮儀之首,諸多環節都要占卜確定。太祝府的卜人署專司占卜,如今得出一個不明卦象,傳之朝野豈非徒生不安?思忖再三,嬴柱提出要親赴太廟聽卜人解說卦象,蔡澤欣然贊同。
次日清晨,三太在太廟石坊口迎到新君與蔡澤車駕,便轔轔進了太廟。君臣在正殿拜祭之後,太廟令便對太祝肅然一躬交出東道之職。老太祝肅然還禮,復從容前行,領著君臣幾人徒步進了松柏林中的卜室。戰國之世各國王室占卜的職司程式大體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卜人」隸屬太祝府,國事占卜的地點卻在太廟正殿,太史令則必須在場筆錄入史;占卜之後的卦象,須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太廟的卜室,供君主與相關大臣隨時參酌。也就是說,太祝府職司占卜並卦象保存,太廟府職司占卜場所,太史府職司筆錄監督。一事而三司,可見其時占卜之尊崇。
朝陽已在半天,卜室正廳卻一片幽暗。裝滿各種卜材的高大木櫃環繞牆壁,正中一口六尺高的青銅大鼎香火終日不息。繞過正廳大屏再穿過頭頂一片藍天的幽深天井,便進了一座靜穆寬綽但卻更為幽暗的石室,這便是尋常臣子根本不能涉足的卦象藏室。室內三面石牆三面帷幕,中央一座香案,兩列四盞銅人高燈、六張寬大書案,靜謐得山谷一般。
嬴柱君臣拜罷香案堪堪坐定,一個鬚髮霜雪布衣竹冠的老人便從深處過來肅然一躬,回身走到東牆下向胸前石壁一摁,一面可牆大的帷幕無聲地滑開,整齊鑲嵌在青石板上的一排排卦象便赫然眼前!老人對著石板高牆又是肅然一躬,雙手捧下頭頂石板格中的一面龜甲,仔細卡進了一張與人等高的帶底座的大木板。老人方得回身,已經有兩名年輕吏員將木板抬到了大廳正中。
「卜人稟報秦王:此乃十月正日所得鑽龜卦象。」老人用一根蒼黃細亮的蓍草在三尺之外指點著裂紋奇特的龜板,「龜紋九條,間有交錯,指向方位全然不明,無從判定吉凶也。卦象推前。秦王細加參酌。」隨著卜人吩咐,兩張大板同時推到了嬴柱案前。
嬴柱睜大了眼睛仔細端詳,也看不出龜甲裂紋與曾經見過的龜卜卦象有何異同?不禁便皺起了眉頭:「三位老太學識淵博,可能看出此卦奧秘?」三顆白頭一齊搖動,異口同聲一句:「臣等多次揣摩,無從窺其堂奧。」
「綱成君以為如何?」
蔡澤端詳已久,饒是雜學淵博且自認對《易》學揣摩甚深,然卻對眼前這令人目眩的紋線看不出些許頭緒來。大凡龜卜甲板,紋線最多三五條,大部分都只有一兩條,其長短、曲直、指向及附帶裂口,大體都有數千年傳承的卜辭作為破解憑據,多識駁雜者往往都能看出幾分究竟來。然則目下之龜板裂紋多達九條,長短不一且偶有交錯與裂口,竟是聞所未聞!蔡澤正在沉吟無話,卻見老卜人盯著卦象嘴角抽搐了幾次,心下猛然一亮,趨前便是深深一躬:「老卜人乃徒父之後,累世掌卜,敢問可曾見過此等卦象?」蔡澤的謀劃是,若老卜人也回說不知,便動議此卦做「亂卦不解」,如同「亂夢不佔」一般。
「老朽遍查國藏卦象,此卦恰與春秋晉獻公伐驪戎之卦象無二。」
老卜人一開口語出驚人,三太聽得大皺眉頭。蔡澤也是心下一沉,便不想再問下去了。晉獻公乃春秋多事之君,此等異卦現於他身焉能有吉兆?然素來只讀醫書而生疏於史跡的嬴柱卻陡然振作拍案:「好!參卦也是一法。那副卦象可在卜室?」
老卜人一點頭,兩個年輕吏員便從卜室深處推來了一方木板,中間卡著一片已經發黃的碩大龜甲。大板立定案前,君臣幾人一齊注目,新老兩片龜甲的裂紋竟是一般無二!
「晉獻公龜甲有解?」蔡澤立即追問了一句。
「其時史蘇為晉國卜史,學問玄遠,實非我輩能及也!」老卜人慨然一歎旋即漠然,淡淡的語調迴盪在幽暗的廳堂,說起了一個遙遠的故事,「晉獻公五年,晉欲出兵伐驪戎。史蘇大夫龜卜得此卦象,解為『勝而不吉』。獻公問,何謂勝而不吉?史蘇對曰,『挾以銜骨,齒牙為猾,主紋交捽,兆為主客交勝,是謂勝而不吉也。』秦王且看,此處便是『骨猾』卦象。」
順著老卜人枯瘦的手指與細亮的蓍草,嬴柱君臣對龜甲板上的紋路終於看出了些許眉目:兩條稍顯粗大的紋線扶搖向上,中間突然橫生出一個短而粗的裂口,裂口兩端各有一塊裂紋恍若人齒;兩齒間又穿進一條短粗紋線,恍若人口銜骨;兩條粗大紋線越過「人口」相交合,挽成了一個奇特的圓圈!
「後來應驗否?」嬴柱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卜人道:「晉獻公不信,斥其子矛攻子盾,遂發兵,攻陷驪戎,得驪姬姐弟還國。驪姬妖冶,獻公立為夫人,生子奚齊,驪姬弟生子卓子。驪姬姐弟謀晉國大政,結奸佞離間公室,自此晉國內亂頻生:太子申生為驪姬陷害,被迫自戕;諸公子盡遭橫禍,惟公子重耳與夷吾出逃;獻公在位二十六年死,奚齊繼位遭朝野物議,權臣裡克殺奚齊,卓子再繼位,復被裡克所殺;公子夷吾在齊秦兩國護送下回晉即位,剿滅裡克一黨,然終為大亂之局;夷吾死後若非文公重耳復國,晉國滅矣!」
「這便是交相勝勝而不吉?」蔡澤鐵青著臉。
「晉勝一時,而國亂數十年殺戮不斷,勝而吉乎?」
「卜人之意,本次龜卜也是勝而不吉?」嬴柱忐忑不安地追了一句。
「卦象同,老朽不敢欺瞞也。」
「果真勝而不吉,與國葬卻是何意?」老太祝顯然是要卜人說個明白。
「昭襄王改葬,或能國運勃興,然預後不吉。」老卜人淡淡一句蔡澤一瞄,見太史令太廟令一副打定主意不開口的模樣,便走過來對嬴柱耳語了幾句。嬴柱便站了起來說聲今日到此,大袖一甩逕自去了。出得太廟,嬴柱緇車直奔駟車庶長府。蔡澤隨後趕到時,嬴柱與駟車庶長已經在相對啜茶了。
「敢問老庶長,兩年前可是陪同昭襄王最後西巡?」蔡澤就座便問。
「錄之國史,綱成君明知故問也!」
「國史載:其時昭襄王郊見上帝。不知可曾留有遺詔?」
「綱成君何有此問?」老庶長卻是不置可否。
「蔡澤推測當有遺詔,無得有他。」
「主葬大臣既然過問,老夫便實言相告:先王確曾留下金匱密書。」
「王叔何不早說?」皺著眉頭的嬴柱有些不悅。
「先王遺命:葬時不問,此書不出,只聽天意也!」
「金匱密書典藏何處?」
「依法典藏太史令府。」
「走!」嬴柱一拍案起身便走,君臣三駕高車便轔轔駛向了太史令府邸。
老太史令剛剛從太廟回到府邸,聽說秦王車駕已到府門,不禁大是驚愕,匆忙迎到中門,嬴柱卻是直接便是一句:「老太史,本王要當即拜查金匱密書。」老太史令這才回過神來肅然一躬道:「金匱密書為歷代秦王密典,我王拜查,須得占卜吉日方可。」蔡澤接道:「孟冬之月,盛德在水,府庫啟藏皆宜,何有不吉之日也!」老太史令點頭道:「綱成君說得也是。如此我王隨老臣前來。」便領著嬴柱君臣三人走過了一片水池又進了一片松林,眼前便是一片肅穆的高牆庭院,厚重笨拙的石門前矗立著一座丈餘高的大碑,赫然便是四個大字——國史典庫!
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可著庭院的大水池,石條砌就池岸,池中藍汪汪清水盈岸卻沒有任何花草,池邊整齊排列著成百隻大木桶;大水池的北東西三面全是石牆高房,整個庭院沒有一棵樹木,卻瀰漫著一股濃郁的異香。嬴柱皺著眉頭道:「甚個味道?老太史,此乃王室典籍庫,不能修葺得雅致些個?」老太史令頓時肅然:「秦王差矣!藏典須堅,防火防盜防蟲蛀,是為第一要務。異香殺蟲,池水防火,堅壁防盜,卻是最不宜雅致也。」嬴柱有些臉紅,便不再說話,只默默跟著老太史令過了水池向北面六級高台上的大屋而來。
四名吏員合力拉開了城門一般厚重高大的銅包木門,跨過堅實粗大的門檻,便見屋頂高得足有尋常房屋的兩倍,室內乾燥溫暖竟是分外舒適,一座座四方「木屋」均勻分佈在中央一片座案區前,尋常人實在看不出這裡與典藏有甚瓜葛?
與在太廟一般,嬴柱君臣拜過香鼎,便坐在案前肅然等候。老太史令帶著兩名吏員打開了最深處的一座「木屋」,搬出一隻三尺高的銅匣抬了過來。銅匣蓋縫處全部泥封,匣鼻吊著一把碩大的銅鎖,鑰匙眼也是赫然泥封;封泥上皆有清晰字跡:秦王嬴稷五十四年九月十三封典,匣面上卻是四個拳頭大的黑字——金匱密書!
金匱密書者,藏於金匱之絕密典籍也。此制開於西周的周公旦,流傳於春秋戰國。西周滅商後周武王大病不起,周公秘密禱告天地,自請身死以代武王;禱告之後將禱書藏於金匱密封存庫,下令後世非王不得開啟,以示誠不昭之於人;後來周成王聽信流言,疑周公有異心,遂親自開啟金匱密書始知真相。金匱密書藏於重地,防範之要不在被人盜開,特異處在於尋常大臣不得擅開,所以無須使用機關器物,而是國王的煌煌泥封,但有新君查看,開啟卻是不難。
嬴柱起身,對著銅匣肅然三拜。老太史令用一把專用銅刀割開泥封,打開匣蓋便後退了三步。嬴柱顫抖著雙手從匣中捧出了一方折疊的白綾,方一展開,幾行大字赫然入目:
秋分出雍郊遊,臥渭水之陽,夢見天帝。帝曰:嬴稷累矣,當眠秦中腹地而後安,雍城非汝寢地也!醒,白日煌煌,帝言猶在耳。若開此書,天意葬我於咸陽也!
「綱成君……」嬴柱一言未了竟頹然軟倒在案前!
「諸位莫慌。」蔡澤搖搖手,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倒出一粒醬色藥丸餵入嬴柱口中,又接過吏員遞過來的溫開水喂得一口,嬴柱喉頭咕咚一響片刻間便鼾聲大起。「綱成君有如此醫道?」駟車庶長不禁大為驚訝。蔡澤喘著粗氣連連搖手:「非也非也,這是呂不韋提醒我,華陽後給得藥。這幾日秦王勞累,不得不防。」說話間過得大約半個時辰,嬴柱竟打個哈欠醒了過來,指著案上白綾道:「先王郊見上帝,密書被我君臣開啟,天意分明要昭襄王葬於秦中也!綱成君立召六府會商處置。」
「嗨!」蔡澤將軍一般赳赳應命。
送嬴柱回宮後,蔡澤當即召六位大臣到丞相府議決。駟車庶長、咸陽內史與行人異口同聲無異議。太史令也不再堅持情勢說,申明只要朝野信服便可行。太廟令無可無不可,終歸是點頭贊同了。惟獨老太祝咬定勝而不吉的卦象,堅執認為只有龜卜才是預知天命國運的「信法」,余皆不足為國運斷!老駟車庶長三人當即憤然指斥太祝疑昭襄王郊見上帝,荒謬過甚,當交廷尉府論罪!老太祝卻是冷冷一笑:「天命不足為人道也!老夫言盡於此,論罪下獄何足懼矣!」便板著臉不再說話。太史令與太廟令卻只看著蔡澤一言不發。蔡澤本欲論說一番,然慮及一旦扯開越說越深反倒不妙,便斷然拍案道:「先王密書不期而發,秦王之意已決,我等只議如何實施,余皆擱置!天道幽微難測,一人孤見亦是常情,容當後議。」
這一決斷既顧全了事務又避免了難以爭辯清楚的糾葛,六臣異口同聲贊同,蔡澤便立即做了部署:駟車庶長與咸陽內史籌劃征發民力修建新陵,蔡澤領太史令草擬頒行金匱密書的國府說帖,並籌劃葬禮議程;太祝太廟堪定墓葬地,並卜定國葬日期;行人向山東列國發出國葬文告,並派斥候探察六國動靜。部署完畢分頭行事,蔡澤七人便大忙起來。
次日,隨著金匱密書與國府說帖的頒行,秦昭襄王雍城郊見上帝的故事便在朝野秦人中流傳開來,各種疑雲與反對改葬的議論頓時煙消雲散。老秦人終是相信了上帝,相信威烈老秦王東葬定然是秦國大出的吉兆!
卻說老太祝奉命堪定墓地,竟是大大為難起來。
華夏傳統,自古便有墓地擇陰陽的禮法。《詩·大雅·公劉》便是一篇記載周人先祖公劉以陰陽法測定豳地為周人定居地的故事。有云:「篤公劉,既溥且長。既景迺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君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商周時期,陰陽堪地法已經流播天下,舉凡建造都邑城郭民居,抑或部族遷徙死者安葬,都要卜地卜宅,更講究者還要卜鄰——以陰陽法選擇鄰居。《左傳·昭公三年》記載:「非宅是卜,惟鄰是卜。二三子,先卜鄰矣!」春秋戰國之世,陰陽法便發展為諸子百家中的一個獨立學派——陰陽家。所謂陰陽,原本是相地中的說法,陰為不向陽的暗面,水之南,山之北也;陽為日照之光明面,水之北,山之南也。及至《周易》出現,陰陽一辭便由單純的明暗之喻擴展為萬物之性,進而演化為「道」論基石,此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從而成為所有神秘學派的根基學說,自然也是相地的根基學說。如此流播,後世便將堪輿者稱為「陰陽先生」。
然則,戰國之世學術蓬勃興旺,治學與實際操持已經有了區別,專一治學的名士往往未必是世俗踐行的各種師家。譬如慎到是法家治學大師,卻始終沒有實際參與任何一國的變法實踐;鄒衍為戰國陰陽家的治學大師,卻不是真正操持相地的地理師或堪輿師。其時,相地的學問根基是「地理」說。《管子·形勢解》云:「上逆天道,下絕地理,故天不予時,地不生財。」《禮記·月令》云:「毋變天之道,毋絕地之理,毋亂人之紀。」所謂地理,後世東漢的王充在《論衡·自紀篇》先給了解說:「天有日月星辰謂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謂之理。」後有唐代孔穎達注文再解:「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條理,故稱地理。」由此可見,地理者,地勢之結構條理也。地理說雖可視為操作之學,畢竟其立足點尚是治學,而不是專一的世俗操作。於是,戰國中後期便有了專一的相地操作家,這便是堪輿師。堪者,天道也;輿者,地道也。所謂堪輿,便是合天地之道以斷地勢。
戰國最有名的堪輿師,恰恰便是秦人!
此人號稱青烏子,一部《青烏經》被天下堪輿師奉為相地經典,一旦得之便視為不傳之密。舉凡天子諸侯豪士貴胄,但能得青烏子相地而葬,便是莫大慰籍!秦人風傳,這青烏子隱居南山,皓首青衣深居簡出,無弟子亦無家室,更無人知其年歲,直是半神之人!然則,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這位半神半人的大師從來沒有人能請動其出山,準確地說,是根本無從尋覓。多少大國之王生前都想請這青烏子相地造墓,偏偏都是無法探察其蹤跡。魏惠王篤信陰陽之學,曾經封陰陽家鄒衍為丞相,晚年更是殷殷不忘尋覓青烏子為其相地定墓,派出三百名精幹斥候秘密進入秦國,將南山與毗鄰的崤山、陝原、桃林高地搜尋三年,也終歸沒能如願。有時,這青烏子卻是不請自到,但來便說一句:「天意當出,不得不出也!」當年齊桓公田午死,幾名堪輿師為三處墓地爭執不下,一個皓首青衣者陡然現身,只一句「齊公葬陽龍,後必勃興焉!」便倏忽離去。堪輿師們恍然驚歎,再無一句爭執。後來齊威王鐵腕變法,齊國果然富強而稱雄天下。齊人萬般感慨,從此篤信陰陽,方士之風大盛,齊國竟成了戰國方士的淵藪。
說到底,青烏子之奇,便在於他自己不來則任你踏破鐵鞋也難覓蹤跡。這便是老太祝的難處。秦有青烏子,太祝府的堪輿師便微不足道,不得青烏子相地,非但秦國朝野疑雲重重,更要惹得列國一番嘲笑,然則要請得此人出山卻是談何容易。
思忖間心念陡然一閃,老太祝立即吩咐卜人占卦,以確定青烏子方位。老卜人躊躇一陣,終是進了太廟卜室起卦鑽龜。不想燒紅的竹錐剛一觸及龜甲,龜甲便「嘎!」地一聲裂為無數碎片!老卜人倏然變色,老太祝也是驚愕萬分,對著卜室大鼎撲拜祈禱良久,心頭兀自突突亂跳。然職司所在,相地大事總是不能耽延。老太祝與幾個精幹吏員再三商議,決意派府中主書與六名堪輿師帶一班熟悉南山的吏員進山尋覓青烏子。正在行將上路之際,門吏匆匆來報說綱成君蔡澤到了。
老太祝立即趕到府門迎接,臉上卻是一副無奈的苦笑。
「老太祝知道了青烏子所在?」蔡澤皺著眉頭揶揄地笑著。
「惟盡人事也,豈有他哉!」
「可遇不可求者,聽其自然便是上上章法。」蔡澤悠然一笑,「收回人馬,但聽老夫部署便是。」說罷逕自進了廳堂。
「綱成君有應對之法,本祝謹受教。」老太祝肅然便是一躬。
「老太祝治學有術,人事卻失之古板也。」蔡澤不失時機地嘲笑了這個高傲的老人一句,叩著書案問,「府下幾名堪輿師?」
「九名。」
「秦中可相之地幾何?」
「王者之葬,大體五六處。」
「將九名堪輿師並全部吏員分做六隊,大張旗鼓相地,爭執愈多愈好。」
「這……期限在即,工匠三萬朝夕等候,自起紛爭如何收場?」
「你只如此去做,有事老夫擔承。」
「嗨!」老太祝頓時塌實,精神陡然振作,當即便召來所有吏員一番部署。一個時辰後,九隊人馬便各自打著三丈高的白色大纛旗出了咸陽南門,匆匆趕赴渭水沿岸的山水勝地。老太祝敬事,也親自帶領一隊進了渭水之南的山塬。
如是三日,這九隊相地人馬便將整個關中攪得沸沸揚揚。時當冬閒,「為王相地」的白色大纛旗召來了四野三鄉的萬千人眾終日圍觀。堪輿師們也不避諱,但有歧見便逕自高聲嚷嚷,經好事者一番解說,圍觀人眾自然也跟著七嘴八舌地爭論不休。各種消息不斷流淌,旬日之間,「國府相地大有爭執」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明事。
終於,九隊堪輿人馬齊聚渭水南岸的陰鄉樗裡,開始了會商議決。
一旦說開,九名堪輿師還當真是歧見百出爭辯不休。整個秦川中東部的形勝之地被一一羅列,最後還是各有所長難分軒輊。有人說,東部桃林高地的潼山被山帶河,為虎踞龍盤之象,昭襄王葬此秦必大興。有人說,華山為飛龍之勢,雁騰鷹舉雙翼飛張,其北麓為最佳王陵。有人說,驪山背依南山群峰,形勢高遠如仰天大壺吞吐大河,為騰龍四海之象,其勢最佳。跟隨老太祝的兩個堪輿師卻說,渭水之南,南山之北的麓口形勢磅礡,脈理隱延如浮排鋪氈,王葬最宜。然此說卻遭到其餘堪輿師的紛紛指斥,說渭南之地鋪排無序,平野難聚天地之氣,充其量是回龍之勢,實在是下下之選!一時各執己見,爭執得不可開交。
老太祝不禁大皺眉頭。他原本看好這陰鄉樗裡的山塬形勝,此地緊鄰章台,非但山清水秀,且更有未來「帝運」。惠文王時的上卿樗裡疾通曉陰陽之學,生前便將自己的墓地選在了這裡,死時曾對家人言及:「我死後百年,當有天子之宮夾我墓。」百年後為天子宮室,豈非秦國帝運?當然,此時的老太祝不可能知道,百年之後的「夾墓天子宮室」已經是西漢長安的長樂宮與未央宮了。這是後話。老太祝召堪輿師們到這裡會商,實則是想提醒堪輿師們關注此地。不想這幾個堪輿師爭得面紅耳赤,卻沒有一個人提及面前這方山水。反覆思忖,老太祝終究還是沒有開口明說。自己畢竟不是堪輿家,這些「專學」之師高傲非常,個個自視通靈知天,相互尚且全然不服,如何能贊同他這等術非專攻的俗見?對於相地這等術有專攻之學,縱然自己是權力上司,也無法使這些「屬吏」聽命。說到底,這既是「專學」之特異使然,亦是戰國自由爭鳴的奔放風習使然。譬如那個專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鑽龜解卦中提出與他不同的見解,除非你當真是占卜大家且說得確實有理有據,否則縱是君王也難以使他改口。老太祝屬下「專學」吏員甚多,很是熟悉此等吏員的秉性,所以從來不在「專學」們面前抒發己見,如此方統領得這些能才異士,若自己事事都有高明見識,只怕太祝府早已經亂成了一鍋藿菜羹。然今日這等爭執卻讓老太祝頗煩。歷來相地最多半月之期,眼看已是十三日,相地聲勢鋪排得驚天動地,非但沒有引來青烏子,自己一班人馬也是莫衷一是拿不出定見,此事卻是如何收場?
時當日暮,帳中嚷嚷不休。老太祝心下煩亂揮手陡然一喝:「散議造飯!」
堪輿師們正在愣怔,卻聞帳外吏員連聲驚呼:「山口!山口!」
眾人聞聲出帳,只見一人遙遙站在山口峰頭,皓首青衣大袖飄飄,身披七彩晚霞隱隱然仙人一般!老太祝與堪輿師們頓時警悟,當即一齊拜倒高呼:「懇請青烏子賜教解惑!」
峰頭傳來沙啞蒼勁的聲音:「堪輿之術,順天成人而已。若以汝等之心,天命國運盡在堪輿,天下何有正道也!」
老太祝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遙遙一拜高聲道:「我等愚魯,容當自省。懇請青烏子指點秦王墓地,以解朝野疑惑,以安國人之心。」
「天意也!老夫只有了了這樁繁難。」峰頭老人大袖擎著一支竹杖遙遙向天一劃,「秦地多形勝,非一人能獨佔,因人因時因地耳!昭襄王背祖制而東遷,此為孤葬也。孤葬者,非於大山之下,必於廣川之上。秦之南山乃崑崙東來,為中國三大干龍之首。秦之渭水,注河入海,吞吐天地,向為天下廣川。如此看去,南山之北渭水之南,便是大形勝也。然兩處皆陰,須得陽勢補之。」老人竹杖陡然直指東北,在晚霞中劃出了一個大弧,「涇水渭水交匯處有芷塬盤踞,芷陽之地照大山而過廣川,塬勢光肥圓潤勢雄力足,平野鋪展厚重萬綠為蓋,實是氣脈灌注之佳穴也。涇水之南,渭水之北,芷塬之南,南山之北,兩陰兩陽,相濟相生,合秦國之陰平水德,承干龍之大陽充盈,正當王者孤葬之地也。」
「敢問青烏子,既為孤葬,預後如何?」
「孤葬得勢者勃興焉!」一語方罷,山口峰頭的老人倏忽不見了蹤跡。晚霞瀰散,沉沉暮靄籠罩了蒼黃的原野,眾人癡癡站在曠野寒風之中,卻無一人說話。
次日清晨,老太祝將一卷刻寫整齊的《青烏子相地辭》呈到了新君嬴柱的案頭,並附上對國葬日期的占卜結果,又特意說明這是青烏子相地的最長說辭,實乃秦國之幸也!嬴柱看得興致勃勃,特意在「孤葬得勢者勃興焉」一句旁劃了一道粗大的紅槓,並當即下詔蔡澤「依青烏子所相,於芷陽修建墓室,依占卜吉日大行國葬。」
蔡澤接詔,立即會同駟車庶長與咸陽內史,率領三萬餘徭役民眾趕修墓地。其時君王墓葬遠非後世皇帝那般宏大奢侈,只是規模較大的一座墓室外加地面一座陵園而已。祭祀宗廟則可葬後補建,無須同時動工。以戰國風習,秦昭王陵墓成「中」字形,中央墓室合「九五」之數:長九百步,寬五十步;東墓道長三百步,寬六十步;西墓道長百步,寬二十步;墓深十丈,中央墓室分三級台階達於正室;東墓道陳列殉葬臣僚與軍陣陶俑,西墓道與南北兩墓道陳列各種大型殉葬品;葬後地面起一座土山,便是「陵」,陵外築砌一圈石牆,石坊為門,便成一座陵園。與後世相比,如此工程遠非浩大,但在戰國之世卻也是一等一的宏大陵墓了。秦人感念昭襄王大功,無分是否徭役之期,凡是田間無農活者竟一律湧來幫工,一座大墓陵園竟在月餘之間建得停當。行人署便依據老卜人卜定的葬期,向山東大小三十二個邦國一齊發出了國葬文告。秦王的國葬詔書也同時頒行朝野,都城咸陽與各郡縣當即大肆舉哀,未及三日,秦國朝野便淹沒在一片白色汪洋之中。
冬至這日清晨,三萬白甲鐵騎隆隆開道,舉國朝臣與王族男女護衛著秦昭襄王的靈柩緩緩地出了咸陽東門。東門外的沿途原野擠滿了秦國民眾,人們在清晨的寒風中肅然佇立,默默護送著這位大長秦人志氣的威烈之王走向命運的盡頭。從咸陽到芷陽的八十里大道原野上,白茫茫黑壓壓人群連綿不絕,各種香案祭品擺成了無邊無際的長廊,老秦人捶胸頓足嚎啕長哭,伴著在風中斷續嗚咽的無數陶塤秦箏,瀰漫出一種撼天動地的悲愴!
秦國靈柩大陣之後,便是山東六國、周王室以及二十餘諸侯國的各色與葬方陣逶迤尾隨,連綿旌旗白幡長達三十餘里。這次,山東六國都派出了極為隆重的與葬使團,或太子或丞相做特使,一色的「百乘」車隊,一色的萬騎馬隊。百乘戰車拉著「貢」給秦昭襄王的殉葬禮品,萬騎馬隊則意味著與葬國對死者靈魂的隆重尊崇。在列國與葬使團中,韓國最為「顯赫」,韓桓惠王親自帶領一班大臣入秦,下葬之前全副衰絰,專程到秦昭王的宗廟靈位前隆重祭祀,今日自然也緊緊跟著秦昭王的靈車,引得列國特使人人側目。
這是春秋戰國之世最為講究的邦交禮儀——會葬。
無論如何征戰攻伐,但凡一國君主國葬,各國都要派出特使會葬,然隆重繁簡程度卻是因人因國大有不同。戰國初期,趙武靈王為其父趙肅侯國葬,中原大小諸侯悉數會葬,秦楚燕齊魏五大國各出百車萬騎,其餘小國車騎不等。葬儀之日,邯鄲郊野旌旗蔽日白幡如林人馬蕭蕭,號為戰國最大葬禮。此後百年不乏雄主謝世,如齊威王、秦惠王、楚威王、燕昭王、齊宣王、趙武靈王、趙惠文王,然此等會葬大禮卻是未曾再現。
說到底,時也勢也。秦昭王之前,七大戰國尚在最後一波變法強國浪潮之中,攻殺征戰互有勝負,內政功業各見短長,天下遠未形成強弱定勢。其時秦國與山東六國的合縱連橫纏繞攻擊勢成水火,七國敵友倏忽無定,各國忙於實打實大爭,邦交來往與征戰恩怨盤根錯節,誰也沒精力應酬邦交虛禮,會葬禮儀自然也成虛文。然則經秦昭襄王五十六年,秦國橫掃六國如卷席,一世奠定了一強對六弱的天下定勢:先大敗六國聯軍於河內;再將土地最廣袤潛力最大的楚國一舉擊跨,奪取彝陵、攻佔郢都、設置南郡,逼楚國倉皇北遷,最有迴旋餘地的一個大國終於成了二流戰國;然後強攻老底子最雄厚的魏國,捎帶侵消已經軟成了一攤爛泥的韓國,一舉奪取河東河內三十餘城,設河東河內兩郡,迫使魏國龜縮河南之地,終於也成了二流戰國;期間燕齊兩國六年興亡大戰,最終兩敗俱傷,一齊成了二流戰國;最後,秦結舉國之力與新崛起的最強大對手趙國大決,長平一戰三年,摧毀趙軍全部主力五十餘萬,牢牢佔據上黨天險,若非秦國君臣歧見致白起憤然罷兵,秦軍完全可能一戰滅了趙國!原本已經孱弱的韓國,經長平大戰丟上黨、失宜陽與野王,更是滑入了三流戰國;至此,作為山東屏障的最強大趙國雖然依舊是山東最強,然卻與秦國再也無法對等抗衡了。秦國雖然也在長平大戰後兩敗於山東聯軍,但實力元氣卻遠未損傷,經秦昭襄王晚年勵精圖治,巴蜀變成了秦國又一個「陸海」,財貨民眾已經更為殷實。天下有識之士都看得明白:若非秦國大軍暫無一流名將擔綱,秦昭王也痛感後繼者乏力從而主動採取守勢,山東六國當真便是岌岌可危了!
這便是秦昭襄王的一世滄桑,在位五十六年使天下混戰局勢劇烈傾斜——秦成超強大國,山東六國全部成為二三流戰國!當此大勢分明之際,山東六國一派頹然疲憊,竟隱隱然認了這個令人窩心的事實,見秦國十餘年不再攻伐,後繼新君與新太子子楚也並非雄主氣象,便漸漸不約而同地認為秦國王霸之氣已去,只要撐持得十數二十年,戰國必將重回群雄並立的老格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山東六國便不期然生出了與秦結好之心。畢竟,與秦國之所以糾纏惡戰百年,起因還是六國不接納秦國為戰國一員蔑視秦國要瓜分秦國,如今秦國已經無可阻擋地成了最強戰國,也無可阻擋地溶入了中原文明,明是不敵,又何須死死為敵?此等想頭雖未明確形成國策,六國已經在邦交之道中對秦國有了異乎尋常的敬重。明白了這番根底,六國隆重會葬秦昭襄王,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了。
卻說旬日之後,葬禮與一應周旋俱已完畢,六國特使們便各各上路歸國。行至函谷關外分道處,趙國特使司空馬卻見楚國車馬停在道邊,錦繡斗篷蒼蒼白髮的春申君正在笑吟吟向他招手,不禁大是驚喜,利落下車趨前一躬:「在下見過春申君!」
「老夫等候多時,假相無須多禮了。」
「若君有暇,敢請露營共酒一醉!」
「噢呀,出關便飲卻是不妥,日後再說了。」春申君搖搖手一聲歎息,「楚國多事之秋,老夫多年不曾涉足中原也!今見足下敦誠厚重,欲問兩事,盼能實言相告了。」
「但凡不涉決策,在下知無不言。」
「平原君氣象如何?」
「門庭若市,佳賓周流不絕晝夜。」
「信陵君如何?」
「深居簡出,飲酒論學,悠遊無狀。」
春申君臉上沒了一絲笑意,默然良久,從腰間佩袋中拿出了一支泥封銅管,「老夫想托假相帶給信陵君一書,不知方便否?」
司空馬雙手接過銅管突然低聲道:「秦國葬禮氣象大非尋常,前輩可有覺察?」
「噢呀!老夫倒要請教了。」春申君老眼驟然一亮。
「如此國葬,秦軍大將卻只有上將軍蒙驁一人與禮,王齕王陵桓齕嬴豹張唐蒙武等一班戰將,還有國尉司馬梗,竟然均未與葬!更令人不解者,連那個從趙國脫逃的新太子傅呂不韋也沒與葬!春申君但說,如此之多的文武高爵不與王葬,豈非咄咄怪事!」
「吾輩老矣!」原本漫不經心姑且聽之的微笑一掃而去,春申君不覺緊緊皺起了眉頭,喟然一歎便是憂心忡忡,「如此看去,六國縱是揖讓,強秦卻未必放手了。一旦刀兵再起,天下卻是何以了結!」
司空馬驚訝地盯著春申君,眼中期待的光焰倏忽熄滅,嘴角抽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前輩果然老矣!戰國累世大爭,刀兵如影隨形,一時勝負何以便滅了志氣?秦國縱是再度東出,夫復何懼!敗而再戰,英雄也!一敗塗地而成驚弓之鳥,何以立足戰國!」
「後生可畏了。」春申君淡淡地讚歎了一句,對司空馬的慷慨激昂以及對自己的譏諷卻是不置可否,只一拱手道,「假相好自為之,後會有期了。」說罷便登上華貴的青銅軺車逕自轔轔去了。年輕的司空馬怔怔地望著黃色的車馬遠去,竟是久久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