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大秦帝國4:陽謀春秋

第五章 情變橫生 第五節 情之有契 心之惟艱 文 / 孫皓暉

    秋夜寒涼,車馬行人稀少,緇車穿街走巷,不消片刻便到了薛公小巷。

    偏院茅屋的燈火仍然亮著,毛公正在燈下自弈,一手白一手黑,落得一子便舉起酒葫蘆大飲一口,搖晃著長髮散亂的雪白頭顱,兀自好棋臭棋地品評一番,竟是饒有興味。

    「夤夜自弈,老哥哥好興致也!」

    毛公驀然回頭,見是呂不韋站在身後,跳起來便是哈哈大笑:「呀!竟還有一隻夜鼠竄游,好好好!來,先干一口!坐坐坐!」酒葫蘆剛塞到呂不韋嘴邊,又拉著摁著呂不韋坐到了草蓆上,光著腳紅著臉嚷嚷起來,「你老兄弟說說,人活到這份上有甚個興頭?吃了睡睡了吃,日落臥榻黎明即起,拋灑了多好的靜夜辰光,分明不是農夫工匠,卻非得農夫工匠一般折騰自己,酒也不吃,棋也不下,有甚個活頭!老夫憋氣,明日便搬出這破園子!要不是你個老兄弟夜貓子來,老夫這就找人吃酒下棋去!」

    呂不韋不禁噗地笑了:「薛公一夜不陪,老哥哥便耐不得了?」

    「嘿嘿,那老小子牛筋一根,忒沒勁!」毛公紅著臉兀自嘟噥一句,便坐到了大案對面,「說,甚事又發了?」

    「甚事沒有,陪老哥哥廝殺一番消夜。」

    「嘿嘿,別哄弄老夫。罵一通作罷,你只說事。」

    呂不韋不在說笑,從懷中皮袋抽出那支竹簡遞了過去。毛公接過一瞄,白眉猛然聳動,便是一聲長長地歎息:「老兄弟苦心也!謀事如此紮實。」呂不韋笑道:「下邊那個烙印似曾相識,只想不起來,老哥哥指點了。」毛公瞇縫起老眼一陣端詳:「這是個籀文,『清』字,斷無差錯!」呂不韋思忖道:「少時聽老師講書,籀文業已失傳,唯一班嗜好鐘鼎銘文者能辨識些許。一個綠行商賈,以籀文為記,豈非蹊蹺?」毛公搖頭道:「你老兄弟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籀文失傳,只是天下官府與治學士子不再書寫。庶民市井之間,卻並未絕跡。」「如何如何?」呂不韋大是驚訝,「庶民市井間竟有此等古文流傳?」毛公嘿嘿笑道:「老夫少時遭逢巨變,曾遠遁秦國巴蜀。秦之商旅老號,立約大都是這種籀文,常人看去天書一般,極是隱秘。老夫還聽說,嶺南楚人、高麗人中多有夏商週三代敗落貴胄的逃亡部族,此等人也通行這種古奧的籀文,只是不曾親見而已。老兄弟通曉商旅,對秦國卻恰恰生疏,不知者也是常情。」

    「清字?」呂不韋思忖間突然拍案,「寡婦清!秦國大商!」

    「八九不離十。」

    「赫赫巨商,竟捲入人市綠行,匪夷所思也!」

    「關你甚事,不坑客不害民不違法,誰說大商不能做綠行了?」

    「老哥哥懵懂也!」呂不韋一拍案道,「公然綠行,原是無甚關涉。然則長青樓卻是買賣豪門女子、諸侯公主,哪國法令能允許了?」

    「嘿嘿嘿,」毛公連連搖手,「話雖如此,卻也是當今亂世使然。你老兄弟覺得這老寡婦丟了大商臉面,可你買了人家物事救急,終不成還去告發?大事當前,操那般閒心甚用?果真有朝一日,你老兄弟做了秦國丞相,再去找這個老寡婦理會便了。」

    「老哥哥說得是。」呂不韋釋然道,「車馬各路,目下管不得許多也。」

    「這就對了。」毛公嘿嘿一笑,轉身從屋角拉過一口木箱打開,「看看,《質趙大事錄》。只等那小子醒過神來,老夫便教他弄得順溜。」

    呂不韋看著滿蕩蕩一箱破舊的竹簡,心頭驀然一熱,不禁便是一歎:「老哥哥如此心血,但願嬴異人迷途知返也。」

    「怪也!」毛公手中酒葫蘆一頓,「你老兄弟也有沮喪之時?沒底了?」

    「實不相瞞,不韋確是不安。」呂不韋輕輕叩著棋案,「男女之事紛雜,不韋素來不諳此道,當真拿不準異人能否過得此關。」

    「嗚呼哀哉!」毛公一陣大笑,「老夫以為天塌地陷也,卻是苟苟男女之事!莫看我這老鰥夫,最能揣摩兒女之事,你老兄弟到時只聽老哥哥招呼便了,斷無差錯!」

    見毛公如此篤定,呂不韋心下頓時舒暢,本當立即告辭,卻聞雄雞長鳴,尋思此時回雲廬未免動靜太過,便欣然提出與毛公對弈一局。毛公高興得連呼快哉快哉,嘩啦抹了自弈棋局,提起一子便啪地打下。呂不韋欣然應對,兩人便酣暢淋漓地廝殺起來,待到東方曙光托出朦朧溫潤的秋陽,呂不韋才離開了小巷。

    回到雲廬,越劍無來報,將長青樓一支鐫刻著「收訖」兩字的銅牌交來。呂不韋接過銅牌,見底端一片水紋狀的線條隱隱也是個古籀文「清」字,心下又是一動,便著意將書契竹簡與銅牌一起收藏進了密件銅箱。一切妥當,喝了一鼎熱滾滾的牛骨茶,茸茸細汗中便泛起了濃濃倦意,正要臥榻安睡片時,老執事卻匆匆來報說,接到飛鴿傳書,西門老總事已經從咸陽起程,估摸三兩日內可趕回邯鄲。呂不韋雖感意外,一時卻也想不明白,搖搖手便進了後帳,片刻之間鼾聲大起。

    掌燈時分,呂不韋朦朧初醒,聽得一陣熟悉的說話聲隱隱傳來,霍然起身來到前帳,果然見西門老總事正在燈下站立,老執事與越劍無的匆匆背影剛剛消失在帳口。呂不韋大步過來拉住老總事笑道:「西門老爹歸來,不韋鬆泛也!」西門老總事一躬身道:「咸陽情勢蹊蹺,老朽不及請准先生,便放下手頭事星夜趕回。」呂不韋心頭不禁一跳,卻呵呵笑道:「不打緊,先為老爹接風,事情慢慢說。」正要轉身吩咐雲廬僕人,西門老總事卻道:「先生惺忪倦怠,不妨沐浴一番,酒飯之事有老朽。」呂不韋心中一熱,說聲好便進後帳去了。片刻出來,燈下兩張大案酒菜已經齊備,寒暄幾句飲得兩爵,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入秋以來,咸陽風傳老秦王風癱加重,失憶失語,不能料理國務。官府也不正視聽,竟聽任風傳瀰漫朝野。恰在此時,綱成君蔡澤又前往蜀郡,視察李冰的都江堰去了。起行那日,太子嬴柱率百官在郊亭餞行,聲勢很是鋪排。送走蔡澤之後,太子嬴柱便卸去了『暫署丞相府』職事,住進了章台,丞相府竟無人主事了。老朽不明所以,便與莫胡姑娘秘密通聯,囑其留心打探。旬日前,莫胡傳出消息:華陽夫人三次前往灃京谷與華月夫人密談,詳情無從得知。老朽難解其中奧秘,便星夜趕了回來。」默然片刻,呂不韋笑問一句:「咸陽莊園建得如何?」

    「大體完工,唯余內飾善後。密道之事,先生定准路徑,老朽再找荊雲義士。」西門老總事從腰間皮袋摸出一張羊皮紙遞過,「這是莊園地理圖,先生定個方向出口便了。」

    呂不韋接過地圖燈下端詳,見莊園前臨大水後依山塬,不禁笑道:「老爹所選,分明一處形勝之地也!這莊園北臨渭水,密道只要東西兩路,出得遠些,隱秘些便是。」

    「省得。」老總事收起羊皮紙,「邯鄲新居有越執事等料理,老朽明日便去會荊雲義士,商定後順道趕回咸陽。」

    「莫急莫急。」呂不韋擺手笑道,「業已入冬,百工停做,莊園又不是等用,趕個甚?老爹多日不在,不韋還真有些左右不濟。既然回來了,便留下來明春再說。不管咸陽如何變化,我等明春都要動。邯鄲這邊,離不開老爹。」西門總事的一雙老眼淚光瑩然,可勁兒一點頭,逕自飲下一大爵趙酒,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呂不韋慨然一歎,也陪著飲了一大爵。西門老總事低聲道:「先生毋憂,異人公子醒來後已經大體如常,該當不會有事了。」呂不韋恍然一笑,一時竟無從說起。

    正在此時,帳外一陣急促腳步聲,越劍無已到了面前,一句稟報先生尚未說完,便聽一陣頑皮的笑聲隨著一個紅色身影輕盈曼妙地飄飛進來。呂不韋猛地站起,笑聲驟然打住,紅色身影便已經撲到了呂不韋懷裡。片刻愣怔之間,呂不韋已經清醒了過來,親切地拍著懷中顫抖的肩膀笑道:「昭妹呵,來了就好。來,坐了說話。」

    來者正是卓昭。她噘著嘴嘟噥了一句才不是孩子家,不但沒有就座,反而摟著呂不韋脖子咯咯笑了起來:「大哥孔夫子一般,我卻是不怕,偏要抱你!」呂不韋紅著臉道:「孩子家性情,莫玩鬧。」說著話便拉開了纏在脖子上的柔嫩的臂膊,將卓昭摁到了座案裡,轉身正要吩咐備酒,卻發現老總事與越劍無已經不在大帳了。

    「左看右看,心不在焉,沒勁!」卓昭生氣地噘起了小嘴。

    「無法無天。」呂不韋沉著臉,「說,大父何在?我去接人。」

    「爺爺又不是影子,不作興一個人來麼?」

    「如何如何,你一個人來?」

    「如何如何,不能來麼?」卓昭頑皮學舌的臉上一片燦爛。

    「你呀你!」呂不韋頓時著急,「邯鄲何事?我陪你去辦,完了即刻送你回去!」

    「何事?你不明白?」卓昭的臉驀然紅了,「上年說得好,偏這時你便忘了。一春一秋,你只泥牛入海,還不作興我來麼?」

    「便為這等事?」呂不韋驚訝了。

    「呵。」卓昭目光一閃又頑皮地一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

    「上天也!」呂不韋又氣又笑,「此等事急個甚?大父知不知道你來邯鄲!」

    「你說,這是小事?」驟然之間,卓昭一雙明眸溢滿了淚水。

    「莫非還是大事?」

    「當然大事!大事——!」卓昭猛然哭喊一聲,便衝出了大帳。

    「……」呂不韋想喊一聲回來卻沒有聲音,想抬腳去追卻黑著臉釘在了帳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越劍無輕步走來稟報說,西門老總事攔下了卓昭姑娘,已經派一名雲廬女僕侍奉她住進了那頂最厚實的牛皮單帳,用餐已罷,目下正在沐浴。木然呆坐的呂不韋長吁一聲,對越劍無低聲吩咐了幾句,便徑直到雲廬西南角的單帳去了。

    所謂單帳,便是只供人居而沒有議事帳廳的小型帳篷。這頂牛皮單帳,原本是專為嬴異人來雲廬長談夜宿預備的。慮及嬴異人體格單薄,呂不韋刻意吩咐西門老總事給單帳外多加了兩層翻毛羊皮,帳門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釘翻毛皮的防風門,入冬燃起木炭燎爐,便是大寒時節帳內也是暖烘烘一片。

    呂不韋信步而來,見虛掩的帳門在呼嘯的北風中吱呀開闔,便徑直推門走了進去。幽暗的帳中一片涼意,只後帳口直直站著一個捧著衣盤的少年胡女。見呂不韋進來,小胡女一躬身柔聲道:「稟報先生:公主正在沐浴,她執意要開著帳門的。」

    「姑娘去吧,這裡有我。」呂不韋笑著點點頭,從懷中皮袋摸出兩個沉甸甸的秦半兩塞進小胡女裙袋中,小胡女說聲多謝,便一溜碎步去了。

    呂不韋關了帳門,給燎爐加了木炭,又點亮了兩盞銅人紗燈,明亮的帳中頓時暖烘烘一片。左右打量,又拿來帳角一個木架,將小胡女所捧衣盤中的雪白皮裘掛在了後帳口。一切妥當,這才坐在案前斟茶自飲默默思忖。

    「衣服。」後帳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呼喚。

    呂不韋急忙起身,打開絲綿帳簾,一隻手將皮裘伸了進去。「噫——」只聽簾後驚訝地一聲,厚厚的棉布簾便忽地掀開,一個明艷美麗的少女便隨著一團撲面的香風水霧飄到了呂不韋面前。一身紅紗長裙,一頭如雲長髮,雪茸茸的皮裘擁著白中泛紅的細嫩肌膚,燦爛的笑靨點著一雙汪汪墨亮的大眼,纖細輕盈的身姿鼓蕩著誘人的豐滿婀娜,直是天上仙子一般!

    「你,終是來了……」柔美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昭妹,來,坐下說話。」呂不韋木然站著,笑得有些尷尬。

    「不韋大哥……」卓昭輕輕歎息一聲,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呂不韋親切隨和地跪坐到了對面,欲待捧起茶爐上的陶壺給卓昭斟茶,手卻伸到了壺身,燙得自己噓地一聲縮了回來。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來。你只坐了。」說罷利落斟了兩盞茶,將一盞茶捧到對面,便笑吟吟地盯住了呂不韋,「我不生氣,聽你審問便了。」呂不韋笑了笑便皺起了眉頭道:「先說,你是如何逃了出來,不怕大父憂急麼?」「虧了爺爺不是你也。」卓昭頑皮地一笑,「說便說,遲早的事。你走後一春沒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爺爺想辦法,爺爺只罵我沒出息沉不住氣。到了立秋,父親商路傳回消息,說你在咸陽奔走於官府之間。爺爺便揣測你事情上路,歸期沒個準頭。沒多久又聽說你與丞相蔡澤成了好友,還進太子府考校一群王孫。爺爺便說大功可期,只擔心你財力不足。我便纏著要爺爺帶我去咸陽找你。爺爺不答應,說不能給你添亂。我生氣了,便不吃飯。爺爺沒轍,想了三日,終於答應我來邯鄲等你。我便來了。沒了。」

    「纏人也!」呂不韋笑歎一聲,「那座老宅煙火不舉,卻顯然有你的寢室臥榻,你一人住在廢棄老宅裡,萬一出事如何是好?沒個操持!」

    「老夫子大哥擔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廢棄老宅離你這雲廬近便,我天天只去那裡打探你的消息。晚間我便出了離開,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沒有。」

    「你晚間不住老宅?」

    「是呵,不住。」

    「這卻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箏之聲,不是你麼?」

    「噫!」卓昭大是驚訝,「你卻如何知道?」

    「先說,秦箏是你彈奏了?」

    「真個審問也!」卓昭作個鬼臉一笑,卻又是輕輕一聲歎息,「不知道是人是仙還是命,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雲廬外轉了整整一個時辰,見確實沒有你的消息,便回到了老宅。本說三更便走,只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盤一般,秋風掠過胡楊林,片片金紅的樹葉飄進蕭疏的老宅,恍惚便是月宮中飛來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你時我在大河船頭彈箏放歌,便操起了秦箏,只想或許你又能神奇地出現……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楊林中竟有歌聲唱和!嘶啞高亢,激越蒼涼,一聲聲直往人心頭叩打,比你當日唱給我的秦歌還淒楚動人!一時之間,我是真被那歌聲打動了,也是好奇,我便順著秦風音律奏了下去,想到那一曲便彈那一曲。說也怪哉!不管我彈那一曲,那歌聲都是絲絲入扣如影隨形,且都是我沒聽過的老秦古詞兒!他越唱越見純熟,竟一口氣唱了十六支歌兒,我的手都彈得酸了,他還在唱!那一晚,我沒有回商社。我想記下那些歌詞,次日晚上便沒有再彈,只在老宅樓上備好了筆墨等候。實在說,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誰想,方到三更,那歌聲便又幽幽地飄了過來。沒有秦箏,歌聲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竟全部記了下來。第三日晚上,我還是沒彈秦箏只等候。我想,他一定不會再唱了。可是,三更刁斗剛打,歌聲便又飛了過來。一連六個晚上,他都獨自唱到落霜降霧濛濛曙光。我心下實在不忍,便在第七日為他再彈了一夜。說是我彈他唱,實則是他引領著我不斷糾正偏離秦風的音律。後來,我彈他唱,我不彈她也唱。」卓昭驟然打住,粗重地歎息了一聲,「我罵自己沒出息,可我忍不住……後來,我終是離開了老宅,再也不去了。畢竟,我不能不找你……」

    呂不韋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是怦怦大跳!

    卓昭說得滿面通紅神采飛揚,最後竟是淚光瑩瑩,這是呂不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自大河唱和得以神交,他與卓昭僅僅有過短暫的兩次直面相處。在他眼中,卓昭是溫婉沉靜而又不失熱烈奔放的一個少女。然則,自今晚驟然闖來,卓昭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卻使他感到了一種難以捉摸的陌生——淘氣任性得像一塊無法染色的頑石,扶搖衝動得又像嘩嘩做響流淌無形的浪花。婚約之事,本來是一件徐徐圖之從容計議的大事,她竟能一意孤行隻身亂闖!夜半入老宅,本來已經夠荒唐,她竟能心血來潮,與一個陌生歌者做半月之久的晝夜唱和!驀然之間,呂不韋想到了嬴異人的癡迷病臥,一個念頭竟轟然湧到了心頭——如此二人忘情如一,倒真是一對兒!

    心念一閃,呂不韋心頭便大跳起來——畢竟,他也是深深愛著這個少女的,更不要說,他還在天卓莊當著卓原老人的面許諾了婚事,豈能生出如此荒唐想法!倏忽之間,呂不韋勉力平息了自己的心潮湧動,此時此刻,自己若再把持不住,事情便可能亂得無法收拾。想得清楚,呂不韋親切地笑了:「老宅之事,倒也是奇遇一樁,沒準是上天開恩,派樂師教昭妹秦風音律也。不說了。新宅搬定,我便陪你回天卓莊。」說罷起身一擺手,「昭妹該歇息了,我清晨過來說話。」

    「哎,莫走!」卓昭一伸手扯住了呂不韋衣襟,「正事還沒說也。」

    「頑鬧!」呂不韋沉著臉,「不是說陪你回天卓莊麼?等幾日說不遲。」

    「老夫子!」卓昭咯咯笑道,「卓昭就知道要嫁人麼?」

    「真有正事?」

    「看!」卓昭小手一揚,「你之所愛所想。」

    呂不韋哈哈大笑:「一方方羊皮紙,便是我之所愛也!」

    「看看再說嘛。」卓昭嬌憨地將一個白色方塊拍到了呂不韋手心。

    呂不韋嘩地抖開一瞄:「這是甚個物事?堪輿圖麼?」

    「呀呀呀,村夫一個!看仔細也。」卓昭笑得直打跌。

    呂不韋將羊皮紙拿到燈下,見紙上一副暗紅色大圖,線條粗大硬實,接頭處有明顯的再筆痕跡,全圖沒有一個字,只有山水樹木與幾種奇異的記號。端詳有頃,呂不韋轉身皺著眉頭道:「此圖詭異,似乎是用竹片木棒之類物事蘸著血畫成。這條粗線走向,似乎是漳水。除此而外,實在看不出所以然。」卓昭道:「再看這塊山峰,像甚來?」呂不韋不假思索道:「一枚老刀幣。」卓昭咯咯笑道:「老商天性,就認錢也!我說不韋大哥保準一眼認出,爺爺還不信,說他分明畫得一柱怪峰。」呂不韋不禁笑道:「近看是山,遠看是錢,原是都沒錯。」卓昭一撇嘴:「能事也!你說,這錢山位置在何處?」呂不韋思忖道:「看山水走向,大體當在巨鹿沙丘以東、太行井陘口以西之群山地帶。」卓昭咯咯笑道:「東西三百里,你便老牛耕耘,慢慢翻也!」呂不韋搖搖頭:「此等秘圖,原是只畫給作者備忘,等閒破解不得,誰能說得準確位置?」卓昭噗地一笑:「你抱抱我,便領你去。」一語未了,滿臉便張得通紅。呂不韋一怔,親切地拍拍卓昭肩膀笑道:「沙丘井陘間好山水,只是,要去遊玩,也得明春天暖了才好。」卓昭頭一低,頓時淚水盈眶,猛然將一支銅管打進呂不韋掌心:「誰要去遊玩?拿去看也!」

    呂不韋心中有事,實在有些不耐,無奈勉力一笑:「好,我回去看看,明晨再說。」便轉身匆匆去了。卓昭臉色通紅,一跺腳便坐在地氈上哇地大哭起來!呂不韋連忙回身,揀起掉落在地的皮裘包住卓昭,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抱起來,大步走進後帳丟在了榻上,只黑著臉站在帳中不說話。卓昭咯咯一陣嬌笑,飛身上來便緊緊抱住了呂不韋:「不怕你打我罵我,只要你抱我!」呂不韋卻木然站在那裡,任卓昭親暱笑鬧只是一句話不說。片刻之間,卓昭便悄無聲息地鬆開了雙手,頹然跌坐在榻上面色張紅急促地喘息著。

    「四更了。有事明日再說。」呂不韋勉力笑得一笑,便匆匆去了。

    回到雲廬大帳,呂不韋立即拿出了那支粗短的銅管,燈下一看,見銅管蓋口有紫紅色的泥封印鑒,割開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抖開,卻是卓原老人熟悉的筆跡:

    不韋君如晤:昭兒癡心,我亦無轍。此兒至情至性,多有粘纏處。君正遠圖,若感難處,可不必拘泥婚約之言,但有一信,老夫自來說她。另囑:老夫半生商賈,所積財富無得大用,君之大謀,長我商賈志氣,老夫之財,便憑君調遣。畫圖之秘,老夫已盡告昭兒,只她領你起財便是。此事與你等婚約無關,惟老夫率性之舉而已。

    卓原手字。

    捧著羊皮紙,呂不韋不禁愣怔了。顯然,這是卓原老人給自己的私密信件,卓昭肯定沒有看過。回味咀嚼,呂不韋一時竟是感慨萬千,無以決斷。卓原老人曠達豪放,與自己一見如故,彼慨然解囊,我坦然受之,也無虧一個「義」字,反倒可能是一段商旅佳話。然則,夾進了卓昭婚約一層,想起來便終是有愧。更要緊者,卓昭初顯任性,已經使他深感粘纏,如他這般押定人生榮辱與舉族財富而全力以赴謀一件大事者,能否奉陪得此等女子,心中還真沒個分寸。輾轉反側,眼見得晨曦初露,呂不韋還是一團亂麻,便索性起身沐浴一番,漫步隱沒到雲廬帳外的漫天霜霧中去了。

    紅日初起,西門老總事便尋來稟報,說城外新居已經內修妥當,請先生擇吉日喬遷。呂不韋笑道:「吉凶不在選,三日後遷居便了。」話方落點,便見一領紅裙從草地火焰般飛了過來,遠遠便是一聲高喊:「不韋大哥,你好難找也!」呂不韋還來不及說話,火紅長裙已經隨著一陣咯咯笑聲繞在了他脖子上。呂不韋紅著臉剝開那雙柔嫩的玉臂笑道:「昭妹別頑鬧。走,我帶你去城外,看新居。」卓昭高興得一拍手卻又猛然一撇嘴:「哎,你不去巨鹿山了?」呂不韋撫摸著卓昭被晨風吹得散亂的長髮笑道:「這幾日事多,遷完新居再去不遲,左右不缺錢,不用急。」卓昭長髮一甩道:「用錢者不急,我急麼?出城才是好事,走!」拉著呂不韋便風風火火去了。

    出得邯鄲西門,雙馬緇車在官道奔馳得小半個時辰,便向北拐進了一道河谷。莽莽蒼蒼的胡楊林在料峭北風中一片火紅,沿著山嶺河谷鋪展開去,彷彿便似一天霞光。兩山間一道水流碧波滾滾,淡淡熱氣如煙雲般蒸騰瀰漫,兩岸綠草茸茸彩蝶翻飛,冬日的蕭疏竟是蕩然無存。行得片刻,便見紅林綠草的深處,一座高達山腰的竹樓佇立在一片淡黃色的屋頂之中,鐵馬叮咚之聲隱隱傳來,河谷山林竟是倍顯幽深。

    「美也!仙境一般!」卓昭一聲驚歎,掀開車簾便跳了下去。

    「這是倉谷溪,天成地熱,冬暖夏涼。」呂不韋也跟著下了車。

    「倉谷溪?好怪的名字!」

    「春秋時,這道河谷曾經是晉國趙氏的秘密穀倉。趙人立國,擴建了巨橋老倉,儲糧數十萬斛,這裡的穀倉也併入了巨橋。穀倉沒了,名字卻留了下來。」

    「這等老古董,偏你最清楚!」

    呂不韋遙遙一指遠處竹樓屋頂:「那裡便是新居,比天卓莊如何?」

    「一般妙極!」卓昭一句讚歎卻又猛然皺眉,「你,想要我在這裡隱居麼?」

    「隱居?沒想過。」呂不韋悠然一笑,「昭妹有隱居之志?」

    「深山住久了,膩也!」卓昭連連搖頭,「我只想遊歷世面,不想隱居。」

    「好!」呂不韋哈哈大笑,「昭妹但有此心,世面有得見!」

    「怪也!不想隱居,何須將莊園建在這等隱辟之地?」

    呂不韋淡淡一笑:「不與其事,不知其心。總有你明白時日,不用急也。」

    「只要你不賣了我,我便不急。」卓昭明媚地一笑,便猛然抱住了呂不韋。

    「莫鬧莫鬧。」呂不韋急忙剝開卓昭雙手,「越執事車在後邊。」

    「老夫子!」卓昭嬌嗔地撒手撇嘴,「沒勁道。」

    「真小孩子家,莫怪大父說……」呂不韋突然打住,尷尬地笑了。

    「爺爺說我壞話!信上寫甚?快說快說!」卓昭的小拳頭雨點般砸在了呂不韋胸口。

    「真鬧也!」呂不韋大袖攬住了卓昭的一雙小拳頭,低聲訓斥道,「爺爺說你孩子氣太重,要我好生管教,知道麼!」

    「呸呸呸!」卓昭抽出雙手咯咯笑道,「你管教?將我教成女夫子麼!」

    「你還真得孔夫子來教教。」呂不韋板著臉,「知道夫子如何說女子麼?」

    「你定然知道了,說來我聽。」卓昭頑皮地笑著。

    呂不韋拉長聲調吟誦道:「惟女子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生怨。」吟誦罷不禁一笑,「如何?像你這個小女子麼?」

    「呸呸呸!」卓昭滿臉張紅,「真當我不知道也,孔夫子說得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自家迂腐板正得像具殭屍,還怨女子,老壞蟲一個!你便去了小人二字,也沒甚個好!男女相好,發乎情,生乎心,相悅相戲,能有個『遜』了?要得遜,除非他是個老閹宦!我偏不遜,氣死老夫子也!」一雙明亮的大眼溢滿淚水,一串話卻響噹噹炒暴豆一般。

    呂不韋大是難堪,說聲慚愧,便是深深一躬:「大哥哥說錯了,向小妹賠罪也。其實,我也厭煩孔老夫子,只是鬼迷心竅,便想到了那句話而已。」

    卓昭噗地笑了,飛身過來啪地親了呂不韋一口,「老夫子,偏不遜!」

    無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呂不韋,臉上雖是滿不在乎的微笑,心下卻已經煩亂不堪,勉力一笑道:「今日風大,莊園也沒齊整,喬遷之日一併看,如何?」

    「隨你。」卓昭咯咯笑道,「山莊都一個樣,我只看人看心。」

    呂不韋立即轉身吩咐跟上來的越劍無:「越執事,將馭馬卸下,我與昭妹騎馬回程。你在莊裡換馬回來便是。」越劍無答應一聲,卸下兩匹紅色胡馬備好鞍轡,便大步向莊園去了。呂不韋將一根馬韁交給卓昭,兩人便飛身上馬馳去。

    將近谷口,卻聞遙遙嘶鳴馬蹄急驟!呂不韋心下一驚,喊一聲跟我來,便一馬飛上了左岸邊山頭。立馬向山下谷口觀望,呂不韋不禁皺起了眉頭——蒼黃見綠的草地上,一匹黑亮的駿馬在狂奔嘶鳴!馬上騎士光著身子狂暴地揮舞著馬鞭,連綿不斷地吼叫聲迴盪在河谷,竟是撕心裂肺般淒慘。突然之間,駿馬如閃電般飛進胡楊林又閃電般飛出,竟頹然滾倒在了蒼黃的草地!騎士的黑色馬鞭如雨點般抽打在駿馬身上,淒慘的吼叫聲聲入耳:「起來!起來!我要死了!死了!你也得死!你也得死!」

    「誰?他要死?」卓昭身子猛然一抖。

    「成何體統!」呂不韋面色鐵青。

    「你認識此人?」

    「日後你也會認識。」

    「瘋子一個!我才不想認識他。」卓昭咯咯笑了。

    呂不韋默默眺望谷中,猛然回身打了個長長的呼哨。片刻之間,越劍無便飛馬趕到,呂不韋低聲吩咐道:「輕車快馬,立即將他送回邯鄲靜臥。我隨後便到。」越劍無嗨地一聲,便飛馬下山去了。呂不韋轉身道:「昭妹,我們從這邊出山。」說罷上馬,便從另一面山坡飛了下去。

    午後時分回到邯鄲,呂不韋將卓昭送到雲廬,立即輕車來見毛公。兩人說得片刻,便同乘緇車到了嬴異人府邸。進得正廳,便有濃郁的草藥氣息瀰漫過來,喚來老醫者一問,回說公子服藥方罷,正在臥榻養息。毛公嘿嘿一笑,也不多問,拉著呂不韋便進了第三進。

    寢室拉著落地的帷紗,雖然幽暗,卻是顯而易見的豪華。毛公踩在外廊厚厚的紅地氈上沒有一點兒聲息,竟覺得有些眩暈,不禁便嘟噥一句:「鋪排得宮殿一般,能不生事?多此一舉也!」呂不韋一扯低聲道:「先要他熟悉了貴胄奢華才好,曉得?」毛公嘿嘿一笑:「飽暖思淫慾,只怕你不得安生了。」說著話已經進了中門,當年那個乾瘦黝黑如今已經肥肥白白的老侍女正板著臉肅立在虛掩的門外,乍見一個衣杉邋遢雪白鬚發散亂虯結的老翁顛著閃著撞來,連忙橫在門前便是一聲低喝:「你是何人?退下!」毛公正在嘿嘿打量這個滿身錦繡髮髻齊整的肥白女子,呂不韋已經大步趕了上來:「少使大姐,此乃名士毛公,公子老師,今日識得便了。」融融笑意倏忽瀰漫了老侍女的肥白臉膛:「哎喲!我這少使還沒得咸陽正名,先生倒是上口了。見過毛公,見過呂公。公子正在臥榻,尚未安枕,兩公請。」回身輕輕推開中門,便將兩人讓了進去。

    中門之內橫著一道黑色大屏,繞過大屏便是帷幕低垂的寢室。一架碩大的燎爐燃著紅亮的木炭,整個寢室熱烘烘暖春一般。毛公大袖一抹額頭正要嚷嚷,呂不韋卻指了指帳榻,毛公便笑嘻嘻地到了榻前。

    「又來擾我好夢!滾開!」榻帳裡一聲嘶啞的吼叫。

    「嘿嘿,夢見仙子乎?無鹽女乎?」

    「該死!」紗帳猛然撩開,一人赤身裸體鬚髮散亂大汗淋漓臉色血紅的跳了出來,兩眼一瞪,「噫!」地一聲,便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呂不韋正要搶步上前,毛公卻嘻嘻擺手:「莫急莫急,看老夫治他。」說罷一蹲身,掄圓胳膊對著倒地人便是啪啪兩個響亮的耳光,「教你做夢!你是誰!」倒地人猛然彈坐起身,搖搖頭粗長地喘息了一聲,彷彿溺入深水剛剛浮起一般:「我,我是,嬴異人呵。你……」毛公冷森森道:「老夫是誰?你自說了。」嬴異人木然盯著毛公片刻,雙手猛然摀住眼睛嚎啕大哭起來:「老師啊,悶死我也!異人不肖!不肖……」

    呂不韋走過來笑道:「大丈夫哭個甚?來,別冒了風寒。」說罷蹲身抱起嬴異人放入帳榻,又為他蓋上了大被,「靜靜神,有話慢慢說,天下哪有個過不了的門檻?」

    「呂公,異人有愧於你。我,恨我自己!」嬴異人牙齒咬得咯咯響。

    「小子蠢也!」毛公罵一句又嘿嘿笑了,「不就個彈箏女子麼,值得如此瘋癲?你小子給我聽好了:呂公業已找到了那個寶貝兒,果然是箏琴樂舞樣樣精通,人更是仙子一般。你但如常,老夫與呂公便為你主婚,成全你小子如何?」

    「呂公!果真如此麼?」嬴異人驟然翻身坐了起來。

    「公子大事,豈有戲言?」呂不韋正色點頭。

    「公之恩德,沒齒不忘!」嬴異人翻身撲地,頭竟叩得厚厚的地氈也咚咚響。

    「好出息也!」毛公不禁嘎嘎大笑,「幽王、夫差在前,不意又見來者!呂公呵,老夫勸你收手便了,莫得白費心機也!」

    「老師差矣!」嬴異人霍然爬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毛公指斥一句,慷慨激昂彷彿換了個人一般,「縱是一國之君,愛心何錯之有!情慾何罪之有!幽王夫差之誤,原不在鍾情可心女子,而在猜忌良臣,處政荒誕!但能倚重良臣,同心謀國,何能有失政亡國之禍?老師天下名士,卻與儒家一般,將亡國失政之罪責歸於君王癡情之心,豈非大謬也!」

    「……」放蕩不拘形跡的毛公一時竟瞪起老眼無話可說,愣怔片刻終是笑了,「嘿嘿,小子行也,堂裡倒是沒亂。你便說,你小子能做到癡於情而明於國?」

    「能!」

    「嘿嘿,老夫只怕是未必。」

    「蒼天在上,嬴異人但溺情亂國,死於萬箭穿心!」

    「指天發誓,也好!嘿嘿,小子靈醒,只怕呂公那寶貝兒到不了手也。」

    一直不動聲色的呂不韋突然哈哈大笑,一拱手道:「公子神志清明,可喜可賀!三日之後,我遷新居,保公子解得心結便是。」

    「若得如此,惟公是從。」嬴異人肅然一個長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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