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政唯艱 楔子 文 / 孫皓暉
公元前二五六年,剛過白露便是一場森森霜霧,天氣頓時冷了。
霜降八月初,時令乖戾天下失序也。尋常庶民雖不諳此等天人玄機,卻對年景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十幾年間大戰連綿,天下疲軟得失了大形,天道時令豈能不亂?先是燕齊六年苦戰,兩國同時衰敗。緊跟著便是秦趙兩強大鏊兵,長平血戰趙國奄奄一息,戰後秦國兩次攻趙兵敗,也是垂垂無力。倏忽之間,戰國中期號稱天下四強的秦趙齊燕一齊衰落,天下頓時沒了光彩。大軍對壘的廣袤戰場沉寂了,使節縱橫的寬闊官道冷清了,逃窮避戰的難民潮消失了,商旅交錯人馬喧囂的關隘也蕭疏了。人斗累了,天看累了,連大河南北莽莽叢林中的大象都蟄伏到山坳裡去了。大國小國強國弱國,都在卸套老牛一般粗重地喘息著,連向夙敵嘶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天地翻覆的戰國之世,第一次進入了令人顫慄的寂然峽谷。
卻說這個寒冷的秋日,燕趙邊境人跡寥落,從北方群山銀線般抽出的燕趙官道一進易水河谷便埋進了茫茫紗帳,清晨的太陽也變得紅濛濛混沌起來。便在此時,一陣清脆激烈的馬蹄聲如急雨而來,倏忽從北方官道掠進了河谷山口。堪堪兩個轉彎,一陣大笑聲在高處突兀盪開,茫茫霜舞中直是天外之音!驟然之間駿馬一聲長嘶,急雨般的馬蹄聲驟然收斂,便聞騎士高聲喝問:「何方高士?現身說話!」
「蔡澤離燕,欲投何處?」雲霧中的聲音渾厚悠遠。
「閣下何人?知我蔡澤之名!」
「落拓不遇,燕山蔡澤也。唐舉豈能不知?」
騎士便是一陣大笑:「原是易學大家唐舉也。中途截道,卻是為何?」
「足下匆匆南下,未免操之過急也。」話音落點,一個身影已經站在了騎士對面的大石上,依稀可見一領青袍一頂斗笠一支竹杖,分明一個世外隱者。
「唐舉之言何意?蔡澤卻是不明。」紅衣騎士一臉不屑的微笑。
「弱冠離家,遊說諸侯十五年而不遇,足下竟不思因由何在?」
「天下昏昏,不識我長策大謀,豈有他哉!」
青袍者哈哈大笑:「怨天尤人,唯不責己,孔孟之迂闊也。」
「唐舉!」騎士面色脹紅馬鞭直指,「你說我計然家與孔孟一轍麼!」
「計然之學,重經濟而輕法制,與秦國卻是南轅北轍也。」
騎士臉色倏忽一變,跳下馬來便是一拱:「先生何以教我?」
青袍者篤篤一點竹杖:「秦以法治立國,治秦便得以固法為本,法固而後行計然長策,固法與富國並舉,咸陽方可立足矣。」
騎士臉色倏忽又是一變:「先生此言,莫非為范雎預謀退路?」
「才大心小,蔡澤之謂也。」青袍老者悠然一笑便轉身而去。
「且慢!」騎士深深一躬,「先生原為我謀,就此謝過。然則,蔡澤尚有一請。」
「老夫知無不言。」
騎士卻是語態昂昂:「聞得先生易學精深,相人如神,曾相李兌百日之內必任趙國丞相,竟是應驗無差。蔡澤敢請先生一相。」
青袍者臉色便是一沉:「大丈夫者,當為則為。預斷吉凶,卻非名士之道。」
「先生差矣!」騎士驕傲地笑著,「蔡澤不憂功業不成,何求預斷吉凶?我所憂者,人生苦短也。唯請先生明示,蔡澤人壽幾何?」
「既然如此,老夫便做一回相師了。」目光從騎士身上掃過,青袍者便是悠然一笑,「足下身形五官特異不群:鼻粗仰天,脖頸奇短,肩寬高聳,膝攣羅圈,眉眼擁擠,面色卻是焦黑透紅。此相謂之『魋顏蹙齃』,為異人異相,可享高壽也。」騎士兩手漫不經心地絞著馬鞭,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高壽之說模糊無定,不當出自大師之口。料事能測百日之期,人壽豈一個『高』字了得?」青袍者微微一笑,「足下既要考究我易家相學之深淺,老夫便直言不諱了:自今而後,足下尚有四十三年生命,當在七十八歲時壽終正寢。」騎士頓時哈哈大笑:「佩相印,結紫綬,膏粱齒肥,四十三年足矣!」
青袍老者一點竹杖:「然則,老夫尚有一言……」
「功業之事,無須先生指點。」騎士一拱手打斷,說聲告辭便飛身上馬。那匹雪白的駿馬一聲長嘶,竟風馳電掣般去了。青袍者看得一陣,便搖頭歎息著消失在了雲霧山中。
旬日之後,這蔡澤便進了咸陽,在尚商坊的燕山社寓住了下來。社寓者,商社寓所也。這燕山社寓,便是燕國商社的公寓。此時燕國商旅大見萎縮,咸陽燕商已經遠遠沒有了燕昭王時的聲勢,煌煌一片燕式庭院,竟是空蕩蕩日見蕭瑟。不意有故國名士入住,燕商們不禁大喜過望,便捐金大宴,將赫赫有名的六國大商與旅居咸陽的山東名士們一撥撥請來,川流不息地與蔡澤做風雅盤桓。這蔡澤也是卓爾不群,第一次宴席便是高談闊論:「即墨大戰,燕齊兩衰。長平大戰,秦趙兩衰。若無變身新法,秦國不能再起也!」有士子便問先生志向,這蔡澤更是語驚四座:「秦相范雎,可取而代之也!」
一時席間嘩然。不消幾日,蔡澤公然謀求秦國丞相的勃勃雄心,便在咸陽巷閭流傳開來,成了轟動秦人的一則奇聞。消息傳到丞相府,范雎卻是笑了:「狂狷之士多奇才,此人倒是值得一見。」於是,家老便奉命駕著六尺傘蓋的青銅軺車,請來了這位燕國名士。
蔡澤卻是灑脫不羈,下得軺車不待通報,站在門廳便是一陣大笑:「應侯何在?燕山蔡澤來也!」逕自搖著奇特的羅圈步悠悠然進了兩廂燈火之中。方入第三進大庭院,卻有一陣笑聲從迎面風燈搖曳處飄了過來:「未飛先振翼,聲聞三千里,必是燕山鴻鵠來也!」隨著笑聲,便見一人布衣散發大步走到面前。蔡澤便是一拱手高聲道:「其翼若垂天之雲,不振焉得高飛?」范睢不禁哈哈大笑:「驚世大言,天下無出其右也!」蔡澤卻突然呵呵笑了:「豈敢豈敢,原是在下心虛,大言壯膽而已。」范雎揶揄笑道:「老夫贊為鴻鵠,足下竟自認北溟鯤鵬,一驚一乍,果是遊說有術也。」蔡澤這才肅然一躬:「不敢班門弄斧,在下原是為進言丞相而來。」范雎虛手一扶笑道:「既是有備而來,廳中說話。」
進得廳中,范雎吩咐女僕煮茶。蔡澤一聳鼻頭笑道:「秦有太一山,這茶香算得純正。」范雎便道:「飲得太一茶,差強便是秦人了。」蔡澤大搖其頭:「未必未必,在下便是咥得肥羊燉,也還是燕人一個。」范雎笑道:「做得秦國事,便是秦國人,何在乎咥羊喫茶?」蔡澤又是大搖其頭:「未必未必。應侯為秦做事十餘年,莫非便是秦人了?」說話間女僕便將熱騰騰茶水捧了上來,范雎揚手一個虛請,便悠然笑道:「先生左右遮擋,看來是有話在心不吐不快也。有何說辭,老夫洗耳恭聽。」
蔡澤對著大陶杯冒出的騰騰茶氣深深地做了一個吐納,方才悠然笑道:「應侯天下大器,何以見事卻如此遲緩?」見范睢只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便又是一笑,「天有四時,人有代謝。功成者退,後來者進,君以為然否?」
范雎鼻頭哼了一聲,卻還是沒有說話。
「身強體健,心境高遠,當是名士人生,應侯以為然否?」
「……」
「建功立業,千秋傳頌,終其天年而無晚災,可是人生善事?」
「……」
蔡澤大是尷尬,終於不甘這種有問無答的自說自話了,細長的手指叩著座案便是一瀉直下:「五百年來,天下強國之功臣莫過於越之文仲、楚之吳起、秦之商鞅。然三人皆功成慘死,餘恨悠悠。細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餘,立身之道不足也。雖有功業刻於史書,卻終無大德流傳後世,誠為憾事也。」
「足下鯤鵬高遠,卻以何為傳世大德?」范睢揶揄地笑著。
「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澤詞鋒大展,「功成身死,是為小德。無功身全,是為無德。惡行遺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業,當以全身而終為上。功成身死,人生至境之泰半,與賢哲極致相去甚遠,不足傚法也!」
「以鯤鵬高見,五百年來何人大德當可傚法?」
「前有陶朱公范蠡,後有武信君張儀。功成隱跡而享盡人生極樂,全功全德也。」
「啪!」的一聲,范睢拍案而起:「蔡澤大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唯以個人安危為至高,談何大德傳世?文仲治越安民,寧自殺於相位而不隨范蠡隱退。吳起變楚,明知與貴族為敵而不避兇殺。商君變秦,寧取殺身之禍而止息秦國內亂。此三人者,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寧負重屈己而不荒政誤民,寧做犧牲而不亂政誤國,堪稱大德之最高風範,忠節之千古楷模!至於范蠡張儀者流,知難而退,見禍而走,狗苟蠅營於山野林泉,竟有爾等視為全功全德,當真令范雎汗顏也。足下自詡鯤鵬,卻執篷間雀之說辭,便欲取范雎而代之,也未免小瞧這顆秦國相印了。」
蔡澤面色通紅,卻可勁兒地呵呵笑著:「應侯之見,何為名士大德?」
「以義死難,死而全國!」范睢齒縫間擲出八個字,大袖一揮,「家老送客。」便逕自去了。蔡澤難堪愣怔間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及至家老道一聲先生請,才惶惶然跟著家老搖了出去。
是夜月明星稀,范雎被蔡澤攪得心緒不寧,便在後園池邊漫步遐思。正在轉悠,卻聞婆娑竹林中一陣笑聲:「望水者,心在山野林泉也。」范睢聞聲不禁大喜:「原是唐舉兄到了,無怪風清月明也!」隨著笑聲,竹林中便走出了一個青袍老者,竹杖搭手便是一拱:「慣做不速之客,有擾范叔雅興了。」范雎哈哈笑道:「正在憂思難解,哪裡來得雅興?走,書房清淨,痛飲一番了。」唐舉笑道:「與人相約遊歷,酒卻免了。順道前來,只是送一卷奇書,供你這書癡消遣也。」范雎便是一聲歎息:「縱有奇書,何消胸中塊壘?」唐舉從背上解下一個青布包袱便遞了過來:「只讀此書,卻保范叔心神通泰。」范雎雙手接過青布卷笑道:「也好。唐兄素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酒,日後再補也。」
唐舉哈哈大笑,一聲告辭,便倏忽消失在竹林之中。
范雎也不過問,悠悠然便回了書房。燈下打開青布包袱,卻見粗粗一卷竹簡,用麻線繩捆紮得分外仔細,解開繩結抖開竹簡,剛一鋪開,便見題頭赫然五個大字——評點計然書!范雎大是驚訝,仔細一看,這卷書簡卻是非同尋常:韋編連綴極是精緻講究,搭手摸去,竹簡背後竟沒有一個皮線繩結;紫色竹簡刻正文大字,綠色竹簡刻評點小字,紫綠相間,文評有別,分外的簡明清爽;竹簡天地打磨得極為光滑,還分別塗出一道藍色(天)與黃色(地),藍黃天地偶有眉批,卻是硃砂書寫,懸於石粉過白的中間刀刻文字之上,便似白璧之上鑲進了顆顆紅色珠玉,上手入眼竟是爽心悅目。范雎書吏出身,嫻熟書房事務,一看便知此書是高人名士凝聚心血之孤本傑作,否則斷不會如此講究。按此書製作之精,外面還當有或銅或木一置書函,目下沒有,定然是唐舉背負不便,將函去掉了,殊為可惜也。然則,真正令范雎驚訝的,還不是這諸般考究的書式製作,而是這失傳數百年的奇書再現,且有人如此精心評點!
計然,本是春秋末期晉國的一個智謀奇才。此人遊歷吳越,便收了個叫做范蠡的布衣之士做學生。這范蠡後來便成了越國上大夫,輔助越王勾踐復仇滅吳而成就了一代霸業,後來飄然隱退泛舟湖海,於陶地以「朱公」名號染指商旅,不到十年竟是富甲天下,被商旅呼為陶朱公。這《計然書》,便是范蠡隱退後輯錄老師計然之言論,並參以自己見解所成,全書七策八千餘言,說得便是一個致富術。富國富人,字字精到,天下商旅呼之為「絕世富經」,名士則稱之為「計然七策」。
便是如此一部奇書,兩百年來只聽人說不聞人學,縱是名士大家雲集的稷下學宮,也沒有教習《計然書》的名士大家。這部口碑相傳的奇書,竟如計然、范蠡一般,湮沒在變幻莫測的人世沉浮中去了。此等奇書突兀面世,范雎如何不驚訝非常?
顧不得細細揣摩,范雎便一目十行的瀏覽起來。幾節讀過,他便發現這《計然書》的評點比本文更是奇特。本文曰:「知戰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評點便云:「今世多戰,修備更在戰後。大戰國乏,唯知養息致富而後起,國可長盛。四強皆衰者何?不諳戰後修備之道也。」隨著本文主旨,評點者又將計然的「修備知物」細化為養息富國之六策:通貨物、振百工、平物價、輕稅賦、重水利、興農桑。每策之後又有細化,竟是林林總總精當齊備!范雎雖非經濟之才,然畢竟為相秉政多年,對國計民生之要害關節還是清楚的,一看此等見解,便知評點者絕然一個經國致富之行家裡手,不禁便是連連讚歎,一口氣便看了下去。
五更雞鳴,范雎猶在捧著書卷揣摩,品咂端詳之間,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卻說蔡澤回到燕山社寓,大商們便紛紛聚來聆聽高論,以為這鯤鵬名士的相府之行必是一鳴驚人,便都想請這未冠丞相先行指點秦國商機。存了這個想頭,商人們便是分外慷慨熱絡,蔡澤未回時社寓正廳便是大宴齊備錦衣如雲,紛紛議論如何酬謝這個看重商旅的名士丞相。燕國商人們更是光彩過人,興奮呼喝應酬不已。
不想蔡澤進得大門卻是一臉憤激之色,尚未就座便對著眾人一個長躬:「范雎不識時務,蔡澤愧對諸位,告辭!」一甩紅衣大袖便逕自走了。燕商們大是難堪,一陣愣怔便連忙追出來勸阻,卻不想這蔡澤出門便飛馬而去蹤跡皆無。山東商人們大覺無趣,頓時紛紛散去,只留下幾個燕商對著滿廳酒宴兀自發呆了。
飛馬疾馳,暮色時分蔡澤便到了藍田塬下的松林坡。正欲躍馬出林,蔡澤卻驟然勒住了馬韁愣在了當道——前方樹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個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對著他悠然發笑。蔡澤頓覺難堪,走馬上前黑著臉道:「先生笑我麼?」
「足下不當笑麼?」
「蔡澤固當笑,先生更當一笑!」
「老夫何當笑耳?」
「唐舉易相大家,料運南轅北轍,豈非可笑!」
「此時尚有如此說辭,當真無可救藥也。」唐舉一點竹杖便站了起來,「守不當志,言不當行,縱有天命,亦當流於無形。足下好自為之,老夫就此別過。」
「且慢。」蔡澤跳下馬一拱手,卻依舊黑著臉硬邦邦問,「蔡澤究竟何錯?」
唐舉搖搖頭無可奈何地一笑:「趙良說商鞅故事,足下可知?」
「何消問得。」
「足下之說辭,不覺與趙良同出一轍麼?」
「敢請明示。」蔡澤依舊是一副較真不服的口吻。
「趙良之錯,蔡澤之誤,皆在唯以全身之道勸人急流勇退。殊不知歷來國士入政,最是崇尚忠貞節義之犧牲,最是蔑視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兩次舉薦無節之人,誤國害己,原本便對全身無節者深惡痛絕。足下操流俗猥瑣說辭,卻自以為是,豈能不大大碰壁?就實而論,足下本經濟謀國之士,本當直面闡發治秦主張,宣示富國謀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會一力舉薦。范雎雖計較恩怨,卻終不失天下胸懷。否則,孤傲范叔如何能延請足下入府聚談?老夫言盡於此,足下卻自思量了。」
蔡澤臉色陣紅陣白,乖戾桀驁之氣倏忽一掃而去,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大師之論,為我十五年遊說撥雲見日。蔡澤明於事而暗於人,離秦後定當惕厲錘煉,不負大師指點。」
唐舉笑了:「蔡澤命在咸陽,談何離秦而去?」
「大師是說,重返咸陽依然有望?」
「行事守正,自有天道。」
「好!」蔡澤精神一振,「得大師指點,蔡澤絕不會再次鑄錯。告辭!」一拱手便翻身上馬絕塵西去了。
林中卻有一陣大笑聲傳來:「唐兄費勁也!善舉已罷,上路了。」唐舉轉身對著林中笑道:「此事若成,全賴那卷奇書之功。只是老夫無法賠你也。」林中人笑道:「只派得用場便是珍奇,我又不想做丞相,要那物事何用?」唐舉邊走邊笑道:「此等事終是盡心也,日後便是蔡澤自己了。走,隨你到南國消閒去也。」入得松林片刻,便聞馬蹄沓沓車聲轔轔,竟是一直從藍田塬向東南去了。
再說蔡澤重回咸陽,竟是做派大變。
頭一樁,便是住進了咸陽國人區的秦人客棧,而後便早出晚歸,細心踏勘秦國官市民市百工作坊。看了三日,蔡澤只覺大有裨益,深感自己下車伊始便哇啦哇啦實在是狂躁淺薄極了。從此蔡擇日每入市,將咸陽民生與官府治理直摸了個一清二楚。半月之後,蔡澤又西出咸陽到郿縣訪查踏勘。這郿縣本是老秦人聚居的第一大縣,關中第一富庶之地。全縣二十八里,裡裡都有勤耕得爵的官身農夫。秦人將村叫做「裡」,二十八里也就是二十八村。蔡澤一里一里訪去,之後又在縣城踏勘得三日,一月下來,便對秦國耕戰之法有了紮實明晰的見解。第一場大雪降臨時,蔡澤回到了咸陽,埋頭三日,擬就一卷《富秦六法》,便要重新拜訪丞相府,與范雎做一番長策較量。
正在第四日清晨,雪花輕柔如柳絮般飛揚之時,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到客棧大門。店主匆忙迎出一問,立即飛也似跑進了店中,及至拉著蔡澤出房,一名黑袍官員已經恭敬地站在了庭院中:「在下行人張固,奉詔請先生入宮。」說著便將一卷竹簡雙手遞了過來。
「閣下是奉王詔召我麼?」蔡澤衝口便問了一句。
「正是如此。秦王沉痾在身,禮數不周處尚請先生見諒。」
行人雖則恭敬,蔡澤卻是一陣不安,倏忽之間竟有些茫然了。這「行人」本是秦國執掌邦交事務的官員,隸屬丞相府,除了涉及邦交,行人不會直奉國君詔令辦理具體事務。今日行人前來,莫非此事與范雎相關?果真如此,便是大壞了。這范雎睚眥必報,最是計較恩怨,豈能說自己好話?定然是范雎故伎重施,要借秦王之手除掉自己了。范雎啊范雎,身為天下第一相國,如此胸襟安得立足?蔡澤一介布衣,死則死矣,卻偏是要在秦王面前撕破你的偽君子面具!心念及此,蔡澤再不猶疑,回房揣起書卷便隨行人登車去了。
片刻之間,軺車便進了王宮。蔡澤隨行人進了西偏殿,卻見白髮白鬚的一個老人面色睏倦地半躺在坐榻上,想來便是赫赫聲威的秦昭王了。蔡澤赳赳大步搖上前去,便是氣昂昂一拱手:「燕山蔡澤,參見秦王。」「先生請入座。」蒼老疲憊的秦昭王抬手一指右手大案,待蔡澤入座,便是淡然一笑,「人言先生有經緯之才,有訪秦之苦。我大秦正在艱危之時,先生何以教我?」蔡澤極是機敏,一看秦昭王氣色,便知此王已耐不得長篇大論,一拱手便開門見山道:「蔡澤師計然富國之學,訪秦又擬《富秦六法》,今呈秦王閒來一觀,便知秦國經濟之弊,亦知秦國致富之道。」蔡澤只尋思盡速撂過這個話題,相機揭露范雎之險惡。
「先生不妨大要言之。」秦昭王淡淡一笑,卻顯然要延續話題下去。
「大要而言,秦國經濟之弊端在於富源閉塞,六年大戰便國庫空虛民力疲弱。秦國重新崛起之道,卻在法、富、強、清四字並重,猶如駟馬鐵車之穩固飛馳也。」蔡澤兩句話便完,只等扭轉話題的機會。
秦昭王卻是老眼驟然生光,立即便是一問:「何謂富源閉塞?」
「秦之財富,在於近百年積累所成。積累之緩慢,遠不及大戰耗費之快速。其所以如此,便在於富源閉塞未開,出入渠道不暢。但遇連綿大戰,支出遠大於歲入,一旦不能速勝,或不能從戰敗國掠財補充,元氣便會大衰。何謂富源閉塞?其一,依賴外商周流財貨,限制國人商市,自斷商旅稅源;其二,田雖私有而水利未開,民眾耕耘之力不能生發,賦稅不能擴大;其三,唯知獎勵耕戰,不知獎勵生育,人口來源不暢。此大要也,細目數來,皆在《富秦六法》之中,秦王自看便了。」蔡澤心無所求,說得竟是灑脫利落。
「駟馬鐵車卻是何說?」秦昭王卻是意猶未盡。
「秦以法治立國,然唯法不能成天下。固法之外,尚須富、強、清並重,方可長盛不衰。富國在開源,強者在眾民,清者在官吏。法制鞏固,富源大開,人口眾多,吏治清明,此謂駟馬。有此駟馬駕馭邦國戰車,何懼一戰兩戰之敗也。」
「好!應侯這次終是沒有走眼也。」一拍坐榻,秦昭王竟是霍然站了起來,「委屈先生暫做客卿,輔助丞相處置國政如何?」
驟然之間,蔡澤心中一亮,立即便是深深一躬:「蔡澤受命!」
出得王宮,蔡澤根本沒心思去辦理印信府邸等諸般事務,卻立即來到丞相府拜訪范雎,要做一次坦誠地負荊請罪。誰知相府掌書卻說丞相巡查郡縣去了,走前留得一書,叮囑蔡澤若來便得開啟。蔡澤當即開書,卻是寥寥兩行大字:
蔡澤已受王命,掌書著即安置其代行丞相署理國政。
良久默然,蔡澤對著書簡深深一躬,說聲請掌書稍待,便匆匆走了。來到王宮,蔡澤請見秦王。守在王室書房的長史大臣卻捧出了一卷竹簡,說是秦王讓他看罷定奪。蔡澤覺得蹊蹺,忐忑不安地打開竹簡,卻是愣怔了:
辭相書
范睢頓首:臣任丞相十數年,雖於邦交有尺寸之功,然亦有錯薦兩人之罪。長平大戰後老臣才思枯竭,無良策重振秦國,忝居相位,實為誤國也。今有蔡澤,治國之論特異深刻,察秦之細,過臣多矣!若得其人為相,定有良策興國。老臣請卸任丞相之職,請以蔡澤為相治秦。范雎有先薦之錯,所薦當否,唯王明察決斷。
蔡澤一陣唏噓感慨,便對著長史一拱手:「請轉稟秦王:蔡澤雖可暫署丞相府,卻願請回應侯領相職,蔡澤輔之可也。」長史笑道:「原是秦王要大人定奪,卻是無須稟報。」一番思忖,蔡澤便明白定然是秦王無法挽留范雎,卻讓自己相機行事了。
日色過午,蔡澤也不再多說,出宮快馬一鞭,出得咸陽東門便直向藍田塬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