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大秦帝國3:金戈鐵馬

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 第四節 等而圍之 兵法破例 文 / 孫皓暉

    第一次犯難了,趙括在行轅大帳反覆轉悠著揣摩著,竟總是不能決斷。

    趙括之難,在於選定一個確定的進攻方位。斥候反覆密探,證實秦軍主力集結在老馬嶺營壘與丹水南三陘營壘,西部沁水營壘不是重兵;秦軍丹水營壘已經北進三十里,與另兩道營壘隱隱然形成了三面照應,似乎只給趙軍留下了上黨東部的迴旋地帶。從大勢看,趙軍在長平關外與丹水兩岸已經集結了五十餘萬大軍,背後又有十多萬大軍防守百里石長城營壘,大軍退路以及與邯鄲糧道的暢通是完全可靠的。說起來,趙括也不是全部放棄了防守,而是在確保背後營壘的前提下,集中南路大軍攻秦,態勢上是進可攻退可守,不失為完善方略。更重要的是,秦軍總兵力也是五十餘萬,與趙軍大體相等。趙括精熟兵法經典,回憶一番,誰也沒有對軍力對等之時的戰法有過論述,能記起的只有《孫子》一句「敵則能戰之」。而《孫子》此句,說得恰恰便是兵力對等時要設法戰而勝之!也就是說,對等之時最能體現「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根本就沒有拘泥一道之戰法,唯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這便是戰勝敵方!趙軍之長原是輕銳猛攻,若充分施展大舉進攻,便有極大優勢。《孫子》又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據此論斷:秦軍兵力既不能包圍趙軍,也不能進攻趙軍,更不能分割趙軍;但要決戰,便只有三種情形,或對峙互守,或相互進攻,或一方主動進攻;時至今日,兩軍對峙已經三年,秦軍依然沒有進攻態勢,剩下的便只有趙軍猛攻了,否則便是永遠地在上黨對耗下去。趙括對秦軍戰略意圖的判斷正在於此:名將不在,攻取上黨沒有勝算,便長期對峙,以國力拖跨趙軍!敵之所欲,我自不為也。秦軍要久拖,我便要速決,否則,趙國陷入泥潭便是甚事也不能做,第二次變法更是夢想了。

    方略既定,剩下的便是進攻時機與進攻方位了。反覆思忖,趙括將開戰日期定在了八月初日。此時白日晴空萬里,夜來卻是月黑風高,晝夜皆對攻方有利。然則,這第一拳打向何處才能打得最為響亮?趙括卻是頗費思量。

    「稟報上將軍:斥候營總領急報!」

    中軍司馬急促的聲音使趙括恍然醒悟,只一揮手便坐到了帥案前。斥候營總領匆匆進帳便是一躬:「稟報上將軍:我營斥候喬裝老韓民進入秦軍營壘,探得老馬嶺新建了六座糧倉,隘口處有重兵佈防!我斥候在山中帶回一個老韓藥農,熟知糧倉四周地形!」

    「請老人家進來。」趙括平靜地吩咐一聲,便站了起來步下帥台,對著走進來的乾瘦的白髮老人便是一拱手,「老人家,請入座。來人!軍食一案。」片刻間一案軍食便抬了進來,老人說聲多謝,便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馬奶子乾肉黃米飯團竟一股腦兒掃了進去,末了便是抹著嘴角一聲長歎,秦人虎狼,餓煞老韓人也!趙括問起糧倉之事,老人便擺起案上碗筷盤盞做比方,細細地將六座糧倉的山勢水流地形說了一遍。趙括才思揮灑,當場便用木炭在木板上畫了下來,看得老人直是嘖嘖稱奇。送走老人,趙括一番轉悠揣摩,不禁便是放聲大笑起來。

    太陽初升。薄霧尚未消散。長平以南的趙軍大陣出動了。

    這是趙括的第一波試探攻勢。中央步軍十萬,兩翼騎兵各五萬,總共二十萬紅色胡服大軍,便如秋色中的楓林,火紅火紅。中央方陣是趙括的攻堅主力——分做三個梯次的步軍方陣:第一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牛皮盾牌彎刀兵,第二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長矛投槍手;第三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強弩弓箭手。如此九萬人方陣之後,便是趙括親自統率的一萬最精銳的刀矛兩備的步軍與那個千人飛騎隊。方陣兩側各有一座三丈餘高的望樓雲車,獵獵飛動著巨大的「趙」字紅色纛旗。兩翼騎兵盡皆陰山胡馬,人各一口長刀一張彎弓,千騎一旗,部伍極是整肅。二十萬大軍之後,便是分駐長平關南北的兩大營三十六萬主力大軍。如何投入這三十餘萬主力,趙括要視今日第一次攻勢戰況而定。畢竟初次大戰,孤注一擲是沒有必要的。

    一陣嘹亮勁急的號角,秦軍營壘的大軍出動了,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看陣勢,秦軍大體也是二十餘萬,連陣式都與趙軍大體相同,兩翼騎兵中央步兵。這是實力堪堪抗衡風格卻是迥異的兩支大軍:秦軍是堅甲重兵,步卒是又窄又高的烏鐵盾牌;趙軍是輕銳靈動,牛皮盾牌又大又園;秦軍是闊身短劍,趙軍是彎月戰刀。兩翼騎兵之不同,在於秦軍鐵騎之戰馬有護甲,騎士也是鐵甲長劍背負長弓,而趙軍騎士卻是輕便的緊身胡服牛皮軟甲。秦軍中央縱深處的雲車上一面黑色大纛旗,大書一個斗大的「王」字。王齕立馬雲車之下,輕蔑地望著趙軍只是冷笑。秦軍大陣隆隆推進之時,陣後卻是煙塵大起,加上薄霧遮掩,老馬嶺營壘竟是完全被湮沒在煙塵秋霧之中。

    趙軍陣中便有一將高聲道:「上將軍,秦軍後陣不清,須提防有詐!」望樓雲車下的趙括一擺手冷笑道:「煙塵向我方飄動,秦軍增加兵力而已。任何詐術,都擋不得雷霆萬鈞之一擊!」說罷舉起手中令旗,大喝一聲:「起!」令旗便斷然劈下。

    陡然之間,鼓聲號角大起,雲車大纛旗在空中不斷向前掠動,兩翼紅色騎兵頃刻發動,山呼海嘯般向對面松林卷地包抄過去。中央步兵方陣則跨著整齊步伐,山嶽城牆一般向前推進,每跨三步必大聲喊「殺!」竟是從容不迫的隆隆進逼。

    與此同時,王齕手中令旗劈下,淒厲的牛角號聲震山谷,秦軍的兩翼鐵騎也山呼海嘯般迎擊上來,中央重甲步兵同樣是無可阻擋地傲慢闊步,彷彿黑色海潮平地捲來。

    終於,兩大軍陣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響徹山谷,若萬頃怒濤撲擊群山!闊劍與彎刀鏗鏘飛舞,長矛與投槍呼嘯飛掠,密集箭雨鋪天蓋地,沉悶的殺聲與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顫抖!這是戰國之世最強大的兩支鐵軍,都曾擁有常勝不敗的煌煌戰績,都有著慷慨赴死的猛士膽識。鐵漢碰撞,死不旋踵,猙獰的面孔,帶血的刀劍,低沉的嚎叫,瀰漫的煙塵,整個山塬都被這種原始搏殺的慘烈氣息所籠罩所湮沒……

    大約半個時辰,望樓雲車上的趙括眼睛驟然亮了。遙遙看去,紅色趙軍顯然在緩慢進逼,黑色秦軍已經開始向後蠕動!趙括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大旗將令:中軍策應出動!一舉破敵!」隨著紅色大纛旗猛烈擺動,雲車四周的一萬最精銳步軍呼嘯吶喊著撲入了戰陣。

    艱難死戰的黑色秦軍漸漸退到煙塵邊緣,眼看就要被紅色浪潮淹沒了。趙括在雲車上終於綻出了一絲笑容,兀自喃喃讚歎著:「秦銳士真鐵軍也,竟能與我相持一個時辰。」正在此時,卻見秦軍後陣煙塵中殺聲大起,衝出兩支騎兵,殺入紅色黑色交合點,秦軍步兵竟從生死搏殺中脫離接觸,紛紛隱沒在煙塵之中。

    趙括臉色驟然一沉,對身旁中軍司馬一聲叮囑:「你來掌旗,立即調遣長平主力參戰!」便飛身跳出望樓,靈猿般飛步下了雲車,飛身上馬一聲高喊:「千騎隊掩殺——!」那支一色林胡野馬做戰馬的精騎便風馳電掣般撲向了無邊的煙塵之中。

    黑色秦軍在煙塵掩護下邊戰邊退,旗幟陣形已經散亂不整。趙軍士卒眼見上將軍飛騎隊一馬當先,頓時一片歡呼雷動,遍野吶喊著便追了下去。秦軍雖在撤退,卻是殺一陣退一陣,那「王」字大旗總是時隱時現地飄飛著,眼見又一個時辰過去,趙軍雖是步步緊追,卻還是無法包抄全殲這支秦軍。便在此時,遙聞丹水東岸殺聲震天馬蹄如沉雷動地,顯然是長平的趙軍主力殺到了!陡然之間,便聞散亂秦軍中一陣淒厲號角,秦軍大肆吶喊著:「快跑啊!趙軍援軍來了!」便一隊隊消失在漫天煙塵之中。

    煙塵漸漸散去,秋日暮色之下,眼前卻是連綿橫亙的老馬嶺,沿著山麓便是南北一望無邊的秦軍營壘,蒼黃的山腰旌旗招展,營壘後山谷的幾座糧倉竟是隱隱可見。趙軍漫山遍野地壓了過來,四野旗號都在詢問上將軍號令,是進攻還是後撤?

    「原地紮營!明日攻敵!」趙括一聲令下,大軍便在暮色之中忙碌紮營造飯了。

    陸續趕來的各路大將正在向趙括稟報戰場清點結果,便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在轅門前陡然停止,幾名都尉大步匆匆進帳急報:山口被攻佔的一座秦軍糧倉是空倉,秦軍有詐!趙括思忖一陣冷笑道:「將軍便說,何詐之有?」為首老都尉挺胸高聲道:「末將等以為:秦軍敗退,是有意誘我軍入伏!」趙括便有些不悅:「你等都是這般看麼?」「是!末將等都以為秦軍有詐!」八名都尉竟是異口同聲。趙括臉色更見陰沉:「那你等說,該如何對策了?」老都尉赳赳高聲答道:「立即退回丹水東岸,堅守長平,尋機再戰!」

    「豈有此理!」趙括終於忍無可忍,「分明是秦軍不敵我軍戰力,如何便成誘敵?王齕好勇鬥狠之徒,能拋下三萬多具屍體誘敵麼?一座空倉,有何詐術?秦軍建了六座糧倉,能在旬日之間都裝滿了?老馬嶺之下,我軍大佔優勢,兵力倍敵,縱有小詐,能乃我何!」

    「上將軍差矣!」老都尉撲拜在地,「末將等追隨馬服君抗秦多年,又追隨廉頗老將軍與秦軍對峙三年,素知秦軍戰法:不戰則已,戰則無退!絕不會傷亡三萬餘,反退回壁壘堅守不出。秦軍圖謀,顯然是要吸引我軍聚攏在此,好圍而攻之!」

    「願上將軍納諫!」八名都尉齊齊跪拜在地。

    「老將軍,你等當真滑稽也!」趙括哈哈大笑,「圍而攻之?兵法雲,十則圍之!你等只說,秦軍有多少兵力?五百萬麼?王齕卻拿甚來圍我?說甚戰則無退,那是遇上了廉頗與你等怯懦將軍!三萬傷亡而不出壁壘,便是吸引我軍聚攏麼?那是怯戰!不敢出壘!我軍正是要聚攏猛攻老馬嶺,縱是他要誘我,我便不能反客為主?我便不能將計就計?虧了你等追隨先父多少年,閼與血戰之膽識沒有留下,倒是跟著老廉頗學了一副軟骨頭!」

    這一番凌厲斥責直是嬉笑怒罵極盡揶揄嘲諷,八名老都尉不禁便是面色慘白,默默起身一拱,便都悄無聲息地出帳去了。趙括也不理會,轉身便忙著各營巡查去了。將近三更時分趙括剛回到轅門,便見斥候營總領飛馬前來,下馬便是一聲急報:營後河谷,八都尉一齊剖腹自殺!

    趙括大驚,立即上馬隨斥候營總領飛馳而去。穿過大軍營地一箭之地,便見一道清波滾滾的河流橫在眼前,這便是趙軍的目下水源。河邊已經是火把汪洋了,一片圓滑的白色大石後,八具怒目圓睜的屍體人各直挺挺跪坐在一張草蓆上,臨水列成一排,雙手緊握著插進腹中的短劍劍格,鮮血濺得白色鵝卵石點點殷紅!一幅大白布橫在河灘,赫然便是八個大血字——老夫八人,絕非軟骨!萬千士兵們在火把下鐵青著臉色,竟沒有絲毫人聲,只有秋風吹動著火把的呼呼聲,只有小河流水的嘩嘩聲。趙括緊緊咬著牙關跪了下去,抱著老都尉便是嘶喊:「老將軍!何至於此啊!」

    蕭瑟秋風中,趙括驟然起身大喊:「將士們,趙括輕言,致使八位老將軍蒙羞自戕!大戰之後,趙括情願一死報償!將士們毋得寒心怯戰!我軍仍要大破秦軍!只有大勝,才能安撫八位老將軍在天之靈!」

    「大破秦軍!大破秦軍!!」河谷山野便是震天動地的吶喊呼嘯。

    次日清晨,當太陽掛上山頂薄霧散去之時,趙軍發動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這次趙括兵分兩路:第一路二十六萬大軍,自己親自統率,向西進攻老馬嶺;第二路二十五萬大軍,由副將趙莊統率,向南開進二十里,攻取秦軍大將蒙驁鎮守的丹水壁壘。其所以如此部署,在於趙括算定,即或秦軍兩道防線以最密集之兵力計,最多也只是五十萬,自己兵力完全可兩面大舉施展,使秦軍不能為援。

    先說老馬嶺。這裡原是趙軍之西壘,即西部防線,三年前被王齕初戰奪得,至今已經固守三年。這道壁壘橫亙老馬嶺將及山頂處,南北八十餘里,中段便是高平關要塞,兩端便是連綿山嶺與壕溝壁壘。白起的山洞秘密行轅,便在老馬嶺南端的光狼城外的狼城山。趙軍步卒方陣洶湧衝上山坡,第一道險關便是距離營壘半箭之地的山腰壕溝。秦軍在壕溝中早已塞滿了樹枝幹柴,趕趙軍先頭士卒堪堪鋪墊好壕溝車而後續大隊即將過溝時,突然戰鼓大作,山頂秦軍營壘便是火箭齊發。這火箭箭頭纏布,布疙瘩滲滿火油,壕溝中事先澆了猛火油的木柴樹段一遇火箭,驟然間便是烈焰沖天黑煙滾滾,山坡林木連帶燃燒,趙軍士卒頓時便陷入滿山火海。與此同時,高處營壘的石炮與磙木擂石轟隆隆密集滾砸下來,趙軍士卒的衝鋒陣形大亂,一時便海水退潮般嘩的退到了山下。饒是輕靈快捷,士卒也多有死傷。

    看得一時,趙括高聲下令:「全軍後撤三里,盡燒山坡剩餘林木!大火熄滅後再攻,看秦軍有多少猛火油!」片刻之間趙軍後撤,上下齊燒,老馬嶺頓時成了汪洋火海,沿山連綿燒去,竟是整整燒了一日一夜!次日清晨,老馬嶺已經變成了焦黑醜陋的一道山墚,煙霧漫卷草木灰隨風旋舞,竟是遮天蔽日一片混沌。將近正午,煙霧漸漸散去,卻見老馬嶺山頂營壘一片寂靜人影皆無,連秦軍的黑色旌旗也沒有了。

    趙括在雲車上了望良久,斷然下令:「再度攻壘!」

    紅色大軍潮水般捲上山坡,山頂營壘依舊一片寂然,秦軍似乎當真被山火燒退了燒死了。然則便在趙軍要越過壕溝之時,突聞隆隆戰鼓驚雷般響起,焦黑的營壘齊刷刷冒出大片黑黝黝松林,一面「王」字大黑旗迎風獵獵,頃刻間便是磙木擂石夾巨炮當頭砸來。同時一陣響亮急促的梆子聲,秦軍強弩萬箭齊發,箭雨裹挾著尖利的嘯叫傾洩而下。秦軍強弩全部是連弩機發,箭桿粗長几如兒臂,箭頭粗大幾如矛頭,任你堅甲厚盾也是鋒銳難當!更有奇者,此等粗大長箭,便是收斂揀起,趙軍士卒的膂力輕弓也無法使用,這對於精於騎射的趙軍當真是無可奈何。眼看秦軍猶在壁壘且防守戰力有增無減,趙軍只得又一次退下山來。

    正在此時,斥候司馬飛馬來報:「趙莊將軍南線受阻,無法攻克秦軍壁壘!」

    南部丹水防線,卻是蒙驁大軍在十日之內趕修的營壘。這道營壘西與老馬嶺南部壁壘隔河相接,從丹水東岸向東北伸展數十里,恰恰搭在太行山西麓山嶺上。雖然是緊急趕築,卻也是深溝高壘器械齊備,絲毫不亞於西線老營壘。由於有丹水阻隔,老馬嶺山火並未燒到丹東山地,趙莊大軍的猛攻便是輪番不休。蒙驁原本以穩健縝密見長,將器械兵力之交互配置部署得天衣無縫,任趙莊大軍輪番不休的猛攻,十五萬大軍的營壘竟是巋然不動。

    接到南路受阻消息,趙括心下便是一沉,如此攻法,眼看是無望突破秦軍壁壘了,然則不攻又當如何?趙括竟一時沒了主意。思忖一番,趙括心中一亮,下令休戰後撤十里紮營,同時下令趙莊大軍也向北後退十里紮營,大軍重新聚攏。趙括的謀劃是:明日若再不能攻陷老馬嶺,便原地紮營對峙吸引秦軍主力,而後派出五萬輕騎東出滏口陘進河內,突襲秦軍背後!

    暮色時分,兩軍剛剛聚攏,炊煙堪堪升起,行轅外馬蹄驟響,便見斥候營總領一馬飛到,鐵青著臉色急報:秦軍一支鐵騎插入石長城背後,切斷了趙軍與邯鄲腹地之通道!趙括尚未回過神來,又是一騎飛到急報:秦軍王陵率一支鐵騎插入長平背後河谷,切斷了長平大軍與石長城營壘的連結!

    突然一陣眩暈,趙括幾乎要踉蹌倒地,卻被身旁司馬一把扶住。回過神來,趙括強自鎮靜心神,又詢問了一遍戰報,便是一陣長長沉默。若不能盡速殲滅插入兩秦軍,趙軍便是大險之勢:東面與趙國腹地隔絕,便沒有了後繼糧草兵員;石長城營壘是上黨趙軍的總後援倉廩,一旦與長平大軍隔絕,長平大軍便立成無本之木!良久,趙括突然一跺腳:「秦軍插入兵力單薄。立即下令:前後夾擊!全殲王陵嬴豹兩軍,打通我軍通道!」

    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此時趙括大軍已經與秦軍營壘鏖戰四日四夜,兩路秦軍騎兵已經牢牢地釘在了已經構築好的營壘上。

    便在趙軍猛攻三日後的夜裡,白起秘密下令:蒙驁南路軍抽調三萬步卒兼程北上,歸入王陵營壘;王齕西路軍抽調一萬步卒兼程東北,歸入嬴豹營壘。白起嚴令王陵嬴豹兩將:死守要道隘口,若趙軍攻克連通,提頭來見!與此同時,白起下令做總策應的桓齕部派出一萬鐵騎,專司護持向兩路穿插大軍輸送糧草。

    兩路之中,以「遮絕趙軍兩壘」的王陵軍壓力最大,要承受南路趙軍與北面石長城營壘的兩面夾攻,只要南路趙軍不能攻克王陵防線,石長城背後的嬴豹大軍便只是一面防衛,趙軍東去本土腹地的通道便也無法打通。白起做千夫長時,這王陵便是鐵騎百夫長,後來便一直是秦軍的騎兵主將,非但剽悍勇猛,且又狡黠靈動不拘常法。白起但出奇兵,首選大將便是王陵。趙軍第一次猛攻之時,王陵便親率先頭五千鐵騎秘密插入了長平關背後的山麓河谷,立即連夜構築壁壘。次日兩萬鐵騎主力抵達,王陵便下令戰馬隱蔽山谷,一萬鐵騎警戒不測之敵,一萬騎士改做步卒構築壁壘。兩日之後的深夜,三萬步卒開到,立即全部進入壁壘並繼續擴大加固,全部騎兵則隱蔽山谷林木之中待命。

    趙莊的八萬大軍從南路撲來之時,石長城營壘也出動五萬步軍從北面壓來。秦軍三萬步軍據守壕溝營壘,倚仗諸般大型器械兩面防守,堪堪一個時辰便是險情百出。正當此時,王陵的山谷鐵騎從營壘南北同時殺出,猛攻兩支趙軍側後!南北趙軍同時受到兩面夾擊,陣形頓時大亂。北路趙軍較弱,又沒有騎兵掩護,被王陵一萬鐵騎馳突衝殺得根本無法再攻,丟下萬餘具屍體便倉促退回了。南路趙軍卻是步騎混編的主力大軍,又是人懷死戰之志,騎兵迎擊王陵鐵騎,步軍便是死力猛攻!饒是王陵的北路騎兵加入戰陣,也眼看便要支撐不住。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時,蒙驁的主力大軍開出營壘,在趙括大軍背後發動了猛攻。與此同時,王齕主力大軍也出動騎兵五萬,飛馳突襲趙莊大軍。長平南北四面混戰,殺聲震天。苦苦撐持兩個時辰,趙莊大軍終於潰敗南撤了。

    秋日殘陽吻上了山原,谷地中纍纍屍體黑紅交織,遍野焦木冒著青煙,壁壘中的黑旗大部分變成了破絮,在暮色秋風中緩緩飄動著。兵士們在血跡煙塵中忙著清理壁壘,傷兵滿蕩蕩倚著壁壘等待軍醫包紮。王陵頭上纏著白布,額前滲著血漬,卻是大步在壁壘間連聲大喊發令:「造伙營,要咥飯!快!」

    一個輜重營軍吏從忙亂的人群中竄出,灰土滿面一頭大汗,匆忙回復道:「稟報將軍:將士隨身軍食已經咥光!糧道運來的只有整車整車生麵團,做熟到口,要等一個時辰!」

    王陵怒聲大喝:「如何如何?一個時辰?餓死弟兄們哪!早做甚了!」

    軍吏拭淚唏噓著:「造伙營五百兄弟,全數加入激戰,死了兩百多人……」

    王陵頓時默然,思忖片刻突然問:「大麵團都運上來了?」

    「麵團盡有!乾肉也還有一些!」

    「鳥!不早說!」王陵大手一揮,「有辦法!傷兵每人一塊一乾肉,現咥!全活兵人各一大塊麵團子,自己動手!」

    「自己動手?」軍吏大是惶惑,「沒有忒多鍋啊。」

    「鳥!」王陵哈哈大笑,「要鍋做甚?急有急法,鐵盔架火自己烤!」

    軍吏恍然大悟,跳腳便是一聲大喊:「弟兄們,領麵團子了!架火!」

    河谷篝火之下,兵士們頓時嘩然歡呼,竟是比有現成軍食還興奮。一時間面車一輛輛從夾道士兵們中間駛過,一把把短劍在喧鬧聲中紛紛伸出,人人都抱著一大塊生麵團子嬉鬧著去了。王陵站在土丘上便是一聲大喊:「不准出壁壘!架火烤面了——!」

    八月初旬的瘦月下,兵士們支起了一個又一個火架,火架上倒吊著兵士們的精鐵頭盔,一堆堆篝火便如同一條橫貫谷地的火的河流。王陵也在篝火邊支起了一個架子,將麵團子拍得又厚又圓,「啪!」的丟進頭盔,高聲大笑著:「鳥!就這樣!還怕咥不上麼?」兵土們對這新奇的造飯方式大是刺激,整個營壘便是一片嗷嗷笑叫。片刻之後,一個兵士用短劍將麵團從鐵盔中插起一看,竟是一面焦黑,便大喊起來:「哎!糊了!有香味了!」又一個士兵也笑叫著將麵團子從盔中倒出,尖聲叫喊著:「呀!頭盔一樣!弟兄們看了!」便將焦黑似黃的餅盔往頭上一扣,卻燙得雙腳跳起,餅盔頓時飛向空中。旁邊一兵士笑著叫著用短劍向落下的餅盔一揮,餅盔頓時成兩片分開,冒著騰騰熱氣落下。兩人一人搶著一塊,便是一口大咥。

    「燙!」

    「香!」

    營壘中一片轟然大笑。火光中,士兵們紛紛從盔中將分明還是半生的焦黑帶黃的麵團子倒出,便喊著笑著大咥起來。便有人一聲大喊:「哎,這物事卻是怪也!總該有個名字了!」炊營軍吏笑道:「王將軍法子,王將軍取名字了!」「對!將軍起名字!」兵士們便是一片喊聲。王陵正捧著一塊焦黃麵團子邊咥邊端詳,便晃悠著手中一個大坑的焦黃麵團子高聲笑道:「以盔為鍋,似鍋似盔,我看哪,就叫鍋盔!」

    「鍋盔!」「妙!」「彩!」「粗面鍋盔!」「便是鍋盔!」營壘中紛紛叫嚷。

    炊營軍吏笑喊:「我便來唱幾句歌!對了,就叫鍋盔歌!」

    「好——!」「鍋盔歌——!」幾名軍尉便從懷中摸出陶塤,吹起了悠揚激越的秦風曲調,炊營軍吏便舞著手中鍋盔唱了起來:

    鍋盔鍋盔麥面鍋盔

    鐵盔硬面焦黃香脆

    煙薰火燎又厚又黑

    千古戰飯大秦鍋盔

    秋風掠過河谷山塬,篝火伴著蕭蕭馬鳴,「千古戰飯,大秦鍋盔」的激越和聲響徹了整個營壘,瀰漫了長平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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