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遠交近攻 第五節 借得恩仇大周旋 文 / 孫皓暉
秋風寒涼的時分,魏國特使須賈到了咸陽。
一進驛館安置妥當,須賈便立即拜會丞相張祿,三日連續去了六次都吃了閉門羹。巍峨門樓下的護衛千長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進宮,便是丞相剛剛歇息。無論須賈如何拿出金幣錢袋對千長笑臉周旋,那千長都黑著臉不理不睬。過了六天還見不上丞相,須賈便著急了。自從出使齊國「成功結盟」之後,須賈才具便大得丞相魏齊賞識;這次成功調停秦韓戰事後,須賈已經在魏國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譽,成了執掌魏國邦交的實職上大夫,只須再有一次邦交功勳,眼見便是封君領地的重臣了。須賈春風得意,便自請出使秦國,重結秦魏之盟。秦國在六百里河外駐軍後,魏安釐王與丞相魏齊頓時如芒刺在背,對前年輕率參與趙國發動的合縱抗秦大是懊悔,若能與秦國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見須賈請命,魏齊立即大加褒獎,安釐王立即下詔:須賈為王命全權特使,賜千金入秦修好!離開大梁那日,魏安釐王親率百官到郊亭壯行,須賈風光得王侯一般,當場便是一番慷慨:「臣與秦相張祿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約,甘願受罰!」安釐王也是當場慨然許諾:「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約歸來,便是萬戶之封也!」須賈看得清楚,一班與他資望相當的大夫們看得眼睛都直了。
連日奔忙無果,須賈便對當日大言深為懊悔。
原本聽得傳聞,秦國特使王稽與秦相張祿交誼甚深,自己與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幾日,襄助秦國拿下了韓國河外渡口,到了秦國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須賈才公然大言自己與秦相張祿交厚,原不過是想借重秦國威勢為自己早日封君開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尷尬?入秦路過河東郡,須賈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與他同行咸陽。可王稽卻是堅執推辭,說秦國法度嚴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離職守,若獲重罪豈非事與願違?須賈無奈,只好自己硬著頭皮進了咸陽,眼見便是旬日之期,使節回報斡旋進展的第一道關口,自己卻竟連丞相府還沒進,更不說晉見秦王了。秦國邦交法度:使節入秦,先見隸屬丞相府的邦交官員「行人」,行人稟報開府丞相而後排定使節行止日期。如今須賈非但進不得丞相府,連行人也不來驛館交接,竟成了個無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須賈如何不大為煩惱?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丟給了王稽,剩餘大宗是要獻給秦相張祿的,又不能動。無奈之下,須賈便鼓起勇氣腆著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陽的魏國商社走了一趟,壓著商社捐了六百「義金」。然則有了錢卻送不出去,秦國吏員沒有一個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幣袋,兩三日奔忙,竟是一個金幣也出不得手。
須賈當真是無計可施了,只有窩在驛館苦思退路。一時想起當年那個范雎,幾句話便能使齊國君臣肅然起敬,須賈不禁便是長吁一聲,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難也?
「稟報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稱故交,在廳外求見。」
須賈驟然一怔,故交?此地何來故交?想想左右無事便一揮手道:「領他進來。」
隨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間,一個布衣單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便走進了寬敞的正廳,一句話不說,只默默地盯著須賈上下打量。驟然之間一個激靈,須賈不禁臉色青白連連後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沒死麼?」一個踉蹌竟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卻是淡然一笑:「死裡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須恐慌也?」
一陣愣怔,須賈心中突然一亮便扶著座案站了起來:「范叔,來,入坐了。」轉身便高聲吩咐,「來人,上茶!一席酒飯!」
驛館之中原是方便,兩盞熱茶未罷,一席酒菜便抬了進來。須賈捧著茶盅呵呵笑道:「范叔啊,趁熱快吃,不要餓著,吃了身子便熱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棄范雎寒素落魄,卻也有進,我便消受了。」說罷逕自舉爵一飲而盡,淡淡漠漠地吃了起來。須賈便只捧著茶盅細細端詳——面前這個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翹的鬍鬚與略微胖起來的身板,顯然便是當年的范雎;衣食有著而神色落寞,顯然便是范雎逃入秦國後在市井謀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豈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時吃罷,須賈便是悲天憫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竟如此單薄,如何耐得秦國寒風?」轉身便是一聲,「來人,拿件絲棉長袍來。」須臾之間,便有一個隨行出使的侍女捧來了一件紅色絲綢面的大樑上好棉袍。須賈笑著下令:「替范叔穿上了。」侍女一怔,便皺著眉頭煽了煽鼻端,不情願地為范雎披上了棉袍。
須賈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這可是魏錦絲綿袍,當得十金也!」
「如此謝過了。」士子依舊是淡淡一笑,「來時見上大夫鬱鬱寡歡,莫非使秦不順麼?」
「小事一樁。」須賈呵呵一笑便皺起了粗大的眉頭,「只是這丞相張祿難見得很,比當年田單還難侍候!范叔,你說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與丞相府護軍千長有交,只是……」
「好也!」須賈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還是做老夫隨員,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國,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個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著起身,「便請上大夫隨我去丞相府了。」
須賈高興得大笑起來:「范叔可人也。來人!備車!丞相府!」竟是一聲比一聲高。
軺車片刻備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便來駕車如何?」須賈正在興致勃勃,立即吩咐馭手改做騎士隨車護衛,自己便笑呵呵登上了軺車。及至士子駕車出了驛館上了長街,便見一隊巡街官兵夾道拱手,並揮手喝令行人閃避,須賈便大是快意,尋思這范雎卻是個強他命,但做隨員,主官便順當,今日一駕車這秦人便大敬魏使,當真匪夷所思也!
軺車駛到相府門前,竟沒有進車馬場停車,而是徑直駛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門樓前,護衛軍士竟是無一人前來呵斥阻攔。須賈正在一頭冷汗,卻見士子回頭笑道:「上大夫下車稍等,我進去找人便是。」說罷下車便飄然進了丞相府,兩排長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筆直,竟沒有一個人查問。須賈不禁大是驚訝,這范雎縱然識得千長,卻如何竟有這般面子招搖進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盤查?疑惑歸疑惑,須賈還是按照吩咐下了軺車在門前徘徊等待。過得一時暮色降臨,便見車馬場軺車轔轔,冠帶大臣絡繹不絕地進了丞相府,從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中,卻聽得是丞相宴請百官,須賈便不禁大是振奮,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豈非大大一番榮耀?
誰知在風中等候了半個時辰,竟還是不見范雎出來,須賈便有些不耐了。輕步走到門廳外一個游動的帶劍頭目旁,須賈謙恭拱手道:「敢請將軍,能否將方纔進去之人,他叫范雎,給我找出來?老夫先行謝過。」便將一個金幣袋子塞了過去。
「范雎?卻是何人?」帶劍頭目黑著臉推開了鏘鏘做響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就是方才為我駕車者,進去找千長了,他是老夫隨員。」
「大膽!」頭目一聲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張祿!知道麼?」
「如何如何?你,你再說一遍!」
「那是大秦國丞相!有眼無珠也。」頭目鄙夷地罵了一句。
驟然之間,須賈只覺得渾身一陣冰涼,竟軟軟地倒在了大青磚地上。正在此時,門廳下走出一個文吏高聲宣呼:「魏使須賈進見——!」抖做一團的須賈已經是恐懼已極,情不自禁地長跪在地惶急地向著燈火通明的丞相府叩頭不止。帶劍頭目走過來猛然便是一聲大喝:「爬進去!快!」須賈哭嚎一聲:「丞相,須賈請罪了!」便邊嚎哭邊求饒,一條狗般匍匐爬行進了丞相府門廳。
在帶劍甲士的呼喝中,須賈一路爬過三進院落,膝頭已經滲出了絲絲鮮血,猶自驚恐地爬著叫著。爬到第四進正廳,卻見廳中燈燭煌煌觥籌交錯,居中高坐的玉冠華服者分明便是范雎!哭叫著的須賈一爬進大廳,廳中便是一陣轟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廳中立即肅靜下來。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廳?報上名來了。」
「小臣,狗……上大夫須賈,原是丞相魏齊之官狗。」須賈帶著哭聲吭哧著,變調的語音與怪誕的賤稱,頓使全場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還是狗也?究是何物呵?」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著。
須賈狗狀抬頭:「狗!狗臣請罪……」
「請罪?狗有何罪也?」
「須賈狗有湯鑊之罪,請流胡地與畜生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罰,爾究竟有幾罪了?」
「拔須賈之狗發,不足以計狗罪。」
看著想笑不敢笑的官員們,范雎驟然正色道:「須賈,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攛掇魏齊陷害於我,罪之一也!魏齊酷刑加我,辱我於茅廁,你非但不止,且為幫兇,罪之二也!你鼓人入廁,尿溺我身,令人髮指,罪之三也!你今何說?」
須賈瑟瑟發抖上牙打著下牙,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范雎沉重地歎息一聲:「你須賈非但忌才貪功,且毫無大臣風骨,屢辱邦國使命。今日之事,你若能硬骨錚錚,堂堂正正為魏國斡旋,范雎尚可不計前仇,國事公辦。誰料你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賤之地步,當真令范雎汗顏也!國有如此卑鄙無恥之徒當道,安得不滅不亡也!」
不管秦國官員們如何感喟,須賈只自顧叩頭,長跪伏地狗一般抬頭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飯一袍,我今便免你一死也。」
須賈頓時綻開了卑賤的笑臉:「小臣狗,謝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皺眉頭,突然厲聲道:「爾既自認狗臣,應有一罰!」
「認罰!小狗臣認罰!」須賈竟是自甘贖罪般高聲應答。
范雎轉身對一個侍立僕人吩咐幾句,轉身又道:「好,我便回你一食也。」
過得片時,便見一侍女手捧黑托盤走進廳中,將一隻粗大陶碗置於須賈頭前地面。須賈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馬料!正自驚怔莫名,便有兩名臉上烙印的鯨刑官奴走了過來,兩邊夾持住須賈,猛力便將他的頭臉摁進了大陶碗。
眾官大笑:「咥!快咥也!」
須賈連哭喊也沒了聲音,只嗚咽哼唧著費力地吞著草料,兩頰沾滿了草屑豆渣,卻又被強壯的官奴威逼著不得不伸出舌頭舔乾淨了草屑豆渣。在滿堂哄笑中,須賈麻木地吃著,終於舔乾淨了粗大的陶碗,喉頭呼嚕一聲,便爬在了地上。
「須賈狗臣聽著!」范雎冷冷地盯著直翻白眼的須賈,「秦國可以與魏國結盟修好,只是魏王須得立即將魏齊狗頭獻來。否則,大秦便與趙國結盟,兩分魏國!」
「丞相,當真?」須賈竟陡然沙啞地笑了起來,「交出魏齊,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了?」
「信信信!」須賈連連點頭,「小狗臣也恨這隻老狗,定要魏王交來老狗之頭!」
范雎大袖一揮卻逕自去了。大廳中一片轟笑,僕役衛士們一齊圍住了須賈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須賈竟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絲毫也不覺得難為情地飛快爬了出去。
回到驛館,須賈立即下令隨員整頓車馬竟連夜出咸陽東去了。
一路上須賈高興得飄起來一般。官場數十年,唯有兩個人使他又恨又怕,一個便是當年自己的門客舍人范雎,一個便是丞相魏齊。范雎之才如同身邊一支明亮的燈燭,處處照得他猥瑣卑俗,須賈便既用他又整他。原以為整治范雎一時沒了輕重,生生讓魏齊給打死了。誰想這范雎竟死裡逃生成了秦國丞相!爬進相府那一刻,須賈當真是以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輕輕懲罰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過了自己,看來縱是結仇,也當與此等君子結仇了。你看范雎,要復仇還一條條數人罪狀,眼見自己吃完了草料,臉上顏色都變了回頭便走。假若是魏齊抑或老夫須賈,一定是臉不變色心不跳,如法炮製讓他喝尿吃屎,玩弄夠了再用細細的竹鞭文火慢燉地抽死他!看來啊,此等君子連復仇都臉紅,這君子名士卻有個甚做頭了?說是羞辱仇人,卻還給自己撂下了一個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國交出魏齊!雖說魏齊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卻已經成了自己的絆腳石攔路虎,只有拿下這個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無奈這老匹夫凌厲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便定是滅族之禍!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計之時,卻出來範雎這一著,豈非天遂人願也?如何不令須賈要從心底裡大笑出來?世人原是一團糨糊,苛責君子而寬待小人。譬如這范雎吧,雖則只是對自己羞辱了一番,卻必定在一班文士眼裡,在史家筆下,要變成睚眥必報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縱然放過魏齊,做個君子又能如何?還不是被那些迂腐書生們橫豎挑剔?何苦來哉!強如發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過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沒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親自將魏齊人頭送往秦國,秦王范雎對自己必是器重有加,豈非連魏王也要畏懼自己三分了?到那時,嘿嘿……須賈越想越是醉心,一路便只催隨員們快馬兼程趕路。
回到大梁,須賈沒有依照慣例先見魏齊,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晉見魏安釐王。須賈如此這般一說,安釐王便是大皺眉頭。魏齊是安釐王叔父,雖則霸道武斷且常有僭越之舉,使安釐王也很是不快,然畢竟又是撐持魏國的一根大柱,若將魏齊殺了,卻找誰來撐持魏國?見魏王猶豫,須賈也不敢弄險進言,思忖一番便告辭出宮,接著便去了丞相府。
魏齊正在與幾個心腹夜飲談笑,聽說須賈到來,便散了酒宴立即在書房與須賈密談。須賈說,自己車馬剛進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進了王宮。魏齊驚問緣故。須賈便神秘兮兮地訴說了自己在秦國如何費力周旋方才與秦王張祿達成盟約的經過,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問,丞相可知,當今秦國丞相是何人?魏齊便有些不悅,秦相張祿威壓天下,何須明知故問?須賈壓低聲音變色道,不,是當年那個范雎!丞相可曾記得?見魏齊臉色頓時發白,須賈更是繪聲繪色地將自己在秦王宮如何見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齒提出要魏國交出魏齊的「故事」說了一遍,末了抹著眼淚長歎一聲,秦王倚重范雎,便將在下做了個傳信使者放了回來,要在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頭,便是秦魏修好,否則便與趙國結盟瓜分魏國了。魏齊聽得驚心動魄,連忙便問魏王何意?可有口風?須賈便沮喪搖頭,魏王只說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意?魏齊頓時臉色大變,在書房焦躁轉悠半日終是笑道,老夫平安無事,你去了。須賈連番哽咽,說了一陣上天庇護丞相保重的話,方才依依不捨地告辭去了。
次日清晨,大梁便傳出了一個驚人消息:丞相連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須賈實在是憋不住滿心歡暢,跑進後園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足足半個時辰,便又抹著眼淚進了王宮,痛不欲生地向魏安釐王稟報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頓時癡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陣,末了便問須賈,上大夫以為該當如何處置?須賈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務,當立即派一與秦友善之大臣入主丞相府周旋,否則魏國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當即下詔命須賈暫署丞相府處置急務應對秦國。須賈淚如泉湧,明誓一通便精神抖擻地入主了威勢赫赫的丞相府。
旬日之後,秘密斥候急報大梁:丞相魏齊逃亡邯鄲,住在平原君趙勝府邸。
代丞相須賈思忖一陣,便立即派出快馬特使飛報咸陽丞相府:魏齊得趙國平原君庇護,魏國無奈趙國,唯秦王丞相馬首是瞻耳!沒有幾日,秦國特使便隨同魏使來到大梁,轉達秦王口詔:魏齊既已出逃,秦國便不在追究魏國君臣;然則魏國須得承諾兩事,方可與秦國結盟:其一,魏國不得再接納魏齊;其二,魏國與趙國須得斷絕邦交。魏安釐王召來須賈商議,須賈一力主張秦魏結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無計擺脫秦國近在咫尺的軍威,只好與秦國特使訂立了秦魏修好盟約。
至此,趙國與一個淵源最為久遠的傳統盟邦便分道揚鑣了。
特使回到咸陽,秦昭王便立即與范雎密商下一步對策。范雎說,平原君是趙國三朝支柱,根基比廉頗藺相如一班重臣更為堅實,只要將平原君威望勢力消弱,趙國便大有可圖。秦昭王卻頗有疑慮,怕反而會激起趙國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搖頭一笑,卻向秦昭王說了一個故事:
當年的鄭國人將沒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將沒有晾乾的鼠肉叫做「樸」。有個周人揣著未干鼠肉路過鄭人店舖,喊道:「誰人買樸?」鄭人從店中走出道:「我想買,看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樸上好,名副其實。」便掏出了布袋裡的樸。鄭人一看卻是老鼠肉,便扭頭走了。秦昭王笑道,樸璞混淆,與平原君卻是何干?范雎便笑道,平原君自以為名動天下,便妄自尊大,將趙武靈王靈位遷出太廟,貶黜到沙丘宮祭奠。武靈王趙雍乃絕世雄豪,趙人對平原君已經大有怨聲了。只不過天下君王不明真相,還將平原君當作大賢棟樑敬重罷了。若君王有鄭國商人之明,試「樸」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便立即派出特使向趙國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飲。
這時的趙國,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趙何已經死了,太子趙丹即位堪堪一年,這便是趙孝成王。趙丹雖不若其父有主見,聰敏睿智卻是過之,眼見自己年青不能震懾一班元老,便將大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時恰有楚國名士虞子入趙,草鞋竹笠晉見趙丹,一番說辭大是不俗,力主趙國結盟三晉修好楚齊燕以孤立秦國!趙丹大為欣賞,當即賜虞子黃金百鎰、白璧一雙。次日趙丹與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見虞子,立封虞子為上卿,與藺相如同領相權,位在藺相如之上!從此,這虞子便被趙人呼為虞卿,與平原君一起成為趙丹的兩大支撐,藺相如與老將廉頗的權力便漸漸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鄲,趙國君臣便犯難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國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趙國維繫魏國的要害人物。魏齊卻是魏國王族大臣中力主與趙國共進退的強權大臣。如今魏齊為范雎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國且與自己有深厚淵源的趙國,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納?若交出魏齊,眼見魏國漂向秦國,分明便是對趙國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齊平安,再尋機在魏國擁立新王,而後護送魏齊重回大梁執政,魏趙便還是三晉老盟。如此利害權衡,趙國自是不情願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則如此一來,秦趙兩國便會立即對峙起來,發生大戰也未嘗可知。趙國新君即位不到兩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錯綜阻隔,驟然開戰分明對趙國不利。如此權衡,便不能與秦國硬對硬僵持。更有為難處在於:秦國此舉並非對趙國叫陣,而只是為丞相復仇;戰國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復仇更是屢見不鮮,以魏齊當年對范雎之殘忍凌辱,便是范雎親率大軍追殺魏齊,天下公議尚不足為奇,況乎與趙國商議交人?若平原君不赴約,顯然便是拒絕秦國商議交人,趙國便分明失禮,屆時秦國大軍壓境要脅迫趙國交人,列國便無由為趙國說話,趙國又能如何?
藺相如慷慨陳詞,當先便是一句:「邦交無定勢,唯利害耳。趙國斷不能將邦國命運捆在趙魏結盟之戰車上!」接著便歷數魏國之反覆無常,末了力主將魏齊解送回魏國,將這個火炭團回給魏國,讓魏國自己與秦國了賬!趙國要強大,除了維持與秦國不發生大戰,便當不理睬列國齷齪,全力推行第二次變法!
誰知虞卿卻是大不贊同。虞卿當年流走列國,魏安釐王嫌棄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齊卻是賞識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勸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書襄助自己執政。虞卿雖辭謝而去,卻從此自認魏齊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濟處也常到大梁魏齊府公然討金,每次都是養息數月攜帶百金而去。今日魏齊逃趙,虞卿卻如何能贊同藺相如將魏齊解送魏國?虞卿雖則不說國家利害,卻將恩義必報的一番操守說得驚心動魄:「人言范雎:一飯必償,睚眥必報。今追魏齊,足見其恩怨分明也!秦為虎狼之國,君相猶能如此,何獨我大趙無情無義也?魏齊友趙二十餘年,一朝危難入趙,趙國不思保全,反屈從於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卻有何面目以大邦立於天下!」
反覆爭辯,莫衷一是,趙丹便要平原君決斷。反覆思忖,平原君終是主張保全魏齊,決意應秦王之約赴咸陽周旋。
這年三月,平原君帶著一百名武士門客與一千鐵騎進入咸陽,受到了秦國君臣的盛大歡迎。所有鋪排禮儀過後,秦昭王在咸陽宮偏殿與平原君小宴盤桓。飲得幾爵秦昭王笑道:「素聞平原君高義,本王敢有一請,不知君有否擔待?」平原君心下一沉便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趙勝自是力所能及也。」秦昭王便道:「齊桓公得管仲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齊在君之家,請足下派使歸趙,取魏齊人頭交來咸陽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為,秦王便要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說得,只有請平原君長住秦國了。」平原君正色道:「貴而交友,為賤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為貧而相周濟也。魏齊乃趙勝之友也,危難來投,縱在我府亦不能交出,況目下已經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曉魏齊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說,君且在咸陽盤桓幾日,我自設法取魏齊人頭,與君一睹也。」
當夜,秦昭王便派出快馬特使飛赴邯鄲,呈給趙丹一封國書,聲言趙國若不交出魏齊人頭,非但要發兵攻趙,且要長期拘押平原君!趙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殺氣騰騰,頓時大驚失色,平原君若得不在,秦國攻趙卻是如何支撐?一時不及細想,立即下令出動王宮禁軍包圍平原君府搜捕魏齊!偏是平原君走時有秘密叮囑,總管家老聞得王宮發兵消息,立即從秘道放走了魏齊。魏齊孤身逃出平原君府,連夜來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趙國朝局,知道此時已經無法說動趙王,便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僕役,只帶著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時分竟與魏齊在大霧瀰漫中逃出了邯鄲。出得邯鄲竟是四野茫茫,那一國都不敢去,計議半日,最終還是喬裝成商旅潛進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便提出設法拜會信陵君,以平原君名義請信陵君致書楚國春申君,但有春申君庇護,便可在楚國高山大水中逍遙隱居了。魏齊自是立即贊同,虞卿便秘密來到信陵君府請見。
此時的信陵君因與魏齊政見不合,早已經成了深居簡出的高爵閒臣,驟聞虞卿來見,竟是一時想不起虞卿何許人也,便吩咐不見。時有魏國八旬名士侯嬴在側,便將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讚頌了一番,末了竟嘲諷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為慚愧,便立即追出府門,卻已經不見了虞卿。次日出城尋覓,斥候卻報說魏齊已經羞憤自殺,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時,趙國特使趕到了大梁,立即便割下了魏齊人頭徑直飛送咸陽。
秦昭王接到魏齊人頭,便親自郊送平原君歸趙,平原君滿腹憤懣無處發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便親自將魏齊人頭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慶賀。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與范雎又秘密計議片時,白起便連夜趕往藍田大營去了。秦昭王見范雎似乎並無大快之意,便笑問一句:「范叔啊,還有甚心事未了?說出來便了。」
「臣大仇已報,唯余一恩未了。」范雎見問,倒是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兩次救臣,臣卻無以為報。」
「此乃本王之過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便是與國有功,何能不加封賞?范叔但說,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鄭安平。便在臣府做舍人。」
「應侯但說,此人從文從武?」
「鄭安平原是武士,自然從武了。」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鄭安平晉軍功五大夫爵!實職嘛,著上將軍白起安置,應侯以為如何?」
「范雎謝過我王!」追殺魏齊之時,范雎便在天下恢復了真名實姓,此時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啊,今日快意之時,能否說說這鄭安平當初是如何救你了?」
「當年之危,一言難盡也!」范雎一聲感喟,不禁便是淚水盈眶,斷斷續續對秦昭王訴說了當年那段逃生經歷——
鄭安平將滿身鮮血臭尿的范雎用草蓆一卷,便扛著走了。鄭安平的家在大梁國人區的一條小巷深處,是一座破舊空闊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叢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舊木樓還值得幾個錢,除此竟是一無長物。鄭安平一進破院子立即隨手關了大門,藉著月光將血尿屍身扛進小木樓底層,輕輕平放在唯一的一張木榻上,便開始了緊張地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揀來一堆干樹枝生火煮水,又將一把鋒利的短彎刀塞進沸騰的陶罐裡,接著又從屋角一個磚洞中摸出一包草藥,在一隻小陶碗中搗成糊狀,又從靠牆處搜尋出兩塊近二尺長的白木板拿到范雎床前。
雖則一切就緒,看著血糊糊的范雎,鄭安平還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禱告一番,才開始咬著牙脫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彎刀刮掉渾身三十多處傷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藥汁。傷口處置完畢,鄭安平便將兩塊木板夾於范雎兩肋,用一幅白布從床下統身而過,將范雎整個身子捆包得固定在榻上,又抱來僅有的一床舊棉被蓋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鄭安平又趕緊用陶罐燉羊肉湯,燉得一個時辰,便用橇開范雎牙關,硬給他灌了一大碗肉湯……
三日之後,范雎終於醒了。一番感喟答謝,一番散漫對答,范雎才知道鄭安平祖上曾是藥農游醫,自己在軍中也偶然為弟兄們治些急傷,治他這等駭人重傷,實在是誤打誤撞。由於父母早亡家道窮困,鄭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後來,鄭安平在丞相府聽到秦國特使來了,便找驛館武士幫忙,在不當值時悄悄駕著一條獨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後來那些事情。范雎入秦後,鄭安平在丞相府聽說秦國有了一個新大臣叫張祿,便以尋祖陵遷葬父母為名,輾轉到秦國尋覓自己,恰遇刺客,便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慨然一歎,「鄭安平若再有功勳,便是做大秦封君也是當得也!本王何吝賞賜?」
范雎一番拜謝,次日便與鄭安平一起到了藍田大營。白起正在中軍幕府與幾員大將密商大計,聞得應侯到來,立即親自出迎。及至范雎將來意一說,白起將鄭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為十萬軍之將。然鄭安平尚未有領軍閱歷,便先在前軍蒙驁將軍帳下做司馬,而後憑才具戰功授職,應侯以為如何?」范雎原是以為秦王有詔,白起自當立即任命鄭安平為一軍之將,不想白起如此處置,卻也是無話可說,便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是先做司馬了。」見鄭安平大皺眉頭,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憂。秦軍歷來不窩軍功也。大戰在即,你但立功,我便立即授你將軍實職!」
「謝過武安君!」得素來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撫,鄭安平頓時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絲不快也煙消雲散,進得幕府與白起秘密計議半日,便在暮色時分欲回咸陽。正在正在白起送出營門之時,一騎斥候快馬飛到,稟報了一個緊急消息:韓國上黨郡守馮亭,正在密謀帶上黨之地歸趙!
范雎、白起大為驚訝,低聲商議幾句,立即一同起程,連夜趕回了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