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孤城血卜 第七節 齊燕皆黯淡 名將兩茫茫 文 / 孫皓暉
樂毅剛剛回到軍中尚不到半月,老劇辛便到了。
開春之時,燕昭王春來病發自感時日無多,一道詔書急召樂毅返國主政。可沒有等到樂毅回到薊城,燕昭王便撒手去了。葬禮之後便是新王即位大典,姬樂資王冠加頂,便當殿擢升了二十多名新銳大臣!樂毅劇辛兩位鼎足權臣事先竟毫不知情,當殿大是尷尬。思忖一番,樂毅便留下一封《辭國書》囑吏員送往宮中,自己便星夜奔赴軍前了。樂毅明澈冷靜,眼見新王剛愎淺薄,縱然進言力陳,也只能自取其辱,便打定一個主意:迅速安齊,而後解甲辭官。按照他在燕國的根基,至少一兩年內新王尚不至於無端將他罷黜,而以目下大勢看來,至多只要一年,齊國便會全境安然劃入燕國。那時侯,平生心願已了,縱然新王挽留,樂毅也是要去了。老劇辛只黑著臉一句話:「大軍在手,樂兄但說回戈安燕,老夫便做馬前先鋒!」「天下事,幾曾盡如人願也。」樂毅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劇兄啊,子之之亂,已使燕國生民塗炭。齊軍入侵,燕國更是一片廢墟。你我懷策入燕,襄助先王振興燕國於奄奄一息,歷經艱難燕人始安。耿耿此心,安得再加兵災於燕國?」「姬樂資乖戾悖逆,豈非是燕國更大災難?」
「邦國興亡,原非一二人所能扭轉也。」樂毅淡淡地笑著,「此時回戈,只能使姬樂資一班新貴結成死黨對抗,國必大亂,齊國若再乘機捲土重來,聯手五國分燕,你我奈何?」
劇辛默然良久,唏噓長歎一聲:「天意若此,夫復何言?」站起來一拱手,「樂兄珍重,劇辛去了。」「劇兄且慢。」樂毅一把拉住,「非常之時,我派馬隊送你出齊歸趙。」劇辛一聲哽咽:「樂兄!去趙國吧,趙雍之英明,不下老燕王也。」
「也好。」樂毅笑了,「劇兄便將我妻兒家室帶走,樂毅隨後便到。」
「終究還是不愚。」劇辛終於笑了,拉住樂毅使勁兒一搖,「我等你。走!接嫂夫人世侄去。」便拉起樂毅大步出了幕府。一時忙碌,三更時分便有一支偃旗息鼓的馬隊悄悄出了大營,直向西方官道去了。
此日清晨卯時,幕府聚將鼓隆隆擂起,即墨大軍的二十三位將軍腳步匆匆地聚來,臉上顯然帶著一種莫名其妙地緊張。圍困即墨的是騎劫所部,以遼東鐵騎為主力,向來是燕軍中的復仇派。幾乎便在劇辛抵達的同時,薊城另一路秘使也到了騎劫大營,對騎劫並一班大將秘密下了一道詔書:三日之內,若樂毅不交出兵符印信,著即拿下解往薊城!騎劫原本勇猛率直,此刻卻沉吟了一陣才開口:「秦開所部唯樂毅是從。移交兵權,必是大將齊聚,秦開從莒城趕來,也得一兩日。三日拿人,卻有些說不過去。特使能否寬限到旬日之期?」「不行!至多五日,此乃王命!」秘使竟是毫無退讓之餘地。
騎劫一咬牙:「好!便是五日!諸將各自戒備,不得妄動。」
驟聞聚將鼓,一夜忐忑不安的秘使立即驚得跳下軍榻,鑽進商旅篷車帶著幾名便裝騎士逃出了軍營。騎劫正趕著秘使車馬的背影前來問計,不禁憤憤然罵道:「鳥!燕王用得此等鼠輩,成個鳥事!」
及至眾將急促聚來,聚將廳的帥案前兵符印信赫然在目,卻是只肅然站著一個中軍司馬,竟不見素來整肅守時的上將軍。軍法:大將不就座發令,諸將不得將墩就座。這案前無帥,卻該怎處?正在一班將領茫然無所適從的時節,聚將廳的大帷幕後悠然走出了一個兩鬢斑白的布衣老人,寬袍散發,面帶悠然微笑,不是樂毅卻是何人?
「諸位將軍,」樂毅站在帥案一側淡淡笑著,「樂毅疏於戰事,六載不能下齊,奉詔歸國頤養。王命:騎劫為滅齊上將軍。詔書便在帥案。中軍司馬,即刻向上將軍交接兵符印信。」
「昌國君,」騎劫一時竟大是難堪,「莒城諸將未到,半軍交接……」
「騎劫將軍,你想他們來麼?」樂毅依舊淡淡地笑著,「但有兵符印信,便是大將職權,將軍以為如何?」「謝過昌國君。」騎劫深深一躬,「末將行伍老卒,原本不敢為帥。」
「將軍何須多說。」樂毅擺了擺手,「我只一句叮囑:猛攻即墨可也,毋得濫殺庶民,否則後患無窮。」「嗨!」騎劫不禁習慣性地肅然領命。
「諸位,軍中無閒人,樂毅去了。」布衣老人環拱一禮,便悠然從旁邊甬道出了幕府。「恭送昌國君!」二十多員大將愣怔片刻,竟是一聲齊喊。秘使本來當眾發佈了命令的,樂毅交出兵權之後,必須由兩千騎士「護送」回燕。此時此刻,眼看著統率他們十三年帶領他們打了無數勝仗的上將軍一身布衣兩鬢白髮踽踽獨行而去,這些一腔熱血的遼東壯士們當真是酸楚難耐,誰還記得逃跑秘使的命令?
幕府外軺車轔轔,待騎劫趕出幕府,布衣老人的軺車已經悠然上路了。從即墨出發去趙國,幾乎便要貫穿齊國東西全境千餘里。偏是樂毅竟不帶一兵一卒,只軺車上一馭手,軺車後一個同樣兩鬢如霜的乘馬老僕人,便一車三馬上路了。「昌國君,」老僕走馬車側輕聲道,「還是走海路入楚再北上,來得保險些。」「捨近求遠,卻是為何?」樂毅笑了。
「元戎解兵,單車橫貫敵國千餘里,老朽實在不安。齊人粗猛……」老僕硬生生打住,將「連自家國王都殺了」一句吞了回去。樂毅卻是一陣大笑:「生死有命,人豈能料之也?若齊人聚眾殺我,化齊方略根本就是大謬,樂毅自當以身殉之!何須怨天尤人?若齊人不殺我,化齊便是天下大道!大將立政,卻不敢以身試之,豈不貽笑天下也?」「昌國君有此襟懷,老朽汗顏了。」老僕在馬上肅然一拱,「能與主君共死生,老朽之大幸也。」樂毅淡淡一笑,對馭手吩咐道:「從容常行之速,一日五六十里,無須急趕了。」馭手「嗨!」地答應一聲,軺車便在寬闊的官道上轔轔走馬西去。
日暮時分,已將到膠水東岸,樂毅便吩咐在官道旁邊的一片樹林中紮起了帳篷。此地已經離開即墨六十餘里,熟悉的即墨城樓已經隱沒在暮春初夏的霞光之中了。正在帳篷前的篝火燃起老僕埋鍋造飯馭手刷馬餵馬之時,突聞東邊曠野裡馬蹄聲急驟而來!樂毅久經戰陣,凝神一聽,便知是不到十騎的一支精悍馬隊。馭手一聲大喊:「昌國君上馬先走!末將斷後!」樂毅微微一笑,卻安然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塊大石上:「慌個甚來?沒聽見我方纔的話麼?」馭手一陣臉紅,兀自嘟噥道:「便是死,也左右不能讓齊人欺凌了。」便將長劍往篝火旁一插,挽起一副強弩便躲在了軺車後面。
便在此時,馬隊颶風般捲到,為首騎士驟然勒馬,盯著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紅的布衣老人,竟良久沒有說話。樂毅也打量著丈許之遙的馬上騎士,一身破舊不堪的紅衣軟甲,一領褪色發白且摞著補丁的「紅」斗篷,束髮絲帶顯然已經顛簸抖去,灰白的長髮披散在肩頭,襯得一張黝黑的臉膛分外粗糙。
「敢問,來者可是田單將軍?」樂毅淡淡地笑了。
「足下,可是樂毅上將軍?」騎士也是淡淡一笑。
「老夫正是樂毅。」布衣老人站了起來,一聲沉重地歎息,「將軍殫精竭慮,孤城六載而巋然屹立,樂毅佩服也。為敵六載,將軍若欲取樂毅之頭,原是正理,然卻與齊人無干了。」
「昌國君差矣,」騎士一拱手,「田單聞訊趕來,是為一代名將送別。」說罷一躍下馬,向後一擺手,「拿酒來!」樂毅爽朗大笑:「好個田單,果然英雄襟懷。老夫卻是錯料了。樂老爹,擺大碗!」老僕卻是利落,眨眼便在大青石上擺好了六隻大陶碗。田單接過身後騎士手中的酒囊,一拉繩結便依次將六隻大碗斟滿,雙手捧起一碗遞給樂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便道:「昌國君,此乃齊酒。田單代即墨父老敬將軍第一碗:戰場明大義,滅國全庶民。田單先干!」便汩汩豪飲而盡。
「庶民為天下根基,將軍若得再度入燕,亦望以此為念。」樂毅也舉碗飲盡。「田單敬將軍第二碗:用兵攻心為上,幾將三千里齊國安然化燕!」
樂毅微微一笑:「為山九仞,卻是愧對此酒也。」
田單肅然道:「將軍開滅國之大道,雖萬世而不移,何愧之有?」
「好!便飲了這碗,願滅國者皆為義兵也。」
「最後一碗,卻是向將軍賠罪。」田單喟然一歎,「天意不期,田單一介商旅卻做了將軍對手,才力不逮,便多有小伎損及昌國君聲望,田單慚愧也。」說罷便是深深一躬。
樂毅哈哈大笑,眼中卻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兵者,詭道也。將軍用反間之計,何愧之有?同是一計,先王一舉破之,新王卻懵懂中之。慚愧者,當燕國君臣也。」唏噓哽咽間,樂毅舉起大碗便一飲而盡,卻是良久無話。「昌國君,」田單驟然熱淚盈眶,「齊人聞將軍解職,百感俱生,大約都聚在前方,簞食壺漿聚相恭送將軍,田單便不遠送了,願昌國君珍重也。」
樂毅長歎一聲:「但得人心,化齊便是大道,樂毅此生足矣!」
「田單告辭。」
「將軍且慢。」樂毅淡淡地笑著,「老夫一言,將軍姑妄聽之:齊若復國,燕齊便成兩弱,國仇亦算瞭解。將軍若得主政,幸勿重蹈復仇之轍,如此齊燕皆安,方可立於戰國之世。」
田單默然良久,深深一躬:「田單謹受教。告辭。」說罷飛身上馬,便在夜色中向東去了。樂毅凝望著漸漸遠去的馬隊,不禁便是悵然一歎:「燕有樂毅,齊有田單,當真天意也。」思忖片刻,回身吩咐道,「樂老爹,明日改走海路,由楚入趙。」老僕搖著頭便是一聲感慨:「咳!君主偏是找難,出齊無險了,倒是不走了。」
樂毅笑道:「逢道口便飲酒,豈非醉死人了?」談笑間主僕三人便圍著篝火吃飯,歇息到天交五更,便上路直下琅邪海灣了。卻說田單從城外秘道回到即墨,立即開始了緊張籌劃。燕軍換將,定然要對即墨大肆猛攻,田單的第一件事便是嚴厲督促全城軍民連夜出動,將大批防守器械安置就位,又反覆重申了軍士輪換上城的次序,直到天亮時分方才大體就緒。多年來,由於樂毅的「寬圍」,始終處於戰時的即墨事實上卻極少打仗,人們便多多少少地鬆弛了下來。儘管在樂毅被罷黜的消息傳開之後,即墨軍民已經覺察到了不妙,但還是很難驟然進入第一年那種血脈賁張的死戰狀態。田單清楚地記得,在最艱難的第一年,只要軍令一下達,全城就會雷厲風行,從來沒有過需要他親自督導反覆申明的事兒,可今日卻出現了。以戰國軍旅的目光看,六年之兵無論如何都是老兵了,將軍如何下令士兵們便能立即做到,表面上似乎都很順當。然則看在田單眼裡,他卻總覺得不放心,總覺得少了什麼最要緊的東西。天亮回到幕府,田單立即派出秘密斥候從秘道出城,緊急追回將要出海的魯仲連。「田兄,何事如此緊急?」匆匆歸來的魯仲連有些意外。
「人心懈怠。」田單沉著臉,「不設法解決,根本經不起燕軍連續猛攻。」「也是。」魯仲連畢竟多有閱歷,立即便明白了此中危機,「我方才出得秘道,鴞叫三陣,城上才放下繩筐。頭年,可是只一聲便了。」「今日備兵,民人都不出來了,只有軍士。」田單的聲音沙啞,顯然是喊叫了一夜。魯仲連皺著眉頭思忖一陣道:「久屯不戰,燕軍也必有鬆懈,又兼樂毅驟然離軍,燕軍要猛攻,也得恢復幾日,還來得及。」「有辦法?」田單目光驟然一亮。
「或許可行。」魯仲連詭秘地一笑,便湊近田單咕噥了一陣。
田單卻是一陣沉吟:「只是,太損了些。」
「非常之時,無所不用其極也。」魯仲連慨然拍案,「此事我來做,你只謀劃破敵之法便了。」「好!」田單也頓時振作,「破敵之法已有成算,我便立即著手。」
此時的燕軍大帳也是一片緊張忙碌。
樂毅驟然離去,所有的全局部署與諸般軍務都留給了中軍司馬向騎劫交代。粗豪的騎劫幾曾想過做全軍統帥,看著樂毅平日裡灑脫消閒,便也以為上將軍無非就是升帳發令而已,所有軍務都有一班司馬,主將只管打仗便了,有何難哉!不想一接手,中軍司馬便報來一摞需要立即處置的緊急文書,當先一封急報便是莒城大將秦開的「請命處置莒城降燕者書」。下來便是各營急務:糧草將軍請命軍糧如何征發,輜重將軍請命軍器打造數量,斥候營請命如何安置秘密降燕者家室,各軍大將請命病殘傷兵統一歸燕的日期,莒城官員示好燕軍的秘密軍情羽書等等等等,足足二十多件。
騎劫頓時惱火:「我要猛攻即墨!忒多聒噪!」
「上將軍,」中軍司馬低聲道,「昌國君對這些急務,歷來是當即處置的。」「那就先依成法處置,打完仗報我。」
「上將軍,」中軍司馬為難了,「昌國君是寬化,如今王命力克,若依成法,便是背道而馳,上將軍須得有個決斷才是。」「鳥!」騎劫罵得一聲,便急得在出令廳轉起來,「一窩亂豬鬃,處處都得變,這可咋整?」又猛然轉身,「你便說個法子,咋整?」一口遼東話竟是又響又急。
「興亡大計,末將但奉命行事。」中軍司馬卻只是低頭一句話。
「酒囊!飯袋!」騎劫大為惱怒,「傳我將令:瑣事一概不理!只管猛攻即墨莒城!旬日之內不破城,提頭來見!」「嗨!」中軍司馬如釋重負,連忙疾步出廳傳令去了。
於是,燕軍丟下各種急待處置的軍務不顧,立即在此日猛攻即墨。田單魯仲連大出意料,連忙親自上城守定西門要害,生怕稍有閃失。及至攻防兩個回合,燕軍戰力竟是大不如前,各種攻城大型器械的威力也是大減。壕橋紛紛踩翻,雲梯也經不住幾塊擂石便卡嚓折斷,攻得一陣,便在城下拋下了千餘具屍體。魯仲連哈哈大笑:「田兄,騎劫這小子沒睡醒!高估他也!」田單拭著額頭汗水長吁一聲:「如此敵手,天意也。」
騎劫猛攻不下,便升帳聚將,要立斬三員大將。二十多個將軍無不大急,竟是眾口一聲:「枉殺無辜!我等不服!」這些將軍原本都是騎劫舊部,今日眾口一詞,騎劫不禁怒火上衝,高聲喝道:「攻城不力,大滅燕軍威風!不殺咋整!」便有鐵騎大將道:「上將軍明察,昌國君主軍之日,可曾如此打仗?末將之見,歇兵旬日,整頓軍馬器械並諸般軍務,而後再戰。」話音落點,眾將便轟然贊同。騎劫無可奈何,只好氣咻咻下令歇兵休戰。
便在這天晚上,斥候營總領來報:一個商人出城來降。騎劫立即下令帶進幕府大帳。「如何此時降燕?」騎劫黑臉粗聲,目光凌厲地盯住了布衣商人。
商人卻是從容:「在下有一策獻上,可使燕軍破城。然則,也有一事相求。」「說!何事?」
「危邦不居。在下唯求千金一車,遠走他鄉經商。」
「准你!便說破城之策。」
「齊人最是尊崇祖先敬重鬼神,樂毅當年以清明許祭,買得齊人敵意大減。將軍若反其道而行之,全數開掘郊野墳塋,暴屍揚骨,齊人必心志潰亂,即墨一鼓可下也。」
「見利忘義,商人本色也。」騎劫哈哈大笑,轉身下令,「賜千金,雙馬快車一輛,立即護送先生出齊。」次日清晨,燕軍出動三萬步兵,全部掘開了即墨城外的陵園墳塋,將全部慘白的屍骨堆成了一座小山。即墨庶民軍士早已經聞訊聚滿城頭,一片哭聲震動四野。正午時分,燕軍給白骨小山澆上了五百多桶猛火油,一支火把丟進,頓時濃煙滾滾火光熊熊,濃烈的腥臭氣息在沖天煙火中瀰漫了整個即墨城頭。
「老根沒了!即墨降燕了!」城下燕軍一片嬉笑高喊。
大火一起,即墨城頭便炸開了鍋!人們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老人們竟是當場便昏死過去三十餘人,軍民人等無不血脈賁張鬚髮直豎,亂紛紛吼成一片:「開城出戰!殺光燕人!」「血洗燕國!」「剮殺騎劫!復我血仇!」幸虧田單親自守住了城門,魯仲連在城頭哭喊勸阻,即墨軍民才沒有衝出城廝殺。即墨人的仇恨怒火終於最徹底地燃燒起來了。連日之間,城頭成了祭奠祖先的神台,萬千白布血書掛滿了城頭女牆,絡繹不絕的請戰庶民競日圍在幕府外哭喊請戰,連女子孩童都自發編成了死戰千人隊,尖利地呼喊著要殺光燕人。田單立即快速行動,第一道命令便是征發全城耕牛。一聲令下,一個時辰間在校軍場竟齊刷刷聚集了兩千多頭耕牛。經過遴選,留下了一千二百多頭壯猛健牛,其餘弱牛全部宰殺燉肉。田單下令:三日之內,每個軍士務必吞下二十斤牛肉,不許哭喊,養足精神出戰!即墨工匠全部出動,給每頭健牛用皮帶扎束兩支長大的鐵矛,牛身綁縛一大片怪誕的黑紅大布,牛角綁縛兩把鋒利的尖刀,牛尾扎一束細密的破衣剪成的布條。屆時布條滲滿猛火油點燃,健牛便成了兇猛無匹的踹營大軍。與此同時,兩萬精壯軍士編成了長矛軍與厚背大刀長劍軍,五千騎兵編成了掩殺軍;其餘五萬多庶民無分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家族編成了三支復仇軍,屆時分別從地道殺出。三日之後,正是月黑風高的四月二十八。即墨軍民在萬千火把下雲集校軍場,田單一身鐵甲手持長劍走上了將台:「即墨軍民父老們聽了:燕人滅我邦國,掠我財富,掘我祖陵,大火焚燒我祖先屍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便是復仇雪恥之戰,我要以火牛陣大破燕軍,讓燕人葬身火海,報我祖先——」
「殺光燕人!報我祖先!」震天動地的吼聲響徹全城。
田單下令:「火牛陣與兩萬步軍我自統領,出西門!五千鐵騎由魯仲連統率,出北門!其餘民軍由公推之族長統領,出地道!戰鼓之前全軍肅靜禁聲,依次就位,秘密開城!」
便在這月黑風高的子夜,即墨的城門與地道口都悄悄地打開了,黑壓壓的大軍悄無聲息地瀰漫出來,從壕溝外逼近到燕軍大營里許之外,列成了叢林般的陣勢。遼闊的燕軍大營依舊是軍燈閃爍,一片安然。
突然之間,戰鼓隆隆而起,即墨大軍驚雷般炸開!千餘隻健牛猛甩著燃燒的尾巴,哞哞吼叫著排山倒海般衝進了燕軍大營,沖跨了鹿砦扯翻了軍帳踩過了酣睡的軍兵,牛頭長矛尖刀肆意挑穿了奔突逃竄的任何物事,連綿大火立即在遼闊的軍營蔓延成一片火海!火牛身後便是潮水般怒吼呼嘯的即墨壯士,大營兩側的原野上則是奔突截殺的即墨鐵騎,再後便是即墨民軍無邊無際的火把海洋。大駭之下,騎劫的十萬大軍竟在驟然之間土崩瓦解了。
天亮時分,燕軍餘部已經倉皇西逃。清理戰場,燕軍屍體竟有六萬餘具。騎劫也在亂軍中被殺,屍體竟在燕軍幕府外三丈之遙,肚腹大開膛的晾著,雙眼圓睜大嘴張開,一副無比驚懼的猙獰面容!分明是剛剛出帳尚未廝殺,便被火牛尖刀開膛破腹了。魯仲連哈哈大笑:「田兄,一鼓作氣,收復齊國!」
「便是這般!」田單一揮手,「傳令三軍城外造飯,飯後立即追殺!」
樂毅離軍,齊人之心大傷,正在擔心燕軍反覆,便有即墨大捷的消息驟然傳開,一時歡聲雷動,紛紛捲入田單的追擊大軍。月餘之間,齊國七十餘城便全部收復。圍困莒城的秦開大軍明知大勢已去,早在田單開始追殺的時候便撤軍歸燕了。兩個月後,田單率大軍隆重迎接齊王田法章進入臨淄復國。田法章感慨唏噓,大朝當日便封田單為安平君開府丞相、貂勃為上卿,共同主持齊國復興大政。歷經六載亡國戰亂,齊國終於神奇地復活了。
消息傳開,列國卻是一片微妙地冷漠。月餘之間,只有後援齊國的楚國派出了上大夫莊辛來賀,沒有占齊國一寸土地沒有掠齊國一車財貨的秦國,派來了華陽君為特使祝賀。貂勃倍感屈辱,憤憤來找田單:「五國攻齊,魏韓分了宋國,也便忍了。只這趙國奪取的河間卻是我大齊本土,竟是裝聾作啞不出聲!以我之見,立即派出特使,向趙國索回河間!」「此一時彼一時。趙國目下今非昔比,以新齊之弱,上門也是自取其辱也。」田單卻是淡淡笑了。「豈有此理?哪便忍了?」
「六載抗燕,貂勃兄竟還是如此火暴?」田單笑道,「目下趙國雄心勃勃,一如當年燕國。齊國只能等待,等他自己生變。」「你是說,趙國也會像燕國那般變化?」
「假若不能,便是天意了。一如秦國,內部不生變,誰卻奈何?」
貂勃長吁一聲:「齊燕兩弱,便只有秦趙爭雄了?」
田單一笑:「貂勃兄縱不甘心,也得作壁上觀了。」
正在此時,書吏匆匆急報:趙國發兵十萬進攻中山,秦國起兵攻趙!
「如何?秦國救中山?匪夷所思也!」貂勃哈哈大笑。
「天下強國,總歸是不甘寂寞了。」田單依舊一笑,「等吧,也許齊國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