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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城血卜 第三節 化齊方略陡起波瀾 文 / 孫皓暉

    濟水東岸近海處,一座城堡矗立在綠色的山頭,一片莊園醉臥在綠色的山谷。時當夏日,從臨淄直到大海,田野綠茅草綠層層疊疊樹林綠,直是一片無垠的綠海。寬闊的官道出沒在這綠海之中,宛如一條纖細的白線,縱是車馬轔轔旌旗連綿,也在這蒼茫綠海之中渺小成蠕動的黑點。官道通向茫茫蒼蒼的綠浪盡頭,卻是碧波無垠的藍色大海,天地之壯闊便濃墨重彩地揮灑開來。

    便在這綠海藍海相接處的山頭,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幾份險峻,又有幾分突兀。這座城堡是齊國都城臨淄的西北門戶。西周滅商,齊國初立,始封國君太公望為了防守遼東胡人海路偷襲騷擾,便修建了這座開始並沒有名稱的城堡。建城之初,這裡駐守戰車二百輛(每戰車一百卒,合步軍兩萬),隸農三千戶。進入戰國,海路威脅已經不在,齊國也日見強盛,這座城堡的駐軍便越來越少,到齊宣王時期終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當年為守軍做糧草後援的三千戶隸農在這裡繁衍生息下來,世代以漁獵為生。齊威王在齊國第一次變法時,便將這些世代守護臨淄有功的隸農後裔全部除去了隸籍。從此,這些漁獵戶變成了有自己土地,還可以讀書做騎士做官的國人,這片城堡土地便也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畫邑。

    畫邑者,景色如畫之地也。也有人說,這裡有一條澅水,以水之音便叫了畫邑。感恩於國王大德,畫邑的新國人們便全部以「王」為姓氏,宣示自己忠於王室的赤心。從此,齊國便有了「畫邑王氏」這個新部族。倏忽幾代,畫邑王氏以漁獵之民特有苦做奮發,竟是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便在齊宣王后期,畫邑王氏竟有十多個才俊子弟進入稷下學宮,被齊人譽為「北海名士」。便是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個在齊國大大有名的賢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賦過人,博聞強記,年輕時周遊列國博覽百家之書,論戰學問不拘一法,便有了「稷下雜家王」之稱。若僅僅是才名出眾,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為大賢。大賢之譽,起於王蠋做太史時的錚錚硬骨與驚人之舉。太史爵位不高,最實際的職權便是掌修國史,同時也是掌管國中文事的清要中樞。舉凡太廟、占卜、巫師、博士及典籍府庫,都以太史為統管。但為一國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道」的飽學大師,國君很難動輒任免,幾乎便是鐵定的世襲官爵。然則,齊湣王即位,厭煩老太史的鯁直孤傲,竟硬生生將老太史罷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齊湣王的本意,是看中了王蠋的機變博學,要讓他為「東海神蛟」「天霸帝業」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論。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個老方士便來到太史府,說奉了齊王之命來與他商討諸般密事。王蠋卻大是惱怒,直斥方士:「爾等以妖邪之說蠱惑人心,竟敢厚顏侈談國事?來人!給我打出去!」趕走方士,王蠋立即上書齊湣王,說「齊國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為國恥!」請求頒布詔令,盡數強制隱匿於齊國海島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罰做官府苦役,以絕其害。齊湣王大是羞惱,立即下詔:罷黜王蠋,齊國永不設太史一職。

    消息傳出,朝野大嘩!稷下學宮數千名士憤然上書,為三日太史王蠋請命!畫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動,聯結臨淄國人聚集王宮血書請命,橫幅大布直書「請復王蠋!請誅方士!」更令國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罷黜的老太史也捧著血書到宮門請命,大呼:「方士無術,戕害少童,毀我文華根基!王蠋大節昭昭,當為太史!」

    齊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學宮,三千甲士驅趕王宮國人,畫邑王氏一律罰苦役三月,老太史流刑東海荒島,王蠋罰苦役三年!一場風暴過去,令齊國人驕傲的稷下學宮封閉了,素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的齊國人緘口了,齊國風華盡失,民心直是冷冰冰一片荒蕪。

    王蠋苦役完畢,已經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歸故里,畫邑人卻以迎接聖賢般的隆重鄉禮,接納了這位既給族人帶來榮耀也給族人帶來災難的才士。從此,王蠋便隱居畫邑,教習族中弟子修學讀書。消息傳開,諸多國人竟都將弟子送來畫邑求學,王蠋感念國人對自己的崇敬,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靜的畫邑莊園便成了書聲朗朗的山莊學堂。臨淄國人便悄悄地將畫邑叫做了「小稷下」,將王蠋叫做了「大賢王」。口碑流布,王蠋便成了齊國庶民的文華寄托,畫邑便成了國人心目中的一片聖土。樂毅千里奔波,從即墨大營星夜西來畫邑,便是要請這個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五路進軍勢如破竹,燕軍在一月之內便全數拿下齊國七十餘稱,唯余南部莒城與東部即墨兩城未下。按照戰國之世的軍爭傳統,齊國便算是滅亡了。如此秋風掃落葉般的赫赫威勢,卻也使燕國朝野與燕國大軍內部生出了微妙的變化。太子姬樂資與一班強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輕蔑地嘲笑齊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擊破囊,便肚腹朝天」,接連向燕昭王上書,主張「當嚴令樂毅一鼓再下兩城,並齊全境入燕,大燕便當立稱北帝,再南下一鼓滅趙,與強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將全部上書原封不動地發往樂毅軍前。大將騎劫聞訊,也帶著一班遼東將領嗷嗷請戰,力主強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懾齊人,為大燕立威。

    朝野軍營聲浪洶洶,樂毅卻絲毫不為所動。多年留心齊國情勢,他已經敏銳的覺察到即墨莒城絕非兩座尋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齊國商旅與士族的精華,莒城則匯聚了臨淄南逃國人的精華。即墨能在倉促之中結成六萬餘民軍應戰,其中若無非常人物則絕不可能。莒城難民能萬眾怒殺齊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做孤城死守,硬是不接納楚軍淖齒駐紮「援助」,堪稱是眾志成城!貂勃無能,豈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兩稱,豈能是簡單地一鼓拿下?依遼東大軍之戰力乘戰勝之威,樂毅相信能攻克兩城。然則以齊人之剽悍,絕地必然死戰,縱然拿下,也必是一場浴血大戰;燕軍本為復仇而來,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殺得眼紅的燕軍大肆屠城?而慘烈屠城一旦發生,燕軍「仁義之師」的美名必將蕩然無存,那時節,安知三千里齊人六百萬之眾不會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國則必然會趁火打劫,發兵討伐燕國暴行,燕軍又必然陷於天下洶洶之汪洋,一切功業都將化為烏有,樂毅與燕昭王也必將成為天下笑柄。戰國之世,列強紛爭,奪地滅國便如同踩在蹺板之上,衡平不得法,便會重重地跌個仰面朝天!齊湣王背棄盟約強滅宋國,結果卻弄得天下側目,若非齊國自絕於天下,燕國又豈能合縱攻齊?如今燕國大功將成,又豈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謀也?樂毅懇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書,備細論說了自己的思慮。然薊城卻保持著長長的沉默,兩個月竟沒有隻字回書。反覆思忖,樂毅讓騎劫對即墨進行了一次猛烈進攻,六萬大軍並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兩日兩夜,燕軍死傷近萬,竟硬是沒有拿下即墨。經此一戰,軍營大將雖則咬牙切齒,卻也實實在在地贊同了樂毅的攻心謀略,嗷嗷吼叫的請戰聲浪總算平息了下去。大約過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復詔書終於到了即墨大營。樂毅記得很清楚,詔書只有寥寥數語:

    昌國君我卿:化齊入燕,但憑昌國君謀劃調遣,國中但有異議,本王一力當之。軍中但有躁動,聽憑昌國君處置。

    顯然,朝臣們依舊有異議,燕昭王也顯然有早日拿下齊國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則,只要國君首肯,樂毅還是決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謀划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兩年內妥善平定齊國,所有的異議都會銷聲匿跡。

    樂毅的第一步棋,便是說動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賢名吸引諸多齊國名士出來做官推行燕國新法,一步步將齊人齊地化入燕國。王蠋深受齊湣王暴虐之害,對安定齊國斷然沒有回絕之理,況且,樂毅早已經在佔領臨淄時便發佈了嚴厲軍令:燕國兵馬不得進入畫邑三十里之內!王蠋身為名士,當能領悟燕國安定齊人的一片苦心。

    「昌國君,前面便是王蠋莊園。」看護畫邑的年輕將軍揚鞭遙遙一指。

    腳下一條淙淙清流,眼前兩座巍巍青山,山勢雖然低緩,卻是遍山松柏林林蔚蔚瀰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便在兩山之中的谷地裡,橫臥著一道蜿蜒的竹籬,散落著幾片低矮的木屋,聳立著一座高高的茅亭,裊裊炊煙,琅琅書聲,恍惚間便是世外仙山一般。「清雅高潔,好個所在也。」樂毅由衷地讚歎一句,便下馬吩咐道,「車馬便停留在這裡,只兩位將軍與抬禮士卒隨我徒步進莊。」「昌國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須恭謹如此?還是過了這道山溪,直抵莊前了。」看護將軍顯然覺得赫赫上將軍做得過分了。樂毅沒有說話,只板著臉看了年輕將軍一眼,便逕自大步上了溪邊小石橋。看護將軍連忙一揮手:「快!跟上了!」便帶著士卒們抬起三隻木箱趕了上來。過得石橋便是莊園,卻見那道紮在森森松柏間的竹籬並沒有門,一條小徑懶散地通向了松林深處。看護將軍搖頭嘟噥道:「竹籬沒門,整個甚來?真道怪也。」樂毅卻是肅然一躬高聲報號:「燕國樂毅拜訪先生,煩請通稟。」如此三聲,林間小道便跑出一個捧著一卷竹簡的布衣少年:「是你說話麼?我方才打盹了,將軍鑒諒。」樂毅笑道:「無妨。煩請小哥通稟先生,便說燕國樂毅拜訪。」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閃卻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樂毅了?隨我來便是,無論誰見先生,都無須通稟的,未名莊人人可入。」樂毅笑道:「未名莊?好!可見先生襟懷也。」布衣少年道:「實在是沒有名字,卻與襟懷何干了?」樂毅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說話間穿過了一片松林又穿過了一片草地,便見一座小山包下幾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沒有門的竹籬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兩兩的少年弟子們在庭院中漫步徜徉著高聲吟哦著,時而相互高聲論爭一陣,一片生機勃勃。樂毅不禁湧起一種由衷的欣慰,作為佔領軍的統帥,他自然最高興看到被征服的齊國庶民平靜安樂如常了。然則,便在樂毅想走上去與這些讀書少年們說話時,偌大的庭院卻驟然沉寂了。少年們木然地看著突兀而來的將軍兵士,一種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閃爍著,終於,他們默默地四散走開了。樂毅輕輕歎息了一聲,便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肅然一躬:「燕國樂毅,特來拜望先生。」「不敢當也。」木屋中傳來一聲蒼老的回音。

    「樂毅可否入內拜謁?」

    「上將軍入得關山國門,遑論老夫這無門之莊?」

    「大爭之世,情非得已。縱入國門,樂毅亦當遵循大道。」

    「上將軍明睿也。恕老夫不能盡迎門之禮了。」

    「謝過先生。」樂毅一拱手便進了木屋,卻見正中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個鬚髮雪白形容枯蒿的老人,便是肅然躬下:「樂毅拜見先生。」「亡國之民,不酬敵國之賓。上將軍有事便說了。」老人依舊肅然端坐著。樂毅拱手做禮道:「齊王田地,暴政失國。燕國行討伐之道,願以新法仁政安定齊民。樂毅奉燕王之命,恭請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國君之職,治理齊國舊地,以使庶民安居樂業。先生幸勿推辭為是。」

    「上將軍何其大謬也?」老人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國既破亡,老夫縱無伯夷叔齊之節,又何能沐猴而冠,做燕國臣子而面對齊國父老?」「先生差矣。」樂毅坦然道,「天下興亡,唯有道者居之。誅滅暴政吊,民伐罪,更是湯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齊死守遺民之節,全然無視庶民生計,何堪當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聵暴政之慘虐,如何為一王室印記而拘泥若此?燕國體恤生民艱難,欲在齊國為生民造福,先生領燕國之職,何愧之有?」

    「上將軍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歎,「然卻失之又一偏頗。豈不聞天下為公?王室失政,不當齊人失國也。齊國者,萬千庶民之邦國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邦國也。老夫忠於齊國,卻與田氏王室無關也。」

    「大道非辯辭而立。樂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搖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言盡於此,上將軍請吧。」

    樂毅正要說話,卻聽門外一陣大喊:「王蠋老兒休得聒噪!若不從上將軍之命,盡殺畫邑王氏!」驟然之間,老人哈哈大笑:「豎子雖則凶蠻,倒算得燕人本色,強如樂毅多矣!」樂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為忤,樂毅自有軍法處置。先生既不願為官,便請安然教習弟子,燕軍斷然不會無端攪擾。告辭。」說罷便大步去了。

    看護將軍見樂毅沉著臉出來,便搶步上前憤憤請命:「上將軍,請准末將殺了這個迂闊老士!」樂毅厲聲一喝:「大膽!回營軍法論處!」便逕自大步出莊。過得草地將及松林,便聞身後驟然哭聲大起,少年們一片哭喊便隨風傳來:「老師!你不能走啊——」樂毅猛然一陣愣怔便轉身飛步跑向木屋。

    老人已經懸在了正中的屋樑上,枯瘦的身子糾結著雪白的鬚髮裹在大布衣衫中飄蕩著。少年弟子們驚慌失措的跳腳哭著喊著亂成了一片。樂毅大急,飛身一縱左臂便圈住老人雙腿托起,與此同時右手長劍已經揮斷了樑上麻繩,及至將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卻已經氣息皆無了。樂毅對著蒼老的屍身深深一躬,卻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當的詞句來,良久,他沉重地歎息了一聲看著一圈少年弟子:「請許樂毅厚葬先生。」「不許燕人動我師!」少年弟子們竟是齊齊的一聲怒喝。

    在少年們冰冷的目光中,樂毅沉重地離開了畫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畫邑外圍的駐軍。一路想來,樂毅決意加緊「仁政化齊」方略的推行,沖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發的對抗民變。回到臨淄,樂毅立即以昌國君名義頒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廢除齊湣王時期的一切暴政,寬減齊人賦稅徭役。非但將齊湣王時期增加的五成重稅廢除,而且還在原有賦稅上再減三成,一舉使齊人成為天下賦稅最輕的庶民。

    第二道,敬賢求才。招募齊國在野的賢才名士,授予官爵;不願為官者賜虛爵,奉為鄉賢,年俸千斛。

    第三道,為老齊國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齊之霸主齊桓公。

    第四道,以安國君大禮厚葬王蠋,賜畫邑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經出山做官的一百餘名齊國士人,分別賜封三十里至一百里之采邑,其中二十餘位名士,請准燕王在燕國賜封采邑。

    五道法令連下,局面果然很快發生了變化。先便是庶民百姓驚慌之情大減一片讚頌之聲,原先逃戰者紛紛回到家園開始耕種。緊接著便有士子陸續前來投效,一口聲認可燕國的義兵仁政,表示願意為庶民謀一方安定。樂毅大是振奮,立即將這些士子們護送到各城分別就任守令。諸事安排妥當,齊國中西部大體安定,便已經是秋風蕭瑟了。

    便在此時,即墨大營傳來驚人消息:騎劫領一班遼東大將猛攻即墨三次未克,與奉樂毅將令主張堅兵圍城的秦開一班將領大起摩擦,幾於火並!

    樂毅心中頓時一沉,立即飛騎星夜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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