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出鎩羽 第一節 新人新謀棄霸統 文 / 孫皓暉
第一次,嬴駟遇到了令他難以決斷的微妙局面。
上卿犀首鄭重上書,提出了完成秦國霸業的具體方略——立即稱王,一年內攻取三川,三年內吞滅三晉,五年內統一中原,十年內廓平四海!就嬴駟本心而論,很是讚賞犀首方略橫掃山東六國的大氣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業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這夢寐以求的輝煌,嬴駟就有一股本能的衝動。可是仔細揣摩,總覺得有些虛處。畢竟,嬴駟在磨難之際對秦國境況有過長期的踏勘思索,認定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後雖然國力大長,但與掃滅六國所應當擁有的實力,還有不小距離。基於這一判斷,他確實沒有立即奮起與山東六國決戰的想法。然則,犀首作為天下名士,絕非輕言冒進之輩,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當有所依據。莫非是當局者迷,自己低估了秦國力量?或者山東六國腐朽透頂,確實已經不堪一擊,而秦國君臣卻閉鎖不知?反覆思忖,嬴駟竟是不能決斷。
最後,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下詔太傅嬴虔、上大夫樗裡疾、國尉司馬錯三人在三日之內,各自上書對犀首方略作出評判。嬴駟其所以不召集朝會議決,是因為將如此經國大策驟然交朝會眾議,紛紛揚揚,傳到山東六國反而打草驚蛇。萬一此策可行,反而讓山東六國有備無患,豈非大大輕率?再則,朝會之上,大臣易於受人誘導啟發,更有許多臣工量勢附和,反而不容易將事情利害說透。單獨上書,則上書者必要有深徹思索,且可免去當面相爭的諸多顧忌,利害剖陳必然徹底;若三位肱股大臣上書相合,見諸朝會便是一場激勵朝野的定策部署,與朝議論爭大不相同。嬴駟還有一個心思,就是想留下憑證,測試誰在這迷茫難決的歧路口見事更深透眼光更遠大,更可作為秦國未來的真正棟樑?
三日之中,嬴駟忐忑不安。茲事體大,關乎他畢生功業能否登峰造極,實在令他不能閒適以對。雖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靜穩健,但貼身內侍卻從他進食減少、寢枕夢囈、書房長踱中覺察到了他的焦躁,一個個謹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聲響,偌大宮廷竟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駟隱隱約約的竟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斷有錯,希望看到三位大臣異口同聲的贊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統一華夏,成為與夏禹商湯周武齊名的一代聖王!
新君嬴駟的不安還沒有持續到第三天,一卷書奏先行送到,卻是太傅嬴虔的上書。
嬴虔的上書很短,主張也很明確:東出函谷關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圖謀;犀首所議,勢在必然,無須自疑多議;然後便是慷慨請戰:「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國恥,每每熱血沸騰,願自領一軍,東出函谷關與三晉首戰,立我大秦國威!」
嬴駟讀罷,覺得不得要領,不禁歎息了一聲。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軍猛將,也頗具政事頭腦,若非他的堅實支持,公父當初的即位以及後來的變法,都是不可能穩當的。包括自己誅殺商鞅、平定叛亂、肅清世族、站穩根基,如果沒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樣不可能順利。然則,公伯就像大多數老秦元勳一樣,耿介固執,恩怨分明,任何時候說起與中原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齒,任何時候說出關作戰,都踴躍萬分,既不想能不能打勝,更不問打得是不是時候。老秦部族長期奮戰自保,做諸侯立國後,又遭遇山東諸侯蔑視而長期掙扎圖存,數百年的閉鎖奮爭傳統,使老秦臣工大多養成了狹隘激烈的個性——疏離於天下大勢之外,耿耿於秦國苦難之中,但凡對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書也大體上循了這條路子,先君圖謀——國恥所在——熱血沸騰——堅請一戰。
嬴駟的特殊閱歷,使他能夠清楚看到老秦人的這種缺陷,如此做去,圖小霸足矣,圖天下差矣。從長遠謀劃著眼,他所需要的並不是這種盲目喊打的一片呼應,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動方略,從而決定秦國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候大打出手?看來公伯並沒有冷靜下來,也許,在這件事情上,他永遠不可能冷靜下來了。
第四日清晨,卯時剛到,上大夫樗裡疾的書奏便送到了,嬴駟立即閉門展卷:
臣啟國君:犀首之策,大長秦國志氣,實堪稱道。然臣捫心靜思,以為尚有可商榷處:其一,山東六國,其勢未衰:齊國實力大增,已取代魏國而成第一強國。魏楚兩國實力尚在。趙韓燕三國,大弱之後正圖恢復,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國實力,只可謂強出任何一國,不可謂以一敵六。若倉促東出,敵國相援,以一敵二尚可,以一敵三則勝算極小。其三,秦國內治尚有諸多難事:人口不足以擴充大軍,良田不足以長資軍食,新法尚未在隴西、北地及收復之失地生根。大戰一起,綿綿無期,傾國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斷言。有此者三,大業似當徐徐圖之,不可期盼於朝夕之間。至於秦國目下之攻守方略該當如何?臣尚無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後奏。臣樗裡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駟掩卷歎息了一聲。
樗裡疾的上書是一面性的,只對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實際上是從三個方面否定了犀首的「稱王東進,統一六國」的方略。這幾條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擺便立即顯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駟對秦國的透徹瞭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份量。應該說,樗裡疾的眼光還是足以勝任治國大任的。
但是,樗裡疾卻沒有提出秦國應該採取的行動方略,使嬴駟總覺得空蕩蕩的。如果既不採納犀首方略,卻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還不是盲人瞎馬?嬴駟需要的,也是秦國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夠振作國人激勵士氣指引大道的興國方略。譬如在公父時期,商君提出的「變法強國,雪我國恥」,一直激勵秦國朝野發奮了二十多年!如今開始了一個新生代,國家已強,國恥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標激勵國人,激勵自己。若無此急迫,當時犀首只說出了十六個字,嬴駟如何竟能當殿封他為上卿?樗裡疾畢竟久居郡縣之職,缺乏對天下大勢的鳥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責備於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駟以為,對司馬錯的上書也不能期望過高。樗裡疾身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籌劃出切實大計;司馬錯畢竟軍人,縱是名將之後,又豈有此等籌劃全局之才?看來,此事還得與犀首商議,請他像商君那樣:先行將秦國勘察一遍,再重行謀劃,也未嘗不可……
「稟國君:國尉府呈來司馬錯上書。」傍晚時分,掌書捧著一卷竹簡輕步走進書房,「噢?」嬴駟稍許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馬錯竟有了上書?嬴駟一陣興奮,便要立即看看這個國尉如何說法?內侍挑亮大燈,又在書案頂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銅人座燈,書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駟立即打開了竹簡:
臣啟君上:犀首方略,倚重軍爭,看似遠圖,實為近謀。近謀者,必以當下國力為根基。秦國新軍尚未擴充,以五萬之眾欲吞滅天下,難矣哉!秦國元氣雖成,然不足以對抗六國之力。以臣確算,欲東出大戰,非三十萬精兵不能言勝。而擴充軍力、訓練士卒,非兩年不能完成。另則,秦國目下之可耕良田,唯關中近百萬畝,余皆山地廣漠,無以提供數十萬大軍長期征戰之軍糧。故此,犀首之謀,近不可行。
秦國方略,可做兩期:前三年預期,後十年動期。三年之內,韜晦猛進,暗拓國土,充實國力,整軍經武,是為預期方略。三年之後,大舉東出,遠圖可謀。不積跬步,無以成千里。不思寸功,無以成大業。願君上冷靜思之。
臣司馬錯謹上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駟闔上竹簡。
「嘩——」嬴駟又不自覺的打開竹簡。
整整一個時辰,嬴駟一動不動的反覆琢磨。終於,他霍然起身:「備車出宮,國尉府!」
國尉府的後園很是奇特。司馬錯正在這裡忙碌。
四棵大樹上掛著八盞風燈,照得樹下一片「山川」溝壑分明。司馬錯手中拿著一支丈桿,凝神繞著這片「山川」踱步鳥瞰,不斷用丈桿度量著山頭、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數字,等旁邊的一名軍吏記錄完畢,便又是一陣沉默審量,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國尉,司馬錯的夢想,是成為馳騁疆場的一代名將。戰國時期的國尉,並不是實際上的三軍統帥,而只是處置日常軍務的武職大臣。尋常時日,國尉在丞相府節制下要做的是:徵召兵員、訓練新兵、籌備軍資軍食、打造兵器裝備、統籌要塞防務等等,並不領兵打仗;遇有戰事,統兵出征的上將軍才是真正的軍隊統帥;國尉府,只是統帥的後方官署而已。按照傳統,國家的上將軍一職平常是不設置的,只在戰事來臨的時候才選定任命。但進入戰國之世,大仗連綿,軍爭不斷,上將軍便逐漸成為常設重職,其爵資與統攝國政的丞相相等,足見其地位顯赫!初期魏國的吳起和繼任的龐涓,便始終是上將軍;後來的齊國上將軍田忌、燕國上將軍樂毅、趙國上將軍廉頗與李牧、楚國上將軍項燕、秦國的三代上將軍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統兵大戰中湧現出的赫赫名將!司馬錯想做的,正是這樣的名將,而不是操持兵政的國尉。
然則,命運卻偏偏讓他做了國尉!
司馬錯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將國尉做得出色,總想給自己統兵出戰留下退路。幾次議事,卻發現國君並沒有將自己當做尋常軍政臣子對待,而頗有倚重之意。司馬錯猛然悟到,自己錯了!眼下,秦國統兵出戰的資深上將軍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車戰時期的名將,對如今的步騎野戰已經很生疏了,加之閉門十三年足不出戶,要勝任新軍統帥幾乎已經不可能。當此之時,自己必然會成為秦國的統兵將領,然則自己資望尚淺,且沒有統兵大戰的煌煌軍功,驟然授予上將軍大任,在素有軍爭傳統的秦國,必然引起非議;國君先授自己爵位較低的國尉之職,既不誤事,又無非議,可謂用人獨到,自己如何能懈怠軍政?
一旦豁然,司馬錯便開始了對秦國的深究謀劃。
司馬錯出身兵家,祖上本為齊國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春秋時齊景公時的名將,百戰沙場,軍功卓然,封為齊國司馬。田穰苴晚年寫了一部兵法,傳抄傳讀者皆以習慣的官稱冠名,呼為《司馬穰苴兵法》。這是春秋時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後來的《孫子兵法》竟是早了數十年!子孫以此揚名,便也姓了司馬。後來,司馬一族在齊國動盪中沉淪式微,輾轉曲折的遷徙到了洛陽王畿,以示對田氏奪政的不滿和對天子王室的忠誠。
誰知世事多變,王畿迅速萎縮,司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晉後又成了韓、魏爭奪的目標。為了避戰,司馬一族又遷徙到了函谷關外的黃河南岸。後來,魏國吞併了秦國的河西地帶,司馬一族便被魏國官府遷徙到了函谷關內做「鎮撫之民」。秦獻公時,秦國一度反攻到函谷關,將魏國「鎮民」全數遷徙到秦國腹地。司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到司馬錯出生,司馬一族已經是三代秦人了。司馬錯十九歲應召從戎,加入秦國新軍,從騎士做到十夫長、百夫長、千夫長。在商鞅收復河西的大戰中,司馬錯獨領千騎夜襲黃河東岸的離石要塞,一舉成功,拔掉了魏國在河東的最大根據;又馬不停蹄的長途奔襲函谷關,一戰從魏國手中奪回了秦國最重要的隘口要塞,切斷了魏國華山大營的退路!商鞅對這位青年千夫長的用兵才能大為驚歎,立即破格晉陞司馬錯為函谷關守將。在秦國歷史上,鎮守函谷關為秦軍第一要務,守將歷來由公族大將擔任。而今,這一重任竟交付給剛剛三十歲出頭的司馬錯,足見商鞅對司馬錯的器重。非但如此,臨刑前,商鞅還將司馬錯鄭重推薦給新君嬴駟,終於使這顆將星冉冉升起。
司馬錯要謀求的,是一條紮實可行的用兵之路。
他的謀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響,最大特點便是不「就兵論兵」,而是「據勢論兵」。《司馬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別是《形勢篇》、《權謀篇》、《陰陽篇》、《技巧篇》。其中只有《技巧》一篇是純粹論兵,其餘三篇都是論述戰地用兵之外的廣闊基礎。這是司馬兵家獨有的深邃兵謀。司馬錯從少年時代便浸淫於先祖兵法,心無旁騖,思考用兵之路從來與人不同。這次是他第一次擔當大任,第一次從一個國家的角度尋求用兵出路,自然對兵事之外的整體形勢尤為關注。他的第一舉措,便是吃透國力。除了國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長史府做了不厭其煩的查詢,對秦國的土地、賦稅、人口、國庫、生鐵、糧食、馬匹、兵器等等,都一一瞭然於胸。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斷——三年之內,秦國沒有同時擊敗兩個戰國的能力,也就是沒有全面東出爭雄的能力。
既然如此,秦國在三年之內應當如何動作?兵事上是否無可作為?
按照尋常思路,全面東出,就要冒與六國聯手作戰的風險,如果沒有抗禦至少三國聯兵的實力,就當穩妥採取守勢,待實力具備時再魚躍而出。然則,司馬錯的過人之處正在這裡,他不想讓秦國裝備精良的五萬新軍三年無事,空耗大量財貨糧食!對於秦國這樣方興未艾的強國,又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精兵閒置三年是無法忍受的。對於一個名將,三年無戰也是無法忍受的。他要謀劃一條出路,出奇制勝,打能打之仗,縮短積聚國力的時間!
犀首入秦之前,他的思路已經大體上醞釀成熟。但是他多謀深思,不喜歡在「大體有致」的時候和盤托出。犀首一番慷慨長策,激發了他更加認真的揣摩自己的方略。
別出心裁的司馬錯,在國尉府後園修造了一大片縮小的秦國邊境地形,整天站在這片「山川」前凝神發怔。國君的詔書送到他手裡時,他的思路已經到了用兵的細微末節。直到國君限定的第四天午後,他才開始坐在書案前動筆上書。書簡送走,他又來到後園對這些細微末節做最後的核查。司馬錯的穩健,正在於清醒冷靜,深諳再宏大巧妙的謀兵方略,如果沒有細微末節的精確算計,同樣會招致慘敗這樣的基本道理。
「稟報國尉:國君駕到,已進大門!」一名軍吏匆匆走來急報。
司馬錯一驚,卻是來不及細想,丟下手中丈桿便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後園石門,卻見國君只帶著一名老內侍迎面走來。
「國尉司馬錯,參見國君!」
「免禮了。」嬴駟笑著虛扶了一把:「燈火如此明亮,國尉在做灌園叟?」
司馬錯不慣笑談,連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興?臣正在度量『山河』。」
「噢?度量山河?」嬴駟大感興趣,大步走到風燈下,略一端詳便驚訝的「啊」了一聲:「國尉,這不是秦楚邊界麼?」
「國君好眼力。這正是秦國商於與楚國漢水地區。」司馬錯從軍吏手中接過丈桿指點著。
嬴駟心中一歎,此地使他飽受磨難,焉得不熟?仔細再看:「西邊呢?」
「這一片是巴國,這一片是蜀國,這道橫亙的大山是南山。」
嬴駟目光炯炯的盯住司馬錯:「國尉揣摩這片奇險邊地,卻是何意?」
「臣想謀劃一場秘密戰事,可立即著手。」司馬錯語氣很是自信。
「秘密戰事?尚能立即著手?」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君上,臣雖不敢苟同犀首上卿的大戰方略。但秦國數萬精銳新軍,亦當有所作為,不能閒置空耗。為此,臣欲在兩年之內發動兩場奇襲,拓我國土,增我人口,充實國力。」司馬錯顯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慮之中,竟忘記了請國君到正廳敘話。
嬴駟卻更是專注,盯著一片「山川」頭也不抬:「奇襲何處?這裡麼?」
司馬錯手中的丈桿指向秦楚交界處:「君上請看,這條河流是楚國漢水,南與江水相距千里。江漢之間,雖是山地連綿,然卻溫暖濕潤,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許多了。漢水之南二百三十六里,便是房陵,楚國西部重鎮。更要緊者,房陵的房倉儲糧三百六十餘萬斛,幾於魏國的敖倉相匹。臣以為,第一戰可奇襲房陵,奪過這片寶地!」
「有幾成勝算?」嬴駟的聲音都瘖啞了。
「八成。」司馬錯硬生生嚥回了「九成」兩個字,坦然道:「其一,房陵與我接壤,用兵便利。楚國向來畏懼魏齊兩國,而蔑視秦國,其最大的糧倉,不敢建在毗鄰魏國的江淮之間,也不敢建在毗鄰齊國的泗水之間,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游的姑蘇地帶,只因東南的越國雖已成強弩之末,卻素來與楚國不和;這房陵地帶,僻處兩江之間的山谷盆地,與郢都所在的雲夢大澤相距僅六百餘里,水路運糧很是便利。房陵北面是秦國的商於郡,窮山惡水,多少年來不駐守軍隊。楚國認為這裡最安全,便在這裡修建了最大的糧倉。」
嬴駟怦然心動:「家門有大倉,好!再說。」
「其二,房陵守備虛弱,是楚國弱地。」司馬錯長桿一圈秦楚邊界:「天下皆知,秦國的用兵路子歷來是東出函谷關。楚國從來沒有想過秦國會打到房陵,所以軍備鬆懈之極,房倉只有五千輜重兵,只是用於協助糧食吐納,幾乎沒有任何戰力。其三,時間對我軍極為有利。郢都大軍要馳援房陵,山地行軍,至少須十日方能到達。旬日空餘,對於秦軍來說,足以佔領房陵所有關隘要塞。其四,楚國援軍不足懼。楚國沒有新軍騎兵,車兵與水軍又無法施展,能開到的只有步兵,而楚國的步兵恰恰最弱,戰力與秦國銳士不可同日而語。有此四條,臣以為勝算當有八成。」
這一番透徹實在的侃侃論述,嬴駟立即掂來了份量,不禁大喜過望。但他素來深沉,面上卻是振奮中不失冷靜:「兩成不利,卻在於何處?」
「舉凡戰事,皆有利弊兩端。」司馬錯的丈桿又指向了那片連綿山川:「其一,山地不利於騎兵馳騁,須得步兵長途奔襲;若遇急風暴雨、山洪爆發等緊急險情,我軍兵員可能銳減。其二,奇襲貴在出其不意,若有洩密,大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來就很機警的嬴駟,笑著拉住司馬錯的手:「還是到廳中說話,牆太薄。」
司馬錯恍然:「臣粗疏無禮,君上恕罪。」趁著拱手做禮很自然的抽出了手,恭敬的將嬴駟讓在前邊:「君上請。」
來到正廳,嬴駟堅持讓司馬錯與自己一案對坐,燈下咫尺,促膝相談,直到雄雞高唱東方發白,猶自意興未盡。司馬錯又詳述了第二場奇襲戰,目標是巴蜀兩個邦國,方略是奪得楚國房陵後就地屯兵休養並訓練山地戰法,一旦準備妥當,立即輕兵奔襲。嬴駟本來不諳兵事,但他素來細心多思,竟一連串提出了十多個具體困難,詢問司馬錯如何解決?司馬錯雖然謀劃縝密,還是對國君的細緻入微深感驚訝,便一一對巴蜀國情、巴蜀地形、道路選擇、兵士裝備、糧草供應、作戰方式、雙方兵力戰力對比、佔領後如何治理等等,做了詳盡回答。嬴駟聽得極為認真,很少插話,更沒有點頭搖頭之類的可否表示。
「此兩戰若開,需要多少兵力?」這是嬴駟的最後一問。
司馬錯知道國君的擔心所在,明白答道:「兩場奔襲戰,臣當親自為將,只需兩萬步兵銳士足矣。新軍三萬鐵騎,分駐函谷關、武關、大散關,只做相機策應,重在防備北地胡人南下擄掠。至於山東六國,臣以為彼等自顧不暇,兩三年內絕然無力覬覦秦國。」
嬴駟一陣大笑,登上軺車轔轔去了。
三日後,嬴駟在咸陽大殿朝會上宣佈:國尉司馬錯巡查關隘防務時日較長,離都期間,國尉府公務交由上大夫樗裡疾一併署理。國中大臣,竟是誰也沒有在意這個變動。國尉視察防務,本來就是份內職責所在,況乎秦國收復河西之地後也確實需要大大整肅各個要塞隘口,自然需要花費時日,豈能朝夕就了?
犀首卻覺察到了此中微妙,心中大是不安。
他來秦國,獻上的是「稱王圖霸,統一天下」的大計。按此大計方略,秦國應擴整大軍準備東出,才是目下急務。而擴整大軍,正是國尉職責所在,是國尉最不能離所的重大時刻;而今國尉卻突然去視察「防務」,實在莫名其妙!視察關隘防務雖說也是正常,然則此舉此時與「霸統」大計南轅北轍,卻是極不正常。莫非秦國要採取守勢,拋棄他的「霸統」大計?否則,如何解釋司馬錯的作為?
司馬錯新貴失勢,受了國君冷落被變相貶黜?不可能。如果那樣,上大夫樗裡疾或者自己,總應有一人擔負擴整大軍的重任。最重要的人物突然離都,做的又是與「霸統」大計毫無關聯的事,「霸統」所急需的大計籌劃也泥牛入海……種種跡象,還能說明什麼呢?
心念及此,犀首大大的不是滋味兒。身為天下名士,謀劃之功歷來都是功業人生的根基。謀劃落空,一切皆空。若秦國不用自己的「霸統」大計,自己在秦國就是寸功皆無,自然也就黯然失色,還有何面目居於上卿高位?像他這樣赫赫大名的策士,又奉行楊朱學派的「利己不損人」準則,素來講究「無功不受祿,受之則無愧」,若大計不被採納,留在秦國必然令天下人失笑;若厚著臉皮留在秦國,一刀一槍的苦掙功勞,也只能是大失其長……想想還不如早日離去,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秦公的真實意圖究竟如何?畢竟還沒有水落石出,匆忙離去,似乎又大顯浮躁。反覆思忖,犀首決意晉見國君,而後再決定行止。犀首歷來是名士做派,灑脫不拘細行。此時進宮,不坐那氣度巍巍的青銅軺車,卻是快馬一鞭,逕直飛馳咸陽宮。
嬴駟正在湖邊練劍,聽得犀首請見,立即收劍迎了出來。尚未走出湖邊草地,高冠大袖的犀首已經快步而來,迎面一躬:「臣犀首,參見秦公。」
「上卿何須多禮?來,請到這廂落座。」
綠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光滑的青石長案和鋪好的草蓆,旁邊的木架上掛著嬴駟的黑色斗篷和一柄銅鞘長劍,石案上擺著一隻很大的陶盆和兩隻陶碗。來到石案前,嬴駟笑道:「上卿可願品嚐我的涼茶?」犀首心思一動道:「一國之君,如此粗簡,臣欽佩之至。」嬴駟大笑搖頭:「積習陋俗,與君道無干,上卿卻是謬獎了。」說著拿起陶盆中長柄木勺,將兩隻陶碗打滿紅綠色的茶水:「來,共飲一碗。」
國君如此平易如友,犀首自然也不便再恪守名士做派,不待國君動手,便雙手捧起一碗遞上:「秦公請。」又自己端起一碗,一氣飲下。茶水入口,但覺冰涼清冽微苦微甜,胸中悶熱的暑氣竟一掃而去!
犀首不禁大為讚歎:「好茶!臣請再飲三碗。」
嬴駟爽朗大笑:「此茶能得上卿賞識,也算見了天日。來,多多益善!」說著便又親自用木勺為犀首打茶。
牛飲三碗,犀首笑道:「謝過秦公,臣有一請。」
「噢?」嬴駟以為犀首要談正題,斂笑點頭:「上卿但講。」
「請秦公賜臣涼茶炮製之法。」犀首竟是肅然一躬。
嬴駟不禁莞爾:「此等涼茶,本是商於山民田中勞作的解渴之物。原本以茶梗與粗茶葉入水,大鍋混煮片刻,注滿陶灌,便放置於陰涼石洞;次日正午,由送飯女子連同飯籮挑到田頭,供農夫牛飲。上卿欲長飲之,不怕落人笑柄?」
「秦公已為天下先,臣本布衣,何懼人笑?」
「說得好!」嬴駟雙掌一拍,對走來的老內侍吩咐道:「將煮制涼茶的家什並一擔粗茶,即刻送到上卿府。」
「謝過秦公,臣今夏好過矣。」犀首拱手稱謝,倒是著實高興。
「可本公的夏天,卻是大大的不好過呢。」嬴駟的揶揄笑意中頗有幾份親切。
「秦公何難?臣當一力排遣。」犀首本就灑脫,此時更是豪爽。
嬴駟開始就注意到犀首一直稱他為「秦公」,而不是秦國臣子慣常用的「國君」或「君上」。戰國以來,臣子對國君的稱謂本無定制,只要表示景仰之意,君臣朝野誰也不會計較。但如犀首這般,按照王制諸侯的規格生生稱為「秦公」的,確實不多。依據周禮分封制,諸侯封國分為三等:公國,國君稱「公」;侯國,國君稱「侯」;伯國,國君稱「伯」。其餘領有五十里以下土地的爵位,如「子」「男」等,不足以成為邦國諸侯,自然不在諸侯序列。春秋時代,這種等級稱呼還算流行,是公就稱公,是侯就稱侯,是伯就稱伯,尤其是使節覲見異國之君,這種稱謂必須顧及。然進入戰國以後,邦國等級大亂,楚、魏、齊三國已經自稱王國,國君的稱謂等級也就名存實亡了。期間微妙的變化,是各國臣子對自己的國君也不再明確的以老規格稱呼,而模糊的變為「君上」或「國君」這樣的事實稱號。這種變化的實際內涵,是給本國國格的「晉級」留下廣闊的餘地,而不再自我拘泥於「公」或「侯」。
當此之時,犀首這般連國號(秦)帶爵號(公)一齊稱謂,便是極為罕見了。
嬴駟何等機敏?自然不會忽視這個經常出口的稱謂禮節。他明白,這是犀首在提醒他,秦國還是個二等戰國,應該稱王晉級,圖霸統大業。今日犀首匆匆而來,雖並未急於切入正題,但一有機會就呼出「秦公」二字,其意便不言自明!
嬴駟對犀首的個性做過一番揣摩,知道他自尊過甚,對國君的待賢禮遇極為看重,喜歡國君移樽就教,而絕不會急迫的獻策並敦促國君實施。要正題深談,就要自己主動。因為在犀首看來,入國主動獻策已經在先,剩下的就是國君明斷,他只要覺得自己探清了國君之「斷」,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糾纏。
作為國君,嬴駟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問,他便就勢說開:「上卿方略,甚是宏大,然秦國之軍力、國力倉促間不能匹配。嬴駟苦思無解,豈不大大難過?」
「秦公之難若在此處,臣以為不難。」犀首的雙眸驟然發亮。
「上卿教我。」嬴駟座中深深一躬。
「舉凡霸統大業,必有準備期間,任誰不能一僦而就。此謂預則立,不預則廢,其要害在於決斷。早斷早預,遲斷遲預,不斷不預。依臣之見,秦國可在一年之內做好一切預備。其一,秦國人口已與齊國大體相當。加之秦國民氣高漲,半年之內徵集十五萬大軍並非難事。再有半年訓練,二十萬銳士指日可成;其二,秦國民眾富庶,國庫飽滿,已直追魏齊兩國,軍資糧草兵器的籌集,亦在舉手之間;其三,秦國有北地郡與胡地相接,又有隴西草原河谷,戰馬來源大大優於中原,一年內建成十萬鐵騎,應不是難事;其四,國尉司馬錯乃兵家名將之後,臣已詳知其在河西之戰中的用兵才能,堪為秦國統兵上將;其五,秦國上下同欲,君明臣良,如臂使指,列國無可比擬!有此五條,霸統大業,何難之有?」犀首一口氣說了五條,目光炯炯的看著國君。
「上卿所言甚是,秦國必得一番認真準備。」嬴駟明明朗朗的肯定了犀首的主張,話鋒一轉:「然則,這準備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看著犀首驚訝的目光,嬴駟微笑道:「上卿姑且聽嬴駟算算大賬,可否?」
「臣洗耳恭聽。」犀首倒真想聽聽國君的盤算。
「其一,擴軍在於人口。就總數而言,秦國人口目下與齊國相當,大體不到八百萬,青壯男丁當在七八十萬左右。按照三丁抽一的成法,可成軍二十餘萬。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計算的。然則,秦國人口分佈與中原戰國大有不同,有三處人口不能徵兵:一,是北地郡與胡地接壤,素來是國府不駐軍,而由庶民結兵抵禦,若在北地徵兵,無異於自毀長城。二,是隴西戎狄部族不能徵兵。隴西有近百萬遊牧族人,悍勇善戰,是秦國抵禦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飄忽無定,彷彿隱藏在天際雲海,往往在毫無徵兆的情勢下遮天蔽日的壓來,惟戎狄這樣的馬上部族可以針鋒相對,其兵員戰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復的河西之地不能徵兵。公父、商君與河西父老有約:十年之內唯變法,不徵賦稅不徵兵;而今河西收復剛剛五年,國府何能食言自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縣窮山惡水,歷來減征減賦,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來,所餘兵員之地,惟有關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眾將近四百萬,青壯男丁四十萬左右。關中農耕為秦國之本,不能三丁抽一,只能四丁抽一。如此折算,大體可徵兵十萬左右。即或不將原有的五萬新軍記在徵兵之內,也只能得兵十五萬。要大出山東,卻是差強人意。上卿以為然否?」
犀首凝神傾聽,不禁對這位秦國新君生出了一股朦朧敬意。他在列國做官數十年,接觸的國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奮明君,但只要談及國情國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認的強悍君主魏惠王與齊威王,也是無丞相不談國情,如秦公嬴駟這般對國情數字隨手捻來,如數家珍般的清晰,天下絕無僅有!
「犀首願聞其二。」犀首絕非知難而退的尋常之輩,他要徹底弄清國君的打算。
「秦國府庫尚需充實,軍輜糧草並無上卿估測的那般殷實充盈。」嬴駟飲了一碗涼茶,喟然一歎:「公父與商君變法二十三年,國府始終不曾加征加賦。秦國庶民死保新法,根源正在於此。府庫所增收的財貨五穀,全因了賦稅來源大有擴展。譬如隸農二十萬戶,全部變為獨立繳納賦稅的平民戶,府庫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日,秦國的賦稅額大體還是以先祖簡公『初租禾』時的征發為底數。這在秦國叫『變法不變賦』,然卻從來不對天下昌明,上卿曉得麼?」
「臣不知此情。」犀首第一次聽說秦國實際的賦稅徵收法,確實感到驚訝。中原各國與天下士流,都想當然的認為秦國變法是「苛政虐法」,是「橫徵暴斂」,否則何以興建新都?訓練新軍?收復河西?一朝富強?誰能想到,商鞅變法竟是真正將富庶給予民眾,國府只依靠擴展稅源來增加收入?仔細咀嚼,如此簡單的國策中卻是大有奧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依靠這種保法激情,化解了各種變法阻力。犀首也曾經是密切關注秦國變法的名士,當初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蠻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幾年間移風易俗歸化文明?那時天下眾口一詞——如無暴政威逼,斷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驟變!如今想來,箇中奧妙竟是如此簡單——國讓利於民,民忠心於國!此等大手筆,非治國巨匠,何能為之?
嬴駟見犀首愣怔沉思,以為這個以精明著稱的大策士不相信他的剖陳,坦率笑道:「上卿以為是托詞搪塞麼?」
「秦公何得此言?」犀首拱手笑道:「臣在揣摩『利心互換』的治國大法,無得有它。」
「無愧楊朱傳人!上卿竟將商君治國概括為『利心互換』,當真匪夷所思!」嬴駟的笑聲中不無揶揄。
「秦公明察。」犀首坦然笑對:「天下之要,一則利,一則心。孤臣能死國難,無非國君以高官厚祿換之;士為知己者死,無非知己者以利換之。鮑叔牙當年不慷慨,何來管仲之高義?周厲王若不專利,何得失國出走?而致『共和執政』?輕利者必得大義,專利者必失人心。大哉孝公!大哉商君!此乃臣之心得也。」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嬴駟不禁大笑,覺得犀首這番話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便硬生生將原本要說的「有失偏頗」嚥了回去,卻也不便於一概褒獎。
笑得一陣,犀首正色拱手道:「秦公所思,犀首盡知。臣告辭。」
嬴駟一怔:「上卿何得匆忙?正要共商長策?」
「秦公定策在胸,何用犀首多言?」說完,竟大袖飄飄而去。
次日傍晚,老內侍稟報:「上卿府總管來報,上卿封印離都,留下一卷書簡呈來。」
嬴駟打開竹簡,寥寥數行,盡行入目:
秦公明察:無功不居國。犀首言盡事了,耽延無益,自當另謀他國。秦國機密,自當永守,以報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聞洛陽名士蘇秦已入咸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犀首拜辭。
嬴駟看罷,不禁一陣悵然:一策不納,便飄然辭去,犀首也未免太過自尊也。但設身處地的仔細一想,如此秉性的特立獨行之士,要他無功居於高位,無異折辱其志節;強留彆扭,不如順其自然,日後也是一個長情。
拿起書簡再看,嬴駟方注意到「洛陽名士蘇秦已入咸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這句話,不禁精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時曾經說起蘇秦、張儀二人,思忖一陣,嬴駟吩咐老內侍:「秘查洛陽蘇秦行止,著速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