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虛擬的十七歲

正文 王羲之 文 / 李敖

    朱侖在磺溪之畔,看到了夏洛瓦、看到了西方。但也看到了東方。她看到了王羲之。看到了書房裡的精緻複製品——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公元三五三年三月三日,王羲之與謝安等四十二位晉朝名流聚會,大家飲酒賦詩。王羲之寫了一篇詩序,就是這篇文章。文章內容直接傳了下來了,可是寫文章的毛筆字卻傳得很間接,有好多摹本,蓋著唐朝中宗『神龍』年號小圓章的,叫神龍本,這是唯一的紙本。其他許多拓本,是從石刻拓下來的。王羲之被稱為『書聖』,是毛筆字寫得最好的,又秀麗又蒼勁、又側媚多姿、變怪多態,的確有特色。不過,因為真跡給流傳掉了,所以真的王羲之寫的到底什麼模樣,不得而知了。但流傳下來的王羲之,也是了不起的,就是我們看到的這些,甚至可以說,真的王羲之活過來,也未必寫得過流傳下來的王羲之。說不定,假的王羲之比真的王羲之更王羲之呢。」

    「真有趣。我知道有一個關於大明星Chaplin(卓別林)的故事,他有一次參加扮演卓別林比賽,他本人並沒得到冠軍。」

    「你舉的例子真好,請你把它寄給王羲之吧。」

    「王羲之大我多少歲?」

    「大你一千六百歲。」

    「我要告訴這位大我一千六百歲的朋友,說你大師對他的字有不同看法、對他的『蘭亭集序』也有意見。」

    「也不是全有意見。認識你以後,我開始喜歡他寫的『十七帖』。」

    「什麼叫『十七帖』?」

    「『十七帖』是王羲之草書的代表作。唐太宗是王羲之迷,他推出他的收藏,當時有一百零七行、九百四十二個字,因為一開頭有『十七』兩個字,所以叫『十七帖』,內容都是他寫的信。這部有名的帖,在唐朝就有十多種摹本,宋朝以後更多了。最好的叫『館本』,就是最後面有個鬼畫符一樣的大『敕』字的和褚遂良等名字的那種,要看看嗎?」

    我隨手從架上拿出「上海市圖書館藏善本碑帖」的下冊,特別指給她看那卷子裝的照片。「宋搨王羲之十七帖」,靜靜的捲在那裡。對我這種行家看來,從「別子」、到「八寶帶」、到「天桿」、到「包首」、到「籤條」,都是手卷的術語,但對朱侖來說,都是陌生的,只有那「十七」的數字,才是她的。

    接著,我又給她看了大陸的和日本的兩種「十七帖」全本冊頁。

    「『十七帖』,」朱侖若有所思的說:「好迷人的題目。」

    「怎麼樣?朱侖。你也可以用這一題目寫個十七帖——十七歲的『大頭帖』。不是十七篇毛筆字,而是十七篇散文,你一定寫得跟你人一樣的出色。」

    朱侖一笑。「也許有一天,你會看到我寫的。」

    「是哪一天呢?」

    「我想是突如其來的一天。那一天,你會看到『朱侖十七帖』。」

    「裡頭寫什麼呢?」

    「寫我們十七歲的人生觀或什麼什麼觀,是受了你大師影響過的。」

    「能影響什麼嗎?」

    「你會影響十七歲的『一念之轉』。」

    「『一念之轉』?我想到了一個現成的例子。來看這篇『蘭亭集序』。這篇文章是王羲之的名作,其中寫人與人關係,達者心懷,躍然紙上。他說人與人『俯仰一世』,或者『晤言一室之內』,或者『放浪形骸之外』,『欣於所遇,快然自足』,但『情隨事遷』以後,一切的欣然、一切的俯仰,都化為『陳跡』,雖然都是過往雲煙了,『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喻之於懷』、『所以興懷』,它們還在我們的心頭。王羲之寫出這些,都還瀟灑,遺憾的是,他用了『痛哉!』『悲夫!』等感歎之詞收尾,這就稱不上達觀了。真正的、第一等境界的達觀不該『傷逝』,『所過者化,所存者神』,這才是高人一等的境界。不過,也別苛責王羲之,他寫這篇『蘭亭集序』時,五十歲,他活到五十八歲死去,從作文到死前,他還有八年,我想他在最後的八年中該想通了,什麼『痛哉!』什麼『悲夫!』都是不必要的,人生該知離合之常與離合之樂,也知老之已至與死之將至,王羲之既然走到了『蘭亭集序』那一高層次,他應該在生命晚年更高一點、更高到最高層,別人做不到,他應該做得到。」

    「你呢?你已經到了更高一點的最高層了嗎?」

    「我想我到了,我們總要比一千六百年前的古人更聰明才對,是不是?總要比所有的古人更聰明才對,是不是?人之一生,本來的結局就是『終期於盡』,就是按一般流程,走過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但是,對某些瑰麗的人說來,人之一生,流程就不是那麼一般,而是奇宕通幽、變化難測。最重要的是,在這種非一般流程的特異流程中,他的面對、他的詮釋,是迥異一般的,他不做負面的反應,他有歡無悲、有合無離。在一般流程中,反應是悲傷的,他卻沒有或很淺很淺;反應是離情別緒的、往事如煙的、彩雲易散的、繁華不再的、時過境遷的……他的反應,卻看來異常,他總是從『莫忘歡樂時』的最高點來做『第一流的反應』。在他眼中,人的反應,跟著時空變化起伏,是二流以下的反應,『第一流的反應』絕不如此淺盤。『歡樂』對他是永久的、花開對他是永恆的、自然對他是瑰麗,不是傷春悲秋,傷春悲秋的人,感情乍看豐富,其實很淺盤。真正深於情者永遠此春常在、永遠秋扇不捐、永遠及時行樂,並且此樂無窮。感慨或傷感此樂不再的人,所謂『感慨系之』,是錯誤的、狹小的,錯誤的認知、狹小了自己。王羲之是高明的人,但他只高明了一半、前面一半,他只知歡情,而不知歡情不盡、歡情不滅。到了後面一半,他的反應竟是世俗的,這是他的美中不足。我們新時代的人,不該有這種舊時代的悲情,悲情是狹小的、悲情是沒有必要的。」

    「你剛才提到『不該傷逝』,『傷逝』是那麼該排斥嗎?尤其在愛情上。」

    「可能嗎?一個美女永不凋謝,一個愛情永不凋謝?永遠沒有結局?別忘了,蒙田說學哲學遠見在如何知道死。其實愛情的遠見之一,就在知道怎麼結局。男歡女愛以後怎麼結局,怎麼解釋這個結局。請注意,解釋結局其實比結局更重要。因為結局可能是一九○○年,但解讀它可能解到二○○○年。『人面桃花』是愛情層次,但『桃花聖解』卻是愛情結局後的層次,也許是生離、也許是死別,不論是那一種,你都必須解釋,忘了,是一種解釋;不想去想、不敢去想、不忍去想,也是一種解釋。解釋可高可低,但我覺得,悔恨是最糟糕的一種,雖然不愉快的經驗,人生也難免碰到。但悔恨絕對是負面的情緒,忘掉最好。再來就是『傷逝』,有『傷逝』之感。『傷逝』看來是深情、深於情者,但實際上,它雖然看來高貴,卻極負面,並且傷情,對健康非常不好。看看古代達者王羲之吧,王羲之寫到後來,竟『痛哉!』『悲夫!』起來了,對嗎?為什麼我們要那樣荒蕪我們的大好感情,用來做『感慨系之』?」

    「聽來好像很正確,至少令人快樂。大師呀,這就是『朱侖十七帖』的重大方向或重大轉向,那是你給我的啟發。真是『一念之轉』喲。減少『強說愁』的比例,才是聰明的,也不是完全沒有sentimental,但是正面的、收起眼淚的,不是嗎?再見了,王羲之先生,我要寫新的十七帖來向你頂禮。別忘了,我叫朱侖,比你小一千六百歲。我不會寫毛筆字,但我會用帶毛的筆寫字。我們要比你活得快樂,我們包括了大師和我、我和大師,我們可是四個呢,還包括了你喜歡的那群鵝。等著看『朱侖十七帖』吧,特此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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