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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朝代的終結 第三節 論定蔣經國 文 / 李敖

    蔣介石、蔣經國父子在島上相承大位,中間插上一個嚴家淦,乃是刻意的安排,作為緩衝而已。嚴氏蘇南人,顯然是中國歷史上出身吳濃軟語之鄉,官做得最高之一人,但是他是為別人作嫁衣裳。最有趣的是,他個人的造形正是像上海話所說的「裁縫師傅」。蔣介石閱人多矣,自然看中了這個既無政治野心更無政治實力的技術小官僚,提拔為自己的「副總統」。蔣介石於第五任的任期未滿死了,嚴「副總統」繼位。誠惶誠恐的嚴「總統」,在蔣院長兼黨主席的「指示」下,好不容易挨到一九七八年下屆「總統」選舉,立即讓賢,亟稱蔣經國的盛德。這使我們想起漢獻帝的禪讓,《三國誌》說:「漢帝以眾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告祠高廟,使兼御史大夫張音持節奉爾綬禪位。」(見中華標點本第一冊,頁六十二)我們若把「漢帝」代換為「嚴總統」,易「魏」為「蔣」,一樣適用。等而下之的則是,漢獻帝尚在兩漢帝王之列,嚴家淦只是續完蔣介石的第五任,第六任便是蔣經國,連名義上的一任都沒有。

    江南在《蔣經國傳》裡已曾指出,經國為改變形象,做了一些引進「青年才俊」「惠而不費」的措施之後,「馬上聲名大振,觀感一新」。(見頁二三四)早在一九七三年,海外學人謝文孫就經由台北《大學雜誌》上,遙望台北,稱蔣經國為「偉大的政治家」、「為台灣政治領導帶來了一個嶄新明亮的新象徵」。(見該志七月號《從海外遙望:蔣經國在台灣象徵什麼?》)蔣經國繼「總統」之後,國際形勢日益惡劣,島內反對勢力洶洶,老兵「想家」,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做了一些改革,放鬆了一些控制,而這一些都是拖驢上山式的。就這樣,他於一九八八年年初死於第七屆「總統」任上時,海內外竟有不少歌功頌德之聲,甚至有人恭維他是「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偉大政治家」。

    其實,蔣經國從一九三九年任贛南第四行政區行政督察專員起,到一九四九年逃往台灣以至於死為止,實際所統治的中國,在贛南,不過二萬三千平方公里;在台灣,不過三萬六千平方公里,只佔全中國的千分之二到千分之三,可見對中國的全面性統治,相差極遠。他做青年軍政治部主任、東北外交特派員、上海地區經濟管制督導員辦事處副主任,除了促成賣國的《中蘇友好條約》禍害整個中國外,其他影響,不過一時一地而已,並且成績都是負面的,談不到什麼事功。從整個中國的觀點對他歌功頌德,比例自然不當。唐德剛把他上比毛澤東、鄧小平等整個中國的統治者,可謂比擬不倫;許倬雲說「經國先生的貢獻,在中國歷史上有其炳耀千秋的地位」,蔣經國在中國歷史上的真正「炳耀千秋」,乃在他賽過石敬瑭,蔣氏父子把外蒙古割讓給蘇聯,其禍害整個中國,比五代後晉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給契丹,遺害二三百年,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從整個中國的比例與歷史來看,蔣經國固乏善可陳,試問他在台灣搞四十年的小朝廷,是否尚有可足「炳耀千秋」的呢?以客觀的歷史學家看來,蔣經國在台灣搞四十年小朝廷的成績,實在也大有問題。

    歌功頌德者的主題有兩個,一個是說蔣經國製造了「經濟奇跡」,一個是說製造了「政治奇跡」。關於前者,歌德派的錯誤在溢美;關於後者,錯誤在胡說。台灣經濟的發展,功勞是這個島上人民全體的,不是蔣經國個人的,縱為了方便論個人功勞,尹仲容等也占前幾十名,還輪不到蔣經國。蔣經國在蘇聯留學,懂的是格別烏,對經濟卻鴉鴉烏,他的經濟政策,其實是惡魔附體式的。醫學上有所謂「小發作」(PetitMal)、「大發作」(GrandMal)。「小發作」代表一種癲癇(Epilepsy)的發作,症狀沒有全身或局部劇烈抽搐,時間也很短,不過幾秒鐘;「大發作」則相反,症狀是全身抽搐且意識喪失。這種發作,古人不知道是由於腦皮質神經細胞全面性的過度放電,反以為是惡魔附體。法文這字原意,就是大惡魔,即因此而來也。蔣經國四十年前在上海「打老虎」,調來「戡建大隊」,動員六個軍警單位(金管局、警察局、警備部稽查處、憲兵、江灣以及兩路警察局),想要解決經濟問題,正是惡魔附體式的招數。經濟定律豈是警察壓制得了的?別以為蔣經國的無知妄作只是四十年前的舊事,就在七十年代之初,蔣經國還聲言對「限價措施」「有成功的絕對信心」呢。就在一九八六年,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還呼籲「每個人都扮演理想的『物價警察』角色」呢。四十年的台灣經濟,事實上是在惡魔附體下前進的,恰像那「天方夜譚」童話中賴在年輕人身上不肯下來的背上老人,他實在是前進中的一個大負擔。沒有這種負擔,台灣今日的經濟發展,當不止於此。所以論定台灣經濟發展,當從沒有蔣經國豈不更好著眼,而不是有了他才很好著眼。事實上,以台灣此島的本身條件,加上日治時代的一些基礎、大量美援,以及大陸上帶來的黃金與人才,四十年的歲月,經濟發展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領導者以中人之資、行無為之政,便可達到一定的成果,辜鴻銘譏笑袁世凱,說除老媽子倒馬桶無需學問外,天下事皆需學問,但使台灣經濟發展到目前程度,實在也無需太高的學問,當然惡魔附體式的學問是不行的。美國總統杜魯門(HarryS.Truman)說美國至少有兩百人若干總統會幹得跟他一樣好,看台灣經濟發展,當知兩百老媽子中,必有芳草。今歸天下之功於一人,溢美蔣經國,竊恐台灣兩百老媽子都不服也?

    至於說蔣經國製造了「政治奇跡」,則失之太遠。事實上,蔣經國是真正禍害台灣政治的人。「政治」禍害的程度,才堪稱「奇跡」。從一九四九年蔣介石下野起,蔣經國雖然名義上是台灣省黨部主任委員、是「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是國民黨中央改造委員會委員,但他另負「政治行動委員會」的實際責任、「總統府機要室資料組」的實際責任,指揮一切黨政特務情治機構,後來名義上是「救國團主任」、是「國防會議副秘書長」、是「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主任委員」、是「行政院政務委員」、是「國防部副部長」、「部長」、是「行政院副院長」、「院長」,以至於最後幹上「總統」,不管他名義上幹什麼,骨子裡的一切黨政特務情治機構都歸他指揮、都由他負實際責任。換句話說,台灣四十年的恐怖統治、四十年的嚴刑峻法軍事戒嚴、四十年的人身自由沒有保障、四十年的言論出版自由被迫害、四十年的集會結社自由被限制、四十年的在人權上的高壓、四十年的民主憲政不能發榮滋長、四十年的志士服刑、豪傑受難、親人望眼、稚子含悲、老兵有家歸不得……這些局面的形成,蔣介石固為罪魁,蔣經國亦為禍首,並且在執行上,他比他老子還負更多的實際責任。尤其在他老子死後這十二年來,他負的更是無可推卸的絕對責任。所以,台灣四十年的「冰河期」,四十年在自由、民主、人權、憲政上的大凍結、大逆退,蔣經國是眾「妄」所歸的真正負責人。

    這一真正負責人,在四十年的強人統治之後,在死前幾個月裡、在衰病侵尋中、在美國人的一再壓力下,只不過虛晃幾.著,搞一點開放黨禁、報禁、探親的噱頭、一點換湯不換藥的解嚴戲,有的成效如何尚未可知、有的愈解愈嚴變本加厲(如對書刊的查禁,竟槓上開花,用到「違警」、「妨害秩序」等法令,尺度之嚴,前所未有),就被海內外讚不絕口,奉為自由、民主、人權、憲政上的守護神了,由此可見,夏志清所謂的「政府在蔣經國先生領導下走上民主憲政之大道」、余英時所謂的「他已成為中國民主前途的象徵」、楊力宇所謂的「經國先生……創造了……高度民主的局面」、鄭竹園所謂的「如無經國先生的英明領導,絕難如此輝煌」、張旭成所謂的「對台灣的民主化……有很大的貢獻」、戴國輝所謂的「經國先生一直致力於推行民主改革」、林毓生所謂的「蔣總統在歷史上的地位,無過於推動民主的改革」、胡平所謂的「在促進台灣民主化方面,蔣經國做出了重大貢獻」等等,都是知識分子信口亂拍馬屁。

    也許有人說:「聲妓晚景從良,一世之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看人只看後半截。」蔣經國既然宣佈開放這個、解除那個,我們就該與人為善,稱讚稱讚。可是我們認為,稱讚任何人都可以,但不能背離事實與真相,蔣經國辣手摧花四十年,最後死前幾個月才來了一點憐香惜玉的噱頭,我們豈可輕予認定?這位「聲妓」風騷四十年後才宣佈(注意:只是宣佈而已)老娘洗手不幹了,這種最後幾個月的「從良」,為時也未免太晚太短了吧?

    在咚咚馬屁聲中,一個最荒唐的說法是:蔣經國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領袖。試問蔣經國就便是漢武帝了又怎樣?漢武帝內多欲而外好仁義,死前三年時候,對被他統治了五十年的中國人民有所歉疚,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靡費天下者,悉罷之。」漢武帝儘管這麼說,但歷史上,並不因他有所歉疚就把他五十年對中國的禍害置而不論——歷史的定論是絕不含糊也絕不客氣的。你可以說漢武帝繁刑重賦、信惑神怪、巡遊無度、黷武窮兵、北逐匈奴、西通西域、東平朝鮮、南置九郡,因為這都是真的,但你不能說他是愛好和平的仁君;你可以說蔣經國繁刑重賦、信惑神怪、巡遊無度、戒嚴弄兵、北賣外蒙、西通老美、東媚日本、南聯新加坡,因為這也都是真的,但你不能說他是自由、民主、人權、憲政上的守護神。正相反的,他的一生,所作所為,正是這些偉大字眼的侮辱者與損害者,對他在這方面的讚美,是對自由、民主、人權、憲政的最大褻瀆。一個人踩你的腳,一踩四十年,最後他的貴腳高抬了一下,你卻反而歌頌他,這叫什麼政治倫理?又叫什麼人間是非?要歌頌,該歌頌任何使他貴腳高抬的客觀壓力與變化,而不是他的貴腳啊。至於政治犯陳映真、王拓、柏楊之流,在蔣經國死後所做的奉承阿諛之言,則更屬失態之尤者,他們當年正是他貴腳腳踩下坐穿牢底的可憐蟲,如今竟以逐臭為榮而不以為辱,未免太忘本了。

    蔣經國不單是一踩四十年的台灣自由、民主、人權、憲政上的真正負責人,並且在「政治奇跡」上,還別有「奇跡」,那就是他和他老子一樣,不尊重政治制度,搞個人獨裁。蔣介石出身青色上海流氓,蔣經國出身紅色蘇聯幹部,他們對政治制度的理解水平,本來就有限,蔣經國回國後,在庭訓之下,紅中帶青,從做青年軍總政治部主任,到搞小組織「燕廉」、「鐵血救國會」、「中正學社」活動等等,走的都是不尊重制度、搞個人獨裁的路線。這使台灣政治局面,迄蔣氏父子死亡之日,猶陷在黨內無民主、黨政不分、一人領導等特色之上。金耀基說「經國先生已在民主的轉化中,盡了他的責任,發揮了強人的積極功能」,全是不實的阿諛。事實上,蔣氏父子的整個作業的「積極功能」都在違反「民主的轉化」,父親做「總統」、兒子做「行政院長」,這叫什麼「民主的轉化」?父死子繼為「主席」、父死子繼為「總統」,這又叫什麼「民主的轉化」?蔣介石做「總統」則為「總統制」、蔣經國做「行政院長」則為「內閣制」、做「總統」又為「總統制」,這又叫什麼「民主的轉化」?正因為所有轉化都是不民主的,所以一切都配合這一強人統治的方便,而把制度扭曲。例如蔣介石一無戰功,由上等兵一躍而為陸軍少將,這算什麼制度?蔣經國毫無戰功,也沒打過仗,由老百姓一躍而為陸軍二級上將,這又算什麼制度?但蔣氏父子公然星光閃熠,自己不以為異,人亦不敢以為異,原因無他,搞個人崇拜使然耳。鹿橋說蔣經國是「不搞個人崇拜的領袖」、徐一鳴(無知的上海復旦大學教授)說蔣經國「不搞個人崇拜」,統統是不知所云。蔣經國不但搞個人崇拜,門檻之精,甚至出蔣介石而上之。蔣介石的個人崇拜,使民畏其威;蔣經國搞個人崇拜,使民惑其親。以無黨無派自命的台灣人吳三連竟亦說蔣經國「仁民愛物,功在國家」;台灣政客朱高正說蔣經國「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國家領導人」,這些不實的諛詞,究其原始,都和蔣經國的「親民『秀』(Show)」不無關係。而這一「親民『秀』」,正是蔣經國搞個人崇拜的現身說法。

    蔣經國搞「親民『秀』」,可算是他一生最精彩的演出。他光在一九七八到一九八一的四年間,就下鄉一九七次、「與民同樂」一五五天。細部舉例,像開東西橫貫公路,他親自入山二十一次;像盛產西瓜的豐田村,他連續五年來個五訪;他一會兒到南部佛光山四度蒞臨;一會兒又到北部唐山木器行登門道謝。……歌功頌德者連篇累牘的稱道蔣經國這種為政之道,殊不知這是為政的小道而非大道。中國政治哲學的為政大道是:《淮南子》所說的「重為惠,若重為暴」。「重」是不輕易,統治者要不輕易施小惠,一如不輕易做壞事一樣。統治者要節制自己,做到「無智」、「無能」、「無為」的三無。「無智,故能使眾智也;無能,故能使眾能也;無為,故能使眾為也。」正因為統治者自己不顯配聰明、不炫耀能力、不撈過界下決定,這樣大眾才能發揮他們的責任與才幹、才不做奴才。但是蔣經國卻一反其道,他要親施小惠,並且政由己出。結果呢,一個七層慈雲講寺算不算違建、一片九孔養殖場該不該拆除、一次中秋節應不應彈性放假、一家小琉球發電廠要不要搶救整修,都要「領袖」說了算,到頭來「領袖」永遠是「一生勞瘁」、「力疾從公」,他累得要死,手下奴才卻閒得要命。

    漢朝皇帝向大臣周勃問行政業務,周勃不清楚,又臉紅又流汗,表示慚愧;漢朝皇帝向大臣陳平問行政業務,陳平坦然說不知道,說這些細節去問專業的行政人員好了,不必問我,我是大臣,是管大事的。陳平不但不臉紅流汗,並且怡然自得。陳平是國家大臣,大臣怎麼能管屁事?管屁事,自然就影響到辦大事的時間與精力。蔣經國生前四度訪問基隆市仁三路的奠濟宮,並且和住持下過兩次棋,這是幹什麼?一座小廟,值得這樣探求民隱,才能瞭解嗎?民隱並非不可探求,但是這樣子頻繁、這樣子毫無章法,不是做「秀」又是什麼呢?紀錄上說蔣經國在開東西橫貫公路時候,「親冒危險,深入荒山,披荊斬棘,風餐露宿去勘察路線」,其實這是一名區區公路局工程師幹的事,何勞「大政治家」親自出馬?如果這樣為政算是正道,試問一朝「反攻大陸」、「光復大陸」了,可怎麼辦?占中國千分之三的台灣,建設起來,蔣經國都要神出鬼沒的窮忙至此,一旦千分之九百九十七的來了,再躬親細務而能分身有術者,豈可得乎?何況,蔣經國這種為政之道,如真能解決問題也就罷了。事實上,他在一九八O年永安煤礦災變時挨家挨戶去致哀慰問,八年後的礦工依然悲慘;他在一九七二年女票據犯代夫坐牢時慈悲為懷去下令改善,十五年後的女囚猶在牢中。多花時間去上山下海做「親民『秀』」,何如關起門來多做點親民事?慰問孤苦不如解決問題,蔣經國的勤政愛民,其去偽善也,又幾希?

    我們的結論是:蔣經國瞎忙了一輩子,卻從來不懂經國之道。如今他死了,丘宏達說「乃是國家一大損失」,真不知道「國家」「損失」了什麼?一九五O年,蔣經國說:「復興活在中國,失敗死在台灣。」他如今死在台灣,證明他一語成讖,也證明他的失敗屬實。這四十年,蔣氏父子本來有很好的機會,可以從容建立自由、民主的櫥窗,可是他們太自私,結果先死後死,都為天下笑。一九五八年蔣經國說他們「絕不會重走鄭氏當年失敗的舊路」,其實他們還不如鄭成功,鄭成功至少反攻到南京、至少傳位到第三代。蔣經國宣佈「未來蔣家的人不能也不會擔任總統」,一時傳為美談,但他為什麼不使自己不做第二代的總統?那樣豈不更漂亮?他有四十年的機會、又有三十年的機會、又有二十年的機會、又有老子死後十二年的機會,他都執迷不悟,失掉了。最後以垂死之人、做無望之語,縱屬臨終悔罪之言,難逃歷史無情的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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