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朝代的終結 第一節 不能兌現的時間表 文 / 李敖
第一節不能兌現的時間表
中國的特色是地大人多,地大人多就會有多樣的地區特色和人文特色。這種特色,表現在分省上面,尤為明顯。各省又可再細分,分出更細的地區特色和人文特色,或統計、或歸納、或屢試不爽、或約定俗成,最後演變出一般的觀感與結論。這種觀感與結論,對特定例外言,容或失之武斷,但它的一般性,卻往往令人深思、令人警惕。例如一般的觀感與結論,湖北省人太奸,所謂「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但湖北佬中又可細分,分出更細的地區特色和人文特色,湖北人中黃陂人、孝感人、漢川人,都是奸中之尤者,但段數又有不同。所謂「奸黃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漢川」。可見大同中有小異,細分之下,九頭的鳥相,固有所不同。
湖北人以外,浙江人也是一樣。一般的觀感與結論,浙江人也奸。但奸中也可細分。靠北部的浙江人,接近江蘇的江南,比較奸得溫文;但靠東部沿海的,就奸得邪門兒了。東部沿海最有名的是寧波人。寧波從明朝以來就是有名的商埠,這裡人精於做生意,在上海尤有惡勢力,所謂「無寧不成埠」。但是雖精於做生意,卻往往逆取不能順守,做到頭來,經常賺到金玉滿堂後又賠個掃地出門,最後吃個茴香(回鄉)豆,完蛋大吉。
蔣介石是浙江人,籍屬奉化縣,但奉化縣從明清兩朝以來就屬寧波府,所以他是道地的寧波人。他雖冒充是周公之後,其實根本是鹽商世家,並且是專賣生意。蔣介石從小在寧波府城讀書,後來在上海靠寧波幫做買空賣空的股票經紀,通過姨太太與浙江財閥搭線,搞上奇貨可居式的政治,最後成為中國的領袖。這種過程,是全盤的寧波商賈逆取的生意,逆取以後,下場卻是老子所預言的「金玉滿堂,莫之能守」。最後被他通吃了的中國大陸又被他通吐了出來,不能順守,掃地出門,最後連茴香豆都不得吃,完蛋到孤島台灣來。
這種完蛋到孤島台灣的窘境,一九五一年四月三十日,蔣介石在台灣講《幹部教育訓練的要旨及幹部自反自修的要領》,曾經有如此哀呼:
我們目前革命的危機,更是到了大禍臨頭的最後關頭,試問大家退到了這樣一個孤島以後,還有何處是我們的退路?至少我們每個人今日的環境是一個天涯淪落、海角飄零,這樣一個淒愴悲慘、四顧茫茫的身世,真所謂「命懸旦夕,死亡無日」的時期……
在這一講演前七天(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三日),蔣介石講《人事制度的重要與考核人才的方法》,也曾經有如此感歎:
從民國十三年到現在,經過二十七年之久,先後完成了東征北伐剿匪抗戰各任務,這樣多的戰爭勝利了、這樣大的事業成功了,但是仍然要遭受前年那樣慘重的失敗,所謂革命建國,只成了一場春夢,沒有一點結果。
這種退守孤島,「只成了一場春夢」的哀呼與感歎,豈不正是一個寧波商賈忙碌終生「沒有一點結果」的告白嗎?雖然寧波商賈只剩下了孤島,但是春夢以後,有孤島,總比沒有孤島好,最大的好處,是它可以供給蔣介石在兵敗山倒喘息甫定之餘,大開空頭支票的樂趣。他在孤島上開「反攻大陸」的支票,前後有多張,逐一排比一下,可以使我們對寧波商賈的信用,有個通盤瞭解。他開反攻大陸的支票,首先見於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六日,在台北東南區軍事會議的講話,他講《本黨革命的經過與成敗的因果關係》,曾經說:
我以為我們一般高級將領如果能夠消極的不貪污、不走私、不吃空、不擾民;積極的又能精誠團結、事事公開、實事求是、精益求精;尤其是對部下能夠同甘共苦,信賞必罰,那我們部隊戰鬥的精神和力量,在最短的期間,就一定可以恢復,不出三年,我們就一定可以消滅共匪。為堅定大家的意志,並指示大家努力的目標和進度,我今天特別提出幾句簡單的口號,希望大家刻骨銘心,一致努力,貫徹始終。這幾句口號是:
一、湔雪恥辱,報復國仇。誓滅共匪,完成革命。
二、精兵簡政,縮小單位。自動降級,充實戰力。
三、半年整訓,革新精神。一年反攻,三年成功。
在這裡,蔣介石清楚的明定「一年反攻,三年成功」是他的時間表。「一年反攻」是時間表上的起點,「三年成功」是時間表上的終點,語句一點也不含糊。說話當然要算話,可是就在一年將盡的時候,蔣介石又提出了新的時間表,原時間表自動作廢。一九五O年三月十三日,蔣介石講《復職的目的與使命》,有這樣的話:
現在我把去年「一年反攻,三年成功」的計劃,改為「一年整訓,二年反攻,掃蕩共匪,三年成功」。就是說:從現在起,少則三年,多至五年,要來達到我們消滅共匪,復興中華民國的目的。
在這裡,蔣介石明顯的改變了時間表,一年前「一年反攻」的支票,言猶在耳,可是一年一到,就搖身一變,變成「二年反攻」了。「一年反攻」搖身一變成「二年反攻」還不打緊,兩個月後,蔣介石又吃了敗仗,舟山和海南相繼撤退。一九五O年五月十六日,他在台灣廣播電台講《為撤退舟山、海南國軍告大陸同胞書》,有這樣的話:
我現在先將政府當時所決定根本大計與步驟,明白報告大家:就是第一步要集中一切兵力,第二步鞏固台灣及其衛星島嶼,第三步反攻整個大陸來拯救全國同胞,第四步復興中華民國,建設三民主義獨立自由的新中國。
因此,半個月之前,我們撤退了海南的軍隊,今天定海的軍隊也主動的向台灣及其衛星島上集中了,這就是我復職以後第一步的計劃完全實現了……
蔣介石接著說:
我可以很確實來告訴你們,今後三個月內,共匪如果來侵犯台灣,那就是我們國軍迎頭痛擊乘勝反攻大陸的時機,這樣三個月以後,我們就可以正式反攻大陸了。如果共匪始終不敢來侵犯台灣,那我們亦要在一年之內,完成我們反攻大陸的準備,至遲一年以後,亦必能實行反攻大陸。
蔣介石這種你打我,我就立刻反攻、立刻在三個月後反攻;你不打我,我就不立刻反攻、要一年後再反攻的說法,是根本不通的。因為有能力反攻,就該反攻,和敵人來不來侵,又有什麼必然的牽連關係?從三個月展期到一年,用這種「待敵之不來」的立論,決定反不反攻,是與古今中外任何兵法都不合的。蔣介石雖然開出了三月反攻論的支票,但他的預算,還是偏向「一年以後」的,因此他諄諄而道,叫大家少安毋躁:
現在我再將政府反攻大陸的計劃,總括四句話對同胞們重說一遍,就是「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希望你們含辛忍痛,埋頭苦幹,依照這確定的步驟和時期,準備你們今後接應國軍反攻的行動。
在這裡,我們清楚看到蔣介石開出的反攻大陸支票,是從三月反攻論轉而為二年反攻論的,所謂「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支票文字是一清二楚的,同胞們遵命「依照這確定的步驟和時期」,準備「今後接應國軍反攻行動」,自然不在話下了。不過,一個有趣的變化是:這年三月十三日,蔣介石還說「掃蕩共匪,三年成功」呢,可是只過了兩個月零三天(五月十六日),他就改口說「三年掃蕩,五年成功」了。這種差距未免太快了一點吧?蔣介石復職日期是一九五O年三月一日,他在十三天後(三月十三日)說了「掃蕩共匪,三年成功」的話。可是,五十天後(五月二日),共產黨就拿下了海南島;六十四天後(五月十六日),共產黨就拿下了舟山群島,大概是失敗沖昏了頭腦,三年之期,就連忙改成了五年,這種何時反攻、何時成功的時間表,隨意而變,對照起來,豈不有趣嗎?
看了上面蔣介石的種種談話,我們只見半年、一年、三年、五年等的翻來覆去;整訓、反攻、掃蕩、成功等的代換不停,真令人眼花繚亂了,亟須列個簡表,教人看個明白:
列表之下,一切文字戲法都現出原形,使我們恍然失笑。我們計算一下,蔣介石空頭支票最後的「五年成功」日期,應該是一九五五年。在一九五O年時候,蔣介石說「一年光陰實在是很短很短的時間」,但是,「很短很短」的一年過去了、三年四年過去了、五年也過去了。在台灣夢想反攻的,和在大陸「接應」反攻的,終於發現信誓旦旦的蔣介石,在「確定的步驟和時期」中,竟然毫無動靜——原來他黃牛了。
蔣介石一九四九年、一九五O年的時間表,都在「很短很短的時間」內一一退票後,他有很長一段日子,不敢再明定時間表,直拖到一九五九年五月十九日,他在國民黨八屆二中全會講《掌握中興復國的機運》,才有這樣的預言:「老實說再過十年,超過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期限,還不能反攻復國的話,那就任何希望都要破滅了。」蔣介石這句話是一九五九年說的;一九五九年說「再過十年」,當是一九六九年。在這裡他明確說,到了一九六九年,「超過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期限,還不能反攻復國的話,那就任何希望都要破滅了」。現在,一九六九年早就過去了、一九七九年也早就過去了、一九九五年亦已經來了,蔣介石也走了二十年了。一切的時間表,都已隨他這一走變成了死證。不過,死證歸死證,並非死無對證,我們的求證拆穿了他的政治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