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設的問題永遠沒有答案 文 / 李敖
鳳凰衛視叫我來看看鳳凰網站上面大陸的朋友們對我的意見,送過來已經有一尺厚了。我看了一些,覺得有的是蠻有趣的,有的是展示了他們的文化水平有點問題。為什麼我要談到文化水平?因為你們所得到的資訊,從一開始學就是錯誤的,因為這是錯誤的,所以你們解讀是錯誤的,或者你們不瞭解它們是什麼玩意,為什麼我要用。
我的節目裡面,來向大家宣傳我的思想,原因就是:我這一輩子,讀了這麼多的書,苦心絞思得了這麼多結論,真的希望在我的垂老之年,把我這些招,這些意見傳達出來。為什麼這麼喜歡幹這一行?因為忍不住。我記得過去胡適先生跟我講,人生最快樂的時候啊——什麼時候呢,就半夜三更,他自己在唸書寫文章啊,夜裡三點鐘了,忽然發現了新的問題,問題解決了高興得要死,就想打電話給好朋友來談,(說)我有個新的發現,這也是一種表達的慾望吧。所以,我一看到別人的錯,我就忍不住呀要指出來,別人什麼錯,別人為什麼錯。
我這裡念一句給你聽,「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魯迅的詩大家都會背,對不對?毛主席的詩詞翻成英文,英文的翻譯者請毛主席給他解釋一些他的詞,他也說這一句話,就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人人會說,人人說錯了。你李敖憑什麼(這麼)說?什麼叫橫眉?你告訴我什麼叫橫眉?眉毛是橫的?你告訴我哪個人的眉毛不是橫的?都是橫的。「橫眉」並不是橫的眉毛,後面有「冷對」,可是這橫眉,這「橫」字中的有什麼意思呢?「冷對」是冷眼看著你。有道理了,這「冷對」有道理,可是「橫眉」,如果是橫著眉毛看著你,有什麼意思啊?沒道理,對不對?「橫眉」這個「橫」字,在中國古代的文字學裡面是門栓,門關起來以後把門扣住了。所以,橫眉是什麼意思?就是兩個眉頭皺起來,來把它鎖住,愁眉深鎖,鎖住這個眉毛,才叫做橫眉。所以「橫眉冷對千夫指」,不是我跟你耍橫,我這個把眉毛怎麼怎麼樣,而是說我皺著眉毛,冷冷地對著你。
所以我現在看著大陸的一些網站,我李敖就是「橫眉冷對網站指」。為什麼呢?我皺眉頭。皺眉頭表示什麼?表示說你議的問題有問題,水平有問題。不是我沒有度量的問題,而是你錯了的問題。
比如說,我再亮一招給大家看,你們去過天安門,天安門有個白白的柱子,這邊又有一個白白的柱子。這個叫什麼?你解釋給我看,這什麼玩意兒?在天安門前面,一邊一個。這是以前洋人照的相,你看,他在英文裡面講,他說:這東西是什麼東西啊?他就是解釋不出來,他最後呢(得出的結論)是,皇帝走在這有德的路,這個道上。這是胡說八扯,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是什麼東西?這個叫做華表。華表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你,就代表言論自由。華表是什麼?華表是個指路牌。上面這個牌子,告訴你這是長安大街東交民巷。現在已經改名字了,應該改了,我們的路標告訴你嘛,告訴你怎麼樣可以找到皇上。皇上幹什麼?皇上在皇宮裡,聽你來向他陳述民間的疾苦,陳述你的意願,向皇上作條陳,向皇上哭訴。這個在古代,叫做誹謗之木,本來是個木頭,放在地上指路的,然後那個碑把它頂起來。什麼叫誹謗啊?現在我們說你罵我,你犯了誹謗罪,「誹謗」兩個字,在古代是個好的意思,現在變得是壞的意思。「誹謗」(在古代)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能向皇上進忠言,這人皇帝不要罰他,就做了這個東西,叫作華表。懂了吧?你們看這是個古物,是個古董,可是你們解釋不出來,我能夠幫你們把它解釋出來。
那人家會奇怪:你李敖怎麼那麼有學問啊?我是幹這行的嘛。我是幹這行的。我可以告訴各位,一輩子我除了被迫當兵,第一個拜禮是入伍訓練,被折騰了一個禮拜,不能看書以外,然後被抓到牢裡被疲勞審問(台灣話叫作修理),就被刑求,日以繼夜不能睡覺,折騰一個禮拜以外,我這輩子到現在天天在看書,直到現在我六十九歲了,我看書的時間,每天還超過十四個小時。看書不能死看書,死讀書越讀越笨,還不如不看。我們是讀活書的人,所以呢,對我而言,這些東西是活的書,因為我能夠把它說得清楚,告訴你它是什麼東西,它擋在我的眼前,不是裝飾品,不是個古董,它代表一些特殊的意義。
像在網站上面我們所看到的,大陸小朋友們對我的指教,有些我在台灣耳熟能詳。
我給大家看一封信,1998年1月2號的一封信,用毛筆字寫的,寫得還勉強啦,這個字寫得有點像賬房(先生),可見他是念過古書的:「李敖先生,你總是不留餘地,罵蔣介石父子,可是你有沒有想到,假使不是蔣氏,帶了幾十萬軍隊守住台灣,你能在電視台大放厥詞嗎?也許你在共產黨統治之下早就沒命啦。」
大家看,這代表一種典型的文化水平的問題,他的意思是說:你李敖在台灣,做電視你罵蔣氏父子,如果蔣氏父子不帶軍隊來,你李敖被共產黨統治,能講這些話嗎?可是我李敖會問:TMD誰帶我到了台灣啊?誰把大陸給搞丟了?那不就是蔣氏父子嗎?他把我弄到台灣來,或者把我陰錯陽差到了台灣來,我不怪他,照你這口氣我還欠他情,對不對?哪有這個事情啊?大陸誰丟的?大陸是蔣氏父子搞丟的,不是嗎?所以,這種人,他可能是個老兵,或者是跟蔣氏父子這一代來的這批老人家,他頭腦想不通這一點。他們最大的錯誤是:他們分不清愛的是國,還是那個虛幻的「中華民國」,還是蔣家父子的這個邦。他們分不清就是攪成一團。
今天也有人在網站上問我:你李敖這樣講話,因為你在台灣你講風涼話。過去在「文革」的時候,你敢講這些話嗎?你能講這些話嗎?這個題目是我常常遇到的問題,就是你李敖如果在大陸,是你今天的李敖嗎?你早給整死了,或者早給整得不成人形了,不是嗎?
我的看法,跟你們的不太一樣。請大家看我的一個標準,我的標準大家注意啊,我在1963年(正好是四十一年以前),寫了一篇文章講我的立場,這個文章叫《十三年和十三月》。這裡面的一個重要立場,就是我說的一段話,我深信的人生哲學很簡單:能少做一分懦夫,就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與覆巢同下,希望自己不是一個太狼狽的壞蛋;如果置身釜底,希望自己不做俎肉,而是一條活生生的遊魂。這就是我的人生觀。我相信如果我在中國大陸,我有我的力量的發揮。也許你會說:發揮?很多人斗死了。確實有很多人斗死了,很多人整垮了,可是我們必須想到,有些人他午夜夢迴的時候,他會想到:當時在我被斗的時候,當時在我無奈的時候,我可以不可以少說一句啊?我可不可以保留一點點天良啊?我可不可以少做一次壞蛋?多表白一下真我,少說一句謊話,在那個時候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呢?我有的。
大家看這本書,巴金的《隨想錄》,裡面的一段講了過去斗胡風的時候(的情況),看看今天巴金怎麼說的。巴金說:五十年代我常說,做一個中國作家是我的驕傲。可是想到那些鬥爭,「文革」的時候那些運動,我對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為之吧,也感到噁心,感到羞恥。今天翻看三十年前寫的那些話,就是巴金出面斗胡風的話,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也不想要求後人原諒。我覺得這就是巴金,巴金的偉大就是他不是一個強者,可是當他有一天脫離了這個壓力以後,他會很勇敢地寫出來,他在三十年前所說的那些話,所做的那些事,在整個的黨做了錯誤的決定來對待胡風的時候,在胡風事件的時候,他巴金出來講話,他不該講那些話,他不該寫那些話,他不該寫那麼多,他不該寫那麼錯。
人難免有變得無賴的時候,像我李敖,我在坐牢的最後一年,他們要把我放出來以前,要給我洗腦(洗腦就是思想改造)一年,整天要學,要念蔣介石的文章,強迫洗腦。我不能躲開那個命運,可是我會保護,我的腦部不被他洗掉。什麼方法呢?就是當他們要我寫報告的時候(你要交這些報告——書面報告),我不能交個白捲上去,我也把它寫出來了給他,過關了。可是我寫的什麼東西你們知道嗎?我把蔣介石裡面的教條,把它綜合起來,一段一段抄進去,交卷。審查的人他們也沒那麼熟,對蔣介石這東西也沒那麼熟,所以糊里糊塗地過了關。所以,換句話說呢,是蔣介石給蔣介石洗了腦,我把它抄了一遍送上去了,我心裡面一邊寫一邊好笑。為什麼這樣子呢?這也是一種阿Q吧。可是在我那種關在牛棚裡的時候,我不能脫身的時候,我整天就被這些牛鬼蛇神折磨的時候,在我精神和肉體同時遭到壓力的時候,我會想到有一天我要脫身,我要報復,我要活下去,我要重新面對我過去的自己,我能夠怎麼樣面對自己。所以,我才說:今天,回想到當年我坐牛棚的時代,我記得我會用一種玩世的方法、逃世的方法、狡猾的方法、技巧的方法來躲過那一劫。可是巴金躲不過,他說得太多了,他自己覺得他說了謊話,所以後來等「文革」過後,開大會的時候,他身體已經不方便了,坐在那裡,一個老人家坐在輪椅,慢慢地推到他面前,跟他輕微地打了一個招呼,他都認不出來那個人是誰。後來他想起來,原來那個人就是胡風,就是當年被他寫昧心文章斗的胡風,為了鬥他而要使自己過關的那個胡風。這就是人間的一個慘劇,可是這個慘劇,你怎能應付它呢?
所以,有人說:你李敖在大陸,你不得好死。你李敖在大陸,你什麼事做不出來。我不以為然。我可以告訴你們,看我李敖寫的回憶錄,我有個好朋友,我在大陸(上)新鮮胡同小學的時候,跟他拜過把子,他是我小時候最佩服的一個優秀的男生,叫做詹永傑。在初一的時候,我從北京附中轉到上海,他就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偉大的共產黨(員)。他後來在中央政府,做了很高的職務,大家想不到他是我的把兄弟。也許你會說,你李敖如果是不來台灣,你李敖留在中國大陸,你能做什麼?你敢寫文章嗎?也許我不用寫文章的方法來表達我自己,也許我會用另外一個方法來表達如何對國家有利。當然很多人失敗了,很多人犧牲了,很多人夢碎了,很多人自殺了,確有此事。很多人死了,像我們東北的同鄉,那個女孩子張志新。可是,我們也不要忘記,在一個痛苦的、無法拋棄的局面裡面,個人還是可以做一點點事情。做什麼事情?這就是剛才我所說的,當你出來斗別人的時候,你可少寫幾句話吧?你可以少寫幾句謊話吧?
我記得胡風事件發生後不久,胡適先生跟我說,魯迅如果活下去,他也不得好下場。所以,大家不要假設我李敖如果留在大陸做什麼,我可能做出一些很卑微的事情來,也能做一些小小的驚天動地的事情來,誰知道呢?這種假設的問題,永遠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