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文 / 李敖
有生以來第一次,領教了什麼是暴雨驟來。
暴雨突然來了,既大且猛。君君和我在公墓裡,沒有任何遮蔽,很快便全身濕了,並且濕透了。我們沒有奔跑,因為奔跑沒用,全身濕透是必然的命運。君君和我緊握著手,慢慢走著,在暴雨中相視而笑。一個動人的畫面出現了,君君的背心濕透了,連同雨水,直貼在她胸前,她的一對小奶全部給貼出來了,奶頭也明顯的貼出來,美麗無比、誘人無比,又被暴雨欺凌著,可憐無比。我一再不經意的看著、掃瞄著、關懷著,直到君君發現我看她,她才羞澀的停了下來,背對著我,把背袋解下,轉了一百八十度,背到胸前來。我試著拿手帕為她擦擦臉上的雨水,可是,沒有用了,手帕全濕了,我只好擰乾它,再為她簡單擦了一下。
偷窺小奶的幸福被發現了,但我還可以看到她一身濕淋淋的美,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肩、她的細白瘦弱的手臂和手、她的腳,無一不伴同著雨水裸露著,令我欣喜、令我百看不厭、令我意亂情迷、令我忘卻墳上的震撼。真的,我要快速忘卻那種震撼……
在暴雨中,總算走出了公墓,走到了岔路口,我們轉向回程的陽金公路,在站牌下等公車,可是等了許久,沒有公車出現。
雷聲愈來愈近了。君君緊貼住我。"我有點怕。"
"怕什麼呢,我就是避雷針."我緊摟住她.當富蘭克林(Fanklin)發明避雷針以後,英國和美國的一些教會人土,在英國皇帝的支持下,提出抗議。理由是避雷針的發明,無異公然對上帝的意旨挑戰,因為它阻止了上帝對壞人天打雷劈。上帝今天可能要天打雷劈我,可是,我就是避雷針,上帝也白上帝了。"
"雷雨這麼大,你還開上帝玩笑。雷打下來,你這避雷針如不靈,我們就被雷打死在一起。""喜歡跟我死在一起嗎?"我揚著眉毛一問。
"打死在一起,也不錯呀!"
這時一輛敞篷的小貨車路過上山,司機看到我們的狼狽相,忽然停車,搖下窗,大喊:"上山嗎?我去文化大學,可以帶你們一程。不過你們得坐後面,要繼續淋雨。"我們聽了,喜出望外。"淋雨不算什麼!"我說。"只要能坐車上山就好。請到華崗路口把我們放下來,謝謝。"說著我扶君君攀欄而上,我也跟著上了車。車行很快,速度使我們承受了更多的雨,君君和我,一邊笑一邊仰天迎雨,君君還伸出兩臂做求雨的舞姿,我大笑說:"雨這麼大,你還求雨,我們不被淹死才怪。"君君說:"淹死在一起,也不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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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華崗路口,停了下來,我先跳下車,又扶君君跳下車。我走到駕駛座窗外,向司機道謝,司機搖下窗,定神看了我,喊道:"你不是那個萬劫先生嗎?我好佩服你、佩服你。"我伸出了手握他,謝了他。
在大雨中,我拉著君君,向山居走去。"現在可以買到雨傘了,可是太遲了。"我說。
"我喜歡和你一起淋雨,雨傘多討厭。"
"今天可真淋個夠!一輩子淋的雨水,也沒今天一天多。"
"也許這就是人生,變化莫測的人生。也不知道那一天,發生的事超出你一輩子的總和,比如說今天。"
"今天嗎?今天還沒過去呢,"我對君君笑,君君也笑向我。雨還下著,今天真沒有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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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了大門,一衝進玄關,君君趕忙解開背帶,把濕淋淋的背包放下來,放在地下,我再次看到她胸前全濕的背心,一對小奶從濕的衣服透出來,小奶頭向上翹著,美麗無比、誘人無比。顯然的,君君似乎忘記了這一畫面給我看到了,她蹲下來,從背包裡一樣一樣掏出來,衣服、書本、文具、用品,每一樣東西都濕淋淋的,只有一樣,被塑膠套包住的,就是在書店買的那兩張CD,她說要送我做禮物的CD。
"真幸運,這是今天唯一沒濕的東西。可見好心有好報,雨神總算留了一點音樂給我,也是給你。"
她把CD遞給我,我伸手接,她又收回來。"嗅,禮物不能送得這樣狼狽,等一下正式送給你。怎麼辦,換的衣服都濕了
"這那裡是問題。"我趕忙說。"你就穿我的衣服吧,我有干襯衫給你,上身不是問題,問題是褲子。這樣吧,內褲小,可以用吹風機吹乾,你就暫時這樣打扮吧。"
"可是,沒有外面的褲子怎麼行。"
"你只要一念之轉就行了。你假設你在游泳池裡,那能穿外面的褲子?現在不要管那麼多了,快跟我到浴室來。"我拉著她的手,快步進了浴室。"我拿浴袍來,你趕緊脫下濕衣服。免得著涼,快洗一個溫水淋浴。"
"你呢,你怎麼辦?我怕你也著了涼。"
"我沒關係,你先洗,我在外面會換下濕衣服,等你洗完再洗不遲。"
說著,我帶上了浴室的門。忽然,我又開了門縫講了一句:"記得我們從小餐廳出來時,在路口講的笑話嗎?你在浴室裡,可不要變成小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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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上乾衣服,我走到玄關,快速把她從背包掏出來的濕衣服丟進洗衣機裡,一來為了洗去雨水,一來為了可以脫水,脫水以後的內褲容易烘乾。然後隔著浴室門,我告訴了她,因為洗衣機要花半小時,所以她可以慢慢洗,等內褲脫水了再拿出來吹乾。
我的洗衣機是美式的,容量很大,我把我的濕衣服也不自覺的跟她的放在一起洗了。放洗衣粉的時候,我聯想起:想不到這可愛小女生的衣服,竟跟男人的混在一起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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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君洗澡的時候,我仁立在窗前,望著遠方的公墓。那對我已別具不同感覺的公墓。雨下起來了,愈下愈大,公墓變成朦朧一片、茫茫一片。只曉得在西邊那裡,卻不見它在何方。我從書架上拿出"桑塔耶那詩集"(Poems0fGeorgeSantayana),翻到"給W.P."(ToW.P.)詩的第二首:
WithyouaPartofmehathpassedaway;
Forinthepeopledforestofmymind
Atreemadeleaflessbythiswintrywind
Shallneverdonagainitsgreenarray.
Chapelandfireside,countryroadandbay,
Havesomethingoftheirfriendinessresigned;
Another,ifIwould,Icouldnotfind,
AndIamgrownmucholderinaday.
ButyetItreasureinmymemory
Yourgiftofcharity,andyoungheart』sease,
Andthedearhonourofyouraarnity;
Fortheseoncemine,mYlifeisrichwiththese.
Andlscarceknowwhichpartmaygreaterbe,——
whatlkeePofyou,oryoufromme.
這詩寫得蒼茫深邃,讀來感人心弦,我坐在書桌旁,拿起筆來,信手翻譯著:
冬風掃葉時節,一樹蕭條如洗,
綠裝已卸,卻在我心裡。
我生命的一部分,已消亡
隨著你。
教堂、爐邊、郊路、和港灣,
情味都今非昔比。
雖有餘情,也難追尋,
一日之間,我不知老了幾許?
你天性的善良、慈愛和輕快,
曾屬於我,跟我一起。
我不知道那一部分多,
是你帶走的我,
還是我留下的你。
詩譯好了,我正試讀的時候,君君已穿著浴袍,站在我的身邊。她身體向前傾,兩手扶住書桌,好奇的看我寫什麼。我把座椅向後轉,摟住她的小屁股,要她坐我腿上,她順著坐了。
"我在試著翻譯桑塔耶那這首詩。"說著,我把書和譯稿都拿給她看。用功的君君仔細在讀在看、又讀又看。我側看她認真的樣子,右手樓著她,左手放在她光滑的大腿上。
她讀完看完了。"真是淒涼的好詩。"她眼望窗外,茫然的說。
"譯文還可以嗎?有沒有要改的地方?"
她側過頭來,看我一笑。"誰改得了你的中文啊?"
"聽聽你對這詩的感想。"我說。
"我想,桑塔耶那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應該別有隱慟,因為他競在一日之間,不知老了幾許,可見他隱慟之深。但他能在隱慟之中,平靜的述說他生命的一部分,已隨他心上的人一起消亡,只是不知在存亡之間,存者與亡者相互得失的比重而已。這種西方情人的情懷,對照起東方情人以兩人合為一塊泥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比喻,顯然悲倫得多。合而成泥以後,兩人全部還在一起,但是生命的一部分隨人消亡、互相消亡以後,只是一部分在生離死別,但那僅存的、那殘餘的部分,卻要承接全部的生離死別,壓力恐怕太重了。兩相比較起來,生者其實比死者更癇苦,如果是我,我寧願是死者,讓生者永遠懷念我,為我寫出這麼淒涼美麗的詩句。"
我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你太自私了。"
"一個人,願意先離開世界以博情人的懷念和情詩,自私還不可被原諒嗎?"
"會被原諒的,會被原諒。"
"會被原諒就讓人穿上衣服吧,你知道,在我和浴袍之間,什麼都沒有,好難為情。"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的手還放在她大腿上,動也不敢動。手是不自覺放上的,她也不自覺讓我放上的,一動可能會提醒了什麼。
"我雖然喜歡這種狀態的你!但我承認,穿點衣服是合理的要求。來,"我輕輕的摸了她大腿一下。"我帶你去臥室拿我的襯衫。你的衣服全濕透了,一時也幹不了了,上身就穿我的襯衫吧,襯衫還不少,你可以一件一件都為我穿過,我好喜歡你為我穿襯衫。"
"可是,下身呢?"
"下身只好用吹風機吹乾內褲了。洗衣機大概洗好了,我來為你吹。"
"不要了,全部我自己來。我會到臥室櫃裡找到襯衫,再到洗衣機拿出來吹乾。該你去洗了,你還沒洗呢。"
"好的,就這麼辦,我去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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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洗了出來,君君還穿著浴袍,進了浴室,用起吹風機來了。不久,她出來了。走到我身邊,低聲對我說:"怎麼辦?吹了半天,只勉強吹乾一條內褲,其他衣服還是濕的,我怎麼回去呢?"
"回那裡去?"
"我還不知道,不是外婆那裡,就是同學那裡……
我湊到她耳邊,低聲說:"既然衣服還沒幹,那裡都去不成,何妨就在我這裡,在陽明山上,過你十九歲的最後一天?"
君君沒有拒絕,她驚奇的望著我。
我拉她坐到沙發上。"怎麼樣?就在這裹住一夜吧,在這裡看到天明、看到二十歲的到來。你在臥室睡床,我在客廳睡沙發,不會發生你不希望發生的任何事。你當然相信我。"
君君望著我,一句話也沒說,她把頭靠在我胸前,我摟住她。"來,我帶你換上我的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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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座陽明山、同一個房子,三十年後,同一個裝束出現在我眼前。君君上身穿上我的襯衫,兩袖稍稍捲起,下身除了內褲,全部赤裸著,使我自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小葇。小葇的音容笑貌,對我說來,又記憶猶新、又恍然如昨,像女鬼故事一樣,只要呼喚她就應召前來的戲言,也言猶在耳。如今,小葇戲言成真,並且比真更真,因為來的不是分身、不是複製、不是幽魂、不是幻影,而是活生生的血色鮮紅的她,我真的意亂情迷了,興奮得意亂情迷了。君君顯然"是我留下的你",我為我留下,你也為我留下、她也為我留下,差異的是,同是留下,我們來自過去,她卻朝向未來。青春只在她身上,一切就是青春,青春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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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君跟我在家,在雨聲中,吃了燭光下的晚餐。晚餐並不豐富,只比我平常一個人吃的稍微豐富一點而已。我說:"今天吃得太寒酸了,明天你二十歲生日,衣服也干了,再吃得考究一點吧。"君君說:"吃不重要,快樂重要。如果快樂,衣服永遠是濕的也好。"我說:"如果真的如此,我會永遠看到這種上身穿我襯衫、下身光著迷人大腿的模樣,我會寫信給世界服裝史(Fashion一FROMANCIENTEGYPTTOTHEPRESENTDAY)的專家康替尼(MilaContini),要求改寫最後一章。"說著,我把這本書從架上拿下來,遞給君君。君君說:"你不考究穿,卻研究別人怎麼穿。"我說:"這就是我的哲學,在我看來,人除非御寒,裸體就是最好的,而跟情人展示肉體的地方,就是天堂。"這話一出,引出了一場"辯論"。
"照你這麼說,"君君指著她的大腿;"露出一半肉體的地方,就是半個天堂?"
"是半個天堂。現在這裡就是半個天堂。"
"那浴室永遠是一個天堂了。"
"要跟情人在一起才算。"
"我曾信過基督教,我願以女牧師口氣,跟你談談天堂。按照基督教傳教士說法,信了它,就上了天堂,不需要裸體。"
"你認為,傳教士到非洲傳教,他如果被土人吃了,他是不是可以上天堂?"
"他為信仰而死,很偉大,當然上天堂。"君君堅決的說。
"吃他的土人呢?下地獄?"
"下地獄。"
"可是傳教士的肉,在土人的肚子裡,土人下地獄,傳教土不也給帶進地獄去了?"
"上天堂是靈魂上天堂,不是肉體。"
"肉體不去?"
"肉體不去。"
"肉體去那兒?"
"肉體那兒都不去。肉體沒有了。"
"靈魂原來裝在肉體上?死了就分家了,肉體死,可是靈魂不死,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
"希臘文中肉體和墳墓只有差一個字母,就完全相同。所以蘇格拉底(Socrates)指出這兩個字分別很小。這麼說來,如果靈魂一直裝在肉體上,靈魂也就一直埋在肉體這個墳墓裡,你說靈魂可以升天入地,肉體不去,能這麼說嗎?"
"事實是如此啊!"
"事實如果是靈魂上下天地,那麼在天堂享福的,或在地獄受罪的,都是靈魂了,不是肉體?"
"不是肉體。"
"肉體脫身了?"
"脫身了。"
"那就難怪一個人的肉體總是跟靈魂不合作了。合作有什麼用,上天堂無分,也不會到地獄受罰,何不在有生之年,撇開他媽的靈魂這個寄生蟲,大大的花天酒地一下,沒指望也沒拘束的痛快一輩子?乾脆靈肉大分家?"
"可是人不能沒有靈魂啊!"
"為什麼不能沒有?對肉體好的,是肉體的活動;對靈魂好的,是靈魂的活動,互不相干。靈魂對肉體,只不過是個不花錢的房客,將來上天堂還自己去,又這樣不夠朋友,不但如此,他還在肉體裡大模大樣,不許肉體這樣,不許肉體那樣,動輒使肉體感到靈魂不安。這樣的老相好,還來什麼靈肉一致?愈早拆彩愈好!"
"話雖這麼說,但是你拆得掉嗎?肉體裡沒了靈魂,就好像籠子裡沒有了鳥。靈魂和肉體的關係,是一個事實結合的關係,不是一個詭辯就拆彩的問題。靈肉問題涉及的方面大多了。我們也不能因為一部分的爭辯就下結論、就吵著拆彩。比如你提到靈肉一致,其實心和人、靈魂和肉體,很少會一致,人也不希望它一致。有時候人希望少年老成,有時候卻希望人老心不老,並不完全有一致的必要。所以,靈肉問題,是一個尚待探討的問題,絕不能輕言拆夥"
"我說拆夥,無非是用一種推論來考你,想從推論上求真去幻。只是假設拆彩的情況,並沒真拆。現在,我們再回到前面的推論,如果肉體不上天堂,只是靈魂去,則天堂上享福,抽像的靈魂究竟以什麼方式消受呢?比如說,天堂總有玉露瓊漿吧?沒有肉體,怎麼喝呢?天堂總有雲裳仙子吧?沒有肉體,怎麼摸呢?好了,就算不來食色這一套,就算清淨一點,同上帝下棋吧?沒有肉體,怎麼移動棋子呢?"
"這……這倒真是難題。"君君開始困惑了。
"看這樣,只好把陪小黑人下地獄的肉體送上來才行。"
"那也太晚了,早在小黑人肚裡消化掉了。哈哈。"
"哈哈,那怎麼辦?"
"哦,我想想怎麼辦。其實,也不怎麼辦。靈魂既然是虛無緣渺的、抽像的,你所說的在天堂喝什麼模什麼乃至下棋等等的表現方式,自然也就不是具體的享受。"
"0K,我就是要你這句話!既然靈魂上天堂,幸福並未實享;下地獄,懲罰也沒實受,則所謂天堂地獄;全是在空中樓閣裡、全是虛的,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好像也是。"
"沒什麼好像也是了,根本就是。既然根本就是虛的,那麼死後靈魂升天也好、入地也罷,又有什麼意義呢?"
"一定有,只是我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就因為沒有,你沒法元中生有。我再問你,既然全是虛的,又何必等死後呢?一個人生前,他的靈魂就可以上天下地的亂跑,他就可以以抽像的方式喝到玉露瓊漿、摸到雲裳仙子的屁股,效果一樣,又何必等死後呢?"
"但是,天堂不在上面,地獄不在下面,天堂地獄都在一個地方都在你的心裡。你心裡覺得你在天堂,你就在天堂,即使在地獄,也在天堂。相反的也一樣。這叫境由心造,天堂地獄,全在你一念之間。"
"他說對了,境由心造,現在,你的肉體、我的靈魂,一起心造出半個天堂,就在這裡。"我手向地下一指。
君君笑起來。"我有這麼大的魔力嗎?那我真該到浴室去,讓天堂擴散。"
、"真的嗎?"我眼睛一亮。
"假的,真的是牛仔褲干的時候,你的半個天堂也變成空中樓閣。"
"看來除了燒掉你的牛仔褲,別無上天之路了。"
"燒了牛仔褲,你也上不了天堂,你犯了縱火罪和毀損罪,你要上警察局。"
"在警察局跟你一起,警察局就是一個天堂,不是半個。"
"警察局為什麼不是半個?"
"因為你也燒了我的褲子。"
"你胡說!"君君假裝氣起來,我趁機把她抱在懷裡。"還是在這裡,讓我燒光我所有襯衫吧,把天堂放在警察局,會嚇得天使們裸奔,不是嗎?"
君君點點頭。"我不要你看天使裸奔。"她用手指環弄我的鈕扣。"一定要看,我裸奔給你看。不過,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你要戴起眼罩看。"
我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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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窗外望到牆外,現在,三十年過去了,牆外沒有如你所說的比警察更親愛的那種人了,你應該不會有壓力了。"君君說。
"對,牆外沒有人了,沒有牛頭馬面了,但是,如果有壓力,壓力變成了閻王爺了。我三十歲時候,一位老先生對我說:人過了六十,誰比誰先走就不知道了。現在我過了六十了,面對衰老以至死亡,就必須認真一點了,而閻王爺象徵的,正是衰老以至死亡……
"你不會衰老,也不會死亡,我帶你去健身房,延年益壽。"
"我才不去那種鬼地方,我最討厭健身房,它使我有兩種感覺:第一它像進了警備總部的行刑房,各種怪模怪樣的所謂健身器材,其實每個都像刑具,並且也無異是刑具。第二,它又像是動物園,你看跑步機上那種原地轉輪式跑步,和動物園中圓轉輪裡的松鼠有何不同?我是人,我不要做松鼠,尤其還花錢做松鼠。"
"總之,你不喜歡團體活動,你只是一個人。"
"五十年來,在這島上,在東方之濱,我努力使自己不受一時一地的7虧染,保持自我,做特立獨行的大丈夫、男子漢。做一個永不自滿的人,我覺得我做得不夠好;但是,一位曾被判過死刑的老者的一番話,又常常在我耳邊響起:"現在是團體對團體、組織對組織的時代,你只是一個人,在這島上,誰又能比你做得更好?任何英雄豪傑,如果他只是一個人在這裡,誰又能比你做得更多、更興風作浪?"我不到十四歲就到台灣,如今五十年了。五十年間,與國民黨一路糾纏,一天也沒離開過。五十年下來,我最強烈的感覺,有兩個:一個是與子偕老;一個是與子偕小。前者指的是時間,是敵人與我的關係;後者指的是空間,是世界與我的關係。國民黨不是最能開路的政黨,但卻是最能攔路的政黨,它能攔得你無所作為,和它一起老去。與子偕老之下,你發現你的一生,正如艾略特(T.S.Eliot)所說的,開始便是結束。你和你的敵人一起老了。另一方面,五十年來,你受的罪,世無其匹;你坐的牢,古今罕見,你的苦心焦思、你的辛勤努力,都不比任何同類的人少,可是,因為台灣大小,你的一切,都埋沒了,或不成比例的浪費了,你與台灣,都小得不被人重視,與子偕小之下,你發現你的一生,正是世界的化外之民,世界沒把你看在眼裡,你被小人國吃掉了。雖然在小人國,但我還是那個漂流上岸的巨人,我本身並沒有小化,向中國、向世界展現我個人獨有的特色。歷史上雖然五湖四海、人才輩出,但是以個人獨有的特色,為一世或百世"新局面的,倒也不多。這種人物可使局面改觀,風雲變色,的確不能以可有可無小看他。我常常覺得,印度沒有釋迦,就不成其為印度;猶太沒有耶酥,就不成其為猶太;法國沒有伏爾泰(Voltaire),就若有所失;黑人沒有阿里(MuhammadAli),就萬古如長夜。有了他們,時代才別開生面,才臉上有光。我覺得我一路使別人有光,雖然我自己在黑暗裡,像埋在黑色大理石板下的人兒,外面光明,可是沒有出路。"
君君聽了,若有所悟。"等一下,"她站起來。"我拿一件東西。"
東西拿來了,是兩張CD。"本來包得好好的禮物,"君君說。"卻被大雨給淋濕了包裝紙,不過裡面好好的。這是今天中午我在書店買的,偶然看到,太巧了。你喜歡DannyBoy,這兩張CD都有這首歌,並且都是女孩子唱的。這首歌誰唱誰就是墓中人語,既然由女孩子唱,就表示死的是女孩子。做為死者,向生者唱歌,向她生前的情人訴說情愛。這兩張CD是我送給你的小禮物。"她雙手遞給我,我雙手迎接了。
"君君你真好,真是有心人,你看到我早上在翻譯DannyBoy,中午就代我搜集到兩張,你真好。我忍不住要立刻聽,陪我一起聽好嗎?"
"當然好。這兩張CD,一張是小女孩喬爾琪(CharlotteChurch)唱的,一張是大女生希拉·蕾恩(ShielaRyan)唱的,分別是1998、1999的新作,應該對DannyBoy有不同的新詮釋,我們來聽聽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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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兩位女孩子的演唱,我才發現,她們唱的是全本的DannyBoy,最後還多了四行。君君拿出這多出四行的英文:
AndIshallhear,thoughsoftyoutreadaboveme;
Andallmygravewillwammer,sweeterbe,
Foryouwillbendandtellmethatyouloveme;
AndIshallslerpinpeaceuntilyoucometome!
對我說:"這第四段,你先立刻翻出來好嗎?看看你用中文怎麼表達。然後我告訴你我的感想。"
我接過來,提筆就翻譯了,當然只能意譯:
即令你足音輕輕,在我上面,
整個我孤坎感應,甜蜜溫暖,
你俯身向前,訴說情愛,
我將死於安樂,直到與你同在。
君君接過去,朗誦了一遍又一遍。"翻得真好。尤其你把中文死於安樂原來反面意義改做正面解讀,更顯得別有會心。"說著,君君走到窗前,遠望只有零星燈光的窗外。"我所以要請你翻這段,因為它把DannyBoy原詩中的墳中主角給換了,換成情人,並且是女孩子。這四行全本的DannyBoy更描寫出墳中躺的女孩對她情人的一片深情。看到這首詩,又上墳回來,我忽發奇想,我忍不住胡思亂想,想到我母親。母親生前,尤其在她更年輕的時候,會不會有一段刻骨銘心的羅曼史呢?不可能同我父親,因為婚姻生活早把所有的羅曼史消磨光了,如果有,那一定是別有其人。誰是那段羅曼史的男主角呢?他還在這個島上嗎?他知道他老去的情人已經長眠在這裡嗎?這些、這些,該有多少想像空間啊,我真的很好奇。"說著,她側過頭來,看著我。
當然君君不知道,天下就有這種巧遇的事!她好奇的答案,唯一能有資格答覆的人,不在遠方,就在她眼前。可是,我能透露嗎?我是不會透露答案的,我也不該透露,讓秘密永遠長捐心底。因為透露了,會使君君不知如何是好。不過,我轉念一想,從另一角度看,也許君君一旦知道了真相,她會有點高興,高興她所胡思亂想的,果然成真;也許君君會欣慰,死去的母親不再那麼孤單,真如歌聲所說的,有情人來看她,輕輕走到她的墳上;也許君君會認為,母親與情人的未了情緣,在生前被扼殺、被中絕以後,那殘餘的部分,竟由女兒無意間給連續起來、給後繼起來、給補足起來,也未嘗不是佳話;也許君君會冥想,冥想這不是女兒與情人的不期而遇,而是冥冥之中——母親的有意安排,要她代還宿約;也許君君會體會,體會母親生前一定照料她的情人,但她走了,情人失掉了照料,如有女兒代為照料,也使她安心;也許君君會明白,明白母親會認為與其情人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不如跟自己的女兒在一起,畢竟母女連心、血肉相連,情人能在女兒身旁,無異離母親不遠;也許君君會設想,設想母親希望女兒和她自己一樣幸運,碰到這樣不世出的男人……也許這個,也許那個,我也胡思亂想想糊塗了。雖然胡思亂想了這麼多,但我的理智提醒我絕不可以說破,膜肋還是最好的。事件真相雖是朦朧的,可是,女孩子的歌聲卻愈唱愈清楚,尤其是大女生希拉.蕾恩那一張。這時候,君君聽著歌聲,重新把我的譯文又念了一遍又一遍。
即令你足音輕輕,在我上面,
整個我孤墳感應,甜蜜溫暖,
你俯身向前,拆說情愛
我將死於安樂!直到與你同在。君君以柔美動人的女孩子聲音,朗誦著它,我聽著、聽著,想到今天下午我走上黑色大理石板那"場景,縱然我理智而灑脫,也未嘗不有蒼茫之感。"永別了,小葇。永別了。要我再來看你嗎?會不會再來看你,小葇啊,你和我同樣不曉。"可是現在,我似乎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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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君君送過禮物後,似乎輪到我送禮了。
"君君,謝謝你送我這兩張CD,這麼動人的禮物,我也該回送你一件,如果從我家裡找一件送你,好像不夠誠意、不夠新鮮,所以,今天在書店裡,我也買了一件。我買的是一塊南美洲發現的菊石,這種化石也叫鸚鵡螺化石,它有兩億年的歷史,是地質學上三疊紀、中生代的殘骸,送給你,做為禮尚往還的交換禮物吧。"說著,我把塑膠套包好的"菊石",雙手交給了君君。
君君打開了,仔細端詳著這美妙的化石。"它好漂亮、好可愛。我都不知道在書店時你買了它。"
"我是在你看書時偷偷買的。"
"真謝謝你。我好喜歡。可是,總覺得光光的一件禮物,還缺少什麼?"
"缺少什麼?"
"缺少一首歌頌它、讚美它的詩。如果你肯為我寫,我多高興,在我十九歲的最後一天,收到這麼長壽的禮物和你的詩,我該多高興。怎麼樣,答應我嗎?"
我笑著點點頭。"不過,你要多給我一點時間。下午那次淋浴太簡單了,你這位流浪者,再去洗個盆浴吧,等你出浴以後,大概可以寫好了。"
"好的,我去洗澡,你用你送我的鋼筆寫。"
"好的,就用它寫。現在我到浴室為你準備一下。"
君君推出兩手,止住我。"我自己都會準備,你就準備寫吧,我去拿鋼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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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億年在你手裡,時間已化螺紋。"三疊紀"生命遺蛻,告訴你不是埃塵。從螺紋旋入過去,向過去試做追尋,那追尋來自遙遠,遙遠裡可有我們?兩億年在你手裡,時間已化螺紋。"中生代"、初期殘骸告訴你萬古長存。從螺紋旋入過去,向過去試測無垠,那無垠來自遙遠,遙遠裡會有我們?兩億年在你手裡,時間已化螺紋。南美洲渡海菊石,告訴你所存者神。從螺紋旋入過去,向過去試問余痕,那余痕來自遙遠。
穿著浴袍的君君,斜坐在我書桌上,念著這首標題"兩億年在你手裡"的詩,我坐在書桌旁的旋轉皮椅裡,又看著她、又享受著她離我這麼近的漂亮大腿。顯然的,君君已經逐漸習慣我的"泳裝理論",一直在我面前赤裸著大腿,一如置身游泳池邊,所以事事無礙,裸相之中,也有自然與莊嚴。有自然,可以純真純潔的進入我眼底;有莊嚴,可以逼我享受只能視覺的、不能觸覺的。這是情趣、是雅韻、是唯美,也是"折磨"。所謂"折磨",誰是主動者呢?是我眼睛?還是她大腿?古中國晉朝的謝安,就提出"眼往屬萬形"還是"萬形來入眼"的疑問。佛書"五燈會元"裡,也提出"竹來眼裡"還是"眼到竹邊"的疑問。古希臘的斯多噶派認為是"眼觀至物";但伊壁鴻魯派卻認為是"物入眼來"。現在,是我的眼睛看到她的大腿呢?還是她的大腿呈給我看呢?這已是一個有趣的課題。毛病出在我不能觸覺化,所以就胡思亂想,哲學化起來了。中國古書說"所過者化,所存者神","菊石"正是過者的"化",而大腿正是存者的"神",我們不可能兩億年後,像"菊石"這樣幸運,留下褪色的美麗,給兩億年後的後代——如果還有的話——欣賞,我們只好在尚沒褪色以前,把握今朝與今夕,自己欣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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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豐富的、充滿震撼起伏的一天,已近尾聲,看看壁上的古典掛鐘,已是子夜時分。我問君君是不是該休息了,她說她今天從台中來,起得好早,也該休息了。我替她鋪好床後,從臥室抱了另一組枕頭和薄被。放到客廳沙發上,再轉回臥室。我安排她上了床,並為她打開床頭燈。坐在床邊,問她:
"要看看書再睡嗎?要點音樂嗎?要燈光嗎?"
"太晚了,都不要了。"
"臥室門要關嗎?不關也好,我在外面,有什麼情況可以叫我。門不關,相信我嗎?"
"可以不關,"君君說。"我當然相信你。"
"那麼,"我站起來。"你要好好休息了,今天你也該累了。我去客廳了。我來替你關燈好嗎?"
君君點點頭,用一種渴望的表情看著我。
我關上燈,轉身走開的時候,君君叫住我。
我開了燈。"君君,什麼事?"
君君默然不語。
我拍拍她的小臉,關了燈,轉身走到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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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如今歷史彷彿在重來著,前塵往事,都一一在重來著。但重來的,不是誌異小說中的幽魂,也不是"景不徒"哲學中的投影,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而是比幽魂和投影更真實的、更具體的、更溫暖的精靈,到我眼前、到我房間、到我懷裡,冥冥之中、無言之中,誘我進入古希臘的亂倫世界。
也許,我根本錯怪了小葇,想想古詩人元遺山,想想他那看到一片荒墳的詩句:"焉知原上塚,不有當年吾。"這無異是說,在荒墳之中,可能有一個死者就是詩人自己。也許,根本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已隨情人消亡,正相反的,在死去的情人眼中,消亡的我,是全部。黑色大理石板下的,不是孤單的小葇自己,還有一個死掉的我,深情的、永遠的,相依在她身旁。
躺在沙發上,我正在這樣天南地北的冥想時候,君君已站在我面前。
"我睡不著。"她幽怨的說。"也許,你要進來陪我。有了你,我不要再那麼孤單。"
我坐起來、站起來,望著她,一言不發,抱她在懷裡。抱著她,慢慢地向臥室移動。她不要等到明天二十歲了,她把十九歲的最後一天給了我。
2001年4月13日,在中國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