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李敖
和小葇相聚在1970年,失散也在1970年。現在是2000年了,三十年過去了。
失散,是因為我被捕入獄。
十年監獄的生涯,再加上出獄以後二十年,三十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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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接近尾聲這幾年,我在大學做了幾場演講。1997年在清華大學講了"清華生與死"、1998年在淡水工商講了"淡水深與淺"、1999年在師範大學講了"師大新與舊"。本來想去輔仁大學講"輔仁神與鬼"的,大概風聞我這惡客話沒好話,所以這天主教的大學沒有邀請我。但是,中興大學看中了我,要我去講,我決定講"中興興與亡"。這場演講,早在幾個月前,就由對方跟我這邊的朋友約好了。到了上個月,對方要我去講了,我卻意興闌珊了。我這邊的朋友設法,乃又通電話又傳電傳又寫快信,表示歉意,告訴他們萬劫先生不能來演講了。
1999年12月4日晚上,朋友轉來一封快信,是中興大學學生活動中心學術部長陳壁君寫給我的。信中說:11月您之未能蒞技演講,同學們均深表遺憾,一致要求再度邀約……您的撥冗光臨,將令我們的活動更形生色。"我拿著信,深感自己不對,上次約得好好的,競不去講,這次一定要補過。於是我親自掛電話到台中。在電話中,陳壁君聲音輕微而平靜,她細膩的向我說明了演講活動的細節,非常動聽。她的說明使我願意前往。她由我選時間,我選了12月21日。
陳壁君再來快信,對我表示感謝,並寄來我要的校方資料,"如有不詳盡處,我們可以再補寄進一步的資料。"並告訴我:"12月21日下午約3點半,本校同學吳先生會至您處接您至中興。"隨後又打電話過來,改為三點,以便可以有較多的時間請我吃飯,並參觀校園。我對這位小朋友辦事的周到、細心,有了很好的印象。
我厭倦繁華世界,我的凱迪拉克轎車早就賣掉了,我很少出門,出門大都健步。去台中對我說來是出遠門,只好等他們來接。本以為吳先生一到,就出發。但是當天下午三點到我家,坐在客廳中沙發上的,卻不只是吳先生,還有一位小女生,就是陳壁君自己。
看到這位大學女生,我內心為之一震。世界上,怎會有和三十年前的葉葇這麼相像的女人!髮型、眉宇、眼神、鼻樑、嘴角、耳根、雙手……凡是能看到的、能列舉的,無一不像,這可真怪了!我壓抑住內心的起伏,一邊尋思如此奇遇,一邊不動聲色,和他們談著話。從談話中,知道陳壁君是廣東人、1980年生、外文系一年級、身高168cm、是籃球校隊的一員。但看她修長白瘦的身體,怎麼想也想不出她是運動高手。她說她們不久會有一場校際的大比賽,他校會"落花流水",她們會"中興在望"。
我的習慣是,凡是我同意來到我家的人,我都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反倒友善的帶他參政我的書房兼客廳。兩位小朋友看到的,大概是中國人藏書藏資料的冠軍之家,自然免不了好奇與驚異。
從書架上,我取下"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給她看,我說:"汪精衛的太太也叫陳壁君,你一定知道。"她說:"我知道,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巧合。"她的話,使我感到她對跟她同名的前輩女士並不陌生,她也不迴避這件事。
我把那位"陳壁君"放回書架上,這位陳壁君站在我的背後,我覺得我正夾在兩代的陳壁君裡,我的時間感、我的歷史感、我的現代感、我的"水平思考"……"時都雲集在我的思緒裡。兩百年前一個退出情場的單身漢愛德華.吉朋(EdwardGibbon),在羅馬做蕪城之吊,在一片死寂之中,他走入教堂,發現他背後的鐘擺,是靜止中的唯一動態,那動態帶來了古今時間的連鎖,也帶來了生命。深刻的對比,使他發憤寫下一代名著"羅馬帝國衰亡史"(TheDeclimeandFalloftheKomanEmpire)。對第一流的歷史家說來,那種深刻的對比是多麼重要,沒有那種強烈的感覺,歷史將沒有生命,而過去只是枯骨。
沒有人知道我在兩代陳壁君之間,正雲遊日來,包括我背後的陳壁君自己。我們一起走出山居,坐吳先生開的車,前往台中。在車裡聊了許多天。細雨中到達興大,夜幕已垂。小朋友們擺了一桌酒席招待我。陳壁君發現我不喝非自然的果汁,特地陪我去找白開水。她待人細心親切。唯一的小女生,被許多小男生包圍著,是一幅令人神往的畫面。如果我晚生四十年,置身中興,我想我也會追隨她,並且把小男生們一個個撂倒。
演講前,在細雨和夜幕中,她陪我走在校園中興湖湖邊的路上,對我說:"萬先生,這條路有一樣特色,就是它是循環的。你走下去,會又走回原點。"我回答她:"這樣也好,你永遠循環,永遠不會迷路。"
演講的情況還不錯,為了答覆問題,兩個小時外,又延長了二十五分鐘,前後都由陳壁君主持。在演講中,我帶聽眾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但我始終在兩個世界。陳壁君坐在左邊第一排,我幾次稱她做"陳部長"。她的笑容是優雅的,我想,"阿麗思漫遊奇境記"(Aliceinwonderland)中那隻貓如果看到,一定剽竊她的笑容。
回到台北,已近子夜時分,我站在書架旁,又回到了原始的"陳壁君"。那位陳壁君生在一百年前,死在1959年,她死後21年,這位陳壁君才出生,她們兩位除了同名、除了同鄉、除了同是優異的女性,蕭條異代,其實無一相同。但在我的思緒裡,卻從下午三點以後,一直把她們聯想在一起。在書房裡、在汽車裡、在餐廳裡、在貴賓室裡、在演講時的思緒起伏裡,這種聯想,都間歇末斷。把她們聯想在一起,比擬或屬不倫,那位陳壁君已作古,這一位陳壁君卻在世;那位陳壁君平平,這位陳壁君卻可愛;那位陳壁君死於憂患,這位陳壁君卻生於安樂……她們乍看起來,沒有相同的基點,但在歷史家思想家的透視裡,在蒼茫之間、在生死線外,基點卻是一個。那位陳壁君是中華民國的建國者之一在波譎雲詭的變化中,中華民國對她有了奇特的對待,把她關進牢裡。當中華民國在大陸先亡,中華人民共和國接替了牢獄的鑰匙,要她悔過,就放她出來。她說她無過可悔,終以70之年,老死獄中。那一代的革命先行者,為了理想,她之死靡它、甘心殉道;而新一代的陳壁君,她卻把青春朝向著新的理想。前後的理想,容有不同,但在兩代交織之間,她們的優異與執著,又豈不是一種冥冥中的重疊?這位陳壁君早生百年,也許正是革命先行者;那位陳壁君遲生百年,也許正是興大學生。這種重疊,恰像那西方名著"常春恨"中的千年女王,一旦法術失靈,她本人由紅顏到白髮,即在指顧之間。這種玄黃乍變,又豈淺人所能覺察?
如今,書架裡的陳壁君,百年孤寂,身陷黑歷史中,塵封於過去;而校園裡的陳壁君,青春鮮活,身穿白夾克,在胸前紅藍交錯的圖案中,開展她的未來。
既傷逝者,行念人也。我慶幸歷史不再循環,那令人痛苦的循環啊,使人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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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歸來後,我陸續收到一些中興大學學生的信,稱道我演講的成功,2000年2月2日,我寫了一封信給陳壁君,信中附了一支我收藏的雕一鋼筆。
演講一別後,陸續收到興大方面的一些信,影本寄上,聊證部長"提拔"之功。從你兩封信中,發現你用的鋼筆似乎該換了,我久已罕用鋼筆寫字,存有鋼筆一支,奉上以為答謝,望勿以"行賄"視之。如目前已有他筆,就請留著考研究所吧。19天後,我收到她2月18日的回信。她寫著:
接到您寄的包裹,真的很興奮,同時也佩服您的細心;不過,鋼筆實在太昂貴了,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真該好好答謝您才是。又寫著:
此際的興大校園正逐漸進入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狀態,因為對外的比賽就要開鑼了。身為選手之一肩負的壓力,恐怕就不比看戲的單純。比賽預定3月3日在興大校園舉行!屆時歡迎您來觀戰,我們將合力接待您。
收到信後,我猶豫一陣,最後決定:還是暫時不要回信罷。但我做了一件離奇的事,在3月4日的清早,我搭第一班車到了台中,漫步走進中興大學,走到那天夜裡,陳壁君帶我仁立的中興湖畔,一窺這個湖的晨景。
中興湖的造型以中國地圖為藍本,千分之九百九十七的大陸,配上千分之三的台灣,隔"陸"挖空,各注以水,形成完整的中國。乍看起來,神州不是陸沈而是水沒,休目驚心,令悲觀者不無滄桑之慨;但是,對樂觀者說來,當他站在台灣"陸"峽,左顧右盼,又何嘗不起地質學上三疊紀的遇思?遙想那一年代,台灣與大陸根本尚未分割,台灣海峽根本就是陸地,中國早就統一於地理之內。如今,當你站在中興湖的台灣"陸"峽上,舉目雖有河山之異,但異中求同、同中求遠,你不妨從悲觀轉為樂觀,發現中國本就是如此。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觀之,多少陸沈、多少水沒、多少聚散、多少分合,豈不正是億萬年來正常的表象?自地質學看來,天大人小,人世的滄桑,在宇宙的滄桑面前,已經藐小得不算什麼,變得"曾不能以一瞬";但是,宇宙的滄桑卻是雄偉的、瑰麗的、多彩的,蘇東坡說"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這正是宇宙滄桑的氣魄。對比之下,人世滄桑的變局,就顯得卑下而猥瑣,出將人相、江山易主、百年世事、長安奔棋,實在不值得那麼悲觀,反倒是宇宙的萬象,令人終起樂觀之想。在造化眼中,人世虛幻,終歸空無;但宇宙不滅,.得滌萬染。造化弄人,豈不值天帝一曬、如來一笑?曬笑之間,樂觀在焉。
八百多年前,朱熹與陸象山於江西鉛山縣有"鵝湖之會",在鵝湖之濱,做宇宙哲理的重大辯論。陸象山說朱烹思想支離,不能直指本心;朱烹說陸象山自信大深,不能客觀察物。兩人不歡而散。但是,"鵝湖之會"的底子,在六年後還是拉近了兩位哲人,陸象山在江西星子縣白鹿洞應邀為朱熹的學生講課。陸象山口才過人,講得朱烹的學生為之淚下。後來陸象山死了,朱熹帶學生去弔祭他,成為"鵝湖之會"後的一幕絕響。
從中國的鵝湖到外國的天鵝湖,湖濱的美麗總要有白鵝來陪襯。中興湖的景色,不能跟世上許許多多名湖相比,但是白鵝在茲,卻又使一切改觀。從白鵝身上,看到了美麗、優遊、安穩、認真而原始。這些特色,豈不正是古今哲人所嚮往的境界?這種境界的動物,長守湖邊,恰為中興生出無窮顏色。你以為白鵝何知,但白鵝又何須有知?白鵝本身與宇宙合為一體,合得比"天人合一"還來得斧鑿無痕,在湖邊看它們、看它們,我們會變得相形自慚。古人寫詩說:"輸與仙都吉居士,一簾山雨聽鵝經。"在白鵝面前,人類是輸家、是失敗者。人類要中興在望,方能自足,但白鵝呢,它以中興為湖一中興不須遠望,中興就在它家裡,它就在中興家裡。白鵝在茲、中興在茲,人們只是中興湖的過客,真的主人,原來正在那裡。
我從沿湖漫步看人看鵝的層次,退思到探索宇宙觀的層次,因湖寄情、因情交感,而別有所托,在湖濱之外,那就是陳壁君的身影,每每出現在我眼前。我特別走到籃球場,遙想就在昨天、就在此處,陳壁君不正馳騁在球場之上,把敵方打得"落花流水"嗎?不正以她的青春、美麗與活力,在接受人們的歡呼嗎?可是,十幾個小時過後,一切都雲散煙消,觀者是選手的過客、選手又是場地的過客,一切只不過是大千宇宙中的一小切片而已。而我呢,風雲際會,得受邀請而不至,卻事過境遷,不受邀請而自來。我又想起古人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故事,我忽然覺得,古人是我、我是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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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台中再次回來後,葉葇的影子、陳壁君的影子,間歇的重疊出現在我眼前,一而二又二合一像是美麗的婷蟒生態,將往復旋,自由來去,一旦陰陽交合,它就朝生夕死,至少在"跟葉葇有關的一切"上,我要把美麗的孵懈生態凍結。凍結也不是不面對,而是以不求解決的方式去面對。面對女人,恰像面對食品,凍結可以長保新鮮、維持原狀,讓美麗的蛭螺生態凍結罷。我決定不回信了,在日記裡,我以"把她放在遙遠"為題,留下十六行只給自己看的小詩:
愛是一種方法,
方法就是暫停。
把她放在遙遠,
享受一片空靈。
愛是一種技巧,
技巧就是不濃。
把她放在遙遠,
製造一片朦朧。
愛是一種餘味,
餘味就是忘情。
把她放在遙遠,
絕不魂牽夢縈。
愛是一種無為,
無為就是永恆。
永恆不見落葉,
只見兩片浮萍。
我決定不回信給陳壁君,就是要美麗的凍結"跟葉葇有關的一切",不錯,陳壁君不是葉葇,但她的造型太葉葇了,因此,我把她歸入一切之列。這並不是說,我遠離了其他女人,我只是在"葉葇——陳壁君"一線上遠離而已,原因一定很多,可是我不要去想了。
就這樣的,我把陳壁君的來信,夾在"Conewiththewind",那本書裡,以隨風而去的方法,"飄"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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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月過去了。
2000年7月24日,一個晴天的早晨,九點鐘,忽然門鈴響了。我很奇怪,因為我在山上住,幾乎沒有什麼客人來,這是誰呢?我心裡疑惑。從門眼望出去,原來是個女孩子,長髮中分,長形的臉、背心式T恤、牛仔褲、背袋,那是一副熟悉造型,突然使我想起三十年前小葇按電鈴那一幕。很快的,我認出她是誰了,不是請我演講的那個陳壁君嗎?我一陣驚喜!
開了門,果然是她,那個可愛的大學女生。
"記得我嗎?萬先生。"陳壁君小聲說著,有一點臉紅。
"當然記得你,你是陳壁君。好久不見你了。"我打量她,活像當年的小葇,像極了,連穿的衣服都像。她也穿著露出全腳的平底拖鞋,腳清秀而小巧……
很冒昧變成不速之客,本來應該先通知你的。可是我一想,不通知有不通知的好處,雖然不夠禮貌。"
"不通知有什麼好處?"我好奇了。
"不通知可以突然見到萬劫先生,使萬劫先生毫無心理準備,我喜歡那種突然看到的感覺。雖然對你不夠公平,我太自私了。
我笑起來。"你一見面就自責不夠禮貌、自責太自私了,你太客氣了。來,請進來坐。"我做了邀請的手勢,她走進來。
在玄關她脫鞋,我細看了她的腳,白淨而性感的腳。
"好久沒來這最有特色的大書房了,"她坐在沙發上說。"有七個月了。"
"有七個月了。這個暑假過後,你就二年級了。"
我問她喝點什麼,她只要冰水,我為她倒來一大杯。
"你一定很熱了,你怎麼上山來的?"我問。
"我一早搭第一班車從台中出發,到台北車站再轉公車上來。我伯太早,特別在前兩站下車,慢慢走過來,山上吸空氣、看風景都好,看到你萬劫先生,更好了。因為吸到文化,看到文化。我好喜歡這裡。我一直想重來這書房,今天如願以償了,希望沒過分打擾到你。"
"一點都沒有,並且非常歡迎你來。"
"真伯佔了你的寫作時間。"
"和你在一起,也是寫作啊。心理學家說夏天學溜冰、冬天學游泳,表面上沒做什麼,事實上,至少潛意識裡,還是無異在做啊。你想不到你坐在這裡,我其實也在寫,你彷彿是我的模特兒,我彷彿寫在水裡,像英國詩人濟慈Keats寫他的墓誌銘一樣。"
"墓誌銘?你的意思是說有人死了?"
"我是泛指人會死亡。就如同現在房間放的音樂,你聽得出來嗎?"
"不是愛爾蘭的DannyBoy(丹尼少年)嗎?"
"你的耳朵真好。"我舉了一下拇指。
"我不能不好.因為我進到這屋裡,已經連續聽了兩遍了。你一定按到了叫repestI鍵上,所以同樣的一首歌,放個不停。我想你一定非常喜歡這首歌.不然為什麼週而復始的聽它?"
"原因有二。第一,我喜歡以終點帶回起點,像是那天晚上在中興湖邊對你說的:你永遠循環,永遠不會迷路。第二,我現在正翻譯這首DannyBoy,唱這首歌的,名家輩出,我手邊的CD,從安迪·威廉斯(AndyWiliams)到羅傑·惠台克(Rogerwhittaker)唱的,其實只唱了前面一半,把後面的精華都給唱漏了,真是殺風景。我現在放的是塞爾特豎琴天韻中由黛博拉·韓生柯南的演奏曲。塞爾特豎琴比一般音樂會的豎琴來得小,但音色更輕盈圓潤,這種豎琴製造時,會加上製造者與演奏者的傳承特色,所以更有韻味。至於唱這首歌的,我認為湯姆·瓊斯(TomJones)的變調唱法最動所。可是他唱的我只有唱片、沒有CD,週而復始的聽起來大麻煩,所以我用豎琴演奏來培養氣氛,一邊聽一邊翻譯它,剛翻譯好,就聽見門鈴,你來了。"
"如果不覺得唐突,我可以拜讀你的翻譯嗎?你不怪我一進門就要索東西看,像個治安人員吧?"
"還有誰比我更有被治安人員看的經驗呢?何況翻譯出來,就是想給人看的,第一次被你這樣迷人的治安人員看到,會更有意義。"我走到書桌邊,拿了譯稿和原文一併遞給她。"如果你覺得可以,把中英文都詩歌朗誦一遍吧"
"您真的要我朗誦?朗誦不好!要挨罰嗎。朗誦得好,有獎品嗎?"
"萬劫先生信賞必罰,你放心好了。"
"好的,那我就試著朗誦了。我先朗誦英文原文的。
DANNYBOY
ohDannyBoy,thepipesarecalling
Fromglentoglenanddownthemountainsede
Thesunmer』sgoneandallrosesarefalling
It』syou,it』syoumustgoandI,Imusttbide,
ButC0meyebackwhensummerisinthemeadow
Andwhenthevalleyishushedandwhitewithsnow
ThenI』llbehereinsunshineorinshadow
0hanny,DannyBoy,ohDannyBoy,Iloveyouso
Butcometome,myanny,Danny,ohyouloveme
ifIamdeadasdeadIwellmavbe
YoucomeandfindaPlacewhereI』lllie
Andkneedandkneelandsay,yes,andsaymyanAve,anAve
You』llfindme.
我鼓了掌。"沒想到你英文發音這麼好!你的聲音又這麼聽!"多謝誇獎,等下一起領獎品吧。現在我就朗誦您的譯文:
墓中人語
哦。DannyBoy,
當風笛呼喚,幽谷成排,
當夏日已盡,玫瑰難懷。
你,你天涯遠引,
而我!我在此長埋。
當草原盡夏,
當雪地全白。
任晴空萬里,
任四處陰霾。
哦,DannyBoy,
我如此愛你,等你徘徊。
哦!說你愛我,你將前來,
縱逝者如斯,
死者初裁。
謝皇天后土,
在荒墳家上,
請把我找到,找到,
尋我遺骸。
我剛要鼓掌的時候,她搖了手。我鼓不出來了。突然問,她卻鼓起掌來。"翻得太好了,太好了!輪到我為你鼓掌了。為什麼翻得這麼好?並且還押著韻呢,翻這詩還能押韻是高難度的,你的中文真是出神入化了。"
"多謝誇獎。"我學她剛才的口氣。"等一下把你領的獎品送我吧!"
"沒想到萬劫先生是Indin將禮物送人後又索回的人。"
"你還不知道我送什麼呢。"
"送什麼?"
"先不告訴你。你先等一下。"
"好的。我先忍住我的好奇心。可是,我倒好奇為什麼你這麼喜歡這首DannyBoy?"
"照愛爾蘭民歌的原始意味,這首歌是寫父子之情,DannyBoy最後尋找到的,是父子之愛。我這裡意譯,當然別有延伸,我覺得把它延伸成男女之間生離死別的情歌,會比寫父子之情更動人。這首歌十八世紀時原是老父送別出征的兒子的,認為兒子即使作戰生還,他老先生也墓草久宿了,所以才有你天涯遠引、我在此長埋的傷感,最後盼兒子找到他墳上,兩人在生死線上,相聚一回,真是很動人的佈局。可是,把這一幕移到男女之情上,不是更好嗎?"
"的確更好。"她說。"只是不知道誰該做墓中人語,男的呢,還是女的?"
"那要看誰先死,誰早死。早死也是很重要的,不要太老才死。愛情是年輕人的事。"
"你不認為是你的事了?看起來,你還這麼年輕。"
"看起來不夠,事實上絕不年輕了,雖然在健康上,我比跟我同年齡的人全年輕,人家問我看起來年輕的秘密,我說:坐牢的時間,上帝不算。"
"坐了十年牢?"
"十年牢。三十五歲就開始坐牢了。"
"出獄的時候四十五歲,還年輕嘛。"
"可是這二十年下來,我畢竟老了,開始老了。"
"傷感年華老去?"
"不是傷感,而是無奈。我已經四十年不喝酒了,但我藉酒寫了首詩,雖沒喝,但詩中頗有酒味,題目是(可措的是我已難醉),要朗誦嗎?我拿給你看。"
我走到書桌背後,自架上拿出一個黑夾子,找出了這首詩。
她接過去,朗誦起來:
四季裡總有秋天,
秋天是一種感喟:
正因你難以尋春,
對夏日你無法插隊。
——別傷感黃葉凋零,
又珍惜僅有的青翠。
人生裡總有中年,
中年是一種狼狽:
正因你不再童真.
對青年你不屬一類。
——別回首舊日光華,
又留戀殘夢的未碎。
逼近的是冬天的嬌陽,
逼近的是老去的彩給,
逼近的是處處美酒,
可惜的是我已難醉。
她朗誦完了,我沒有鼓掌,她也沒有鼓掌。她把詩放在膝上,似乎有點難過。
"我沒為你鼓掌,朗誦得雖好,可是太不搭調了。年輕輕的漂亮大學女生,競朗誦起老去的男人的詩來,是不是有點不搭調?"
"好像有一點,可是,有許多年輕女生卻願意不搭調呢。她們覺得,年輕男生太嫩了,懂的有限,可是中年以後的男人卻有味道。"
"別忘了我最後寫的什麼了:逼近的是處處美酒,可惜的是我已難醉。"
"難醉固然好,有何妨一醉的時候,似乎也可以舊夢重溫呀!"
"提到舊夢重溫,我還有一首沒喝酒的醉酒詩呢,題目就叫《難的是舊夢重溫》,我找給你看。"說著,我隨手從黑夾子拿出這首詩來。"這回,還是讓我自己來朗誦吧,你一進門,喝了我一口水,卻免費朗誦三首詩了,被人知道了,一定追究我虐待未成年少女。"
"大概萬先生不知道,明天我就成年了。"
"明天你二十歲生日?"
"明天我二十歲生日。"
"真要祝賀你,祝賀你的四季都是春天。"
"謝謝你叫來春天,讓它包圍了我。"
"怎麼慶祝生日快樂呢?"
"沒有慶祝,我一個人過。"
"一個人過?你的家人呢?"
她低下頭來,手指緊捏在一起。又抬起頭來,望著我,又望了窗外。"你大概不知道,我其實沒有什麼家人。我出生後死了母親,十歲時候死了父親,像極了孤兒。跟我最親的是外婆,我由外婆帶大。我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姊妹,嚴格的說,我也沒有家。中學以前,以外婆家為家,念大學後,就住在宿舍裡,以宿舍為家。外婆老了,跟大阿姨住了,房子不大,大阿姨小孩也大了,我也大了,很不方便,念大學後,我就變得有點無家可歸,幾乎變成《流浪一匹狼》了。"
"想不到你這麼可憐!"我坐過去,拍拍她的肩。"可是,看你的樣子,充滿了青春、樂觀、獨立和朝氣,一點都沒有消沉的樣子,你不是流浪一匹狼,你像是車臣那種理想主義者,是驕傲的狼。"
"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不過,你比我情況好一點,你沒有重溫的舊夢,你的夢,都是新的。"
她轉過頭來,望著我,笑了一下。"還是檢查檢查你的舊夢吧,你的詩呢,來,輪到你朗誦了。"
"好的,詩人萬劫就自我朗誦了。
已忘了那多情的日子,
也忘了悲秋傷春。
記不起迷茫的舊夢,
暖不了冷了的心。
燙熱杯中的醇酒,
這已是子夜時分,
舊夢在酒後一閃,
分不清是幼是真。
容易的是往事浮現,
容易的是醉眼硫酸,
客易的是引來舊夢,
難的是舊夢重溫。"
朗誦完了,看她從失神轉回來。"朗誦比賽到此結束。"我說。"陳壁君第一名,萬劫第二名。"
她笑了一下,神秘的笑了一下。"萬先生,您的兩首詩都寫得很深沉,寫得像一個有點失意的老去的文人的語氣,可是事實上,你明明是無病呻吟,因為你本人一點也看不出來有憂鬱的氣質,你也充滿了樂觀、獨立、朝氣,只是青春少了一點。"
"少了青春,其實就是憂鬱的開始。紀元前六世紀,大運動家密羅(Milo)年老的時候,一天看到操場上的年輕健兒大展身手,他競忍不住望著自己老化的身體大哭,他感歎、他不服氣、他終於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我想,他一定死得很憂鬱。"
"你說的也沒錯。可是,你的健康這麼好,再等二十年再劈橡木不遲。"
"多謝打氣。可是,我寧願不看二十年後的橡木長什麼樣子,我寧願看眼前二十年的漂亮可愛大學女生長什麼樣子,即使我提前死掉。"
"對了,這就是萬劫先生的作風啊!這樣才像你,把那兩首假裝喝酒的假詩燒掉吧。走出去,繼續去做一匹驕傲的狼。"她說著,興高采烈起來了。"你我都去做驕傲的狼,誰都不許孤獨一匹狼!"
"對!陳壁君說得對!誰都不許孤獨一匹狼,快念一首詩給我們聽,那詩是魯拜集中後面的一首。"我快速從架上抓出"魯拜集"。"好,你來朗誦這首,這首十一、十二世紀的波斯詩人傑作。
她接過書去,朗誦起來。
AhLove!couldyouandIwithHimconspire
TograspthissorrySchemeofYhingaentire,
Wouldnotweshatterittobits—andthen
Re一moulditnearertotheHeart』sDesire!
我鼓了掌。她說:"這是英譯。也要為中譯鼓一下掌呀,來,萬先生,請你立刻中文翻譯一下。"她把書攤在桌上,我只好拿起了筆。
願上帝串通你和我,
抓住這荒唐世界不放過,
打碎它後再調和,
照我們意思啊重新訂做!
陳壁君朗誦了,接著說:"萬劫先生,你的文思可真又好又快,也該掌聲鼓勵。"說著,她鼓了掌。
"不過,照這詩裡這麼大的口氣,反倒真像你我喝醉了的樣子。要是不醉,怎麼糊塗到跟上帝串通?與上帝謀皮?"
"你不相信上帝?"
"我不相信他,但和他分工合作。我一生的計劃是想整理所有人類的觀念與行為,做出智慧的結論。人類的觀念與行為種類太多了、太複雜了,我想一個個歸納出細節,然後把一個個細節理清、研究、解釋、結論,找出來龍去脈。這不像是一個人做得了做得好的大工作,可是我卻想一個人完成它。這是我一生留給人類留給中國人的最大禮物,因為自有人類有中國人以來,還沒有過一個人,能夠窮一生一力,專心整理所有人類的觀念與行為的每一問題。人類的觀念與行為經過這樣的一番大清算,會變得清楚、清醒,對前途有大幫助。這些工作上帝做不好,只有我來。"
"你做的,好像是最後審判?"
"不一樣,最後審判是人類的愚昧已經大功告成、已經無可挽回,只是最後由上帝判決而已。我做的,卻是一種期中結帳。期中結帳以後,人類變得清楚、清醒,可以調整未來的方向和做法。所以我做的,跟上帝做的不一樣,我們只是分工合作。上帝從最初造人類開場,到最後審判落幕,他只管首尾兩頭,我卻管中間,在人類歷史走到五千年的時候大聲疾呼,要清清場,檢討一下上半場的一切。所以,上帝最後可以審判我,但在最後沒到以前,我要檢討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內。"
"你這些話真有趣,可以證明你聽我朗誦時沒有醉,可是後來真醉了。"
"是醉了,自我陶醉的醉了。"
我們同時大笑起來。我忘情的摟住她的肩,她會心的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