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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第十九章 文 / 林語堂

    木蘭聽說武昌被炸,洪山也被槍打到了,心裡非常擔心。第二天下午她帶阿眉和忠心的老僕人錦緞一起來看逃難人的住所。

    丹妮在床上睡得正熟。玉梅出來見她們,把孩子去世和那天早晨下葬的消息說給她們聽,並解釋說那天葬禮上丹妮哭得厲害,現在正補睡一覺呢。她們看到被炸毀的房間,由屋頂上的大洞可以望見藍藍的天空,地上的泥土還沒有掃掉,破碎的支柱倒在路上。

    王大娘出來和她們說話。

    「有好心的彭老爺,就有好心的彭小姐。她簡直像孩子的母親,哭得像親生兒子死掉一樣。」

    她們談天,錦緞告訴玉梅她想見見太太常說起的那位小姐。玉梅就帶她到丹妮睡覺的房間。

    「真可憐。」玉梅低聲說。「彭老爺走了,把這個地方交給她負責。只有王大娘幫忙管理。如果這棟屋子真的被打中了,死了更多難民,我不知道小姐要怎麼辦。」她貼近錦緞的耳朵說。

    「她有身孕了。這樣對不對呀?」

    「你的意思是說?」

    「是你們姚家的少爺,他還不知道呢。」

    錦緞端詳睡夢中的丹妮。

    「還看不出來嘛。多大了?」

    「三四個月。前些天她單獨出去,在路上昏倒了。一個樵夫送她回來。」

    錦緞馬上走出房間,連忙找到木蘭,把她拉到一邊,小聲告她這個消息。木蘭顯得格外驚奇,她立刻叫玉梅來,問她詳細情形。

    「小姐和姚少爺在上海常常約會。」玉梅紅著臉說。「你是他的姑姑,所以我才告訴你。這裡沒有人知道,我也是不到一個月前才知道的,別讓她知道是我告訴你的。你侄兒很久沒寫信給她了。」

    「他們很相愛嗎?」

    玉梅又滿臉通紅:「太太,我們不該談這些事。不過他們相愛卻沒結婚!這些事情能讓人知道嗎?如果小姐知道這些事是我告訴你的,我想她會殺了我的。」

    「他沒有答應娶她?」

    「誰曉得?這種事見不得人。不過除此之外我們小姐算是好心的人了。我本來就不同意。」

    「依你看,她現在該如何是好?」

    「依我看,照理那位少爺該娶這個女孩子,不過他已經結婚啦!」玉梅停下來,無法確定自己把丹妮的秘密告訴了別人到底對不對,她自己是不是真心希望丹妮嫁給博雅。「太太,你是他姑姑。你能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他?他聽了會不會生氣?」

    木蘭對玉梅天真的擔心緊張很感興趣,漸漸由她口中探出丹妮在上海的一切情形,她對博雅誤會啦,她燒掉綢巾上的海誓山盟等等。然後木蘭想了好一陣子。

    不久丹妮醒了。她聽到外面的聲音,就叫玉梅進去。屋子被炸,蘋蘋又死了,使她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她還想不起來,不過一聽到木蘭母女來看她,她很高興,連忙要她們進去。

    木蘭母女和錦緞走進屋。丹妮支起身子坐在紅木床上,身蓋著紅毯子,眼稍有點腫,頭髮披散在肩上。丹妮內心中微笑,抱歉她們來時她睡著了,但是她面孔蒼白而消瘦。木蘭依照幾分鐘前玉梅告訴她的話來看她,所以說話聲音低沉而平靜。

    「轟炸一定嚇著你了。彭老爺怎麼北上,放下你在這個地方管理?」

    「他要看看戰局和游擊隊。他隨裘奶奶北上——喔,我不知道……」她歎了一口氣說。

    「你需要休息,丹妮。到我家休息幾天好不好?」

    丹妮很驚喜但盡量控制自己本有的臉色說:「不過我得管理這棟屋子。」

    最後丹妮仍被木蘭說服離開難民居住的地方,到她家住幾天。她們叫王大娘進來,她馬上答應讓丹妮輕鬆幾天,她和玉梅可以不用出一點力氣管理這個地方。有金福到木蘭家傳話,錦緞說她兒子小別也可以跑跑腿。當天下午丹妮就隨木蘭母女走了。

    丹妮在木蘭家愉快地住了四天。她腦海中老忘不了蘋蘋的死。她沒有心情迎接今年的春天,但是春天卻具有秘密的魔力似的,使她精神振作起來,還在她靈魂中感覺一種不安。空氣中滿是春天的氣象,騙得小花苞勇敢地冒出來,玩弄得山裡的杜鵑花盡情炫耀自己,叫起桃花,趕走寒梅,用溫柔的彩筆畫上垂柳的金絲。彷彿畫家潤了潤毛筆,揮毫將武漢景色罩上一層淺淺的黃綠,然後再零零落落點上濃濃的粉紅和鮮紅。郊遊回來的人手上都拿著花朵錦簇的杜鵑長枝,走過街道。

    丹妮很高興再回到城裡,而且又住得離鬧街那麼近。和木蘭一家人共處很愉快,無拘無束的。她和他們家人漸漸處熟了。木蘭從來不讓她曉得自己知道她的情況,丹妮也從不讓她疑心。她穿著山上穿的寬旗袍。不過有時候她靜靜坐在屋內,木蘭可以看到她眼中茫然的神采。

    博雅打來一份電報,說他已到昆明,要住兩周左右。電報在此地和昆明間一來一往。沒有讓丹妮知道。有一天蓀亞正要出去拍電報,丹妮聽到了,問他要做什麼。蓀亞說他要拍電報到昆明,然後笑著不說話。

    「拍給誰?」丹妮有點著急說。

    「當然是博雅囉。」

    丹妮羞紅著臉,沒有再說話。又有一天她聽說他們要拍電報到上海。

    「這些神秘的電報到底是談什麼?和我有沒有關係?」丹妮問木蘭。

    木蘭用頑皮、奇怪的眼神看看她說:「姚家有一次秘密的計謀,你用不著知道。」過了一會兒又用眼角暗視丹妮一眼:「你覺得我女兒怎麼樣?」

    「我當然喜歡她。」

    「我是說,你覺得她當伴娘好不好?」

    丹妮臉色微微地發紅:「我不懂。」

    「我是說她表哥的婚禮。他們是表兄妹,你知道的。」

    「哪一個表哥?」丹妮已經猜到了,卻故意發傻以掩蓋內心的興奮,同時對木蘭投以不耐煩的一瞥。

    「你猜不到?我們得考慮你們的婚事呀。」木蘭終於含著玩弄、閃爍的笑容,把消息告訴她。

    「婚事」一詞對丹妮具有神奇的魔力,她彷彿樂呆了。喉嚨因快樂而說不出話來,滿臉感謝的神情。

    「喔,曾太太——」她眼睛閃閃發光說。

    「你還叫我曾太太?我馬上要在博雅的婚禮上擔任主婚人了。我故意讓你驚喜一下。這些事應該背著新娘設計一番。但是我不想讓你猜疑太久。」

    「一切就這麼簡單?他太太還有一切事情?」

    「正在安排,阿非在處理。你還不謝謝你姑姑?」

    丹妮高興得流下淚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來謝你。」她說。

    丹妮惦記著洪山的難民住所,第四天回去了。到木蘭家小住使她恢復不少精神,但是她一回來,馬上感受到荒涼寒意的氣息。屋子跟以前一樣。老彭和蘋蘋就這樣走了。老彭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地方又有什麼結果呢?她感受到一種不如意,感受到老彭將要發生的不幸。她愈想到他的遠行,愈相信是自己將他驅向自我放逐的境地。她不只是想念他而已。如今他不在,他偉大的性格在她眼中更加清楚。他單獨在他住的地方喝醉了,過去的事不斷地回到她心中,使她很不好受。也許他現在單獨在某一間旅舍中受苦呢。她偶然踏入他房間,看到他的床鋪和一捆衣服,心裡對他充滿柔情,也充滿自責的情緒。博雅的電報和信件來時,她甚至沒有停下來想一想她對老彭的虧欠是不是就此完結,他也和她一樣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靜靜地走開了。這種犧牲比他說要做她孩子的爸爸更令她深深感動。

    她用心幻想著博雅回來時和她結婚的情景。她應該高興,心裡卻沒有這種感覺。不錯,她要嫁給博雅;他年輕、英俊、富有,她會有一個和木蘭一樣舒服的家,她幻想著。但是她對博雅知道多少?他會替她設計衣服,帶她出去讓他的朋友看看,她便一輩子成為他取樂的人。她突然覺得討厭。她曾經喜歡、在上海也曾和他分享的愛情現在已不能滿足她了。那天晚上在舞廳的打擊已留下永久的瘡疤,使完全是感官的愛情令人生厭。她看到自己赤裸裸地在孽輪上旋轉……

    「你不是答應嫁給彭大叔嗎?」玉梅說。

    她想和玉梅談談,只是沒告訴她木蘭的打算。

    「我們決定不結婚了。」

    「怎麼?你放棄了他?你放棄那個大好人!」

    丹妮盡力安慰自己的良心。她去看蘋蘋的父親,但是他們之間沒有話可說,她想起蘋蘋的願望,就開始教她弟弟乘法表,由八教起。「二乘八等於十六……」

    但是彷彿聽到蘋蘋的聲音在耳旁,使得她再也無法教下去。姐姐已死,孩子不肯再學了。這不再是兩個小孩子之間的遊戲,卻變成一種應付了事的教學課程。

    半夜裡丹妮有時會聽到古老先生為失去愛女蘋蘋而偷偷哭泣,那種悲音在暗夜的小山上真是難以令人聽進。她覺得這個地方實在叫人無法忍受。突然她體會出每次當老彭不在時,她就有煩惱。現在老彭若在這兒,這棟屋子又會愉快起來。

    博雅由昆明寄來的第一封信和老彭由鄭州的來信同一天收到。丹妮先拆老彭的信,這舉動令她自己也大吃一驚。她讀完兩封信,一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由博雅前幾封信來判斷,她知道他會寫什麼:一大堆名稱古怪的高山河流,各山峰的高度,壯麗的風景,幾座巉巖,分水嶺,急轉彎,使她覺得冷冰冰的。博雅的信她無法有興趣再看第二遍,老彭的信卻一讀再讀。後者給她一種溫暖、人情味十足的親切感和參與感。他信中提到玉梅、大娘和蘋蘋——他還不知道她死了——並輕輕責備她冷落了月娥,那個無精打采,上過基督教中學的醜女孩。他幾乎沒談到自己,只說他已由黃河北岸的地區往回走了。

    她覺得很吃驚,從此她對月娥也產生了新的興趣,只因為那是老彭的心願。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發現這個很少注意到的女孩也教了她不少東西。為了討好月娥,她看了一點月娥的《聖經》。其中一段如下:

    我命你們互愛,如我愛你們。

    為友捨命,人間大愛莫過於斯。

    這句話又使她想到老彭,「愛」這個名詞在短短的幾分鐘內產生了新的意義。

    戰爭的狂熱卷席了整個漢口。三月二十八日到四月七日,難以相信的大喜訊一天天由前線傳來。國軍和日軍對壘,第一次憑較優的戰略而擊敗他們。

    預期的四月進攻結果出人意料之外,滿城都被困住,剿敵的消息已興奮到最高點。三月二十四日台兒莊附近的平原開始一場大戰,連續打了兩周。這是上海之役以來最猛烈的戰鬥。敵人派出了十萬精兵,包括山東調來的第五師和第十師在內,由北面分三路向鐵路交會點徐州推進。

    東面來的左翼軍十五日在臨沂被張將軍和湯將軍擊敗,奠定了後來勝利的基礎。兩股主力軍由津浦鐵路南下。鐵路到徐州之前,有一個向東彎的環形,很像英文字母「h」,兩個底點落在東西行的隴海鐵路上。「h」的直線代表津浦鐵路,徐州就在最底點。彎彎的一筆向東勾,向大運河北岸的台兒莊彎去,運河橫過「h」的兩根長腳。津浦鐵路西面有三個大湖,沿著整條直線分佈。有一批敵軍由直線下來,抵達韓莊,也在大運河北面。這裡的地形漸漸高起,敵人不打算過運河。中央的主力軍由臨城向東打,順著那一彎曲線南下,打算佔領台兒莊。這種戰略在技術上來說是相當高明的,因為台兒莊附近的平原可以輕易包圍到徐州。控制這兒不但切斷了國軍的右翼,也使敵人的左翼能和大軍會合。

    但是戰略家訂了計劃,打仗的卻是軍人,國軍讓敵人的中央主力深入台兒莊的東北郊和東郊。三月二十八日敵人到了城門下,雙方在城裡打了一周的巷戰,東郊和東北郊幾次易手。國軍一再被逼回運河南岸,後來再重新渡河,奪回外圍的村莊。但是主力軍在湯恩伯將軍領導下,奮勇抵抗敵人最猛烈的攻擊,國軍右翼和左翼則靜靜採取圍攻的方式。左翼在敵人密集的炮火中渡過運河和西面的湖泊,沿著許多要站切斷津浦鐵路和橋樑,由泰安一路破壞了六十里。軍方要三百人組織敢死隊,卻有八百人志願前去,他們用手榴彈攻打台兒莊以北的獐頭山,切斷敵人的補給,把他們圍在北面的峰縣。三十日包抄已接近完成,敵人發現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食物和彈藥都漸漸用光了。可怕的戰鬥已使敵軍死傷一萬五千人,達到全團兵力的四分之三。東西援軍不顧一切趕來援助,由後方威脅台兒莊以北蘭陵的國軍。但是國軍右翼在張自忠將軍領導下猛追這支敵軍,四月三日迅速出擊,在蘭陵將敵軍消滅,解除了這一大禍根。

    外面的包抄現已完成。四月五日國軍第三度反攻,敵人已陷入密密的難以逃脫的死亡困境。只有幾百人尚守住城市北角,彈藥也快用光了。這時國軍不斷向城外幾里的南羅、柳家湖和張樓圍進。六日晚間,幾百個余兵毫無紀律地反抗,卻在水面的村莊被剿滅了。七日早晨敵軍向北逃。參加此場戰爭的兩萬日軍,活著逃出去的不到三千人,他們匆匆逃走,沒有時間處理死人,也沒帶走受傷的兵。

    日復一日敵軍戰敗,死傷慘重,軍隊被圍以及台兒莊附近城鎮收復的消息造成了一連串期望的高潮。等敵軍鼠躥逃走的消息傳來,漢口頓時變成喜氣洋洋的城市。我軍宣佈這是第一次大贏日本,完全實現計劃。

    四月七日,武昌鬧哄哄的。天一亮炮竹就響亮無比。七點半段小姐發狂似的跑到難民屋,帶來她昨晚由收音機聽來的消息。秋蝴陪丹妮過夜,老老少少都為這消息興奮不已。男孩們拿一個汽油桶,一面敲一面跑下山坡。山谷中傳來鑼鼓和炮竹的聲音。九點左右,炮竹聲變成連續不斷的音符。除了鞭炮,還有在地上爆炸然後衝入天空的「沖天炮」。

    「到漢口去!」三個女孩子大叫說。

    「我要喝得爛醉。」秋蝴宣稱。

    真的,全體難民都想下山,加入城中度假的人潮中。假是自己放的。沒有學生上課,職員不上班。好多好多的人潮擠滿街道,湧到廣場中。男孩子們敲竹塊、水壺、鑼鈸、銅桌面和一切能發出響聲的東西。一切都是沒有組織的,自動自發,喧鬧、不整齊而且感情用事,不過本來就該如此嘛。

    段雯穿著工裝褲來了,丹妮和秋蝴也覺得該穿工裝褲,行動比較方便。丹妮在頭上紮了一條鮮紅的頭巾,三個人下山過河,走在街上,勾肩搭背往前走。

    蔣介石對所有國軍官兵、政黨人員、各省市地方政府,以及全中國人民發表了莊嚴的聲明:

    各戰區司令長官,各省市黨部,各省市政府,各報館並轉全體將士全國同胞公鑒:

    軍興以來,失地數省,國府播遷。將士犧牲之烈,同胞受禍之重,創巨痛深,至慘至酷。溯往思來,只有悚惕。此次台兒莊之捷,幸賴前方將士不惜犧牲,後方同胞之共同奮鬥,乃獲此初步之勝利,不過聊慰八月來全國之期望,消弭我民族所受之憂患與痛苦,不足以言慶祝。來日方長,艱難未已。凡我全體同胞與全體袍澤,處此時機,更應力戒矜誇,時加警惕。惟能聞勝而不驕,始能遇挫而不餒。務當兢兢業業,再接再厲,從戰局之久遠上著眼,堅毅沉著,竭盡責任,忍辱耐苦,奮鬥到底,以完成抗戰之使命,求得最後之勝利,幸體此旨,共相黽勉為盼。

    蔣中正

    儘管蔣氏發表這段文告,慶祝還照常舉行。

    午飯後三個女孩子來看木蘭,她對她們的來訪和她們無羈的喧鬧感到吃驚。丹妮身穿工裝褲,白白的笑臉在紅頭巾的襯托下顯得很特別。但是使這幾位年輕朋友感動的要算是木蘭的女兒阿眉。

    「跟我們出去。跟我們穿一樣的!」丹妮衝動地說。

    「媽,可不可以?」阿眉問道。自從姐姐幾年前在北平的一次政治示威中去世以後,她母親一直不許這個既害羞又敏感的女孩子參加公開的遊行活動,對她有些過分的保護。不過木蘭今天非但同意她出去,而且還答應她穿得和其他人一樣。阿通到一家店裡給妹妹買工裝褲,木蘭還在女兒頭部和頸部繫了條淺紫色的頭巾,與她的綠襯衫形成很愉快的對比。

    四個女孩在街上逛了一下午,她們愉快的裝束和高興的笑聲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那是星期六下午,炮竹聲稍微減少了些,街上卻還擠得滿滿的。她們聽說晚上有燈籠和火把遊行,各工人、學生、軍人、政府人員的團體都要參加。她們還看到一份「戰區服務隊」的通知,要徵求志願者到徐州去接戰地孤兒出戰區。

    段雯說:「我要去應徵。」

    木蘭要她們四個人回去吃晚飯,飯後全家人陪丹妮和秋蝴出去,段雯則隨她自己的隊伍參加遊行。旗幟、燈籠、火把、軍樂隊和穿制服大喊戰鬥口號的團體接二連三通過,旁邊還跟著沒有組織的慶祝人潮。段雯的隊伍通過時,丹妮拉著秋蝴和阿眉陪她走,三個女孩子攜著手大笑著走了十段小街。然後她們退開,送阿眉回家,把段雯也拉出來。

    木蘭一家人已經回來了。丹妮進屋,木蘭正興奮地對陳媽朗讀一封兒子拍來的電報。她轉向丹妮說:「陳三的電報剛由鄭州打來,他兩天後會來。他說你們的彭先生生病躺在床上。」

    丹妮的臉色暗下來,木蘭看出了她焦慮的神情。她瞬間下了決心。

    她轉向段雯。「我能不能跟你們的隊伍北上?」她問道。

    「我不知道。你是認真的?」段雯回答說。

    「當然是。」

    「也許會很危險,」木蘭說,「你能受得了嗎?」

    「戰區生活很艱苦。」阿通警告她說。

    「但是我們已贏得勝利,日本人已在撤退了。我想看看前線的情形如何。」

    午夜時三位女孩回到武昌,丹妮一句話也沒說,老彭生病的消息使得她無法再狂歡。一切靜下來後,她躺在床上,開始慢慢仔細地想。老彭一個人在鄭州受苦,臥病倒在床上,她卻只顧自己的快樂而棄他不顧。

    兩天後,陳三和環兒來了。蓀亞及阿通到車站去接他們,女人則留在家裡準備接待客人,丹妮急著探聽老彭的消息,也來到曾家。陳三的母親穿上她叫老彭買來當壽衣的新綢裳。火車沒有按照時間進站,快吃飯的時候大夥兒才回來。兩個鐘頭中陳媽一直出去倚門盼望。她進進出出好多次了,木蘭真怕她年老的身子受不了相逢的刺激。她只有六十多歲,不過她的力量顯然已差不多快用完了。為了等她兒子回來見她,她才沒有倒下,如今她仍然勉強撐下去,比預料中多活了些日子。

    「進來休息一下吧,」木蘭說,「反正你的眼睛也看不到太遠。等你兒子和媳婦來,你得顯出最好的樣子,靜靜坐著。」

    於是她仍不放心地坐在大廳中間的一張低椅子上,面對前門。她又開始談起她兒子當年失蹤的往事。「我還能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我還記得他小時的模樣,我還記他的聲音。不過我要給他些什麼呢?現在我能給他什麼呢?」

    最後阿通終於衝進來叫道:「他們來了!」

    木蘭向前走到老太太身旁。不久陳三跑著進來了,環兒跟在後面。陳三一眼就認出他母親坐在椅子上的特別坐姿,跪倒在地,手臂擱在老太太膝上,大聲哭出來了,環兒也跪在她旁邊。

    老太太的淚流了滿臉,伸手去摸兒子的頭髮和埋在她膝上的腦袋,又用手摸一摸他寬大結實的肩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彎身聞他的氣息,彷彿他仍是小男孩子一樣,就好像要把她衰老的生命進入他的頭髮、腦袋和耳朵裡。然後母子都伸手把對方的手緊緊握住。

    陳三拉起母親的手來親吻:「喔,媽,你的不孝兒子回來了。」

    「孩子,起來,讓媽仔細看看你。」她終於說。他站起來說:「這是你的兒媳婦。」環兒仍然跪著。

    「來,讓我看看你。」陳媽說。

    這時環兒才站起來,走向老太太。

    「環兒,我知道你。你是一個好女孩,也是我兒子的好妻子。你母親好吧?」她的聲音明亮清楚得奇怪。

    「她去世了。」

    「你嫂子莫愁呢?」

    「他們夫婦現在鄭州。」

    環兒拉了兩張矮凳子,她和陳三就坐在母親膝前,陳三開始訴說他回姚家以及他結婚的經過。全家人都進大廳來,站滿了一屋子,看這對母子的團圓。

    但是過了一會兒,陳三仍在講訴這段故事時,他母親眼睛卻忍不住地合上了。頭在他手掌中鬆下來,一點感覺也沒有。

    蓀亞上前看她,把她兒子扶起來柔聲地說:「她大限已到。別太難過,她盼望了那麼久你才出現,現在她心願已了,安心地去了。」

    但是陳三伏靠在母親身上痛哭,盡人子本來該盡的本分,用手打著胸前哭泣著,誰也無法安慰他。「我甚至沒有機會聽她晚年是怎麼度過的。」他流淚說。

    「最重要的是她死得快樂,心滿意足。」環兒安慰丈夫說。

    「她最後一段日子過得很安詳。」木蘭說。「這點,你該謝謝丹妮。」

    木蘭告訴他老母親被查知、照顧以及她事先買好棺材的經過。陳三正式重謝丹妮,叫她彭小姐,還說他是去年認識老彭的。現在陳三抱起母親的小身子,把她放在一間側屋內,環兒跟在後面。他偷偷吻母親的面孔,很久很久,眼淚滴了她滿臉,最後環兒才把他扶起來。

    曾家準備了豐盛的大餐迎接他們,但現在只端出幾盤菜。木蘭一直叫陳三吃,雖然他不該吃太多,不過他餓得要命,就吃了好幾碗。

    飯後丹妮把他母親留下的三百塊錢交給他,並解釋說:「你母親說,這是她這一生中,一文一文、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為你積下來的。彭先生臨走前把這小包交給我。」

    「棺材是誰出的錢?」

    「彭先生。這些大部分是舊幣,現在已一文不值了。你最好留做亡母的紀念。」

    陳三的眼睛看著小紙包——他母親一生無盡母愛的象徵——不禁又淚流滿面。

    然後丹妮問到老彭,陳三說他們在南下鄭州的火車上相遇。老彭在河南北部不小心著了涼,又是一個人出門。陳三把他扶進一間旅館,但是他急著見他母親,第三天只好放下他走了。

    如今丹妮的心意已決。她必須去找老彭,在他孤獨病倒的時候去安慰他。這是報答他對自己以及其他許多人行善行為的表現。

    第二天,陳三跟環兒、丹妮一起上洪山抬棺材,錦緞的丈夫也陪同前往。次日舉行葬禮,陳三和環兒住在木蘭家服喪。

    段雯第二天早晨來告訴丹妮,急著去看勝利現場的志願者太多了,使丹妮大失所望。第一批的七個女孩已選定,段小姐榜上無名。除了戰區服務隊,很多不同工作的人員也紛紛爭取前往機會,要帶禮物給戰場的士兵,還有很多記者要去採訪官軍和士兵親口說的故事。

    大家開始把此次戰役經過連在一起回想。三月二十八日日軍大炮在台兒莊東北面的城牆轟出幾道缺口,城牆是泥磚做的,像古強盜的山寨一樣厚。但是留有槍墩。從那一天到四月五日,巷戰連續發生,國軍奮勇地把敵軍擋在城市東北和北角。日軍一天天在槍炮掩護下增加援助,結果都被消滅了,日本人似乎特別不擅於在夜間打肉搏戰。有時候整排日軍的腦袋都在暗夜裡被中國人的大刀砍下來。戰鬥常常在一座屋牆的兩旁發生,雙方都想利用同一個牆洞。有一次,一個日本兵把刺刀插入國軍這一邊,一個中國兵抓住刺刀,緊緊握住,戰友們則繞過屋牆,對敵人丟了顆手榴彈。國軍放火燒日軍碉堡,日軍卻在晚上燒自己的碉堡,怕在暗夜裡受到攻擊。十四天裡國軍奮勇抵抗敵人的野戰炮和重炮。沒有一間房屋是完整的,城外的東部變成像河流的血道。國軍的好裝備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俄國輕坦克和德國的反坦克大炮相繼運來,二十七日敵人的七十輛坦克碾過該城,但是一個國軍炮兵單位前一天下午就開到了,十輛坦克還沒到市郊便被擋回去,有七輛來守城,其中六輛被德國反坦克大炮一舉攻破。受傷較輕的兩輛被拖走,四輛車留下來,變成國軍好奇的目標。最後敵人用飛機運彈藥。等最後的一堆彈藥被國軍炸毀,包抄也完成了,外圍的日本守兵只好匆匆地撤退。

    丹妮打了一封電報給老彭,三天後有了回信,說他的病不算什麼,請她不必擔心。但是他仍然留在鄭州,由此可見他還臥病在床,不能起程前往徐州。

    幾天後,段雯下午來看她,帶來她要北上的好消息。第一批志願者拍電報來說,她們正帶四十個孤兒回來,台兒莊和徐州一帶的村莊,城鎮裡還有許多孤兒。有關單位立刻派第二批前往,段雯是最早申請的人中的一個,和其他五位一同入選,兩天後出發。

    「我能不能跟你去?」丹妮問她。「我要看看前方,我自己也要收容幾個孤兒。」

    「我們帶孤兒回來,再分發幾個到你那兒去。」

    「不,我要自己選擇。我希望找一個十歲左右像蘋蘋一樣的小女孩。」

    「好吧,也許你可以同車走。等我們到戰地,你再來找我們。我們的隊長田小姐見過你,知道你在此處從事的工作,我來對她說。」

    一切就這樣決定了。

    大夥兒第三天就要動身。丹妮告訴木蘭,她聽了表示反對。

    「你不該去,」她說,「博雅馬上就來了。」

    但是丹妮很堅持。

    「我一定要去。」她說。她的語氣很堅定。「第一批人來回只花了十天,我可以在他到達前趕回來。何況彭先生在北方,我要說服他在博雅到達前跟我一起回來。得有人照顧難民居住的地方,他們倆也有計劃要討論。你知不知道,自從去年彭先生和我離開北平,他們就沒碰過面?我還希望自己帶回幾個孤兒。」她又說。

    「我相信博雅發現你做戰地工作,會大吃一驚。」木蘭臉上掛著無可奈何的微笑說。「但是快點回來,有一個婚禮等著你舉行呢。」

    那天早晨丹妮動身了,身上穿著她喜愛的淡紫色嗶嘰上衣和工裝褲。難民屋交給王大娘和玉梅照料,木蘭答應必要時助她們一臂之力。環兒穿著白孝服,跟阿眉來送丹妮。秋蝴也來了,丹妮高高興興地對大家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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