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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十五章 文 / 林語堂

    老彭和丹妮走出飯店才幾秒鐘,就聽到敵機來空襲的警報。正月裡漢口挨炸了三四回,武昌也被炸過一次。至今為止敵機仍以機場和鐵工廠為目標。由於沒有防空洞,大家都照常留在家中,誰也沒有去處可避難。少數人躲到鄉間,但是炸彈既會落在街上,當然也會落在那兒。

    「我們該繼續走,還是回頭?」丹妮問。

    「照你的意思。」

    「我們得發出這份電報。」

    「那就快一點。我們可不想困在河中央。」

    他們走了十分鐘才到渡口,只費了十分鐘過江。一大堆人在街上匆忙擠來擠去,找地方安身。很多人站在甬道和涼台上看天空。父母們趕忙叫街上玩耍的孩童回家去。每一個人面色都很緊張。漢口人與大多數難民對空中來的謀殺都不陌生。

    這一種空中公敵似乎突然將這座城市變成了前線,使大家對於下游數百里外的戰爭感覺很接近。

    老彭和丹妮坐著黃包車,趕抵堤防後街的電報局,這時候天空儘是嗡嗡聲,像遠處一大堆卡車正待發動似的。他們走進去,嗡嗡聲加大了,連續不斷,如飢餓的野獸面對眼前的獵物,愈飛愈近,聲勢逐漸增強。有人說一共有四五十架大飛機,分成兩批。飛機離城市尚有幾里的當兒,在等待炸彈爆炸聲。除了飛機聲,還有高射炮的射擊聲,幾乎把機聲淹沒了。隨後炸彈一個接一個爆炸,地在腳下搖搖晃晃的。「很近!」有人大叫說。另一群飛機又來了。遠處有更多炸彈的回聲。然後聲音漸遠漸弱。丹妮覺得心中減去了一塊重擔。

    大家都衝出來仰看天空,痛罵日本人,彷彿罵一個在逃的小偷似的。

    電報局裡的職員慢慢地從地下室走回來。丹妮等著發電報,聽到救火車噹噹響,連忙衝出去看個究竟。有人說跑馬場挨了炸彈,一部分房屋被炸毀了。

    電報是用老彭的名義發出的,說信已收到,丹妮平安,兩個人問他好。不久警報解除了,大家都來到街上。

    「你要看蔣夫人嗎?她也許會在爆炸現場出現。」老彭說。

    丹妮立刻同意了。他們把信寄走,又到附近一家店舖去修表,然後叫車到跑馬場。那個方向火焰沖天,救護車在街上穿梭。他們站在一大群人聚集處,有二三十間貧民房子著火了。穿著制服的小隊正與吞噬房屋的火焰搏鬥。日本人投了不少炸彈,但是大部分落在跑馬場和田地間。救難隊、護士和另外穿著帥氣制服的女孩子正在幫忙維持秩序,照顧傷患。大家自倒塌的房屋內拖出受難者,有些人遭燒傷,有些人已經死了。

    附近有幾個貧婦在號啕大哭,坐在地上,死者就躺在她們身邊,毫無知覺,一動也不動,不再痛苦亦不再悲傷了。丹妮不禁陪老彭走向傷患的災民上卡車的地方,到處亂哄哄的。有些婦女要人抬著走,有些人堅持要帶她們搶救下來的東西。家園未成廢墟者四處挖尋他們的傢俱,從廢墟中拖出皮箱和抽屜來。

    「那就是蔣夫人。」老彭低聲說。

    由人潮的隙縫中,丹妮看到了蔣介石夫人。她穿一件藍色短毛衣和一件黑旗袍。毛衣袖子捲得很高,正忙著同穿制服的女孩子說話,用手勢指揮她們工作。她看看受災現場,眉毛不禁往下垂。好奇的群眾特地來看火災,也來看第一夫人。

    丹妮站著看女孩子們工作。單是看看蔣夫人,看看大家彼此互助,彷彿災民的悲劇就是自己的一般似的,她就覺得好感動。在全國大難中,個人的界限完全消失了。災難中自有美感,就連大屠殺的現場也有一些啟發丹妮靈性的東西。她想找一位女孩子來談,但是她們都很忙,她想說的又只是一些傻話,於是她靜靜地在旁看她們招呼孤兒和災民,把她們送上卡車。

    「想想蔣主席夫人居然親自照顧我們這些平民,」一個農夫帶著懷疑的笑容說,「呵!有這樣的政府,誰不願打下去?」

    「現代婦女還不錯。」另一個路人笑笑說。

    丹妮為中國現代婦女而驕傲,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這些穿制服忙於救助傷者,被群眾仰慕的女孩正代表她前所不知的現代中國婦女的另一面。

    「如果我們今天沒有來,我就錯過這一幕了。」大家看著蔣夫人的汽車離去,丹妮說。

    他們回到武昌,聽說那兒也挨了炸彈,有一條街被炸毀,災情比漢口還慘,他們一小時以前吃午飯的餐館全炸毀了,許多吃午飯的客人都被炸死。丹妮打了一個冷顫,知道他們躲得好險。如果他們來晚些,或者坐在飯店裡多談半小時的佛教,他們說不定也如眼前諸人的命運。

    眼前是最醜陋的死亡面目。兩顆炸彈擊中這條街,一顆落在戲院後方,彈片摧毀了對面四五家店舖的前半部。火勢已經遇阻,倖存者可以回去默默檢視家園的殘骸,盡量搶救東西。救難隊還很忙,在瓦礫中走來走去,挖掘埋在廢墟裡的災民。兩三個護土正在幫忙,由男童軍搬送傷患。

    丹妮看到前面有一大堆死寂的人體。女人的身子奇形怪狀,暴露在大家眼前,死者了無知覺,傷者毫不在乎。地上偶爾也會出現缺身的頭或腿。附近一棵樹上掛著模糊恐怖的碎肉,在陽光下還滴著烏血。死屍堆在戲院裡,戲院後的牆已經被炸掉了。屍體愈堆愈多,她發現那些屍體就像屠場的死豬一般晃蕩。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哭,旁邊有一條缺身的嬰兒手臂,手指圓胖,顯得很美。另外一間房子裡有一個女人屁股被炸掉了半邊。榴散彈扯裂了她的褲子,白白的大腿露了出來。她靜臥在悲劇的尊嚴裡,根本毫無羞恥可言,只有破衣服使她露出窮相。如今她和任何母生胎養的人物平等了。一股激動的感覺浸入丹妮的意識中。這個女人是誰,竟遭未謀面的人如此作為?

    老彭觸摸那女子,她叫出聲來。她還活著!

    她的聲音如此普通,如此似一般人,深深震撼了丹妮。

    老彭急忙去找護士。一個女孩子來了,滿手滿身都是血跡。

    「我們必須等一下,」她說,「男童軍馬上會帶擔架回來。那些該死的日本鬼子!」

    這位護士頭髮修得短短的,後面齊平,手上戴了一個戒指。她面容開朗,有些瘦削,牙齒稍稍露出兩唇間。瘦長的臉上沾著汗珠。她皺著眉頭,似乎對這種大屠殺很熟悉,但每次看到時仍感沮喪。

    「你是不是這個女人的親戚?」她問老彭。

    「不是。不過有必要我們願意幫忙。」

    「你是護士嗎?」她沒有制服,丹妮問她。

    她點點頭。

    「我們在洪山有一個小地方,」丹妮說,「我們那邊收容了幾個難民。我們不是醫生,不能帶傷者去。不過若有無家的災民,我們可以供應食物和住所。」

    她們互道姓名。那個女孩子名叫秋蝴,她在中國紅十字會工作,是隨組織自南京來的。她說話又低又快,有四川口音,不過不難聽。尤其她露出的笑容,舒展眉毛的時候更可愛。她身材苗條纖秀,顴骨和嘴巴卻顯出力量和耐力來。丹妮很好奇,想認識幾個同一代受過教育的女子,所以表現得特別誠懇。秋蝴對丹妮也很有興趣,她忍不住被她又深又黑、長睫毛的利眼,以及她不說話時歪歪唇的動作所吸引。

    那個女人被帶走以後,丹妮問她,「你現在有時間嗎?能不能上去看看我們的地方?」

    秋蝴欣然笑笑,在這種戰爭時期大家都不太講究傳統的禮節。「不該我當班,我是爆炸後自願出來幫忙的。」她說。

    他們帶秋蝴回家,女人和孩子都跑出來迎接他們,問他們大轟炸的時候人在什麼地方。月娥的母親王大娘說:

    「飛機來得很近。很多人衝到斜坡上去看武昌的大火。我的月娥嚇死了,她躺在床上。」

    丹妮發現蘋蘋不在,每次她由城裡回來,蘋蘋總是第一個出來迎接她。「蘋蘋怎麼啦?」她問道。

    「她隨大家跑到樹林裡去了。不過你還是先去看看玉梅,她一直哭,要找你。」

    老彭,丹妮和秋蝴連忙進去看玉梅。她痛得翻來覆去,大聲叫嚷。她抓緊丹妮的雙手,臉上一直出汗。「時候到了。」她說。

    丹妮看看秋蝴,她立刻明白了。

    「你能幫忙嗎?」

    「可以。我在北平學過接生課。」

    「那真幸運。」丹妮說。

    但是玉梅眼中充滿恐懼。

    「如果是鬼子的小孩,把他殺掉。」她一面呻吟一面說。

    「別說傻話。」丹妮說。「我說過這是你丈夫的孩子。」

    老彭走出房間,知道是轟炸的刺激使她產期提前了。丹妮叫秋蝴坐下,同時把玉梅的遭遇說給她聽。秋蝴搖搖頭:「這種例子很多。」她說。她低聲告訴丹妮,有一個尼姑曾經到她的醫院,叫醫生給她墮胎呢。

    「你們照辦啦?」

    「是的。她說我們若不肯,她就去自殺。我們女人受害最深。我們難道不明白體內有一個鬼子的胎兒是什麼味道?」

    秋蝴希望玉梅像一般農婦能順利生產,她要人準備澡盆、毛巾、肥皂和剪刀,還在屋角放了一張大桌子。她寫便條請醫院提供一套接生設備,丹妮叫金福送去,吩咐他盡快把設備帶回來。

    玉梅陣痛暫時緩和了一會兒,丹妮就走到老彭的房間。

    「如果是日本娃娃,彭大叔?」她說。

    「嬰兒是看不出來的。除非嬰兒某一點特別像她丈夫,才有徵兆可找。否則誰分得出來呢?但是人不可能殺生。我們必須加以阻擋。」

    「怎麼阻止?」

    「告訴她不可能是日本小孩。」

    「我告訴過她,她也相信了,但是現在她又擔心了。」

    「撒個謊吧。總比謀殺好。」

    「撒什麼謊?」

    老彭想了一會說:「說日本嬰兒全身都是毛,或者任何不會有的現象。」

    丹妮說:「我們還是告訴她,日本嬰兒出生時有尾巴,她會相信一切。」

    「或者有十二根手指頭。」

    「不,還是說尾巴好。不過如果真是日本嬰兒呢?」

    「我們以後再說,現在她心裡必須完全靜下來。有時候日本嬰兒和中國人根本分不出來。只要她相信是中國人,又有什麼關係?」

    「你是說你不介意一個日本小孩?」丹妮困惑地說。

    「我不在乎。」老彭說。「她不能殺那個孩子。畢竟是她自己的骨肉。」

    這時候蘋蘋的弟弟進來說,他姐姐正在問丹妮為什麼不去看她。

    於是丹妮去了,還叫秋蝴一起去。玉梅的陣痛緩和些,金福的母親暫時在屋裡陪她。

    他們叫秋蝴幫忙減輕玉梅的恐懼,秋蝴說:

    「怪事也會發生。當然可能性很小,不過萬一她的小孩真長了尾巴呢?我還是說我在北平接過日本娃娃,看見他們生來就長了胸毛,那才不會太嚇人。」

    於是丹妮帶她去看蘋蘋。小病人蓋著破棉被躺在床上,她父親站起來迎接她們。

    「觀音姐姐,我一整天都沒有看見你。」這個十歲的孩子說。

    「我很忙。我們到漢口去了,回來又忙著照顧玉梅姐姐。你知不知道她要生小孩了?」

    蘋蘋的眼睛一亮。

    「這是秋蝴姐姐。她是護士,特地來看你。」丹妮說。

    這孩子面色發紅,兩頰消瘦,使眼睛顯得更黑更大了,秋蝴看見痰盂裡面有血絲,房間的光線和空氣都不理想。窗台上有一個小玻璃瓶,裡面插著小女孩親自摘來的野花。房裡只有兩張床,秋蝴發現蘋蘋和她弟弟共睡一張床,一個人睡一端,就說,「你得叫他們分開。小弟弟要和他父親睡,或者另睡一張床。」

    「觀音姐姐,」蘋蘋笑著說,「炸彈落下來的時候,你怕嗎?」

    丹妮把一切告訴她,還說她見到了蔣夫人。蘋蘋很高興,想知道蔣夫人穿什麼衣裳,做什麼事情。

    她們要走了,蘋蘋謝謝她們來看她,她父親跟到外面來。

    「我女兒怎麼樣?」他問護土說。

    「她得了肺病。需要細心的照顧,充分的休息和營養。我會帶些藥再來看她。」

    做父親的向她道謝,淚眼模糊,景況很可憐。

    她們回來後,玉梅又開始痛了,但是秋蝴用專家的口吻說,時候還早呢。

    丹妮告訴秋蝴,蘋蘋的父親只能替四口之家買三張船票,不得不把她大哥放在原地。

    「慘啊!」秋蝴說。「我們離開南京的時候,也碰到同樣的問題。我在紅十字會工作,隨傷兵一起來的。我們是最後離開的一批,當時日本人離市區只有十二里了。紅十字會為傷兵訂了一艘船。但是醫院裡有一千多人,那艘船隻容得下四五百人。我們必須決定誰走誰留。我們只能把傷勢較輕的帶走,讓重傷的人聽天由命。留下來的人哭得像小孩似的,一直求我們帶他們走。他們像小孩般大哭:『用槍打死我們!給我們毒藥!殺掉我們再走,因為日本人一定會殺我們的。』護士都流下淚來了,有些醫生也熱淚滿眶。誰能無動於衷呢?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由床上滾下來,直拉著我,不讓我走。『好姐姐,救救我,救我一命!』他腹部重傷,我知道他連碼頭都到不了,我知道他絕對活不成,就說我會回來找他。我回來的時候,他快要死了,還躺在地板上,滿口鮮血。他張開眼睛,陌生地看看我就斷氣了。四處都是稻草。我們臨走前,醫院像豬欄似的,留下來的傷員哭聲震天。簡直像謀殺那些傷兵嘛,我又不是鐵石心腸。我們整天整夜抬傷者上船。只有兩輛車,我們得親自用擔架抬他們。醫院到碼頭坐車要半個多鐘頭,走路卻要大半天,我們四個人一次只抬一個,有些人真的很重。」

    「你們女護士抬擔架?」

    「是的,不過也有男人,大家都得互相幫忙。簡直難以說明,難以想像。街上的人驚慌失措。都怕空中的轟炸機。但是我們若想到碼頭,就根本不能停下來。我鞋跟斷了,店舖都不開門,買不到新鞋。連一杯茶都買不到,因為飯店也關了。我真不敢回想那段日子。」

    「你們救了多少?」

    「五百人左右。羅伯林姆醫生是最後上船的人之一。他親自開救護車。呵,航程才糟呢。沒有地方坐,也沒有地方躺。我們護士、醫生只好在甲板上站了四天,直到蕪湖才找到吃的。有幾個人帶了麵包,分給我們吃。連水都沒有喝。我們有些人用繩子綁著煙罐,由河裡掏水給傷兵喝。很多人中途死掉,屍體就扔到河裡。到了漢口,我的腿又軟又僵,一步也拖不動……那些事最好不要談,不要想,簡直像一場噩夢。」

    秋蝴的語氣很平靜,很理智;她一面抽煙,一面用又低又快的口音述說往事,不帶任何英雄色彩。這一切對丹妮都很新鮮,她和受過教育的摩登女性還很少接觸哩。

    「不過,」秋蝴下結論說,「我們畢竟還活著,留下的人一個也沒有留住性命。凡是手上有繭,能走能動的男人都被殺光,也不管他是不是軍人。」

    金福帶接生設備回來。秋蝴點上酒精燈,叫人燒開水,準備乾淨的布塊和報紙。金福的母親丁太太和月娥的母親王大娘都在門口,王大娘說她接過很多小孩。丹妮從來沒看過接生場面,覺得手足無措。

    玉梅的陣痛來了又過去,但是嬰兒還沒有跡象。玉梅因為不好意思,想學一般婦女壓住呻吟,但是偶爾她會爆出一陣尖叫,因為勉強壓抑更覺恐怖。這個殘酷的場面把丹妮嚇慌了。

    她們叫人端一個火爐來取暖,天黑時油燈也點上了。

    玉梅的身子翻來覆去,彷彿在刑架上似的。秋蝴站在旁邊。

    「叫醫生取出來,」玉梅呻吟道,「如果是日本娃娃,就把他殺掉。」

    「是你丈夫的孩子。」丹妮說著,頗為她難受。

    「那為什麼這樣折磨人?我受不了。」

    「馬上就生了,要有耐心。這是你的孩子,也是你丈夫的親生骨肉。」

    「我怎麼知道呢?」玉梅軟弱地嗚咽說。

    「我會告訴你。」秋蝴說。「我在北平的醫院見過很多新生的日本嬰兒。他們一出生就有胸毛。所以若是乾乾淨淨,胸上沒有毛,你就可以確定是中國娃娃。」

    但是玉梅好像沒聽見。她亂翻亂滾,手臂抓緊秋蝴。「醫生,救我,我不要這個孩子。」

    「別亂講。」王大娘說。「所有女人都要經過這一關的。」

    她們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坐下去,桌上的時鐘也一分一秒嘀嗒響。小孩的臀部依稀可見,但是出不來。秋蝴摸摸母親的脈搏,還蠻強的。

    午夜時分她決定把嬰兒弄出來。她用力將胎位扭正,二十分鐘終於把他拖出來。大功告成,她滿身大汗。母親靜靜地睡著了。王大娘聽說秋蝴還是未出嫁的閨女,相當感動,便搖搖頭走開了。

    玉梅睡醒,丹妮彎身說:

    「是男的,是你和你丈夫的兒子。沒有胸毛。」

    玉梅看看身邊的孩子,露出平靜甜美的笑容。

    那天晚上秋蝴和丹妮共睡一張大紅木床,丹妮對於分娩的過程印象深刻,對秋蝴的技術和勇氣也深深佩服。她想起來早上轟炸的場面。那一天她看到死,也看到生。她現在知道「業」是什麼意思了。

    老彭為丹妮拿了幾本禪宗的佛經;有《楞伽經》、《六祖壇經》和《證道歌》。前面六祖的生平使她感到興趣。老彭不想太快教她,他叫她背《證道歌》及《禪林入門》中的詩句:

    何為修福慧,何為驅煩惱,何毒食善根。

    去貪修福慧,去嗔驅煩惱,貪嗔食善根。

    觀彼眾生,曠劫已來。沉淪生死,難可出離。貪愛邪見,萬惑之本……

    革囊盛糞,膿血之聚。外假香塗,內惟臭穢。不淨流溢,蟲蠣住處。

    放四大,莫把捉,寂滅性中隨飲啄。諸行無常一切空,即是如來大圓覺。

    丹妮一遍又一遍念這些詩,覺得很容易懂,但是老彭不肯教她更深的東西。他為她開了一道奇妙的攝生方子。靈魂的解脫必須來自身體的訓練。

    「走上山丘,走下山谷,走到腿累為止。拋開家務事,到後面的大廟或漢口、漢陽、武昌的郊區去散步。在漢口的時候,心裡想武昌的人;在武昌的時候,心裡想漢口的人。只有身體自由,靈魂才能自由。等你能一路由漢陽龜山渡河到武昌的蛇山而不覺得累,我才進一步教你。」

    丹妮不太喜歡走路,通常走幾里就回來了。但是老彭教了她另外一件事:早晨、黃昏和月夜出去坐在小丘上,她發覺這件事比較容易做。她常常坐看小丘、河流、浮雲和下面谷底的市區。

    黃昏坐在那兒,腳下有寧靜的山谷,城市籠罩在漸暗的微光中,心靈靜清無比。她常常會想起博雅,想起生和死,想起玉梅母子,想起自己的過去,有時候簡直以為自己活在夢境中。老彭叫她靜坐在那兒,隨思緒亂飄亂轉。長江永遠向東流,黃鶴樓已立在岸上一千年了。西邊的落日和昨天一模一樣。有時候她覺得奇怪,這個美麗、永恆的地球上居然有那麼多痛苦和悲哀。人類和永恆的大地比起來,實在太渺小。她聽到遠處火車嗚嗚響,噴出白白的煙柱。如果天氣晴朗,她會看見好幾百人,和昆蟲一般大小——一種奇怪的雙足昆蟲——幾百個人下火車,消失在蜂巢般的都市裡。

    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博雅的回音。她愈來愈關心,同時也聽天由命。「有欲有苦;無慾得福。」老彭引用佛經經典說。對外她很忙。玉梅的孩子長得很快,只是脾氣暴烈,一天到晚哭,晚上的哭聲害得丹妮也睡不著覺。秋蝴每隔幾天就來看她,有時候丹妮也到醫院去,認識了幾位秋蝴的女友。

    不知怎麼的,屋裡的難民都傳說玉梅的孩子是日本人。有一天幾個男孩進入玉梅的房間。

    「我們要看日本娃娃。」有一個男孩說。

    玉梅抓住在她胸口啼哭的嬰兒。

    「這是中國娃娃,」她大叫說,「你們出去!」

    孩子們跑出去,但是娃娃還哭個不停,玉梅火了,因為他無緣無故整天哭。

    她絕望地對他說:「我今天餵了你六七次,你還在哭。你是什麼小妖怪,天生要來折磨你母親?」每次他一哭,她就餵他吃奶。他安靜了一會,又開始哭了。這個小孩皮膚黑黑的。玉梅注意他臉上的每一部分——眼睛、耳朵、嘴巴——看看是不是有點像她丈夫。但是第二周比她初看時更不像了。小孩似乎更醜更黑,還露出斜視眼來。她丈夫沒有斜視眼,她公公也沒有。那個日本兵是不是斜眼呢?她記不起來了。也許她養的是日本嬰兒哩。最後她終於相信那個日本人有斜視眼。有時候她喂嬰兒吃奶時,這個醜惡的疑團會在她心中升起,她就突然把奶抽開,小孩沒吃飽,往往哭得更厲害。

    有一天,一個由村裡來賣柴火的婦人說要看新生的娃娃。

    「多大啦?」她問道。

    「十七天。」玉梅回答說。

    「長得好快。」

    「是啊,不過他脾氣暴躁,整天哭。我沒睡過一夜好覺。」

    「畢竟日本娃兒和我們的不一樣。」那個婦人嚴肅地說。

    玉梅臉色很激動。

    「你說什麼?」她氣沖沖地追問道。

    那個女人知道自己說了不禮貌的話,連忙道歉。「我只是聽村裡的人說你生了一個日本娃娃,我想順道來看看。我們從來沒機會看日本人,現在我很忙,我要走了。」

    那婦人走出房間,玉梅眼睛睜得很大。娃娃還在哭。

    「讓他哭吧!這個魔鬼!」丹妮進來時,她大叫說。

    「他餓了,你為什麼不餵他?」

    「我餵過啦,我不知道要怎麼弄他,隨他哭吧。」

    玉梅雙眼含淚,抱起他,鬆開衣扣,把奶頭塞入嬰兒口中,但是她低頭看他,斜眼似乎比以前更嚴重了。她顫抖著將嬰兒推開。

    「這是東洋鬼子,我知道!」她說。「我怎麼能用我的奶來喂鬼子的孩子?他長大只會折磨他母親。」

    「但是他餓了,你必須餵他呀。」

    「讓他去餓吧。我受夠了,他餓死我也不在乎,村裡的人都說他是日本娃兒。」

    於是她不肯餵她的孩子,小孩哭累睡著了,後來餓醒了又大哭特哭。

    「你是在害死自己的親骨肉!」丹妮說。

    「誰願意就餵他好了。這不是我丈夫的小孩,是鬼子的孽種。」

    丹妮叫來老彭,他生氣地說:「你是在謀殺自己的孩子。」

    「我要謀殺他……否則你可以把他帶走。他是斜眼的鬼子,和所有斜眼鬼子沒有兩樣。誰要就給誰吧,我不願意終身拖著這個羞辱。我不要他還好些,我最好先殺他,否則他長大會殺我。」

    「那就交給我吧。」老彭說。

    「歡迎你帶走,他長大會殺你哩。」

    玉梅躺回床上,號啕大哭。丹妮看到可憐的小孩,就抱起他,帶到老彭的房間了。

    老彭想把他交給願意撫養的女難民,但是誰也不肯碰他一下。山上沒有牛奶,老彭只好訂煉乳。他以前從來沒有養過小孩,丹妮只得幫助他。

    「也許是日本嬰兒。」丹妮低聲說。「真是醜娃娃一個。玉梅說那個日本兵是斜眼。」

    「是又怎麼樣?我們不能殺害生命。」

    於是娃娃放在老彭房裡,丹妮大部分時間在裡面陪他,但是情況愈來愈糟糕。王大娘說這孩子也許消化不良,但是她不肯來幫忙,嬰兒只好孤零零一個人。

    有一天傍晚,丹妮進入屋內發現娃娃死在床上。棉被緊緊包著他。她聽一聽,呼吸聲停止了;小孩子是被人悶死的。

    她大驚失色,跑到玉梅房間,發現她在床上痛哭。她歉疚地抬頭望。

    「是你幹的!」丹妮說。

    「不錯,是我幹的!」玉梅陰沉沉地說:「他的小命愈早結束,對我愈好。恥辱已跟我來到這兒。我已經被大家當做笑柄了。但是你不必說出來,只說娃娃死掉就成了。」

    老彭回來了,發現屋內的小屍體,丹妮把經過告訴他,他滿面氣得通紅說:「可憐的小東西;這樣結束了他的生命,這全是他父親罪惡的結果。一件惡事會引發另一件。她怎麼能斷定不是她丈夫的小孩呢?」

    丹妮以為他要去罵玉梅,但是他沒有。他只說,「做過的事情已無法挽回了!我恨她心腸這麼狠。」

    現在嬰兒死了,她看看他的小臉、小手和小腳,覺得很可憐,並不害怕,因為他似乎很安詳,她摸摸他的小手,不禁流下了眼淚。她和老彭隔著小屍體四目交投。他滿臉悲哀,額上的皺紋也加深了。

    「我們得替玉梅保守秘密。」她說,「鄰居已經跑來說他是日本娃娃,她要擺脫那次的恥辱。」

    於是老彭去看玉梅的時候,只說:「這是小孩的罪孽。不過你心也太狠了,他畢竟是你的骨肉哇。」

    大家聽到消息,有些女人來看娃娃,大家都說他很可憐,但也是罪惡的孽果,反正誰也不願要這個孩子活下去。因為是小嬰兒,當天晚上就匆匆埋掉了。玉梅甚至不肯去參加葬禮。

    葬禮完畢後,丹妮陪老彭回到他的房間。油燈在他桌子上似明似滅的。

    「唉,」他歎氣說,「如果是日本小孩,你看一件罪孽自然會導致另一件。父親的罪行報應在無辜的孩子身上。這就是『業』的法則。」

    「你現在肯不肯多說些有關佛道的事?一個人要怎樣達到悟的境界呢?」丹妮說。

    老彭筆直地盯著她說:「大風一再吹過,我想你心裡的烏雲一掃而空。我想你現在能夠明白了。你眼見那孩子出生,也看到他死去,你也許覺得他可憐,因為他短命,而我們都希望活久一點。這就大錯特錯了。長命比宇宙又算得了什麼?我們都活過一生,但是我們都沒有看清生命。」

    他繼續說,「悟道的基礎就在看清楚生命。但是要看清生命,必須先除我見,除去自己和別人——『你』和『我』——之間愚笨的差別。這種覺悟能使我們解脫一切悲哀和罪惡的情緒。我們活在現象界裡,一切全是感官和有限智慧所生出來的錯覺。殊相與共相的差別只存在於這個世界中。一切人類的激情、貪念、憤怒、迷惑、憎恨與掙扎,空虛的歡樂與失望都是由這種愚蠢的幻象產生的。只有智慧者懷著高超的天賦,能看出這種差別的謬誤。我們出生、生子、死亡的現象只是幻影罷了。只有不分自己和別人,不分宇宙和眾生,我的心靈本體才是真實的。《金剛經》說:如果我佛一刻含有自我和他我,生命和宇宙我的見解,他就不再成佛了。但是我們生為肉體之身,難免要愚蠢地抓住這些獨斷的分別。解除這些你與我、殊相與共相的感官差別,就回復較高的佛性智慧。由此就能產生宇宙性的憐憫和一種無私的慈善心。『行慈悲不僅要付出實物,也要付出無私的仁慈和同情。』一個人免除了自我的幻象,就可以解脫一切的由自我而生的悲哀與痛苦,進入非有非無的境界,能享受『大蓮座』上我佛的蔽蔭。」

    於是丹妮把輪子的舊夢告訴老彭,問他是什麼意思。他打開《楞伽經》,念下面一段經文來作答:

    無知業受生。眼色等攝受。計著生識。一切諸根,自心現器身藏,自忘想相,施設顯示。如河流、如種子、如燈、如風、如雲、剎那展轉壞。躁動如猿猴。樂不淨處如飛蠅。無厭足如風火。無始虛偽習氣因。如汲水輪,生死趣有輪。種種身色,如幻術神咒,機發像起。善彼相知,是名人無我智。

    「你現在懂了吧。」老彭說。「為什麼有更高的智慧才能瞭解佛道,為什麼一般人很難脫出感官差別的錯誤。一切有生有滅;只有心靈不滅,因為它超越了生死的循環圈,也超越了有與無的境界裡。」

    「那麼一切生命都是空的?」

    「空只是一個字眼罷了。所謂空虛,只是說它不真實。但真實也只是一個字眼,是由我們習慣力所產生的見解。大家把涅槃誤解為空虛或滅絕。只是個體不存在了。我們活在一個有限、制約的世界裡,無法想像絕對和無條件的意義。所以我們才說它『空虛』。」

    但是丹妮對「業」的學說——也就是現世生命的因果律——尤其是「罪愆」和「孽障」比較感興趣。

    「但是我們已經出生了,該怎麼活呢?繼續活下去,結婚生子難道不對嗎?」

    「婚姻和愛情都是孽業法則的一部分。我們有身體,也有愛和欲,愛慾又帶來種種失望。活在業的世界裡,我們屈從孽業法則,面對無法避免的罪愆和報應,因果律到處存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你必須活下去,生活的方式決定了我們的將來,是接近智慧呢,還是沉入悲愁的深淵裡。現世的生命使我們被愛憎所縛,愛憎本是一體的兩面。你說你曾恨過博雅,那是因為你愛他,正如現在你知道自己還愛著他。我們都有朋友、親戚和各種私人關係,要完全擺脫感官的慾望是不可能的。但是知道愛憎是由我們的感官以及『你』『我』的差別心而來,就可以達到博愛眾生的幸福境界,超越個人失望的悲哀。」

    然後他教她《楞伽經》中誦佛的名言:

    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遠離於斷常,世間恆如夢。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遠離於心識。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知人法無我,煩惱及而焰。

    常清淨無相,而興大悲心。

    一切無涅槃,無有涅槃佛,

    無有佛涅槃,遠離覺所覺。

    若有若無有,是二悉俱離,

    牟尼寂靜觀,是則遠離生。

    是名為不取,今世後世淨,

    我名為大慧,通達於大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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