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文 / 林語堂
嘴裡含著煙斗,雙手插在褲袋內,博雅悠哉地走出東北城郊的「親王園」,準備去陪好朋友老彭吃晚飯,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沿途是相當荒涼的地區,必須穿越幾片荒地。
北平的十月天,通常都是乾爽宜人的好氣候,晚風略顯寒意,和戰爭爆發之前並沒兩樣。秋天的太陽把泥土曬成干灰色。現在是黃昏時分,石青色的牆壁與屋上的瓦片在微柔的光線下,和潾禿的地面融合為一體,迅速籠罩的夜色將遠方的稜線吞蝕得更模糊。四週一片死寂,幾盞街燈尚未啟亮,幾隻烏鴉在附近樹枝呱呱嘎叫打破沉靜,如果仔細傾聽,可以聽到一座將入夢的城市發出微弱、幽遠、噓息且和諧的聲音。
博雅在暮色裡走了四分之一里,只遇到兩三位返家的窮人,他們頭垂得很低,和他一樣默默地走著,手裡提著油壺和荷葉包的晚餐。一位穿著黑色制服,面帶倦容的警察站在街角,友善地和他說話。死寂的氣氛很恐怖,就像和平一樣;而和平與死亡氣息卻又如此相似。但是他卻喜歡選這個時候出來散步,享受涼爽刺人的夜風及城市生活的奧秘逐漸在他身邊圍繞、加深的樂趣。
一直走到南小街,他才看到了生命的跡象。街燈長排開著,專為窮人而擺設的小吃攤上的油燈,正在黑夜中閃閃發光。這是一條又長且窄,沒有鋪設柏油的小巷子,僅僅十到十二尺寬,南北向,與哈德門街平行。老彭的家就在這條小巷子附近,距離東四牌樓不遠,在更南面的住宅街,目前大部分已被日本人佔用了。沿路有多輛黃包車慢慢走著,部分熄了燈靠在路邊歇息。為了省油,車伕只有等客人僱車後,才肯點起油燈。
往左轉,他到了老彭家,巷道窄得連一輛黃包車都難以通過,四周好暗,到達時他差一點撞到了門階。
他在大門的鐵環上敲了敲,隨即聽到裡面有咳嗽聲,他知道是老彭的老傭人。
「誰啊?」老傭人喊道。
「是我。」
「是姚少爺?」
「嗯。」
又是一串劇烈的咳嗽聲,門鎖慢慢拉開了。
「老爺在嗎?」博雅問。
「他今天早上出去了,還沒回呢。進來吧,秋天的夜真是冷。他會回來吃晚飯。」
博雅穿過庭院,跨入客廳。簡單的傢俱,顯得屋內相當空曠。一張廉價的漆木方桌,幾張鋪上深藍布墊的竹椅,以及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扶手椅,一看就知道是花幾十塊錢到回教市集上買來的二手貨。每次博雅一坐上去,彈簧就卡嘰地響,陷向一邊。布套上有幾個香煙熏燙的煙孔,每當他一調換坐姿,就能感覺到裡面的鋼絲動來動去。每次老彭需要輕鬆一下,就坐這張椅子。幾個湘妃竹製成的書架排列在北面牆邊,上面雜亂地堆滿了書籍、雜誌和唱片。書本種類均屬特殊,由家禽、養蜂到佛教書刊皆備。博雅曾注意到一本翻舊了的《楞嚴》佛經,知道老彭是禪宗佛教徒,但是卻奇怪何以彼此間從未討論過佛教。屋子角落有一架漆了鮮紅色漆的唱盤,與其他的傢俱顯得十分不稱。
木桌上擺了兩副碗筷、小茶杯、白鐵酒壺和幾個三寸長的盤子,上面裝有醬菜和生薑,但是飯菜尚未上桌。博雅知道老友等他吃飯,有多少個夜晚,就在這張飯桌上,兩人用這些茶杯對酌,談論戰爭和政治,直到喝過頭了,彼此就相對飲泣。然後他們閉口不發一言,繼續喝酒。愈喝淚水愈多,兩個人甚至互坐對視半個小時而不說一句話,他們盡情揮淚,傾聽對方的呼吸聲。據說人在憂愁時喝酒流淚是有好處的,他們正需要這樣,也喜歡這樣,尤其當二十九軍撤走,北平淪陷的頭一個禮拜,他們更常如此。古人稱這種方式的喝酒為「愁飲」,但是博雅和老彭應再加個「對」字,稱之「對愁飲」。隔天,其中一人會向對方說:「我們昨夜的『對愁飲』不是不錯嗎?你很憂愁,我一看你的臉,便忍不住落淚。事後我覺得好多了,睡了個好覺。」最近他們沒有這種習慣了,但是只要一塊吃飯,仍小喝幾杯。
老傭人端壺熱茶進來,倒了一杯說:「老爺快回來了。」
博雅坐在卡嘰響的扶手椅上,拿起上面放的報紙,準備看報。但不久這份報紙就從手中滑落到地面。他坐著默想著一件奇妙的事情,這件事對他而言較報上的戰爭消息來得更重要。自從幾年前認識老彭後,這個人就深深吸引住他。他難相信如此空曠的屋子內住著一位如此無名的偉人,這是他所認識的唯一快樂的人,既無妻子也沒小孩。過去博雅從未結交過這樣的朋友,一個瞭解自我,孔老夫子所謂「無憂無懼」的君子人。
北平人並不認識老彭,他沒特殊事跡,他的對外活動一再失敗。過度的熱忱結果往往是幻滅,並耗掉了他一半財產。十多年以前,他就想到在北平種蕃茄。因為當時沒有第二者會想到這念頭,他確定這是賺錢的好主意。理由既簡單又清晰,北平——當時還叫北京——出產甜柿子,蕃茄別名「西紅柿」,因此北京應該長得出甜蕃茄來。他忽略了柿子長在大樹上,蕃茄卻長在小樹上。北京不長蕃茄,起碼在他的土地上就長不出,於是蕃茄園教他賠了好幾千塊。他的下一個投資是進口來亨雞,用魚肝油當飼料,但是所生產的雞蛋太貴了,無法和一塊錢五十枚的土產雞蛋競爭,土產雞蛋在夏季甚至一塊錢可以買到一百個,他毫無運銷成本的觀念。接著而來的空中樓閣是養蜂釀蜜,又是北京人民未想過的念頭。在一連串的冒險失敗後他學聰明了,將所剩餘的錢財全部存入銀行,再也不受失望打擊,無憂無慮地過日子了。博雅叫老彭或彭老,老朋友們常如此互稱。
老彭的太太在十年前,老彭三十五歲的時候就過世了。老彭曾自告奮勇地教她學校用的三十九個注音符號,結果卻徒勞無功。他的英雄氣概十足,買回學校用的圖表掛在牆上,又親自在符號邊加注圖說,他太太也極英雄式地奮力學習那三十九個符號,卻始終無法學會。拼音不僅需要想像力,並且需要一點抽像的思考力。她雖學過了符號的發音,然而老拼不出字音來。ㄇㄧㄥ三個注音符號湊在一塊硬是沒法念成「鳴」音,一點法子都沒有。看到老彭艱辛地教他忠實舊式社會的胖太太,真令人同情,看到過學齡的她還拚命學ㄅㄆㄇㄈ,更教人感動。
「ㄇㄧㄥ拼起來是什麼?」他太太老是問道。
「ㄇㄧㄥ上鳴。」他幾乎學了五十遍。
「為什麼呢?」
「因為如此所以ㄇㄧㄥ就念『鳴』。」
「這是什麼外國玩意?我搞不懂。我喜歡孔子的漢字。天就是天,地就是地,你一學就會了。」
「不過ㄊㄧㄢ拼起來就是『天』。」
「別把我給搞混了,我不學了。」
「你一定得學,這就是教育。」
「就把我也當做你的失敗之一吧,我的好人兒。我就從未反對過你經營蕃茄園和養雞場什麼的。現在讓我停吧。」因此他只好放棄了。不過,他說和不識字的太太上課很有趣。他太太過世後,他慎重地埋葬,從未有過再娶的念頭。
此後他曾嘗試改善符號寫法,使之連鄉下人都易懂,但他又失敗了。
由於外頭活動均歸失敗,北平人都不認識他。他有一些政治圈內的朋友,也認識一些黃埔軍校畢業生,他和廣西柳州的白將軍私交很好,都是廣西同鄉。但是他從未想過投身政壇,這是他的聰明之處。若非現在發生這場戰爭,他將會默默無聞死去,可能也不會寫下這個故事了。
已經七點了老彭還沒回來。博雅極需和老彭談談,有時都快耐不住了。自從北平淪陷,他的親人南遷,博雅已經無人可談了。他通常白天待在室內,感覺像個俘虜留在自己的花園住宅中,只有到晚上他才冒險溜出門,來看老彭。在他的朋友面前,他感到可以盡情暢談並被瞭解,能夠提出問題並得到肯定答案。由於他的寂寞加深了他們的友誼,他極盼與老彭交換意見,聽他的意見,並得到忠告。
很多人都認為博雅是個紈褲子弟,一個典型的富家少爺,整日混跡脂粉群中,他知道這是他所作所為的應得結果。他想起今天下午和梅玲會面的情景,這幾天他已覺得愛上她了,不曉得老彭對梅玲看法如何。他倆生活大不相同,他年輕高大,稱得上英俊瀟灑,自幼成長於豪華氣派的大富家庭中,對藝術、文學、生活情趣都有講究的鑒賞力;老彭則是一個苦行者,外表邋遢又不重物質享受,一個四十五歲的獨身主義者,生活避開所有女人,然而他卻察覺在老友身上有個偉大而慷慨的靈魂,心智有些不切實際,心靈卻和孩子般溫柔。博雅的稟賦與修養極佳,善於交際,對於女人瞭解廣泛,自他祖父姚老先生處承襲了些許神秘氣息。這使他和老彭相類似,讓他能夠立刻瞭解並欣賞老友稟賦上所不同的特質。老彭差一點就能改變他嘲諷人生的態度,這是他如此才智和環境的年輕人所難免的發展傾向。
有一次老彭招來附近四五個學生,其中還有幾個是學徒,在他自己的家裡免費教課,結果為他帶來數不清的麻煩。他再一次試圖教授注音符號,但是一些店主抱怨說,他們的學徒從此逃避早起幹活了,另有部分人發現他們學的不是孔子的正規漢字,他們一個接一個退出,最後只剩下一個二十三歲的笨青年留下。博雅看他每晚坐在那兒,用功苦讀,老彭則以無比的耐心試圖在他閉塞的心智中注入慧光。因為現在他是唯一的學生,又要求教導一千個漢字,老彭擔負這件繁重工作努力地教導,他知道即使運氣好些也要六個月的時間才能教完。小伙子坐在那兒學習寫字,握著的筆似有百斤重,在燈光下額頭不停淌汗。「何用之有?」博雅問道,「浪費每晚最寶貴的時光給一個什麼都學不來的笨腦袋?就算多了一個這種人會讀會寫,對整個社會又有何益呢?」
「親愛的朋友,你看不出其中的意義,我卻看得出。」老彭回答說。「你看不出這個人的心靈變化。這是一個正在奮鬥的心靈。何以他的生命就較你我來得沒有價值呢?你能說出其中差異嗎?他很笨,他卑微,前兩天我失去耐心問他是否仍想學完。他簡直嚇壞了,求我不要中輟他,我看他眼中的淚光。他說他無法花錢上學,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怎麼回事?』我問他。他原原本本告訴我,他愛上一位鄰居的女兒,除非他學會讀和寫,否則別想娶她。你知道這件事對他的意義?如果藉著我的努力幫他娶到這個女孩子,對他的未來又有什麼影響?你們有錢人家有時花上千元、萬元去娶個女孩子,何以見得這件事情對他而言價值會略遜於我們任何人呢?你能告訴我其中有何不同嗎?有些人甚至情願為愛自殺呢!」
「你認為你一中斷課程他就會自殺?」
「或許不會。但可能改變他一生——那個女孩也許不會嫁給他。」
就這樣老彭繼續教了他六個月,從冬天到春天,只為了使這位誠實的笨小子能娶到老彭素未謀面的女孩。冬天的幾個月裡,老彭買了頂帽子作禮物送他,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頂。在結婚當天,老彭穿上最好的長袍參加婚禮,以「老師」身份被介紹給新娘,新娘謝謝他。老彭那時發現她輪廓雖好,卻是個麻子。他有些失望,但是對自己說:「這有什麼關係嘛?麻子通常都很精明。這還是個有野心的女孩子呢。」女孩子有幾百塊錢,這就是何故她還能自己選丈夫的原因,婚後她開了間店給他。笨小子結婚那天戴著這頂帽子,此後只有重要場合才戴,也不再買第二頂帽子,以感念老師的恩德。老彭獲得小兩口終身的感激與忠心,覺得他六個月連夜的辛勞都有了代價。
沒啥事可做,博雅眼光落在書架上的《楞嚴經》上。對老彭性格上存有的神秘感促使他翻開書,瞧瞧佛教對老友的性格究竟有何影響。他很快地翻著書,發現裡面全是有關生、死、憂患和對錯誤認知的感覺等。但是一大堆的梵文姓氏和術語使他沒有辦法讀下去,如同在閱讀一份密碼電報,或是一個中國人在看一份日本報紙一樣。當他正要合上書本,放回原位時。突然看到第一部分的「淫女」字樣,他稍看了一會兒,那是一段故事敘述文字,很容易讀。他順著書頁讀下去,書中提到一群會集在佛祖面前悟道的聖者。佛祖心愛的門徒阿難陀,那位聰明的年輕人一直仍未出現,但是已在城市中四處行乞:
阿難因乞食次,經歷淫室,遭大幻術,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羅先梵文天嘰,攝入淫席,妊躬撫摩,將毀戒體,如來知彼妊術所加……坐宣神嘰,敕文殊師利將嘰往獲,惡嘰消滅,提獎阿難及摩登妊女,歸來佛所。
他將書放回原位。日後每當想起這個故事,就感覺老彭是文殊師菩薩。
陷人沉思中,博雅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消逝。老彭回來的時候已將近八點了。
「抱歉我回來遲了。」老彭道。焦慮的高音調,帶點女性化,和他的高度、尺寸頗不調和。他的聲音平常很低,但是激動時,和孩童般尖銳,顯得很緊張,有些句子說起來由高音起,而由低音結束;有時候他的聲音裂開了,很像聲帶同時發出高低音來。在他情緒愈激動時,由高音到低音的變換就愈頻繁,那時高音就會有些不靈光,低音倒不會。他穿著一件褪色的舊棉袍,兩邊經過整季的塵土,已經有些破舊了,他的外表不吸引人,與不凡的身材無法聯在一塊兒。由於近視,他臉上掛著一副銀邊眼鏡,給人認真的感覺,高高的額頭上佈滿了皺紋,更加深了這份印象。他前額微禿,稀疏的灰髮長長地披在腦後,不分邊,使他的高額頭更加醒目。這是最實用的髮型,根本不用梳;也可以說,他習慣於一面說話一面用手指撥發,等於每天都梳了千百回。他四方臉,稍微胖了些,有一種安詳認真的表情,笑口常開,顴骨高,眼睛深陷,鼻子平廣,嘴巴的形狀很討人喜歡,中間突出,兩邊向下弓,像鯉魚唇似的,下巴寬廣低垂。臉上的肌肉所形成的線條和溝紋,顯得又親切又和善。面額的皮色既平滑又白皙,在他這種年紀極為少見。由於他本來天生鬍子就不多,於是聽任薄薄的短鬚長出,自成一格,也不經常修剪,以至於短鬚兩邊便像括弧般圍繞中央部分。當他笑時雙唇往後縮,露出粉紅色的上牙床和一排整齊的牙齒,由於抽煙過多而泛黃了。然而在他臉上總有法國人所謂「意氣相投」的和善感覺,加上高高的額頭和粗粗的灰髮,他的臉更給人有一種屬於自我的精神美。有時候,當他談到自己喜歡和感興趣的事物,靈活的嘴唇便形成一個圓圓的隧道。他的穿著唯一受到西方影響的,就是那雙特別寬大的皮鞋,這是他在當地訂做的,他堅持腳趾必須要有充足的空間。「是腳來決定鞋子的形式,而非鞋子決定腳的大小。」他說。他從來不懂把鞋帶綁緊,所以常常停在馬路中央緊鞋帶,也學會不緊鞋帶慢步慢步地走。有一段時間,博雅還曾看過他一隻鞋根本沒緊鞋帶在四處逛,就只為了鞋帶斷了而他從未想起要買,最後博雅便買了一雙新的當禮物送他。
老傭人端盆熱水進來,放在靠近唱機一角的臉盆架上。當老彭神采奕奕大聲地洗的時候,傭人忙著擺上飯菜。
「你辦好了?」博雅問道。
「嗯,給我兩千塊錢。」他的朋友回答說,擰著毛巾,他似乎不想多說。
「做什麼用?」
「她需要彈藥,她必須把彈藥送到西山去。」
博雅先坐下,老彭也到了桌邊,他的臉色清新愉快,一心急著想吃東西。
「她說東北大學有很多年輕學生和老師準備加入,但是他們都沒有槍。」
傭人來倒酒,博雅看了看老彭,又看了看傭人。
「沒關係。這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忠實的僕人了。」老彭說完又接著說,「我憎恨這種殺戮。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樣到鄉間看看,看看什麼事發生了,恐怖屠殺造成的無家可歸景象,你就會明白我們的同胞必須要有自衛的能力,我對人們唯一只感興趣的是——他們的遭遇。這不是兩軍作戰,這是強盜行徑。毫無防禦力的摧毀,一個個村莊完全被燒燬。」
他們舉杯。默默喝了一陣。
「你有什麼樣感覺?」老彭追溯著,繼續他的話題,「如果你看到路邊殘缺不全的少年屍骨,枯槁的農婦屍身,有的面孔朝上,有的面孔朝下,他們犯了什麼錯而遇害呢?而且孩童、女人、老人、年輕人,全村無家可歸,在路上流亡,不知何處是歸處!你自己說,這些可憐、和平的受難者何辜呢?你答不出。你乾脆不去想它,這就是我為什麼回來,好多事情要為他們去做。」
「你打算做什麼呢?」
「一點點。我擔心只能做到一些,我用盡全力也只能幫助少數幾個人。問題太大,一個人絕對解決不了。好幾百萬的難民前往內地又要住哪呢?但是我們可以幫助幾個人,幫助他們活下去,為人類犯下的罪惡來行善事。我要把我所有的錢統統帶到後方,同時看看我能做些什麼。我提醒你,這些都是人——兄弟、姊妹、丈夫、妻子、祖母——都想活下去,這是我的職責。我不像你,毫無牽掛,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停留在任何需我停留之處。」
博雅受到震撼,他從來不會以如此人道與個人的觀點來看戰爭。他分析地注意戰況進展,他研究地圖,估計戰鬥中的兵力,分析蔣介石的聲明,並預測可能的發展,從而訂出自己對這場全盤戰爭的戰略計劃。沒有一項細節,沒有一次戰役或軍隊的部署,曾逃出他的關心。他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固守上海是戰術上的失策,絕對支持不了多久。在他的戰爭大著眼點中,甚至還滲入不可估量的軍力——民眾士氣的力量和敵軍在北平等地的行為。這些使他獲致了一項樂觀的結論,那就是按照他的戰略觀,日本永遠不能征服中國。他頗感欣慰的是,過去和蔣介石委員長作對的廣西李將軍和白將軍,不但組成聯合戰線,並將他們的廣西部隊全部投入了抗戰行列,尤其被誤認為漢奸,在二十九軍撤退後接掌北平的張自忠將軍,喬裝成弔喪子騎腳踏車逃到了天津的消息,更令他又驚又喜。這給予對自己的戰略觀更具信心和勇氣,也唯有如此的全民一心,才能支持戰略獲勝的觀點。這是哲學化、純戰略性對戰爭的觀點,但是事實上,他的長期戰爭戰略涉及城市的燒殺,無數人的無家可歸,他可從來沒有想到像老彭一樣,用純人道觀點來看戰爭。他的心智,有著神秘的傾向,只看見群體而未見個人,在兩個國家意志衝突中,他視百萬人民的南遷為全國性的戲劇,他從未看做是人類的戲,演員都是「兄弟、姊妹、丈夫、妻子和祖母們」。
當博雅聽到老彭說出這些字眼,這場戰爭立刻地成為個人化、活生生了,沒有一樣東西可以冷靜地分析了。他突然間看到,這些不斷遷移、奮鬥、生活、歡笑、希望和垂死,迎接艱苦犧牲的無數難民,每個人都要扮演一出熱烈的人類生活劇,有著戰時愛人、親友間離別和團聚的奇妙歡樂與失望。似乎他所有的推理、圖表、地圖、戰略都只是一種非個人的愛國主義,由知識分子所產生的,像簾幕般,使他避開任何種類的個人行動。他知性因迷惑看不到的地方,老彭卻用心靈感受到了,此刻正以簡單、親切、令人難以抗拒的方式傳達給他。他想要分析這場人類戲劇和冒險。他本能地喜歡上這項行動的未來希望,這些能滿足他高大身子的內在需要。他的眼睛閃耀光芒。
「告訴我你打算幹什麼?怎麼做?到哪裡做?」
「我要到內地去,那兒問題最嚴重。那裡是最能行善的地方,可以救最多的人。」
「戰線上?」
「嗯,戰線上。」
「而你沒有計劃,沒有組織。」
「沒有,我不相信組織。對我而言沒有委員會,由一個人做著計劃,卻叫其他人去完成。除非和人民生活在一起,一個人又如何能事先知道哪兒最需幫助,要怎樣幫法呢?我不要人命令。」
「這樣做對國家又有多大利益呢?」
「我不知道,但是多一個小孩兒得救也是一件大好事。」
「個人的生命真有如此重要嗎?」
「是的。」
對真理作歸納和辯論是毫無意義的,但是一件真理在給予真誠聲明的時刻,並將付諸行動,發言者的面孔和聲音就會有著無比的力量和真實感。
「你什麼時候動身?」
「一拿到錢就走。銀行業務瓦解了,我只能將錢匯到上海。」
吃過晚飯博雅點上煙斗,靜坐沉思。老彭站在房子中間抽煙,靠近燈光看報。除了報導日軍勝利的「都美報導」外,沒啥新聞可看。他把報紙放在桌上,在房間內踱來踱去,然後再點上根煙,坐到一張籐椅上,透過他的大眼鏡,用眼睛注視博雅。
「你知道這位裘老太太是個奇女子。她是個老女子,五六十歲,她告訴我的,完全目不識丁。她躲在這個城內,我佩服她的勇氣。當我去看她的時候,她並沒向我求助。她只是需要,沒有人能夠拒絕她。」
「你答應給多少?」
「我答應籌兩千塊給她——我心裡也把你計算在內。」
「那不成問題……她打算到哪去買彈藥?」
「就在城裡。彈藥一大堆,二十九軍拋棄的,被傀儡警察收去了。如果你找對門路付錢,你就能得到。她打算親自運往山上自己部隊去。」
「她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很壯,像我們知道的女土匪?」
「你完全錯了。她看來就像一位甜蜜、可敬的祖母,走起路來步伐穩健。」
「真了不起!」
「她是滿洲人,自一九三二年起就從事這項工作。東北人已嘗過日本人統治,知道在他們底下是什麼滋味。我告訴她我在郇縣所看到的情形,姦殺擄掠。她說這些事在東北已是老故事了,對中國而言還只是剛開始呢。她太瞭解日軍了,她還說了一件有趣的事:『該死的日本人比我們的強盜更壞!假若沒有打仗,我們或許聽信傳聞,一直怕他們。但是當你看到他們屠殺、掠奪、威嚇老弱婦孺,沒有半點君子風度,你就不再怕他們了,你只會瞧不起他們。上天賜給我們這場戰爭,讓我們的人民和軍人並肩作戰,看誰才是最優秀的人種。』她說,『當一個民族看不起某個征服者時,對方不可能征服他們。』」
「這完全符合我的理論,」博雅道,回復到他哲學化的心境,猛抽他的煙斗。「這十分明顯,如果我們遵循這種正確戰略,我們會贏。這是我們的唯一致勝之道。」
「再談你的戰略吧。」老彭道。
「我們必須瞭解這場戰爭的特殊性,」年輕的博雅說道,「這不是通常所說的戰爭,戰場上兩軍勢均力敵的戰爭,這將是一場全民加入的戰爭。日本人將拿下上海,隨後攻下南京,再封鎖海岸線,這事像白天般清楚。然後我們看會有什麼事發生。假設中國人精神崩潰,中國便完了,但是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就變成一個全然不同的問題。整個的海岸要放棄,所有沿岸城市被敵人攻佔,千百萬市民不是接受奴役,就是逃到內地去。戰爭的擔子就落到一般百姓身上,而一般人民也必須能夠挑得起,必須忍受可怕的艱辛和匱乏。但是為了有勇氣來承擔這些苦難,每一個中國人都要恨日本人才行。因此,日本兵就得繼續像現在,維持獸性和暴行。城市必須燒燬,老家必須放棄,農人必須離開他的農場和牲口。沒有一個人情願如此做過。你曾讀過《戰爭與和平》,俄人並非有計劃故意燒莫斯科。除非敵人格外殘忍,你不能教老百姓逃離家園。每場戰爭都免不了殺戮和殘暴,光這些還不夠,人民必須被視為奴隸;任何人不管附敵或抗敵都不安全,無論是農夫或商人的女兒、母親和姊妹,誰也不安全。不過儘管就這樣也無法迫使人民放棄家園、焚燬城市,每個被迫逃亡的人都必須有段非常羞辱、非常不人道的經驗,在進一步受辱和流亡作難民之間,別無其他選擇。就連這些還不夠,人民必須見到極端可厭、觸犯他們的固有倫常關係和道德良心觀念之事才行。」博雅繼續用冷靜的態度分析著,「我的意思是,妻子在丈夫面前遭人強暴,女兒在父親面前被人蹂躪,嬰兒腹部用刺刀戳入,戰俘被活活燒死或活埋,進而彼此間相互挖掘的墳墓。還要有公開的交媾。怪了,你說,這對日本兵要求太多了,使他們看來不像是征服軍,反倒像野獸。但是這些一切都發生了。而且最要緊的,這必須無階層劃分:敵人不僅強姦農人的女兒,也同樣打劫富人;大公司必須沒收,小店舖也被闖掠;動產必須被燒或破壞;敵人必須像最可惡的強盜。那麼所有的軍事行動都失去了意義。」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會怎麼說。」老彭說,「我告訴你鄒縣農夫告訴我的。日本兵宰了一頭母牛生吃它。農夫看到他們抓起母牛,倒掛在一根柱子上,切割它,每位軍人都用刺刀插入它的關節,切下一片肉來生吃,母牛痛苦號叫,軍人卻在旁邊大笑、大鬧、玩柔道,你想想農夫的心情怎樣。」
「我沒想到日本兵如此之壞。」博雅說,「日本人既以天皇為名,如果他們想征服中國,何以讓日本兵如此丟人現眼呢?日本軍隊確實比大家想像中還糟糕。因此本來我不敢確定說我們會贏,現在卻有信心了。這場戰爭結束後,我將去日本,好好研究這個國家。」
博雅停了停,他的煙斗已熄了火。老彭一直在注意傾聽,發覺他朋友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和強烈的話題不太相稱。
「你把人類的苦難說得太輕鬆了,博雅弟。聽你說似乎是你希望這些酷行和痛苦降臨在我們人民身上一樣。」
「我並不希望這些降臨在我們人民身上,我只是在敘述這場戰爭的特質,以及牽涉的因素。你承認吧,這是一場全民戰爭。」
老彭額上的皺紋加深了。「是的,嗯,一場全民戰爭。除非你到鄉下去看,你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這一場可怕的民族仇恨——不知將持續多久!我想經過五十年我們的人民也難忘懷他們所看到的,以及他們所經歷的。這對日本人十分不利,你知道嗎?我們的人民對這些跨海而來的鄰人將予很低的評價。同時別忘了:仇恨也許可以忘卻,鄙視則否。一旦你對敵人失去敬意,就永遠不再復存。裘老太太是對的,一個民族若瞧不起某征服者,你不可能征服他們。」
「日本人必須要瞭解這點,」博雅說,「歸根究底,他們之所以對皇軍榮譽那樣敏感,堅持老百姓要向哨兵行禮,來恢復他們的自尊心,就是這個道理。」
「但是對你的戰略而言呢?」
「剛才我只說了一半——我們的同胞必須能夠擔負起來,這點我敢確定,不能確定的是另一半。如我所說,這是一場獨特的戰爭,歷史上不可能再給我們第二個例子。假如日本人征服海岸,我們的人民移居內地,只留下一片焦土;假如我們願意燒燬自己的城市,千百萬人民願意放棄或離開家園;假如我們的士氣沒有崩潰,軍人不畏日軍,人民團結奮戰到底,成功還是取決幾個因素。日本人封鎖海岸線,試圖侵入大陸,結果愈陷愈深。我們有整個大陸足供退守;我們有土地,這就表示我們有時間。我們必須犧牲部分土地,以贏取時間戰鬥。我們必須利用土地、人數的天然優勢,擬訂拖延抵抗的策略,否則我們就失敗了。我們的海岸和長江,整個長江盆地,都很容易受害,但是其他的疆土卻多山艱險。為了使敵人蒙致最重損失,設法延緩他們的攻勢,我們必須保留主力,補充精良的新兵。但是既然我們要抗戰下去——我們唯一的希望是形成長期戰爭——我們必須在內陸建立一個完整的國家。這就表示我們同一時間內必須做兩件事。我們一面抵抗侵略者,一面開拓內地,組織一個抗戰物質基地。過去可曾有過如此的戰爭嗎?想想有多少事必須做的,要開路、挖河,延伸通訊,新工業中心的設立;訓練新兵,組織人民,學校和學府的遷移內陸,防止傳染病;同時,在淪陷區附近留下游擊隊和正規軍以騷擾敵軍,不讓他們鞏固利益。敵人在佔領區內也必須繼續他們的強盜般行徑,就像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們的將領必須不叛國,唯有靠堅強勇敢的領導維持高旺的士氣,這一切才有可能——如果人民稍有存疑,如果他們認為他們的領袖不會貫徹始終,或者動搖了決心,他們就不願意犧牲一切,只有如此中國才能打贏。我們的人民必須非常好,非常好,而日本兵要很壞,很壞,然後這些才可能發生。如果我們能全部做到,那將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奇跡。」
「博雅,跟我來。」老彭說。「我們能一起做點事,這地方把你憋住了,你從未曾去過內地。你是個很好的戰略家,但是光說又有何用?那邊的一切又不同了,你會覺得更好些。旅行,看看人民,做點事,我需要你相伴。說來真傻,」老彭繼續說,「過去我們經常飲酒哭泣,以後我們晚上相聚共飲,但是不再哭了如何?」
「我一直在考慮。」博雅緩慢地說。
「我知道你的困難所在。你太有錢——你和你的太太以及生活方式。」
「問題不在這兒。」
「你腳上的那雙皮鞋就可以拯救兩個孤兒的性命——我是說命呢。把你太太帶來,她看來像是個堅強的人,又是大學畢業生,我將從事的工作需要這一類的女人。」
「你誤解我了,」博雅說,「我和你一樣無拘無束,我也許會參加你的工作,但是至於我太太,根本沒任何可能。她太有錢了,不是我。我甚至不能和她討論這件事。我一直獨自想這些問題,都快想出病來。」
「怎麼回事呢?
「婚姻是件怪事情。我想要娶一個美麗的軀體,我娶到了。她在學校是籃球隊員——大腿很美,全身都很不錯。嗯,婚姻改變了她,也許是我改變了她,但是一切都過去了。我知道我會對她冷酷,但是我也沒法子,你知道我並非一個理想丈夫。她知道這點。現在,又有了梅玲。」
「梅玲是誰?」
「她是我舅媽羅娜的朋友,過去三個星期來她一直住在我家。她想去上海,但是沒人陪她去,她由我們照顧。也可以說是由我照顧,我太太大概也起了疑心。」
「喔,我明白了。年輕人的煩惱。」
「我想最近這幾天我戀愛了。她真美,以至於我不敢相信我的感官……這種幻覺和她的神秘——對她我幾乎一無所知——有時候叫我害怕,我對我自己說:『她不是真有其人。』等我看她,她又是如此真實。有時候她很單純,孩子氣,有時候又很世故,很深沉。她的眼睛看來悲傷,但是她的嘴唇充滿喜氣,我喜歡她的悲傷和喜悅,我沒法想,只是在她面前感到快活。如果這就是愛,那麼我戀愛了。」
老彭用深深關懷的眼光看著朋友:「你要帶她去上海?」
「我也許會這麼做。我太太想回上海娘家去,一直要我帶她回去,梅玲也可以跟我們走。別笑,我送太太回到娘家,我就自由了。」
「你不是遺棄她吧?」
「也許就是這樣。有時候我怪自己,我們也曾度過一段快樂時光。當我接受戒除海洛因治療時,她對我真好。但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曾對她說過些粗話,她一定傷心死了。但那是在一年前,從此以後我就看到她自己尋樂、宴客,享受她該死的財富——我的財富。」
「你認為這樣不對嗎?」
「我的老天爺,她對財富有多自滿!她舉行大型宴會,請她所有的朋友們——一切都為了炫耀——她也不和她們交談,只是沾沾自喜地露出蠢笑,看客人交談。我告訴你,她真蠢,蠢得連社交都不會。過去她喜歡運動,但是現在為了留指甲而放棄了。除了宴會、閒聊和大堆煩人的珠寶,她對啥都不感興趣。我能和她談什麼呢?你決不會娶到像這樣一種受過教育的女孩。」他強調「受過教育」的字眼時,顯得很輕蔑,「結婚究竟所為何來呢?給予或取得,是不是呢?以前大家庭的婚姻有個目的,就是生子奉親。或者如果你娶了親,她會盡力來取悅你,得到一些回報。姬妾總是盡力侍候你,給你快樂。不管怎樣她總不會採取妻子的態度,是不是因為她有一張結婚證書,她就全然享用你的一切而不必有所回報。太太受到的保護太多,她太肯定自己了,這就是她的問題所在。」
「這些也許都是事實,也許她很笨,但是一個貧家女嫁入你們豪富之門,難免會有些眼花繚亂,也別怪她。」
「貧家女是不該嫁入豪富之門的,她消受不了。」博雅露出痛苦的表情。
「唉,作為你的朋友,我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你的太太可能是塊瑰寶,也可能是垃圾。我和她僅有一面之緣。但是梅玲又如何呢?你打算如何對她?」
「哦,梅玲,我拿不定主意。」
「你有什麼困難?」
「也許這是我自己的想像。她是羅娜的朋友,羅娜邀她來我們家住,她從不提她家裡的事,也許羅娜有意要她嫁給我。你知道羅娜。」
「你該不是說你舅媽故意和你太太作對?」
「她若有意,我也不意外。」
「會不會因為你很有錢而太多疑了?」
「也許我是。但她嬌小迷人,像南國佳麗。你知道,有時候她看起來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噢,我真不知如何來形容她。」
「你真認為你能繼續研究戰略,同時又和女人廝混?」
「如果她屬於這個類型,就可以。不過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甚至還沒向她求愛哪。我帶她們倆去上海,我有事和上海的阿非叔叔商量。如果萬事皆順,我會加入你的行列。你能否陪我到上海?」
「我恐怕不能,我要沿著戰線走。」
博雅看看表,起身要走。如果他待過了十點後,他就回不了家了。他站在門邊,老彭用手拍在他肩上問道:「梅玲長得什麼模樣?」
「你是指什麼?」
「我是指她屬於哪一類型?你說很嬌小?」
「嗯。」博雅回答,很意外地,「像只在手上餵養的小鳥。」
「那就有所意義了,再多形容些。」
「我能說什麼呢?她總是笑得很甜,習慣咬指甲。」
「喔,」老彭說,停了半聲,似乎他試圖勾繪出未謀面的女子的容貌來,「除非你發現自己對她有反感,否則你得看重她。」
「你是面相家?」
「不,只不過善解人心而已。」
「但你沒看過她呀。」
「你所說的就夠了,她也許會改變你的命運。我已經瞭解你,因此我想我也認識二分之一個梅玲,所以你將要做的我也清楚了四分之三。」
「你想不想見見她,看看她?我需要你的忠告。」
「那倒不必。只要告訴我她的聲音像什麼?」
「像流水般汩汩。」
老彭敏感地向上望,彷彿得到某些意義。
「她耳朵下面有顆紅痣。」博雅想了又想又補充說。
老彭對所聽到的這些增述並不感到如何,他僅說:「喔,你得看重她。你永遠不明白一個女人有多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