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第二個太陽

正文 第十九章 英雄奏鳴曲 文 / 劉白羽

    一

    武漢真正成為一個大火爐了。在秦震的感覺上,他回到武漢和離開武漢時完全不同。那時從江面上偶爾還吹來一陣清風,而現在,強烈的陽光投射到江面上,像蒸騰起濛濛濃霧,是半透明的,但是火辣辣的。天在下火啊!整個武漢好像都在燃燒。秦震仍然住在洞庭街原來住過的那套房間,儘管打開所有門窗,但室內的空氣好像烤乾了,仍令人感到呼吸困難。他摸摸牆壁、傢俱,都燙手,連水龍頭裡放出來的水也是溫吞的,風扇吹的風也毫無涼意。秦震仰起脖頸連喝了幾杯涼開水,而後脫掉外衣,打著赤膊,嗒然坐在令人不舒服的籐椅上。從離開前線,他覺得一切都不如意,現在,自己像個火人,從裡到外都被煎烤著、焚燒著,最難令人忍受的是連一滴汗水也沒有,莫非連最後一點水分也耗乾了?過去的武漢是這樣嗎?不是,現在,難道是天時發生了變化,難道是自己老了,缺乏足夠的適應能力了?怎麼剛一回到後方,就想到「老」字,這對於四十幾歲的人來說,實在非常好笑。窗上送進來一陣陣航笛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走到通陽台的門口,兩眼漸漸明亮起來。江上有那麼多船隻,交織穿梭,頻繁往來。有黑色的輪渡船,有淺灰色的遠航貨輪,有深藍色的客輪,還有一隻紅色的小型海關交通艇,忙忙碌碌在船隻之間急駛。這些船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地鳴著汽笛,有的像男低音那樣深沉,有的像女高音那樣嘹亮,各種各樣,紛繁複雜,組成了一曲長江大合唱。這可是他離開武漢時所沒有的,它說明這個經濟大動脈活躍了,繁盛了。「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舳」,真有這樣一種非凡氣魄呢!這些船隻在灼眼的陽光下競爭著,忙碌著,難道他們不覺得熱、忘記了熱嗎?

    秦震急於想瞭解這次究竟是個什麼調動,派黃參謀到司令部去詢問報到的事,得到的回答是讓他直接向政治部姚錫銘姚副主任報到。他親自撥了電話,接電話的秘書笑吟吟地謙遜地說:姚主任正在參加一個會議,等姚主任約了時間,他立即通知秦震。秦震追問了一句:

    「這樣急如星火地調我回來是為什麼?」

    對方笑而不答,只是說:「秦副司令!我想下午姚主任不會約請您,您也得休息一下呀!」

    「好吧,再見!」

    他放下電話,焦慮地皺著眉頭:「這個青年人嘴好緊,沒透露一點風聲,還笑吟吟的,笑什麼?笑我急麼,這個青年人!休息!休息!我跑到你這火爐裡來休息?咳!」想也想不出個什麼道理,還是睡上一覺,這日子總得打發呀!於是,他鋪了一領竹蓆在地板上。本來,由湘西經鄂西然後穿雲夢澤的長途跋涉,使他疲憊勞碌,使他很想睡眠。可是由於任務不明,形勢莫測,他躺下來,又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就這樣苦苦折騰了一個下午。

    夜幕雖已降臨,氣溫卻未降低。不過憑樓遠眺,一望無際的燈火,就像天上那虛無飄渺的銀河傾瀉人間,億萬點金沙銀沙閃爍發光,特別令人神往的還是長江。黑黝黝江面上搖曳著黃的、白的、紅的、綠的燈影,悠然浮蕩,令人迷醉。秦震洗了個澡,扇著芭蕉扇,不去開燈,一任長江船艇閃射來的、馬路上汽車閃射來的各色霓虹般的燈光通過窗口在屋頂天花板上挪移閃爍。

    正在這時,他聽到叩門聲,他隨即應了聲:

    「請進!」

    進來的是姚錫銘的秘書,他說:

    「姚主任請您過去。」

    「他的病怎麼樣喲?」

    「好了,不過醫生叮囑不要疲勞,可他從一下床就沒休息過……」

    秦震一身整潔,嶄新的軍衣,珵亮的皮鞋,跟著秘書走了不太遠的一段路,走進那座洋房的樓下客廳。這客廳裡擺的是一色籐沙發,屋頂下長翼的電風扇在無聲地旋轉,上面的大吊燈沒開,只亮著幾隻壁燈,使屋裡的光線顯得幽暗柔和。秦震正在端詳,聽到從樓梯上傳下來一陣輕捷、緊促的腳步響,轉過頭一看,姚錫銘已經瀟灑自如地走進來,他一坐下就說:

    「你應該先歇一歇嘛!」

    「不知這調令是怎麼回事,心裡不落底呀!」

    「還是個毛猴子脾氣,閒不得!閒不得!」

    姚錫銘長滿胡茬的臉上透出粲然一笑,兩條濃眉一挑,投過一瞥親切的眼光,而後鄭重說道:

    「兩次心絞痛,這對你可是個警告!」

    秦震的心怦怦跳起來,他暗暗思忖:糟了,是這個隱瞞不過的事,給自己帶來了麻煩,說不定軍旅生涯從此告一終結!不過,他還是鎮定了自己,他說:

    「你的病比我的重,可是你……」

    「我那算什麼!老毛病,躺幾天,一退燒就過去了。」

    秦震聽人講,姚錫銘由於長期坐牢,得了肺結核,據說肺上很有幾個空洞,一犯病免不了咯幾口血。姚錫銘為了避免糾纏,卻果決地單刀直入,說出使秦震灰心喪氣的一個消息:

    「中央通知你到北京開會。」

    「這個時候,離開前線?」

    「這事很重要,召開政治協商會議,成立新中國。」

    秦震苦惱地央求:「領導上能不能考慮換個人,我這人,軍事上能蹦躂兩下子,政治上可不在行。」他的臉一下蒼白起來。從前線回來的路上,他做過各種設想:是不是把他從西線又調回東線,是不是調到其他野戰軍去,或者是讓他去執行一項特殊的戰鬥任務?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一著——立刻離開前線!他馬上表現出非常執拗、實難從命的神氣。

    剛一開頭就談崩了。

    姚錫銘從籐椅上站起來,在地板上緩緩地踱來踱去。他的臉上像風雲變幻、閃爍不定。他把兩臂抱在胸前,站到秦震面前,嚴肅地看了他一陣,問他:

    「你想過沒有,你是什麼人?」

    這一下把秦震問愣住了,他脫口而出:

    「我是一個軍人……」

    「不,你首先是個革命家。如果說戰爭是政治的繼續,反過來說,政治又何嘗不是戰爭的繼續?這些天,我聽見不少人說你說的這種話,還有人說的比你玄乎,仗打完了我要失業了,好像我們只是戰爭機器,只是木偶,沒有頭腦,沒有意識,沒有理想。不行,那樣不行。打來打去把人打糊塗了,忘了我們為什麼而打了。我們進行世界上最漫長的革命戰爭,我們犧牲了那麼多好同志,就拿秋白來說吧!魯迅的戰友,他不是高唱『國際歌』而從容就義了嗎?我倒要問問你,他們臨終那一剎那想的是什麼?想的就是有一天在這災難的大地上建立新中國!……」

    姚錫銘由激動而轉入深沉的思索,他坐下來很久沒說話。

    秦震內心感到巨大的震動,他後悔把話說得太絕對了,很想緩和一下。他想起剛才姚錫銘提魯迅,想起他離開武漢時他到姚錫銘這兒來看見他正在病床上讀《魯迅全集》,就搭訕地問:

    「《魯迅全集》讀完了吧?」

    一說起魯迅,姚錫銘就興致勃勃了:「讀完了,讀完了,這不把我的病治好了嗎?」

    秦震知道姚錫銘也記起那次的談話,隨即相視而笑,打破沉悶。

    「勝利!勝利,是一個什麼含意?我最近常常想這麼一個問題,我們中華民族本來是偉大的、光輝的,可是這麼多年以來她蒙受了恥辱和災難,——可是,我們的文明,我們的倫理,我們的道德,都沒有了嗎?不,就拿魯迅來說,他所以偉大,就因為他代表了民族的高尚美德。他面對屠刀,毫沒有奴顏媚骨,他生發著中華的魂魄、革命的志氣。我們用血染紅了這片大地,就為了讓它向世界放出更加強大的光芒。我們義無返顧,勇敢前進,就為了跨過這道門檻。可是,到了門檻前,我們的同志怎麼能望而卻步了呢?」

    這一席話把秦震的思想一下提到一個新的高度。是的,這麼多年在血裡火裡滾來滾去,倒漸漸淡忘了終極目的,他不免赧然;不過,他不忍心把自己同前線隔開,他覺得姚錫銘不完全理解他的希求,他的願望,他的抱負。難道掃淨最後一片國土、殲滅最後一個敵人,這不同樣是為了共產主義理想嗎?

    姚錫銘心裡也在暗暗思慮,他為秦震所動,他知道像他這樣半生戎馬的人,在這種時候如果離開前線,就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種普通戰士的敦樸,也是我們一個高級指揮員的美德,他們為革命捐獻了一切,可他們總覺對革命沒有給予什麼。姚錫銘笑著、望著他,他一眼看透他的心底。他不但不想責備他,而是同情他。要是他能揮一揮手說:「你回前線去吧!」對秦震來說,這該是多麼大的恩惠。可是不行,他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兩個人沉默了一陣,秦震說:

    「姚主任,能不能讓我再考慮一下?」

    「也好。思想上想不通,任務就執行不好。決定千秋萬代的國家大計,可不是讓你到那裡湊數兒的。你要不通,那也沒法,我只好再說服你!」

    秦震舉眼望著姚錫銘,立刻想起「肝膽照人」四個字。他更進一層領會了,這不但外形而且內心也像魯迅的人,如同烈火,燃燒得那樣無我無私,純潔明淨。秦震覺得這火在吸引他,使他情願投身進去。他想到姚錫銘多病的身軀,便立刻起來告辭,誰知姚錫銘卻執意留他吃飯。「姚主任!你太累了,我還是……」「這是我們的老傳統嘛!前線回來的人連一餐便飯也不留,我這個當主任的也太吝嗇了。」一張小桌,二人對面而坐。飯菜很簡樸,只是幾盤青菜、豆腐,有一尾清蒸魚,像是臨時加的,倒是兩碟小菜,一個是豆豉炒苦瓜,一個是油炸紅辣椒,立刻引起秦震強烈的食慾。姚錫銘自己不飲酒,卻斟了一杯白蘭地,一定要秦震喝。姚錫銘變得那樣談笑風生,揮灑自如。他說到揚子江發電,說經濟,說文化,說科學,說整個民族的知識結構將要發生巨大變化,那時中國將立於世界先進之林。從這一席閒談中,秦震覺得姚錫銘整個心都朝向著一個方向,他注目的似乎不在目前,而是未來。這給秦震留下生動、深刻的印象。

    秦震出來,一面走一面思索。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他才猛醒過來,發現走過了頭。他笑了一下,折轉身走回寓處。

    暴風雨前的徵兆,燠悶難當,氣壓很低。

    他沒有打開電燈,他藉著窗外投進來朦朧的光影,放滿一浴盆冷水,他浸泡在裡面,默默不動,但思緒卻像電閃雷鳴一樣,在他內心裡跳躍翻騰。是的,就像白晝同黑夜那樣截然分明,這個門檻內外區分著兩個不同的世界,前面是和平,後面是戰爭;前面是幸福,後面是災難;前面是光明,後面是黑暗,不過,他又覺得兩者之間有一線相通的脈絡——那就是還要繼續奮鬥!……我現在應該清醒地跨過這個門檻。跨過之後,我還是櫛風沐雨,披荊斬棘,……是的,生活的方式可以不同,但人生的道路一樣,我們將繼續戰鬥,不過從一條戰線轉到另一條戰線,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呀!一個革命的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啊!……想著、想著,他的心情漸漸開朗,他潑刺一聲從澡盆中一躍而出,圍了一條大浴巾,就給姚錫銘打電話:

    那邊傳來笑吟吟的聲音:

    「怎麼樣,想通了吧?」

    「我要履行我的職責。」

    「現在我告訴你!是中央點了你的名,不過我不想一見面就拿中央決定來壓你。」接著電話筒裡響起愉快的聲音,「好啊!秦震同志,為了不計其數的生者和死者,你履行你的神聖職責吧!」

    二

    北京九月,殘暑未盡,但不時有一陣清風送爽,預示著一個金秋的到來。秦震他們被從北京車站送到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六國飯店和北京飯店是老北京僅有的兩個西式高級賓館。從前這裡除了白衣侍者,是很少有中國人出入的,它們可以不折不扣地說是中國大地上的一小塊外國領土。而現在,當秦震走進玻璃大門,緩步登上鋪了紅氈毯的台階,覺得從穹頂上垂下來的巨大吊燈是那樣燦爛奪目。他們向南走過鋪著紅地毯,鑲嵌著木板護壁的長廊,長廊裡亮著一串十分好看的壁燈。不久之前在茫茫黑夜裡露宿草坪的秦震,目睹這豪華陳設,頗不習慣。但轉念一想,又笑將起來。因為這一切都屬於我們的了,就像那草坪夜晚紅濛濛的月光屬於我們一樣。更何況,現在這裡所有一切,都屬於古老而又年青的、正在噴發出歡樂氣氛的北京的一部分呢?使秦震特別滿意的是,分配給他的二樓那個房間,窗外不是繁華鬧市而是古老城牆,城牆外面不斷有火車發出隆隆震耳的聲音,奔馳而過。他覺得正是這火車保持著他同遙遠南方的一線聯繫,彷彿他可以憑借它們把他的心意帶向前方,又由它們把前方的心意帶回來。這一間堂皇而又幽雅的房間好像也在親切地向遠方表示好意,一切都樸實、舒適、安寧。從那漿洗得雪白的亞麻桌布上、床單上,散發出清涼氣息。北京,一九四九年的北京是多麼可愛呀!它像剛從黑暗沉沉的噩夢中醒來,但還沒有來得及改換一下裝束。不要說後代人簡直無法設想當年北京是怎樣一副姿態,就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也由於已經習慣於今天的大廈摩天、汽車如雲,漸漸淡忘了過去北京的模樣。但一九四九年的北京卻以無可比擬,無法代替的重大歷史意義永存人們心中。它像一顆璀璨瑰麗的星懸在天穹之上,是永遠無法磨滅、熠熠閃光的。當時,天安門廣場不像現在這樣廣闊、宏偉,但它有它若干世紀來形成的莊嚴、美麗。那時金水河的橋前,在天安門黃琉璃瓦和紅城牆襯映下,有兩座晶瑩潔白的漢白玉華表,那是古老民族精靈的象徵。雕塑的盤龍生動活潑、神采奕奕地飛向頂端一片白雲,令人有上接雲天,飄飄欲仙之感。東西各有一座紅牆金頂、各有三座拱門的建築,它們很有凱旋門的氣勢,廣場的南端,巍立著前門和灰色的箭樓。這樣從四面環抱著中間一片黑色古老石塊砌成的廣場。以廣場為中心,全城四角熱鬧市街路口各立著一座牌樓,精雕細琢,彩錦藻繪,五色繽紛,動人眼目。不過你仔細看一下,無數小巷人家屋上都長滿青草,許多街道部成了水瀦泥塘,處處蒼顏皓髮,衰草斜陽,呈現出一個舊世紀的衰微破落景象。然而這時,這裡已經發生一場劇變,正從廢墟上萌發出一個生機勃勃、意氣洋洋的新世界。你從微風中可以聞到從北海吹來的蓮藕的淡雅清香,不,也許是從城外吹來的熟透的莊稼的氣味。總之,像秦震這樣剛從血火中來的人,更容易敏感地嗅到這樣一派清新的、黎明的氣息。

    秦震一九四六年參加北平調處執行部工作時在這兒住過。

    解放之後,又在這兒度過溫馨難忘的一段時間。

    他走了,又來了,這兒已經發生的巨變,使他感到回家的安寧、泰然,他躺到床上聽著那火車的隆隆車輪聲。他閉上眼,他要真正彌補戰後必有的酣然大睡(在常德、在武漢,由於心事重重都沒有做到,而現在可以做到了)。警衛員小陳瞭解這一點,連吃晚飯也沒喚醒他,只在桌上給他留了一份飯菜。他不知什麼時候醒來了,穿著睡衣胡亂吃了一頓,然後納頭又睡,——他像飢餓的嬰兒需要乳汁,像久病的患者需要營養,營養他的乳汁就是安心寧神的睡眠,這也許是他兩次心絞痛之後,恢復健康的自然法則。

    果然,當他第一次步入懷仁堂,人們都發現秦震精力充沛,神采煥發,好像一下年輕了十年。秦震覺得每一個人都滿臉喜氣,擠來擠去,熙熙攘攘。可他卻還懷著一樁心事。當他從政治協商會議代表名單上看到梁曙光的母親梁媽媽的名字時,他心情萬分激動,他要立即跑去見她一面。進入懷仁堂後,他立即央求大會的一個工作人員:

    「你能不能帶我見一見華中區的代表梁清秀?」http://www.VNKO.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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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見梁媽媽,跟我來。」

    懷仁堂正面是座裝飾一新的講台,與講台相對的兩進大殿,兩面走廊廂房,一色大玻璃。這中間有個長方形的大院落,上面覆蓋著棚頂,這裡排滿一排排長桌座椅,就是政治協商會議的會場。這懷仁堂雕樑畫柱,色繪斑斕,極為富麗堂皇。其中雖然燈光閃爍,卻十分涼爽宜人,特別是作為休息室的正廳與兩廂房,都擺滿了鮮花瑞草,一片清香。那工作人員領秦震順著走廊繞過正廳,走出後門,來到一片碧綠濃蔭的大花園,先迎面聞到陣陣桂花的甜香。而後,在一株大丹桂樹下,一隻蒙了白布的小圓桌旁,周圍幾把籐椅上坐滿了人。就在這裡,秦震看到一位身子骨纖細挺拔,滿頭銀髮婆娑、面孔清秀、目光善良慈愛的老媽媽。秦震連忙搶步走上去,老人家立刻對他投射來兩道慈母對兒子的親愛的目光。秦震肅然敬立自報名姓:

    「梁媽媽!我是秦震。」

    老人家一時不清楚來人是誰,只看著、笑著,不知說什麼好。

    那位工作人員提高聲音說道:

    「這是秦震,秦副司令!」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派嚴素嚴醫生的秦司令呀!」

    「我是曙光的戰友……」

    「看你說的,他是你的部下。可我得問你嚴素那孩子現在在哪裡?她可是又開朗又聰明的好閨女!」

    「嚴素是個好青年,她跟曙光一道負過傷,一道住過醫院。」

    「哦,哦,原來是這樣!好,那就好,我喜愛這孩子!」

    秦震挨緊梁媽媽坐下,梁媽媽拉著他的手撫摸著。秦震異常高興,他想到:中國的母親是多麼感人呀!她們有一顆巨大的愛人之心,儘管自己歷盡風霜,久經折磨,但她把對丈夫、對兒女之愛奉獻給整個人間,像陽光普照,暖徹人心。在她眼中,嚴素、秦震跟梁曙光一樣都像自己親骨肉一樣親。

    「我剛從前線來,曙光很好!」

    「咳!說起來也可憐,從小無依無靠,孤苦伶仃,……」

    說著眼角上漲滿淚水。

    秦震也不禁一陣傷情。

    「你瞧,我是怎麼了!」她用手搵去面頰上的淚痕,笑了一下:

    「這孩子是個強脾氣,現在不知改了沒有,你得好好管教。」

    秦震想,人活百歲,在媽媽眼裡總還是孩子,於是他莞爾一笑說:

    「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委員啊!」

    話說到此處,聽見開會的鈴聲。

    「梁媽媽!我要去看你老人家。」

    「那可不敢當,孩子,咱們不天天在這兒見面嗎?」

    秦震異常高興,又有點忐忑不安,他本來想向梁媽媽表示一下敬意,這老人坐過牢,受過刑呀!可是,誰知一見面就親熱交談起來,竟覺得說那些話不搭調了,當他隨著人流湧向會場時,他腦際一掠而過,他從這個老人家更感到這會議的隆重意義了,就是這樣一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在決定國家命運啊!

    好像心中蕩過了一陣波瀾,秦震坐到自己坐位上,精力卻很久集中不起來,一片熱烈掌聲才把他猛然喚醒。凝目前視,兩眼亮了起來,啊!毛澤東!他容光煥發,邁著從容的步伐,正在走上講壇,無數聚光燈朝向他,無數眼睛朝向他,無數掌聲朝向他。但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似乎覺得:「這一切歡樂的表示,都不是為了我,是對我們大家,包括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呀!」掌聲像暴風驟雨,更加熾烈,人們看到陸續走上台的宋慶齡、劉少奇、周恩來、朱德、林伯渠、李濟深、張瀾、沈鈞儒、郭沫若、何香凝……當秦震看到周副主席時,他的心神震動了起來。北京飯店東廳的一瞥,南下列車上的急報,一個一個鏡頭在他頭腦中交疊出現。現在,他回來了,黛娜依然沒有下落,如果周副主席問到他,他該怎麼答覆呢?是的,周副主席!我沒有完成你給我的重要任務呀!……秦震的心情一陣黯然,一陣羞慚——於是他的心又馳向遙遠的南方,想到白潔在虎跳坪那陰暗的牆壁上傭指甲刻下的字跡。一剎那間,秦震的整個心神便轉而投到這歡笑喜悅的洪流中了。在這沸騰的、歡呼的人群中,好像白潔也站在這裡,她用清脆而堅定的聲音在說:「白潔不死,白潔不死」,……想至此處,秦震感到一陣頭暈、心疼。不覺之間,汗水竟濡濕了全身,他的手在微微戰抖了,他努力想集中精力,但怎樣也抑制不住自己。飄忽之間,像有一扇門打開,放進一道光亮。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是的,他自己還沒跨過門檻,當然,也許正在邁過,不過終究還沒有邁過……因為他的全副心身還在湘西,還在前線。而後,他發現一股熱潮從心的深處向眼上衝湧、沖湧。

    他迷茫中看到毛澤東站在裝了幾隻麥克風的講台後面,左手舉著講話稿,會場上一片凝然沉寂,只迴旋著他那響亮的聲音。

    這是多麼隆重、多麼莊嚴的時刻啊!歷史,不是一分鐘一分鐘,而是一秒鐘一秒鐘地在前進哪!是的,這裡每一秒鐘時刻都像金子一樣閃光。

    秦震的周圍都是軍隊代表。他急速地掠了一眼,他們很多人都是從前線回來的,可是他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聆聽,為什麼我不能呢?秦震惱怒地在責備自己。他突然透過人群看到梁媽媽,她坐在離他並不太遠的一個坐位上,這剛才還歡笑著、閃爍著慈祥光輝的人,現在哭得像一個淚人一樣,她哭得那樣坦然,一點也不掩飾,……突然之間,他聽到會場上一片輕輕的欷歔聲——這是出於悲痛?還是出於幸福?……人們在死亡邊沿上忍住了眼淚,而現在在勝利的邊沿,眼淚卻一下宣洩而出了。生活裡有過多少這樣偉大的時刻啊!與其說它是理智的時刻,不如說它是感情的時刻,中華民族的苦難太深重了,但無論在水裡火裡,民族道德的光輝,沒有沉淪,沒有撕裂,沒有斷碎,而是更加凝聚,凝聚成強大生命力。沒有它,衝不開這整座歷史的閘門,沒有它,衝不開每個人心上的閘門,而走到這輝煌的光亮裡來,讓眼淚在光亮中沖流激盪吧!歷史像莽莽長河永遠流動,似乎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尾,但是每一個浪花,每一點水滴,都是新的誕生、新的吶喊、新的開端。這一團像太陽一樣莊重燃燒的光亮啊,就是人類文明史上一個永照千秋的創造。不錯,這是創造,沒有這個創造就沒有後來的一切,無論它是正確的還是謬誤的,光明的還是黑暗的,歡樂的還是痛苦的……但新的長河從這兒開始流入新的渠道了。

    像一支雄渾博大、莊嚴華麗的交響樂在迴環激盪。不過,它不是音樂家製作的藝術品,它是我們民族、祖國所發出的心聲,這是自由之神在東方紅色曙光中的第一聲歌唱,它在珠穆朗瑪峰、崑崙山、黃河、長江以及茫茫無際的原野和森林上震出強烈的回音,樂曲迂迴曲折,起伏跌宕,逐步走向高潮。

    會議的最後一天終於來到了。

    為了這一天,秦震興奮得幾夜沒睡好,早晨用冷水洗了臉,他的精神特別爽朗,體質也顯得特別碩健。但是,一踏進會場,他變得格外的鎮定、肅穆。當選舉國家領導人這一議程到來時,會場洋溢著歡樂的洪流。他滿面笑容地朝會場上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望著,而他們也同樣喜氣洋洋地望著他,彷彿每個人心裡的喜悅,都自然地流露出來。這裡已經沒有單個的人,每個個體都是屬於洪流的一部分,在一起閃爍、蕩漾。當那粉紅色的選票發到手上,在他接過來的那一剎那,他突然覺得它像一塊千斤重的花崗岩石,要由他親手在上面鐫刻金字。懷仁堂裡的燈光大放光明,照耀得如同白晝,雕樑放彩,彩繪增輝,更顯得一派雍容華貴。一個白髮森森的老人,清瘦的面孔上閃著青春的光輝;一個戴著華麗小帽的青年婦-,她的臉龐像一朵玫瑰花一樣鮮艷。寂靜無聲,但會場上活動著、騰躍著一種聽不見,而又確確實實存在的聲音。那是大家的血水暢流,心臟搏跳,那是幾億人民的意志,逾過高山大川、艱難險阻,彙集到這裡來的聲音,人們在這裡為新中國大廈塑造一座金字塔形的尖頂。秦震收斂了心神,凝視著選票。當宣佈寫票時,他忽然覺得自己心房戰顫起來,他的手戰顫起來了,這是怎麼回事?他責備起自己來。可是,這莊嚴的時刻具有一種魔法般的壓力,是的,心情太莊重了,反而不能抑制自己。一瞬間,他聽到會場上響起種種聲音,正在寫選票的急速的沙沙聲,寫完選票的輕鬆的喘息聲,這是多麼奇妙而又譎密的聲音呀,它滿載柔情,輕傳快意,它在催促秦震。就在這時,秦震的老花鏡片上蒙上了一層水霧,他趕緊掏出手絹擦了擦,握著筆寫自己的選票。等他寫完時,會場上已有了嚓嚓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看見毛澤東正走向紅色油漆的票箱。這時弧光燈閃電般交織,照相機發出軋軋聲響。毛澤東投了一下沒投進去,可能選票折疊得太鬆了,於是他又用力折了一次,而後投進票箱。他像一個孩子終於完成了應該完成的課業而露出天真的笑臉,他擺著兩隻手臂,移動他寬厚堅實的後背,向休息室緩緩走去。秦震排在部隊代表團行列裡面,部隊代表在會場中心靠左那一半,他們繞到前面,走向水銀燈光照得最亮的那個投票箱。投罷票的人散在會場各處,走路聲、說話聲,立時震起一陣嘈雜的轟響。

    這時麥克風響起來:

    「請各位代表到天安門去!……」

    秦震沒聽清楚後面的話。但見人群忽然分成兩股,一股順著東面走廊,一股順著西面走廊,向懷仁堂門外湧去。這時夕陽像胭脂一樣染紅懷仁堂大門以及從門裡湧出的人群,秦震向西面那個青銅獅子看了一眼,那獅子在夕照中笑態可掬,像正翩然起舞。他記得他乘坐的那輛轎車就停在西面青銅獅子旁邊,他走去,竟是到達那裡的第一個人,緊跟著同車的人都來了。懷仁堂大門外,黑壓壓一片都是汽車,要把這些車順當地開出,得有一番精心的指揮。交通警喊叫著,做著手勢,把龐雜的車群領入一條航道。當秦震乘坐的車開出中南海西門,夕陽忽然淹沒在幾片紫色濃雲後面去了。車燈放亮了,一輛跟一輛小汽車順著長安街向東駛去,一長串紅色尾燈,形成一條委曲宛轉、緩緩移動的紅色虛線。

    沒有次序,沒有排列,誰先下車誰就向天安門大街與南箭樓之間那塊廣場走去。這廣場東西兩面各立著一排刺梅,每當春天,金黃的嫩蕊,淡淡的芳香,頗為雅致。而現在在暮靄中,那兩排樹行,只是一垛黝黝暗影。秦震到得不算遲,不過前面已經擠了一層人圈,他只好站在後面,他的後面又不斷有人群湧來,於是他就躋身人叢之中了,他只能從人縫中看到廣場中心的情景。這時天已黑了下來。他忽然聽到周恩來用響亮而又低沉的聲音宣佈人民英雄紀念碑奠基典禮開始,廣場上的空氣一下突然沉靜下來,沉靜得連每一個人心跳的聲音都能聽到。彷彿有憂傷悱惻的哀樂聲雲霧一樣瀰漫開來,籠罩在這一片廣場之上。人們深深沉浸在莊嚴懷念之中。秦震為了永遠牢記住人類歷史長河中只有一次的時刻,他看了看天空,天上一片濃黑,只有西方上空還懸著一小片晚霞,像殷紅的鮮血,非常醒目,十分動人。

    毛澤東走向擴音器前宣讀碑文:

    $R%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R%

    秦震覺得西方天空那一小片殷紅,就是千百年來犧牲者的血凝聚起來的。在這莊嚴的一刻,他們正從九霄之上,以慰藉的心情穆然凝注著人間,人間此處正掀開莊重的一幕。

    安息吧!

    是的,在這一刻之前,還不能說這句話。

    是的,在這一刻之後,說這話也就平淡無奇了。

    只有在這一刻,我們完成了偉大工程的創造、把千千萬萬死者的意願凝結在這國家大廈之中,而明天這個大廈就將矗天而立於地球之巔。在這一時刻,只有在這一時刻,我們可以告慰我們的英烈們的亡靈了。

    秦震突然聽到一片啜泣聲。

    他仰望長空,從那些閃閃爍爍的星辰中,

    他看見自己的父親,

    他看見自己的母親,

    天上人間,心心相照。

    他咬著嘴唇,抑住悲慟,但當他想起吳廷英,那個在搶渡之夜付出生命的人,他彷彿又看到他那巨大的身影,沉重的步伐,他從那兒向這兒走來。秦震的心胸敞開,他的熱淚奪眶而出,失聲痛哭了。

    他聽見鐵掀鏟土的聲音……

    過去,他聽到掩埋戰友時沉重的鏟土聲,

    而今,鏟土是為了建立一座聖潔的豐碑,

    當然這不只是使烈士安息的豐碑,

    還將是戰鬥的豐碑。

    因為它是幾千年亡靈的凝聚,也是民族靈魂的凝聚。只要在緊迫需要時,當革命、當國家勢如懸卵、危在旦夕的時候,它就會發出強大的嘯聲。從奠基起到現在三十六年過來的歷史證明這一點;如果萬一噩運復來,災劫重臨(不論它是內在的還是外來的),未來的歷史還將證明這一點。

    長長的車隊又行動起來,最後面的人還沒上車,最前面的人已經到了懷仁堂。

    懷仁堂,就像千百個太陽集中在這兒,華燈齊放,彩旗飄蕩,充滿了歡樂與幸福的氣氛。從黑濛濛的奠基廣場一下闖入明晃晃的亮光之中,秦震一下適應不過來,一個人要這樣快從悲痛轉為歡樂,可能嗎?可能的。人們整整齊齊坐滿會場,通過擴音器聆聽選舉的結果。啊!一個嬰兒誕生了,一朵鮮花開放了,一輪紅日昇上天空了,英雄交響樂雄偉而奔騰的旋律響起了。它宣告一個社會主義的新中國屹然立起,一條紅色激流衝破了黑暗沉沉的世界東方,熠熠光華,永耀萬邦。會場上歡聲雷動,一片沸騰,像暴風驟雨,像驚雷駭電,歡樂的樂曲以有力而顫抖的聲音達到沸騰的高點,一到達高點,樂聲就消失了,溶解了,變成了心靈的詠歎。這裡面包含著每個人的心靈,帶著血、帶著淚,參加進這大的交響樂。人們在這時也就忘記了自己,消失了自己,大家都站在那裡不肯離去,彷彿不願這光亮的一夜過早逝去。

    四

    有人說:悲痛時流的眼淚是苦澀的,歡樂時流的眼淚是甜蜜的。然而,在悲痛與歡樂緊緊糅和在一起、溶解在一起時流的眼淚,才是最深沉最可貴的。

    夜深人靜,回到六國飯店,秦震的心境就是如此。他順著長廊向自己房間走去的那段並不長的時間裡,他多麼想打一個電話給姚錫銘。

    我邁過了那個門檻,

    我邁過了那個門檻,

    在天安門廣場上人民英雄紀念碑奠基那一剎那,望著西天上那片血一般殷紅髮亮的紅光,我邁過了那個門檻……

    誰想,當他走到門前,他一下愣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

    他聽見從他屋裡傳出一個年輕女人和小孩子說笑的聲音!

    他像唯恐驚動什麼,輕悄悄推開了房門。

    哎呀!

    這是何等明亮、何等光輝的景象啊!

    在雪亮的燈光照射之下,

    一個是嚴素,

    一個是圓圓,

    而且,她們兩個都像天真爛漫的孩子,在地毯上打著滾在玩耍。

    秦震喜得一下撲了上去,喊著:

    「你們來了,你們來得好,來得是時候!」

    秦震奔過去,一把把圓圓抱起。這時,這一個臉蛋像蘋果一樣鮮紅的小女孩,在秦震心裡就如同一道神奇的光亮,一下把奠基廣場的悲慟與懷仁堂裡的歡呼,都照得通明。她像給他所經歷的這一天的一切一切作了一個總結,說明了它們的含意。她像一支樂曲已經完結,而忽然又升起一個光明聖潔的旋律。她使秦震感到至深至大的愛,他抱住的是一個新世紀的黎明。

    他抱住圓圓,轉身望著嚴素,關切地詢問: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你們怎麼來的?」

    嚴素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整理著自己蓬亂的髮絲和揉皺的衣衫。

    可是,秦震不等她回答,又問圓圓:

    「圓圓!你吃飯了嗎?」

    圓圓用稚嫩的聲音回答:

    「小陳叔叔領我們吃了飯。」

    是的,在圓圓眼裡,每一個穿著解放軍軍衣的人都是叔叔。

    吳廷英是叔叔,小陳是叔叔,當然,他秦震也是叔叔……

    於是那令人悲慟的一幕又浮現在秦震腦際:

    吳廷英躺在那裡,傷痕纍纍,血漬斑斑,兩眼緊閉,唇如銀紙。

    突然,「哇」的一聲嚎叫。

    正由於這聲音那樣嬌嫩,那樣稚弱,所以特別撕裂人心。小圓圓從鋪上跳下來,光著小腳丫,一撲撲到吳廷英身上,一種可怕的預感抓住小小的心靈,她哭著喊著:

    「叔叔!……叔叔!……」

    現在圓圓對秦震那樣親熱,她伸出兩隻小胳膊,摟住秦震的脖頸,又用兩隻小手摸著秦震的臉頰:

    「叔叔!……你哭了,你別哭!」

    「沒有……叔叔沒哭。」

    但,他那哽咽的聲音,使嚴素心裡一陣慌亂。她沒想到,一個久戰沙場的將軍在這樣一個年輕女人,一個幼小兒童面前,竟然如此激動。是的,她不知道秦震在這奠基典禮之夜的心境,她不知圓圓的到來引起秦震的情懷。不過她怕小孩家尋根究底,便上來撫著圓圓的小脊樑說:

    「這個不是叔叔,這個是伯伯。」

    小圓圓撒嬌地從秦震懷中溜到地上,跳著兩腳,拍著手喊叫:

    「伯伯!伯伯!」

    秦震莞爾一笑,連聲說道:

    「伯伯喜歡圓圓,伯伯喜歡圓圓。」

    秦震突然一下想起什麼,連忙對嚴素說:

    「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不容分說,他一把抱上圓圓就已旋風一樣旋出門外去了。

    嚴素不知怎麼回事,只在後面跟著跑。

    他們走下樓梯,走出飯店大門,秦震找到值班汽車,先把嚴素和圓圓推上去,而後自己上去,把車門「砰」地關閉,對司機說:

    「快一點!到第三招待所!」

    汽車便呼的一聲急馳而去了。

    嚴素不知秦震葫蘆裡裝的什麼藥,欲待問時卻被秦震那機智而又有點詭譎的眼光制止住了。

    夜靜更深,秋風蕭瑟。

    汽車風馳電掣般奔馳了一陣,把他們帶進一個燈光照耀得如同白晝的所在。秦震下得車來,在前面引路,嚴素拉了圓圓的小手在後面跟隨。穿過一個樹木蔥蘢、花影重重的花園,來到一列平房跟前。秦震徑直跨上台階朝一間房走去。

    秦震來時興致勃勃,至此腳步卻有點躊躇不安起來,因為究竟夜深了,許多房間都熄了燈光,人們怕已酣然入夢。等他來到他所尋找的那間房間,深顏色的窗帷上透出一線不甚明亮的燈光。他輕手輕腳,在門窗上輕輕敲了一下,等他聽到裡面應聲,立刻推開房門,自己把身子閃在一邊,轉回頭對嚴素說:

    「你看!是誰!」

    嚴素定睛看時,只見桌上亮著一盞檯燈,燈光之下,一個一頭銀髮的老人家,似乎正在燈下讀著什麼,見門開了驀地回過頭來。

    嚴素拋下秦震和圓圓,一陣風一樣撲了過去:

    「梁媽媽!梁媽媽!」

    梁媽媽轉過身來,一把摟住嚴素:

    「是素呀!好孩子,你怎麼來了?」然後微嗔地責備秦震:「你這當司令員的!……事先也不說一聲……」

    秦震說道:

    「我也是剛才回到住處才見到她們,這不連推帶搡地都送到你老人家這兒來了!還有個小的呢!」

    嚴素這時才想起圓圓,趕緊把圓圓抱給老人。

    「圓圓!這是奶奶,叫呀!叫奶奶!」

    圓圓有點怯生,把頭靠在嚴素臉上,緊緊偎在嚴素懷中,卻甜甜地叫了一聲:

    「奶——奶……」

    老人伸手摸著圓圓小臉蛋問:

    「這是誰家這麼俊的孩子?」

    嚴素使了個眼色,老人會意就沒再問。

    「坐下!都坐下說話!」

    梁媽媽讓秦震和嚴素坐在墨綠色布套的沙發上,她笑了一下:

    「人老了,——那軟沙發坐了不得勁,我還是坐這高處。」

    說著她坐在一隻紅本鏤花的高背椅上。

    「素!你是從前線來的人,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

    嚴素略一思索,說道:

    「梁政委他們都好。」

    「他們都好就好。」

    她們說話間,小圓圓把頭枕在嚴素大腿上睡熟了。

    這時秦震才把吳廷英救圓圓這事講了一遍。

    老人家聽得傷心,用手心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

    「梁媽媽!這個孤兒就歸我撫養了,我要把他養大成人,培養成材……」

    「孩子,你這樣做對,也給國家減輕一點負擔呀!」

    嚴素說:

    「可不是,董司令派人調查,這孩子沒親沒故,無人依托。再說地方上剛解放,事亂如麻,也顧不上關照,同意由部隊撫養,領導上就決定派我送來了。」

    秦震看了看表說:

    「梁媽媽,我就把嚴素和圓圓寄托在您這裡吧!」

    「這可好,我可有個說話的了,我讀文件逢到困難,素也可以幫幫我。」

    秦震就告辭出來,仰天一看,清秋露冷,星斗闌珊。他不覺深深打了一個呵欠,坐上車去。

    五

    一種英雄的自豪感浸透秦震的身心,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彷彿重新檢點了自己所走過的全部人生道路。他覺得他好像背負著整個民族的重托,曾經跌倒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而終於挺胸走向即將來臨的明天。他對自己的檢驗的結果並不滿意,但還算坦然自若。如果說,在這以前,他有過憂傷,有過悲愴,有過煩躁,有過廝鬥,而現在他的靈魂如此清澄,難道真像宗教徒所說的那樣,從聖水中沐浴而出?這是何等的聖潔,何等的聖潔!他關閉了屋頂的大燈,打開了床頭几上的綠燈。他一躺到床上就酣然入睡了,綠幽幽的光線射在他的臉上,那臉上有一抹嬰兒般甜蜜的、沉靜的微笑。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啊,不論怎樣說,這個紅彤彤新世界的開端,是今天。不是昨天,不是明天,而只有今天,今天,今天……」他心中不斷地重複著這一個令人陶醉的字句,走上了天安門城樓。那是一條沒有台階,磚頭縫裡冒出青草的微陡的坡路,當他將要向上走時,忽然看見一位白髮婆娑的老人,定睛看時,正是梁媽媽。他連忙搶過去攙扶她。她拿一隻削瘦顫悸的手扶住他的手,挪步向上走。她的眼角上細細的魚尾紋都喜得戰顫開來,像綻開一朵花那樣笑著,她親切地跟他說:「孩子!咱們沿著一股道走呀走呀,總算走到了今天……」是的,他心裡又響起那句話:「是今天,不是昨天,不是明天,而只有今天,今天,今天……」

    今天,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北京晴空萬里,爽朗宜人。秦震把梁媽媽扶到城樓大殿裡,去找個坐位坐下,立刻有一個女服務員捧來一杯香茶,秦震托付她照料老人,自己走到城樓前沿那排漢白玉欄杆那裡,這兒已經站滿人,後面又不斷往這兒擠。秦震向廣場一望,不覺一陣驚喜,只見旗影翩翻,萬頭攢動。這是人海,海上有蕩漾的波浪,飄逸的濤聲。這時,說話聲、走路聲、嗡嗡營營響成一片,就像戲劇啟幕之前,劇院裡常常有的喧聲。不過,這聲音,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慵懶、輕鬆,而又悅耳。倏然之間寂靜下來,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城樓上。啊,來了,他們來了。秦震原來站在人叢中間,人群忽然辟開一條路,這條路剛好在他前面。他看見毛澤東和宋慶齡似乎彼此謙讓,請對方先走,他們兩人低下頭在說一句什麼話,而後向前走去。他們一個個都精神飽滿,光彩煥發,而且,在那一瞬間,他們把光彩傳給了大家,傳給了城樓上以至廣場上的每一個人,好像在說:「多麼好呀!我們做了一件前人沒做過的事,而且做得多麼好呀!」秦震肅立著,朱德、劉少奇走過去,李濟深、張瀾走過去。他的心忽然怦怦跳動起來,他看見周恩來正輕鬆自如地笑著和人們點頭、招呼,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驀地落在秦震的臉上,向秦震點頭微笑——一股暖流緩緩地、輕柔地流過秦震的心田。領導人的行列加快了前進的速度,秦震只來得及注目而視,劉伯承、彭德懷、賀龍和陳毅在微笑地說著什麼走過來了。他們都在漢白玉欄杆跟前,面朝著廣場站立下來。

    太陽灑著有如淡紅色細細薄霧般的光線,照明了天安門上、天安門下的每個人的臉。當國家領導人出現在天安門上的時候,廣闊大海般的人群中曾發出了一陣快樂的騷動。人們指點著、談論著,但籠罩廣場的莊嚴氣氛,使這一陣輕輕的喧嘩很快平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人們只見到城堞上、廣場上無數面紅旗,給微風吹得波波拂動,像是發自地心和天穹的喜悅的微吟。

    下午三點,慶祝大會開始了。從天安門下的金水橋一直到南面的箭樓,東面西面那各有三座拱門的紅牆黃瓦的建築中間,方方正正,密密扎扎地排滿人群。人群那樣嚴整、肅穆,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品味著自己一生中這一珍貴時刻。在萬人矚目之下,毛澤東親手升起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面五星紅旗,這面五星紅旗冉冉上升,鮮紅、燦爛、輝煌,五星紅旗像一束火焰隨風飄蕩,它在上升,全世界所有的苦難的與崇高的靈魂都在隨著它上升,像太陽一下迸發出火熱通紅的生命之光,倏地把劃時代的一頁歷書掀了開來,從此改變了人類的行程。《義勇軍進行曲》從無數播音喇叭筒裡,發出雄壯、明快、充滿激情的聲音,翻江倒海,旋捲沸騰。它使人想到我們從奴隸深淵中決然走來的時刻,「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千秋萬代,激勵前進。而後,威嚴的禮炮聲,震撼得大地隆隆轟響。

    在全部過程中,秦震都以一個老軍人姿態端莊肅立,浸透他身心的那種英雄的自豪感已經消失了,更高的一種東西,從整個中國的人民心中升起的一種博大宏偉的精神,像晨曦,像曙光,帶著希望,帶著力量,充滿秦震的胸懷。

    整個中國的大地和天空閃現出耀眼的紅光,

    從巍巍的珠穆朗瑪峰,

    從長江和黃河,

    從古老的萬里長城,

    從億萬人民心靈深處,

    迸發出一個聲音:

    「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

    兩行發亮的淚水順著秦震的雙頰流淌下來。

    全世界的人們都以各種不同的態度,對待這一崛然興起、無可否認的新生事物。莫斯科、平壤、新德里、開羅、紐約、東京、巴黎、羅馬、倫敦的新聞社和報紙,都發出引人注目的消息和評論。多數是以真摯、同情、熱切的眼光歡迎它。也有為數不少的人懷疑、觀望,他們被舊觀念束縛住,他們總以為一切現存的就是不可移易的,如果誰要改變它,就要像從前人們對待異教徒一樣被認為大逆不道,而遭受誅戮。他們不理解,從原始人到現代文明的今天,人類正是經歷了巨大的、痛苦的突破而得到飛躍的。還有第三種,是少數,但是是不可忽視的少數。他們震駭、憤懣、激怒、仇恨,他們閃著陰森森的眼光。他們知道,舊世界崩潰的裂痕,加深了,擴大了;他們知道,這小小嬰兒必將成為巨人,因此他們已在構思把這新生兒扼死在搖籃裡的方案和計劃。這些方案和計劃,這些「文明」的產物,後來有的實施了,有的被封鎖在秘密檔案庫裡。將來有一天如果公之天下,真相大白,將是研究人類發展史的重要資料。當然,生活,活潑生動的生活,不會按照這些人或那些人的意志而運轉;但,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認,不管他是懷著歡樂承認,還是懷著痛苦承認。

    黑暗的東方永遠一去不復返了,

    光明的東方開始闊步前進了。

    自從《共產黨宣言》宣告「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以來,人們創造了幾個璀璨輝煌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裡,中國的十月一日,是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個,因為它宣佈了殖民主義的鎖鏈一舉被砍斷,宣佈了黑暗的東方湧出一輪紅日。這一天,宇宙像發生了裂變,神的創世紀早已腐朽崩潰,人的創世紀正方興未艾,人類向自由王國飛翔得更接近了。

    當秦震從肅穆中驚醒,莊嚴隆重的閱兵式開始了。作為一個軍人,他雖然沒有跟隨隊列走過廣場,但自覺地認為被檢閱者中當然包括自己,而且包括在遙遠的南方,攀過山崖、穿過密林、涉過河流、走過大漠,而一往無前、奮戰不息的所有部隊。是的,這裡有陳文洪、梁曙光,有牟春光和岳大壯。廣場上的歡呼聲突然一下又靜止下來。一輛黑色的敞篷汽車從天安門城門開出,駛過金水橋,進入廣場,朝列隊在廣場外面的部隊駛去。朱德站在車上,兩手扶在玻璃風檔上邊,車影漸漸遠了,不見了。時間在前進,人們在等待,檢閱車所到之處,遠遠傳來戰士們一陣陣歡呼聲浪。不久,那輛黑色汽車在那紅牆黃瓦凱旋門式的拱門口上出現了,汽車的速度加快了,汽車輪胎輾過廣場的聲音。好像奏過一種輕微奇妙的樂聲。一瞬間,秦震的心飛向湘西,那兒的天空該也這樣明朗吧!……是的,不會有風,不會有雨,不會,今天到處都應該是晴朗的。可是,他們在做什麼?他彷彿看到他們在艱苦跋涉、揮汗如雨,彈火硝煙、衝鋒陷陣……忽然,整個廣場爆發出最熱烈的歡呼聲。「來了!我們的隊伍來了!」「來了!我們的隊伍來了!」……頭戴鋼盔、手持衝鋒鎗的步兵,雄赳赳、氣昂昂的騎兵、裝甲兵、炮兵,當他們經過天安門前時,千萬隻眼睛,刷地轉向城樓,那雄壯的腳步聲,卡卡的馬蹄聲,隆隆的履帶聲、車輪聲,像戰鼓的轟響。忽然,一種震天撼地的聲音突然從天而降,壓倒了一切,所有人都舉頭仰望:是我們的戰鬥機在雲端出現了!在這隆重的場面中,有一個小小的歡樂的插曲。也許多數人早已把它忘得乾乾淨淨了,而有些人,比如秦震,多年以後講起此事,卻還是津津有味。事情是這樣:當裝甲車排著整齊的隊列,進入廣場後,其中一輛裝甲車剛剛駛到天安門前面,忽然熄火不動了,全場的人一下都驚得目瞪口呆。就在這時,後面一輛裝甲車突然急駛上去,一聲衝撞,推起那輛熄火的裝甲車馳去了。多麼機敏的戰士啊!這一下引起全場歡聲雷動,人們把無限愛意和敬意投向那機智敏捷的裝甲兵。秦震後來談起此事,很有深意地說:「那正是剛剛誕生的國家的形象。現在,我們的衛星遨遊九霄之上,我們可不能忘記當年那步履維艱的開端呀!」部隊行列過完之後,熱鬧沸騰、歡天喜地的群眾遊行隊伍像狂流急瀑湧入廣場。天安門上、天安門下都在招手,都在呼喊,一種輕鬆之感瀰散開來,好像人們從剛才那莊嚴肅穆之中一下解脫出來。人們縱情地跳,縱情地笑,好像黃河、長江都帶著嘩啦啦的漩渦與激浪湧到這裡,從廣場上漫漫流過,漫漫流過,充滿著歡樂,洋溢著歡樂。當檢閱隊伍過完,慶祝大會宣佈結束,天安門上的人漸漸退走了。誰知,尾聲還未到來,一個更大的高潮又異峰突起,如果說前面的高潮是組織序列中的高潮,而這一個高潮是自發的高潮,由於它出人意料之外,就特別令人驚喜。從聚集在廣場南部的觀禮群眾隊伍那兒,忽然響起一陣騷動與喧嘩,他們忽拉一下都拔起腳,揮著手,向天安門下奔來,黑壓壓一片,有如大海浪濤,掀起萬丈狂瀾,向前猛衝。他們拚命地吶喊著、奔跑著,揮舞手臂,搖動旗幟,你無法聽清他們在喊叫什麼,只聽到轟隆隆的震響。人們忽拉拉跑過廣場,跑過金水橋,一直跑到天安門城牆根下,仰臉朝向城樓,在蹦跳,在歡呼。從人隙裡秦震驀然看見毛澤東深受感動的面容,他從玉石欄杆上俯下身去不停地招手,通過擴音器傳出他的聲音:

    「同志們好!」

    下面就像海浪沖擊著礁巖,發出有節奏的呼應聲響。

    毛澤東又喊:「同志們好!」

    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都在揮著手喊:「同志們好!」

    突然,一陣抽泣的聲音送入秦震的耳鼓,他尋聲看時,是梁媽媽。這個勞碌一生,只有善良、仁慈與母愛的人,她經過那麼多坎坷的道路,她瘦弱,但她堅韌,一直是那樣昂首前行。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城下的人群中的一個,和萬眾一起表示她的歡樂;她不應該在城樓上,她感到很不合適,很受拘束。忽然,一種強大的幸福的激情推動了她,她的白髮微微拂動,她帶著滿臉淚痕,遲疑了一陣,終於勇敢地向毛澤東走去。她一下握住他的兩手,把臉俯在他那寬厚的胸脯上,她像一個小孩一樣聳動著削瘦的肩頭,哭了。毛澤東彎下身軀,親切地扶著梁媽媽的兩臂,既恭敬又激動,周恩來在旁邊,雙目已經濕潤了。周恩來憑他非凡的精力和超人的記憶,在很短的時間裡對每一位代表都已瞭如指掌。他向毛澤東介紹:「這是梁媽媽!為革命犧牲了丈夫,又為革命培養出一個好兒子,他現在是師政治委員。梁媽媽在衰老之年,還參加了黨,走上共產主義道路,坐過牢,受過苦,……」毛澤東仔細傾聽,連連點頭,他好像在抓牢每一個字,記下每一個字。這時,城樓下人聲鼎沸,萬眾歡騰,原已從會場上散出,向東、西長安街走去的遊行大隊,聽見了天安門前傳來暴風驟雨似的呼喊,又像回湧的海潮,帶著吶喊與歡呼,轉向了廣場。梁媽媽怕自己多佔了大家的時間,她趕緊仰起身來,一手挽住毛澤東,一手挽住周恩來:「你們都好,你們都好,我就放心了。」天翻地覆一樣的聲音震聾耳鼓,毛澤東向著梁媽媽稍微斜側了身子,彎下頭來,俯在老人家耳旁說:「梁媽媽!應該我們問你老人家好!你是中華民族的脊樑,你是革命的好媽媽,人民的好媽媽,沒有你就沒有今天……」梁媽媽、毛澤東、周恩來都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秦震連忙上去攙扶著梁媽媽。周恩來叮囑秦震好好照護梁媽媽,而後又跟上毛澤東,急步走向城樓前沿,向四下揮手呼喊了。

    歡樂達到了頂點,歡樂達到了極巔。

    秦震感到梁媽媽全身都在籟簌顫抖,她心裡洋溢著青春朝氣,但她畢竟年老力衰了。秦震連勸帶說,扶她走下城樓,找到她的汽車,把她送上車去。

    夜晚回到住處,秦震把十月一日這天穿的軍衣脫下來,折疊得齊齊整整,然後小心翼翼地用一塊包袱皮包好,準備讓丁真吾去永遠收藏起來,作為紀念。

    是的,歡樂到了頂點,歡樂到了極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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