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息,黎明晨光正在慢慢照亮人間。
列車輕快而平穩地滑行著,警衛員小陳抱了一支衝鋒鎗坐在司機旁的座位上守衛著。秦震裹了美國軍大衣躺在後座裡睡著了。人常有一種反常的慣性,在列車鏗鏘鳴響,轟隆震動之中酣然入睡了;但車一平平靜靜停止下來,反倒會立刻驚醒。
秦震揉揉兩眼,跨下小吉普。
雨濕的清晨空氣那樣新鮮,整個天空和大地都籠罩著一片蔚藍色,這顏色使人想到朝露盈盈的牽牛花,好像這種花撒遍原野。微風像柔軟的絲綢在四處飛散,吹上臉頰,透入脖頸,流遍全身,多麼清爽宜人的清晨呀!
這時,我們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我們主人公的形象了。秦震站在平板車上,一手扶著吉普棚架,一手插在腰間,披在肩頭的軍大衣在風中輕微擺動,他整個人襯映在紅色朝霞之下,像一幅清晰的剪影。他的身材比起一般人略微矮一些,卻有一種軍人的堅強氣勢。他沒有戴軍帽,黑灰的長髮,給風吹得飄飄拂動,臉龐紅潤,兩眼不大,但目光很引人注目,潮濕而機敏,不過現在這一時刻,不是凌厲而是溫暖,透露出他對大自然的欣賞與陶醉,這發自心靈的目光一下顫出唇邊一抹甜蜜的微笑。凡是熟知秦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氣魄非凡、威風凜凜,指揮千軍萬馬所向無敵的指揮員。但只要你深入他心靈探索一下,你就不但為他的心胸開闊、豁達坦蕩而驚奇,還經常由於他那永不泯滅的赤子之心,而覺得他可近可親。可是,誰知道秦震經歷過多少痛苦的折磨,遭受過多少沉重的打擊啊!但他從來沒被命運擊倒過,多少次沉入了悲痛的深淵,又從深淵裡躍然而起。正是從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人大流血、大死亡,從決定著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歷史的永恆希望之中,秦震的個人的命運和整個民族的命運溶合為一。問題的深刻性在於,這一切,不僅僅使他懂得了恨,而更重要的是使他懂得了愛。
這時,列車在接近黃河的原野上緩慢下來,然後輕輕震動了一下,又繼續加速駛行了。
他像一個孩子一般天真、喜悅、貪戀地觀賞著大自然。
霞光過後,太陽升起。
太陽以無比華麗的光輝,照亮了茫茫大地。
看,那一望無際的翠綠的麥田!啊!那麥田就像大海的波濤,此起彼伏,輕柔蕩漾,送來春天的溫柔。
看,那叢生在大地與天空之際的密密的樹林,像是鬱鬱連綿不斷的山嶺,好像在發出輕悄而又愉快的詠歎。
此時此際,
像兒童在母親的懷抱中,
那芳香,
那溫暖,
那柔情,
那幸福,
這一切,都一下湧上了秦震的心頭。
他在這大地上行走幾十年,卻好像第一次發現大地如此光潔美麗。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睛愈來愈濕潤,忽然從中滾落下一顆淚珠。
他發覺了這一點。
他想到黃參謀和小陳在身旁。
他伸出手擦去淚水,回過頭來粲然一笑。
將軍的一笑,是多麼動人心弦呀!
列車愈走愈快,風愈來愈大,車輪聲愈震動愈響亮,他翹首瞭望,神采飛揚。
二
黃參謀向秦震報告:
「電台搬到守車上去了。」
「什麼守車?」
「就是掛在這列車尾巴上那一截小車廂,只有一個鐵路工人在那兒拿紅綠旗打信號。」
「那裡條件怎麼樣?」
「很好,能把天線豎立在車廂頂上,好收聽新聞。」
「好,告訴他們嚴密注意收聽華東前線消息,我到學生們那輛車廂去看看,有電報送到那裡去。」
他所說的車廂,就是緊挨著平板車那一節三等車廂。現在列車正在護路的綠蔭裡飛駛,北京的槐樹剛從枯枝上綻出綠芽兒,這裡卻已經開出一穗穗槐花,一股甜蜜蜜的花香倏然撲來又突然飛去了。
秦震走進三等車廂,立刻看到一幅動人景象:車廂裡坐滿人,不但座椅上是人,連車頂篷底下的行李架上也全是人,有的躺著吹口琴,有的從上面垂下兩條腿哼歌曲,掛在行李架邊上那些紅的、黃的、白的、綠的各色毛巾,都隨了車身的搖晃而有節奏地搖晃著。更多的人擠在敞開的窗口上,他們都還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更何況這又是身赴疆場呢?因此,對他們或她們來說,一切一切望在眼裡,都覺得特別新鮮,特別愜意。
沒有人注意秦震的到來,秦震站在那兒從他們身上回味著自己的青年時代。
他也有過似水年華呀!
父親、母親都是老同盟會員,孫中山的摯友。他在學校裡讀書,他熱愛哲學,更喜歡地理、歷史,因為從那裡面他多少次為喪權辱國之恥而悲痛欲絕,為精忠報國之志而憤然拍案。不過,那是一個方生未死的時代,是中華民族上下求索的時代,是一個覺醒的時代。只要一想到「東亞病夫」、「東方睡獅」,他就熱血沸騰,滿面通紅。一九二五年,大革命的旋風終於把他捲了進去,他毅然決然從湖南到廣東,投身黃埔軍校。從那以後,走上了一條在血水中跋涉,在山川大地上風餐露宿,在炮火中前進的道路。而現今,當他一投身到這一群充滿生動活潑的青春朝氣的青年人中來,他那久已消逝的青春一下又回升到他的眉宇之間。而一想在他和他們之間,竟已隔絕著兩代、甚至三代,他又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多麼可愛,像鮮花一樣盛開的青年啊!」他一面想著一面放開喉嚨,壓倒轟轟的列車聲,說道:
「同志們好啊!從你們一登上火車,你們就算踏上戰場了,怎麼樣,有什麼感想呀?」
他的聲音是開朗的、柔和的,甚至是年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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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眼光一下轉過來,都集中在這個老軍人身上。
他們沒有回答,也不知怎麼回答,只送來盈盈笑臉。不過,從他們那最初的一瞥裡,就說明他們內心對秦震反應良好。這個穿著一件米黃色美軍茄克,很隨便、很自在地把手插在兩側的衣兜裡面,臉上掛著和藹笑容的人,多麼令人喜歡、令人親近呀!這群第一次穿上軍衣的人,既感到軍人的矜持,又不習慣軍人的約束。這時,他們還沒有人與人之間「上級」、「下級」嚴格區分的概念,只是覺得到處都自由、什麼都如意。車廂裡起了一陣騷動,人們紛紛站起來,想把自己的坐位讓給這位老軍人,而這個老軍人也就邁著小步走入他們當中,在木板釘成的硬座上坐下。他旁邊是一個戴近視眼鏡的男青年,對面是親密地偎在一起的三個女青年。秦震一坐下,他周圍立刻圍滿人,人頭簇擁,摩肩擦背,連行李架上也探下頭來,一叢叢笑臉,一叢叢笑眼。秦震高興地問剛才俯身在膝蓋頭上寫什麼的青年:
「你在寫什麼呀?」
這個青年驀地紅著臉站起來,展開兩手想要分辯。人群中間,卻早有幾個聲音替他回答:
「這是我們的詩人。」
秦震仔細端詳著這個戴眼鏡的青年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讓我們結識一下吧!」
那青年靦腆地說:「我叫黎明。」
秦震把手往膝蓋頭一拍說:
「好,你的名字就很有詩意嘛!」
黎明一揚頭把額上長髮往後一甩,正要說什麼,忽然人群中又推出一個女青年,這是一個個頭不高,圓圓面孔,臉頰像蘋果一樣紅艷的女青年。她挺起胸脯,毫無怯意。大家喊叫著:「這是我們的歌手,我們樂隊第一小提琴手……」
她卻把手向這老軍人伸出,不用別人問,就自報姓名說:
「我叫李天歌……」
秦震握住她的手忙說:
「好呀!連天都唱歌,這又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呀!」
誰料人群中卻有一個女青年勇敢地反問秦震:
「你愛詩嗎?」
「這怎麼說呢?我年輕時也愛過詩,那時我崇拜《女神》……你們讀過《鳳凰涅槃》沒有?我還記得幾句:
$R%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
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歡唱!歡唱!
……」$R%
一陣熱烈的鼓掌聲,一陣尖銳的喊叫聲。於是,這個指揮千軍萬馬的老軍人,和這群朝氣蓬勃的青年人,便意氣相投,親密無間了。車廂裡像充滿天濛濛亮時鳥雀的噪聲一樣,爭著喊:「我喜歡聞一多的《死水》。」「我喜歡臧克家的《罪惡的黑手》。」一個女青年掙紅臉搶著說:「我們是新時代的青年,我喜歡何其芳的《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另一個男青年閃露出稚嫩的臉容和與這臉容不相稱的莊嚴神情說:「我們是戰士,我喜歡田間的《給戰鬥者》,我們需要這樣擂鼓的詩人。」
正在這時,黃參謀從人群中擠過來。他剛剛從守車上跑來,他好像怎樣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不過,在這群青年人跟前,他得顯示一副軍人的儀態:
「報告首長,重要消息!」
秦震連忙掏出老花眼鏡,迅速掃視了一遍黃參謀遞過來的消息,立即高聲說道:
同志們!讓我念給你們聽聽:
$R%〔新華社南京二十四日十時電〕人民解放軍已於二十三日夜十二時由下關經挹江門開入南京。$R%
「同志們!千里長江防線全部崩潰,南京完全解放!國民黨反動王朝徹底覆滅了!」
他的話聲剛剛落地,整個車廂嘩的一聲立刻沸騰起來。歡呼聲、鼓掌聲、踏腳聲一下壓倒了列車的轟響,他們眼前好像看到一座牢門砸碎,一座殘暴地吸吮人鮮血、吞噬人生命的黑暗堡壘轟然崩塌了,粉碎了。這些青年人的眼睛燃燒起朝霞一樣的光亮,他們多麼想盡興地狂呼曼舞!這時,突然聽到一個清脆嘹亮的女聲喊道:
「等一等!等一等!」
隨著聲音,一個細高挑的女青年撥拉開眾人,一直向秦震這面走來。她是這群人中間唯一戴軍帽的人,她雖然年紀不大,可一看就是個老兵。
她氣喘吁吁,滿面紅漲,制止不住內心的激動說:
「我是醫生,請分派我到最前線去吧!」
秦震的眼一亮:
「啊,你不是嚴醫生嗎?你在遼沈會戰中負了傷,怎麼會突然在這兒出現了?」
嚴醫生從秦震的反應,很感受到老首長的親切、溫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先講哪一句為好:
「……我在哈爾濱住院,我回了一趟林口老家,後來,聽說部隊進關了,我趕到瀋陽,這不又趕到這裡,……我一定要上前線!」
「你幹什麼這麼著急,我們不正往前線行進嗎?」
她那纖細的手指捏成拳頭,彎曲兩臂,使勁往下按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兵團司令員,你有權決定,你現在就得答應我,這是最後一仗了!要參加不上,我會後悔一輩子!……這趟回老家,家鄉變化可大著哪,老爺爺、老奶奶都說,你上前線給我狠狠打幾槍!我說什麼也得參加最後一仗!……」
她說得很凌亂,很急促,以致說不下去,只掙得眼眶一紅,馬上要流出眼淚了。
秦震想使她冷靜下來,轉了話題:
「你姓嚴,叫嚴什麼來著?」
「我叫嚴素。」
「就是緊張、活潑、嚴肅的嚴肅?」
「不,樸素的素。」她臉色一沉,她不喜歡在這種嚴肅時刻開這種玩笑,她覺得他不夠理解她的心意,她感到委屈。
秦震卻為這有著火辣辣性格的女青年所感動,他似乎要努力打破這真的有點嚴肅的局面,想了想,他就應諾下來:
「我答應你上前線。」
話還未說完,嚴素就一下跳了起來,她有點羞澀地笑了,她笑得那樣美。
「我當個火線護士也行,好吧!那就一言為定,讓我們拉一下手……」
秦震卻收斂了笑容,鄭重其事地說:
「不過只能到師,不能到連。」
「那也行,副司令員!派我到梁曙光政委那個師,我就是在那個師負傷的。」
秦震握著她那微微顫抖的手,環顧大家,笑容滿面地說:
「你們看!她還怕我違背諾言呢!」
他的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大家往他身邊擁過來,希望聽他再講點什麼。解放南京這事引起他心中千頭萬緒,他便急急忙忙從那熱鬧歡聲中走出來。
他快走到車廂門口時,忽然回過頭來:
「同志們!我們要在華中前線也打一個大勝仗,那時你們這個大交響樂團得來一個大規模演出,你……哦,黎明!還有李天歌!好好準備吧!」
黎明卻不以為然地把脖頸一挺說:
「我們是來打仗的,我們要做一個真正的戰士,我們要在黎明的國土上灑上一滴鮮血。我們要吹起衝鋒的號角,但不是舞台上的演奏。」
大家在一陣熱鬧的笑聲裡說:
「首長,你看,他又作詩了。」
秦震笑容可掬,春風滿面地說:
「很好嘛,但作的是英雄的詩,我們整個民族將成為一個大合唱隊,演出新世界的黎明序曲。」
他招了招手,推開門走了出去,秦震邁著小步迅速地向平板車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計算:二十三日夜十二時由下關經挹江門開入南京,這正好是周恩來在北京飯店東廳講話之後三小時……他不能不為之昂揚振奮,但他知道更需要的是冷靜的思考。當他走出三等車廂時聽到青年們已經放聲歌唱,還有拉小提琴的,吹口琴的。「讓他們領略一下勝利的歡樂吧!多可愛的青年人,那個黎明,還有那個李天歌,我要記牢他們的名字,我們會在前線再見,那時不知他們會是什麼樣子?」他走到小吉普車旁邊,轉過身吩咐黃參謀:
「一刻不停地收聽華東新聞!」
這時,他的心魂,已經奔向南京前線,他羨慕那些直搗敵人老巢而痛飲黃龍的人們!他以不能參與其事而抱憾。
黃參謀立刻拔步向守車跑去。
不久,抄報紙一份跟著一份雪片般送來。
他坐在小吉普上,臉色一下晦暗,一下明亮,當他看到一份合眾社消息時,他凝然不動了。他一字一句推敲,反反覆覆誦讀著這則新聞裡這句話:
$R%國民黨統治已成為歷史事件了。$R%
他心裡沉思著:
「這句話說得準確極了,是的,就是為了這,我們追求了二十二年,我們搏鬥了二十二年,我們煎熬了二十二年。現在,這個目的終於達到了,人民的鐵掃帚是無情的,什麼統治王朝,統統掃到垃圾堆裡去了。」
奔騰的列車使他的整個身子像彈簧一樣震顫著。
他突然把手伸到風擋玻璃上,他慢慢地把手掌橫掃過去,像要從這地球上揩去什麼可厭惡的污漬。他的滾燙的手從窗玻璃上受到清涼爽人的愜意之感。
然後,猛地扭轉上身命令黃參謀:「接華中前線部隊,讓他們立即向全軍傳達南京勝利的消息。注意,我說全軍,就是從每一個幹部到每一個戰士。我們要用這一偉大勝利鼓舞全軍鬥志!告訴他們密切注意白崇禧部隊新動向!要他們知道戰局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在此刻之前,我華中部隊任務是從武漢正面鉗制白崇禧集團,策應二野、三野在南京方面作戰;在此刻之後,要迅速改變注意力,緊緊抓住敵人,解放大武漢。不准敵人破壞,不准他們逃之夭夭。目前決定一切的任務是保障走向大武漢的道路暢行無阻。命令他們隨時報告情況。去吧!」
秦震這段話說得斬釘截鐵,他的眼光閃爍著臨戰時特有的機智、果斷。不過,這一瞬間他的內心活動十分複雜。他高興,敲開了南京大門,敲響了最後勝利的鐘聲。不過,他也感到遺憾、痛苦,因為這鐘聲不是由他親手敲響的!
作為一個軍人,不戰死沙場,就要親手消滅最後一個敵人,他渴望在華中敲響第一記鐘聲。
當黃參謀復誦了一遍他口授的命令,匆匆走去之後。他彷彿為了掩藏自己內心的激動和突然產生的惆悵與擔憂,想把小陳支使開,他希望一個人獨處片刻。他說:
「小陳!弄點什麼吃的吧!在中型吉普上開飯!」
小陳剛要走,他又點手叫住他,唇邊漾出一抹微笑,圈起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做出酒盅形狀,壓低聲音:
「為了最後的勝利,你懂麼!」
但等小陳一走,他的臉立刻泛起一陣愁雲。
——不能這樣!
他像要驅逐什麼?是什麼?
是羨慕?
是嫉妒?
他釋然一笑,像要表白自己靈魂的純淨。
——我還不會有那樣的個人英雄色彩。
是的,這是軍人的好勝心,榮譽感。他時時刻刻都在渴望著,由自己下達命令,由自己指揮千軍萬馬,斬關奪寨,進行決戰。他切切實實地在無數次大戰中領受了那一剎那的愉快。現在,眼睜睜看著革命節節勝利;勝利,對軍人來說是個偉大的字眼,他卻像失去了它,抓不住它。不知怎麼他一下想到嚴素,她那鄭重的神態,她那歡樂的面孔,她的一切都那樣真摯、熱烈、單純。他眼前一出現這女青年軍人的形象,就對自己剛才的內心活動感到一點愧作。
三
在黎明晨光中他陶醉過。
在三等車廂裡他歡樂過。
現在,秦震突然看到一個像地獄般恐怖的世界。
鐵路兩旁這種變化何時開始,他沒注意。不過愈向南來,這景象就愈咄咄逼人了。車站變成廢墟,無數根鐵軌攔腰炸斷,路旁的護路林都砍倒了,焚燒過的枯焦的樹枝掛著淒涼的干葉,好像曾經苦苦索回它們的嫩綠,而終於絕望了。令人難過的是春風依舊在吹拂,枯枝依舊在春風中搖擺,但那只是一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了,巨大而瘋狂的戰爭之神,把這兒踏碎揉爛了。
這一切落在秦震眼中,就像整個列車從他心上軋過。這是我們的祖國,這是我們的大地,滿目瘡痍,哀鴻遍野呀!他的整個心一下像一坨鉛塊一樣沉重、冰涼。他雙眉緊鎖,滿面愁容,他的眼光變得那樣嚴厲而痛苦。
祖國是美的,我們古老而又偉大的祖國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像一輪明亮的太陽,輝煌舉世,為人欽仰了。而今天卻光焰奄奄,垂垂欲絕,這是多麼巨大的災難,多麼巨大的痛苦啊!
列車在一個車站上沉寂地停止下來,說它是車站,只是由於它過去是車站罷了。今天,這裡既沒有站房,也沒有窗口,沒人買票,也沒有乘客。
只有一個穿著破爛骯髒的藍布制服的老鐵路工人,挨近平板車,要求搭一站車。警衛員原想攔阻,秦震卻喝住他,請這面有萊色,風塵僕僕的老工人上來,他剛剛爬上平板車,每節車廂都匡當地撞了一下,列車又慢慢開行了。
秦震握住老工人粗硬僵裂的大手,心頭一陣發熱,問:
「老哥哥,還沒吃飯吧?」
「俺就是回俺家吃飯去。」
「這裡沒有吃食嗎?」
「你瞅瞅,什麼都毀盡了,連煮野菜都沒個架鍋的地方啊!」
「可是你今天為什麼還到這兒來呀?」
「這是我們國家的一個站頭呀,只要這裡有一個岔道工,這裡就是我們國家的一個站頭呀!」
這話說得多好啊!秦震稍一沉吟,立刻拉著老工人手臂說:
「來,咱們老哥倆談談心。」
老工人見他滿臉熱誠,也就跟他爬進了中型吉普,這時列車又繼續飛速前進了。
電台搬到守車上,中型吉普騰了出來。這裡車廂寬敞多了,兩邊長條座凳中間,小陳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裝炮彈的空木箱當桌子,秦震請老工人在木箱一面坐下,而後自己坐在對面。
「老哥哥,日子過得怎麼樣呀?」
「四年沒通車了,哎,只要火車冒煙日子就有盼頭吶。俺哥在解放區兵工廠,我就守住這個站頭,俺哥倆養活全家老少十七八口。老同志,你想想日子會怎麼樣?從前是阻止敵人進攻,俺們破壞鐵路,現在是他們阻止俺們進攻,他們破壞鐵路。就從鐵路線上的變化看,這是多麼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呀!你看看,這是什麼景致!」
秦震順著他手勢看到剛修好的路基上鋪了一根根一色嶄新的紅松枕木。
「敵人一撤退,鐵路縱隊立馬來了,他們說這木頭都是從幾萬里外黑龍江老山林裡運來的。這不是又通車了,可還是不如人意,軍情如火呀!還沒放客運。」他說著指了指吉普車很有歉意地說:「坐斗篷車,這不讓你們受委屈了麼!打從鐵路縱隊到來,我就緊跟上他們,是風是雨,只要鐵道線上有響聲,我聽了心裡就樂意,管它風吹雨打,我和一個老哥們頂住干,一個人頂一天一夜,回去睡一天一夜,我家就在下一站,我這就是回家吃飯睡覺去……」
小陳打開兩盒罐頭擺在木箱上,一罐是魚,一罐是肉。深綠色罐頭盒上印滿英文字,還有一個白搪瓷茶缸,裡面不多不少斟了一指頭深的酒。
秦震望了一眼,頗不滿意:
「我說小陳呀!有客,你就給雙份才對,去!再倒上兩勺子,不要小氣嘛!」
小陳由著他推搡,還是嘟嘟囔囔:「這限量是丁真吾同志規定的,她說你心臟不好,絕對不能喝酒……」
「去!去!別囉嗦,有客麼!」
可是,一剎那間,他想到了妻子丁真吾,她好像正在用慼然目光望著他。她在哈爾濱,四月,那裡該還是雪地冰天,她在幹什麼?她是個閒不住的人,一旦回到家裡,就守著俄羅斯老火牆,翻閱醫學資料。那屋裡光線很暗,她原來有一副眼鏡,度數不夠了,這回說在北京配副合適的老花鏡,也沒來得及,就被他送上火車走了。現在想來心裡真是有點歉疚。可是我如果把目前這些難處都寫信告訴她,她會怎樣?是哭還是笑?……是的,這大半生,她傷心傷透了,連最高興的時候也會流眼淚。
秦震給汽笛吼聲一下驚醒,他開始和那老工人喝酒吃飯。
「老哥哥,我還沒問你尊姓大名呢?」
「好說,免貴,我叫石志堅,石頭的石,人窮志短的志……」
秦震噗哧笑了,糾正說:
「是志氣的志,堅強的堅,合起來就是志氣堅強。」
「哈哈,經你一說,我這姓名還有個講究呢!」
他們喝完酒、吃完罐頭和涼饅頭,車也就緩慢下來。石志堅說馬上到站,就急著從中型吉普上跨下來,秦震也跟了他下來。
誰想得到,在這裡等候著秦震的竟是這樣震撼人心的一幕。
車還沒停,就有一個老太婆尖聲地喊著:「堅兒!堅兒!……」
石志堅聽老娘聲音不對,知道出了禍事,沒等車停穩,就一縱身飛跳下車。
老娘一撲撲到兒子懷裡,撕裂人心地哀號:
「你爹斷氣了……」
「娘!娘!你說什麼呀?」
他娘回身從地下拎起一個殘破的瓦罐。
「這不,臨了,連這幾口曲曲菜湯也不肯喝,說留給你……」
石志堅這樣的硬漢子,也滿臉涕淚滂沱,跺著兩腳。
再看他老娘,披頭散髮,骨瘦如柴,全身上下,破衣爛衫、一絲絲,一縷縷,從身上搭拉下來。她兩片干樹葉似的嘴唇哆嗦半晌才掙出一句話:「小堅,你就喝了你爹最末後留給你這一口吧!……」
秦震站在旁邊,不覺全身一陣戰慄。
就在這時,列車匡噹一聲,向前移動了。秦震剛剛跳上平板車,小陳飛一般跑來,背著幾根乾糧袋,要倒乾糧已來不及。秦震大喊:
「扔下去!扔下去!」
小陳就猛力一摔,把乾糧袋朝石志堅母子站的地方扔去。
秦震一抬頭,忽然看見後面那節三等客車廂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那些青年人把麵包、饅頭、毛巾、襯衣,紛紛拋擲而下。
四
一份前線急電送到秦震手上。
這時,他正站在一處小鎮人家低矮的屋簷下。
火車從徐州轉鄭州,到漯河就不通了,秦震改乘吉普車越野前進。時值大雨傾盆,路途泥濘。到了這個小鎮,鎮上到處是沒膝蓋深的積水,顏色黑綠,臭氣熏人。吉普車把水潑濺得嘩嘩響,轉了幾個圈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最後,停在一處濕淥淥發霉的瓦屋前,秦震一進小屋,就給污濁難聞的氣味熏昏了頭,於是轉身站到屋簷下來了。
從前線戰報看,白崇禧部隊為保存實力,迴避作戰,炸毀了長檯關淮河大橋,炸塌了武勝關隧道,妄圖遲滯我部隊向武漢前進,以此苟延殘喘,負隅頑抗。
——哼!看你這人稱「小諸葛」的有多大本領!
——我軍絕不讓他的陰謀得逞。
應該派出小部隊緊緊密住敵人不放,不給敵人以下手機會。——我們一定要保證大武漢不落於煙銷火滅!
秦震根據他的思考立即口授了一份急電,當機立斷,即刻發出。
這一夜,秦震怎樣也無法入睡,先是擔心憂慮前線的事情,後來發現,這屋裡老鼠成群結隊,東竄西跳,出沒無常。秦震平日最厭惡老鼠。在生活中,凡遇到賊頭賊腦,嘁嘁嚓嚓,造謠誣陷,捉神弄鬼的人,他都一律斥之為:「老鼠!」這鬼鬼祟祟的黑色動物,可恨之至。偏偏這一晚,有幾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好像密謀串聯起來要對秦震施行毀滅性攻擊。幾次朦朧欲睡,老鼠竟膽大妄為,跑到他枕頭上,吱吱吱狂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終於虎地一下掀開被蓋,披上美國軍用大衣,走出房間,跳上停在門口的吉普車,在後座上和衣倒將下來。
陰雨連綿,車篷頂上整夜淅瀝作響,這雨聲催人入睡,卻又攪人安眠。秦震沉入夢鄉之後,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竟然作起夢來:開始四周黑暗無邊,他一個人在艱苦跋涉,淌過河流,穿過峽谷,走進森林,攀登絕頂。突然,他覺得自己的兩條腿給什麼枷住了,愈枷愈緊,愈緊愈疼,……他又一忽感到冰涼,一忽感到陰森,一忽覺得清風習習,一忽覺得陽光閃爍。一下子,一輪太陽,那樣紅、那樣大、那樣圓、那樣亮,曬得人難忍難熬,整個心像龜裂的田地,在發燒、在冒火;一剎那間烏雲遮天蓋地而來,到了跟前才知並非烏雲,鋪天蓋地都是老鼠,老鼠,老鼠。它們奇聲怪叫,眼光綠熒熒的陰森可怖,天上響起鋸齒般的聲音,原來是它們在啃那太陽,咬那太陽。他想揮臂驅趕它們,可是兩臂也給枷住了,他胸口撕疼,滿臉流汗,動彈不得,而那太陽被咬得流血了,被咬得破碎了,眼看就要墜落下來。他大聲呼喊,可是喊不出聲音。就在此際,太陽卡嚓一聲崩碎了,變成無數碎塊,紛紛飛散。於是他驀然驚醒,全身冷汗。原來是自己左臂壓在胸口上,惹出一場夢魘。
秦震坐起來,看見稀薄陰暗的曙光已經降臨,他不想睡了。夢的餘悸尚未消除,又想到面前戰局的沉重,他很想整理一下紛繁頭緒,一時卻不知從何著手。雨消失了,雲消失了,天亮了。
黃參謀不知是早已發現他在這裡,還是此刻才尋到這裡來。小陳用手背揉著眼睛,站在旁邊,不高興地望著秦震,像在責備秦震,又在責備自己。秦震問:
「前邊有報嗎?」
「有。」
黃參謀把一張電報紙遞給他。他看了,眼光一閃,猛然推掉肩上的軍大衣。
電報上寫著:
$R%敵正企圖炸毀接近武漢的所有橋樑阻我接近孝感。$R%
秦震命令立刻發電:
$R%千方百計不許炸橋搶佔孝感打開通向武漢大門。$R%
五
玫瑰色的晨光染亮天空。在通向武漢的道路上,解放大軍像洪水一樣湧進,急驟的腳步聲不停地響著,從白天響到夜晚,從黑夜響到天明。
山巒環抱中有一片大竹林。竹林外面的道路上,有兩個戰士牽住兩匹馬來回來去遛馬。一匹馬是黑的,一匹馬是紅的,都是膘肥體壯的駿馬,口角上沾有白沫,鬃毛上垂著汗水。剛才好一陣暴風急雨般奔駛,以致陽光把濕淋淋的馬身子照得錦緞一樣發亮。黑馬一邊走著,一邊從地上叼了一口青草在咀嚼,紅馬卻颯爽地仰脖輕輕嘶鳴了一聲。
幽暗的竹林深處,是師臨時指揮所,軍用電台上的電鍵的的達達不停地響著。
電台旁邊站著兩個人。一個面目英俊,全身總是繃得緊綁綁的,充滿精力,就像一顆隨時可以出膛的炮彈,這是師長陳文洪,一個身材高大,赭紅色長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濃黑的長鋒眉和絡腮鬍特別引人注目,這是師政委梁曙光。他們的眼光中,是平靜、鎮定、等待。不過,周圍的氣氛如此緊張,令人急躁不安。隨著譯報員迅急移動的手指,一份又一份電報譯了出來。
一份是偵察科長髮來的:
$R%從武漢開來三輛吉普大橋即將爆破。$R%
一份是軍部轉來兵團副司令秦震發來的那份加急電報。
陳文洪、梁曙光臉挨在一起,不出聲地念著電報。電報紙上的每一個字在他們眼中都那樣清晰,清晰得有點冷峻。
同時到來的兩份電報,就像陰電和陽電,一接觸馬上就會爆出火花。
他們倆究竟是老練的指揮員,略一沉吟,敏捷地交換了一下眼光。
梁曙光:「看來敵人要破釜沉舟!」
陳文洪:「會的,南京挖了老祖墳了。」
「搶橋怕來不及了。」
「來不及,也得搶。」
這是他們從電台旁向竹林邊走時交換的對話。
陳文洪頭也不回,火急地下著命令:
「命令部隊跑步,向大橋火速前進!」
梁曙光回頭加上一句:「我們在先頭部隊!」這對老搭檔配合得如此緊密無間,兩句話同時脫口而出。這說明:情況緊迫,決心一致。他們將親自率領先頭部隊,有如一把鋒利的尖刀,直接插向敵軍。事實,帶著一種看不見的威脅,像一片烏雲籠上心頭。「爭分奪秒……爭分奪秒……」他們兩個人急匆匆衝出竹林。
正在這時,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天空和大地都沉重地抖顫了一下。
翹首南望,只見遠方有一根黑色煙柱衝上高空。
陳文洪臉色驟然變得煞白,飛身躍上黑馬,四隻馬蹄不點地地急馳而去。
梁曙光已經抓住馬嚼口,左腳剛踏上馬鏡,不料紅馬見黑馬已經跑開,就焦急地打著旋,想立即放蹄而馳。他的右腳不得不緊跟著搶了幾步,翻身上了馬,右手握任韁繩猛勁打了一下。
一陣煙塵滾滾,
前面一個是陳文洪,
後面一個是梁曙光,
再後面是一個騎兵班,
所有的馬都如離弦之箭,遠去,遠去。
太陽如此和暖,
春風如此溫柔,
稻田如此秀麗,
江山如此明媚,
然而,可怕的事情卻在這裡發生了。
當他們已經迫近大橋,忽地裡,接連傳來幾聲霹靂巨響,震天抖地,一片黑煙,一陣火光。
當馬隊如急風驟雨撲到大橋跟前,陳文洪不等馬蹄停下,就聳身跳下馬來,大踏步朗橋頭走去。敵人終於在他們趕到之前,一連引發爆破了所有的炸藥。
濃煙還未消散,一般嗆得人鼻疼淚流的炸藥氣味還在迴盪。但,通向武漢的最後一座橋樑,竟然毀於敵人之手了,拱形橋身從半當腰炸斷,兩邊殘存的斷裂部,像仰天危立的懸崖陡壁,凌空而立。當陳文洪和梁曙光走上斷巖頂頭,只能看見高空之下的滾滾流水,閃著一浪一浪綠波嗚咽流去,彷彿飽含著仇恨與惋惜。
陳文洪一腳踏在鋼筋水泥扭得七零八亂的斷崖上,滿面通紅,怒氣沖沖,他要制勝敵手,而沒能制勝敵手。
梁曙光則不然。他靜靜地立在陳文洪身旁,仰頭凝望前方。前方是大武漢,現在,他的眼睛看不見它,他的心卻感得到它。那裡有他的母親,那裡有過他那既痛苦又歡樂的青春年華,那裡有他的鄉親,那裡是他的故土。「這說明什麼?」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難道他們要再來一次焦土政策,讓大武漢煙銷火滅?」
正當此時,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由遠而近。
他們倆猛回過頭來,只見一輛小吉普車由大路上飛奔而來。
陳文洪從急促的喇叭聲就感到了副司令員的心情。
他的臉一紅一白,準備秦震對他們來一場暴風雨式的襲擊。擁在河邊的部隊紛紛向兩旁躲閃,那輛橄欖色小吉普猛一剎閘,靠著飛駛的慣性,在河灘上兜了半個圓圈,才橫著停下來。秦震離開司機坐位,拉掉把舵盤的白手套,一躍而下,雙腳站住。他很平靜,穿著美軍茄克,戴著一頂灰布軍帽,揮手撣了撣衣襟上的塵土,從容自若,瀟灑自如,把手舉在帽沿上向大家還禮。
陳文洪的臉終於由白變紅,為了自己過於焦躁有點慚愧。不過,壓在他胸中的怒火怎樣也沒個出氣的地方。
秦震在師長和師政委陪同下緩步走上炸斷的橋樑。
他默默地觀察。就在這一剎那間,梁曙光、陳文洪同時瞥見他臉上那一片沉重的烏雲。但沒多久,雲消霧散,雙眉舒展,在他那微胖的臉頰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由於你們神速的奇襲,已經使白崇禧聞風喪膽,落荒而逃了!」
陳文洪想向他報告,卻給他制止,反而一一握手。
然後他伸出左臂往空中一揮:
「炸掉一座小橋,何足掛齒!他們想要毀掉一個中國,絕對辦不到!辦不到!」
他背負了兩手,仰起頭,瞇縫起兩眼向前方凝望。
石志堅老母親的哀訴,嚴素女醫生的請戰,周恩來暴風雨夜中的急報,一時之間都湧上心頭。他自言自語說著:
「人心不碎山河就不碎呀!」
陳文洪、梁曙光跟隨秦震走下橋頭,走近吉普車旁。秦震一隻腳跨上車廂,回過頭來,不無憂慮地說:
「我們要好好考慮,下一步怎麼辦。」
秦震的吉普車輕快地向來路奔去,在近午太陽的紅色光照裡,很快凝成一個小黑點,而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