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1節 文 / 麥家
經常聽人說,人的記憶就像河水,淌得越遠,流失得越多。以我的體會,這說法也許是不對的。如果我們肯定這種說法,那我們就得承認,我們的大腦是一台攝像機,又是放映機,將對過去發生的每分每秒的事情事無鉅細地記錄在案。事實上,我們大腦沒有這麼了不起,起碼在記憶能力上,頂多是台高級的照相機而已。對過去來說,我們的大腦無異於一冊影集,我們的回憶正是依靠一幅幅「照片」來想像、來拼貼完成的,想像的自由和成功與否,來自於攝下的照片的多少。
現在我看見一張「照片」,是一天夜裡,二哥帶著一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出現在我和阿寬面前,地點是在一家茶館,時間是在老金上山前不久(金深水第一次上山是宣誓入黨),小伙子戴一副深色近視鏡,圍著圍巾,看上去有點時髦,又很文氣。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入座後居然用日語向我問好,並作了自我介紹,他說他叫潘小軍,是江蘇淮安人。我們握手時,我發現他左手只有三個指頭,後來他告訴我,這是被鬼子的洋刀劈掉的。他在日本留過學,兩年前曾給鬼子當過翻譯官,一次打牌,鬼子輸了不肯給錢,他一時興起發了一句牢騷,鬼子即抽出洋刀朝他劈過來,他本能地揮手抱頭逃竄,結果命逃掉了,兩個指頭卻留在了刀下。
這件事促使他參加了新四軍。一次二哥去蘇北給新四軍送軍火和藥品時,偶然遇到他,得知他日語說得好,專門找首長把他要了回來。我們確實需要他,以前我們組織裡只有我和二哥精通日語,而我倆沒有時間和條件專門去竊聽,小軍來了以後,吃住在竊聽室裡,聽到了很多重要信息,比如——
1941年1月12日,上午十點。騰村召集醫院院長和四個「惠」開會,會前五人傳看了一組照片和文件,後經老J證實,照片內容是:日軍在給中國孩子分發各式糖果。看的人時有議論,因聲音太小,聽不清具體內容。
約五六分鐘後,騰村坐輪椅進來,聽到他們在議論,大聲說:有話拿到桌面上來說,不要在桌子下面說。
現場頓時安靜。
騰村:都看了吧,這些照片,和這文件。
眾人都說看了。
騰村:把文件給我。
接著,騰村念道:帝國每一位將士出征支那,均要隨身配足本國糖果,所到之處,凡見支那兒童,一一分發,不得懈怠。今日之孩童,明日之成人,讓支那人從幼小的心靈中埋下對大日本帝國甜蜜的記憶,長此以往,支那人必將對我大和民族心悅誠服,從而譜寫出新的帝國篇章。
騰村丟開文件道:總而言之,糖果是甜,蜜的炮彈,攻克的是支那人的心靈。你們看了有什麼感想呢?不要互相觀望,都看我,對我說。人人都要說,有什麼說什麼,可以有思考,也可以沒有思考,就像街上人看了報紙,有甚說甚,無所顧忌。
千惠率先說:我來說吧。
騰村:好,你先說。
千惠說的時候可能調整了一下姿勢,聲音頓時變得含糊不清,無法辨聽。後來小惠的情況也是如此,因所處方位的原因,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聲音清楚的是千惠和百惠,但百惠說得很少,說得最多的是千惠。
百惠:我要說的是,這……就是體現了我們大和民族的博愛精神。這些小支那人可能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糖果,我們給他們吃,就是要他們從小記住我們的好。小孩子的心嘛,是最容易收買的。
騰村:還有嗎?
百惠:沒有了。
騰村:好,千惠,只剩下你了,說。
千惠:我覺得這個文件……想法是好的,從表面上看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其實……我認為不是這麼簡單的,我自己有體會。
騰村:說啊,接著說。
千惠:我要說的是自己的一段真實經歷,小時候,我的叔叔對我非常好,經常給我買吃的,還帶我出去玩。我第一次去東京就是叔叔背我去的,那天下著大雪,大街上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要想進城只有走。那年我才七歲,天很寒冷,凍得我渾身發抖,不會走路,後來一直是叔叔背著我走了好幾個小時才進了城。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當時我趴在叔叔背上時,覺得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將來長大我一定要報答他。可後來叔叔結了婚,為了分家產,叔叔和我父親經常吵架,有一次還打起來了,叔叔用擀面杖把我父親的額頭打破了,父親渾身都是血,把我嚇壞了。從那以後一直到今天,我都恨叔叔,我不允許自己原諒他,我經常在心裡詛咒他,甚至好多次我都想找人痛打他一頓。我要說的意思……
騰村:夠了,你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可以不說了。好,現在我請大家吃糖。
騰村拆開一盒糖果,交給院長,叫他分給大家。
騰村:這是帝國東京良友糖廠遠東分廠生產的水果糖,廠址就在本市,你們身邊,生產出來的糖果全都配發到各部隊,然後再分發給中國人,看,就是這些糖果。
騰村率先剝一粒糖吃,並勸大家一起吃:吃啊,嘗一嘗吧,這糖味道相當不錯的。
眾人開始剝糖吃。
騰村:剛才你們都看到了,現在帝國軍人所到之處都要給中國的孩子分發這個糖果,這成了一項國策,興亞院專此頒發「國」字號文件。對此,你們剛才都發了言,談了自己的認識和感想。我讚賞千惠的意見,小小一粒糖,可能改變支那人嗎?不可能的,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糖果雖然甜蜜,孩子雖然幼小,但無法改變支那人對我們的恨,這種恨像血脈一樣,會代代相傳下去。支那人現在在沉睡,哪天他們醒了照樣會咬我們,哪怕你天天給他們糖吃。所以,興亞院的這個文件是荒唐的,但是我要說,正是它——這份荒唐幼稚的文件給了我靈感。你們想,如果說這是一顆特殊的糖,表面上它是香香甜甜的,寄托著興亞院那幫糟老頭子一廂情願的美好意願,但實際上它是有毒的,吃了它就像吃了鴉片一樣會上癮,吃了一回就想吃第二回、第三回,而長此下去將對大腦造成傷害,會使人變成弱智、愚鈍。事實上我們要想讓支那人永遠當我們的奴才,做我們的奴僕,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的後代智力低下,情感愚鈍,永遠沉睡不醒。告訴你們,這就是我帶你們來中國的目的,我要研製這樣一種藥,一種替代鴉片的新型鴉片,服之上癮,久服心智低下。你們知道,鴉片已經讓支那人變成東亞病夫,我不要他們成為病夫,我要他們都成為病腦,身體無恙、心智低下的奴才、走狗。
現場靜得出奇,說明大家都聽得專心。
騰村問院長:我的院長閣下,告訴我,我們來中國多少時間了?
院長不假思索:今天正好是一百天。
騰村:正好是一百天,這個時間好啊。這是個告別的時間,也是個開始的時間。這一百天裡我們研製成功了「密藥黑號」,今天我告訴你們,這不是我們來中國的目的,我們來的目的是研製「密藥黃號」,研製「黑號」不過是為了研製「黃號」試一下我們的刀鋒,小試牛刀而已。
騰村繼續說:「密藥黑號」說到底就是個毒藥,看不見的毒藥,不是立竿見影的,下了毒要幾十個小時後才能反應出來。這是搞陰謀暗殺的好幫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製造黑暗的天使,所以我們稱它為「黑號」。那麼「黃號」是什麼意思?「黃號」就是「中國號」的意思。大家知道。支那人信奉黃色,他們自稱為炎黃子孫,黃河是他們的母親河,黃土高坡是他們的脊背,黃袍加身是他們的榮耀。總之,黃色代表的是支那人,是中國,我們研製「密藥黃號」,也就是說,我們要專門為支那人研製一種藥,從今天開始。這種藥的特點正如我剛才說的,是一種新型的鴉片,新在何處?不傷及身體,只傷害腦神經。
騰村又說:我早說過,全世界的有識之士都知道,支那人和猶太人一樣,是人類的災難,他們擾亂了世界的文明和秩序,他們貪婪、懶惰、奸詐、愚昧、病弱、卑賤。因為卑賤,所以生生不息;因為愚昧,所以什麼野蠻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因為奸詐,所以沒有誠信;因為貪婪,所以沒有恐懼;因為懶惰,所以沒有尊嚴。希特勒把猶太人關進集中營,大舉滅絕猶太人,我本人並不欣賞這種過於血腥、缺乏智慧的行動,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這片土地。是的,我厭惡支那人,但我喜歡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這是一片遼闊的神奇的土地,北邊有大糧倉,南邊有熱土,東邊是魚米之鄉,西邊是崇山峻嶺。把人都斬盡殺絕,留一塊空地做什麼用?沒用的。可留著這些支那人,哪天又起來造我們反怎麼辦?只有一個辦法,讓我們來改造他們,通過研製「密藥黃號」,把他們徹頭徹尾改造了,改良成一種新人,愚鈍,勤勞,弱智,忠誠,永遠忠誠於我們大和民族。
院長說一聲「好」,帶頭領大家鼓掌。
罷了,騰村吩咐百惠說:把茶具拿來,今天我來給大家泡一壺茶喝。
百惠拿來茶具:教授,我來泡吧。
騰村:你沒看見,我已經泡好了,就是它。給每人一隻杯子,你負責倒。按我的要求倒,只有一隻杯子倒滿,其餘依次減少六分之一。
百惠:就是說,一隻是滿杯,其餘的分別是滿杯的六分之五、之四、之三、之二、之一。
騰村:對。
百惠倒「茶」,騰村一邊說:你們一定在想,這茶的顏色怎麼這麼白,到底是茶還是酒,還是什麼?我當然知道,你們喝了以後也會知道,這肯定不是酒,那麼就權當它是茶吧。我們以茶代酒,共飲一杯,就一杯,以紀念這個開始的日子。
百惠:教授,倒好了。
騰村誇獎百惠:嗯,倒得好,比例掌握得很好,不愧是我的茶藝師。把滿杯給我,我來喝滿杯吧,院長,你就喝這一杯,對,六分之五的一杯。你們四個,隨便拿。
說是隨便拿,其實還是「論資排輩」的,千惠最多、百惠其次、十惠再次、小惠喝的是最少的那杯。騰村發現後笑道:有意思,讓你們隨便拿,可你們並不隨便。你們把它當作獎賞,以年長者為尊,論資排輩,各取其份。哈哈,如果我說這是一杯毒藥,你們會這樣拿嗎?來,先喝了,為「黃藥」的誕生奠個基吧。
都喝了。
騰村:你們覺得這是什麼,是茶嗎?
眾說紛紜,有說是茶,有說是草藥,有說是菜湯等。
騰村聽罷笑:你們為什麼不想像它就是一杯毒藥呢?它其實就是黃藥——密藥黃號,此刻毒性正在我們身上蔓延。
眾人驚愕。十惠不停地乾咳,似乎是要把藥水吐出來。
騰村罵她:別咳了,怕什麼,我喝的是滿杯,難道你的性命比我還值錢?
十惠趕緊閉住嘴。眾人跟著都啞了口,十分安靜。
騰村繼續說:不要談毒色變,一點常識都沒有。要說毒,人體就是由毒組成的,所有的藥物也都是毒,這麼一點量就算是紕霜也死不了人的,要有事我會喝嗎?黃藥還沒有研製成功,我可不想死。大家看見了,黃藥就在眼前,這是我多年的心血。但這僅僅是開始,增之一分是殺人之毒,減之一分是救人之藥,關鍵是個量,一次的數量,時間的總量。假如以我這個量連續喝上一年,我想一定是變成十足的傻瓜了,一加一等於幾都不知道的傻瓜。這不是我們要的黃藥。而像你,小惠這個量,也許喝一輩子都不會對智力有影響,因為人體本身有排毒功能,這一點微量任何人都排泄得了。這更不是我們要的了,我們要的是什麼?
小惠搶先說:看上去不癡不傻,但實際上智力低下,情感愚鈍。
騰村開心地笑道:如果你回答得再大聲一點就是滿分了。
騰村接著說:現在我們手上有四十九個孩子,原來是五十個,有一個已經為密藥黑號犧牲了,他們都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1937年12月13日。這些孩子在帝國軍隊勝利攻佔南京的偉大的槍炮聲中呱呱落地,轉眼已經過去三個整年。三年來,他們一直以帝國英烈後代的名義,過著養尊處優的幸福生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雖然是孩子,但他們生來就是我們的兵,我們用最高待遇養育的兵,現在該是用他們的時候了。
騰村:去我案頭,把講義夾拿來。
是千惠去拿的:教授,是它嗎?
騰村:是的,交給院長。
騰村對院長說:聽著,從明天開始,把四十九個孩子分成六組,每組八個,多出來的一人加到第三組。等一會大家傳看一下,我已經制訂了嚴格的實施方案,六個組,有六種不同劑量的糖果,上午下午各一次,定時定量,安排他們吃。每半個月做一次常規智力測試;每一個月最後一天停吃,以觀察判斷成癮的大致時間;每三個月我來負責做一次深度智力測試,我想到那時應該有些數據會出來的。當然,研製黃藥不會像黑藥那麼簡單的,我們用三個月時間研製成功了黑藥,但黃藥我們也許要用三年,因為這是一種複雜而神奇的藥,需要時間來證明。
同一天下午,五點鐘。千惠陪騰村打完球,照例給他按摩。
千惠:你的肌肉像年輕人一樣的結實。
騰村:你已經說過好多次了,你不覺得一句話老是說枯燥嗎?
千惠:但今天說的不一樣。
騰村:為什麼?
千惠:因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你開始問鼎夢寐以求的黃藥了。
教授:嗯,你為你的狡辯找到了合理的說法,是的,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千惠:教授,研製黃藥需要這麼長時間嗎?三年,太長了吧。
騰村:在我看來,三年時間已經夠短的了。這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宿願,如果能用三年時間實現你一生的夢想,你不覺得是很榮幸的嗎?
千惠:我是凡人,你是天才啊。
騰村:所以我要完成的事,是你們想都不敢想的事。這是多大的事啊,把蝗蟲一樣多的支那人統統馴化了。
千惠:變得像畜生一樣聽話。
騰村:從某種意義上說,讓一個人心智變聰明是不難的,可是要讓一個人聰明的心智變愚鈍就要難得多了。
騰村猛然坐起身,可能在展示手上的肌肉:就像這肌肉,沒有肌肉要練出來是不難的,但要讓它消失,不知不覺地消失是困難的。
千惠:我想你一定能成功的。
騰村:時間,我需要時間來驗證,也需要你來配合。
千惠:我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都願意配合你。
騰村:從明天開始,你去對面上班吧。
千惠:對面上班?為什麼?教授……
騰村:你不願意去?
千惠:嗯,我不想離開你。
騰村:只有你去,其他人去我不放心。
千惠:我去幹嗎?
騰村:做靜子的助手,當副園長,我已經給你申請了少佐軍銜,沒有虧待你的。
千惠:你不信任靜子?
騰村:對她我談不上信不信任,我不瞭解她。
千惠:她是野夫機關長的外甥女,我聽說。
騰村:管她是誰,你是代表我去的,以後名義上她是園長,實際上一切都應該是由你掌控。你去後第一件事就是落實分組情況。
千惠:嗯。我晚上還是回來住嗎?
騰村:我希望你盡快進入角色,現在你是副園長,你該知道以後這些問題該同誰去商量。
說著騰村可能又趴下了,發話:別說話了,我要休息一會。
幾分鐘後,騰村打出了響亮的鼾聲,分明是睡著了。
1941年1月15日,下午三點。開始聽不到騰村一點聲音,只有小野的聲音。從小野單方面的話聽,此刻孩子們可能在戶外做遊戲,騰村應該是坐在窗前,背對著小野,在看樓下操場玩耍的孩子們。
小野:……他們在玩老鷹捉小雞……是的……那個孩子叫新一,是靜子園長的兒子……這個情況我不太瞭解,按理他不應該進組的,他是我們大和人的後代……是的,加上他現在正好是五十個孩子,但他不在編製裡的……哦,那個人是五郎的姐姐。
突然冒出騰村的聲音:五郎是誰?
小野:就是太次五郎,看守大門的那人。
騰村:她是我們編製裡的入嗎?
小野:是的,在我們編製裡的就他們三個人,靜子、五郎和他姐姐。其他三入都是支那人,是三姐妹,一個叫小美,一個叫小麗,一個叫小花。
騰村:她們會說日語嗎?
小野:會的,她們老家在哈爾濱,從父母一代起就為帝國服務。
騰村:靜子最近還在跟那個支那人來往嗎?
小野:來往的,但再沒有讓那個支那人來過這兒。
騰村:我讓你去瞭解那個支那人。
小野:我瞭解了,他叫金深水,在保安局機要處當處長。業務能力很強,在單位人緣不錯,對皇軍是忠誠的。他和靜子是在舞會上認識的。
騰村:他有婚姻嗎?
小野:他妻子死了。
騰村:所以,野夫也拿他們沒辦法,因為他們是自由的。
小野:嗯,機關長也這麼說。
騰村:你認為他們好到什麼程度,上過床嗎?
小野:這……不好說,我……不知道。
騰村:叫千惠來見我。
小野:是。
一個小時後,千惠氣喘噓噓地跑進屋。
騰村:怎麼才來?
千惠:對不起,我正在上課。今天我第一次給他們發糖吃。
騰村:聽說你把教室佈置得煥然一新了。
千惠:是的,我把原來長方形的講台變成了半圓形,把孩子們分成六個小組,一組一列,呈扇形而坐。我還在教室的牆上做了六個櫥窗,一個組一個,每個櫥窗裡貼著分組名單,每一個孩子手臂上都戴著標明組號的袖套。
騰村:怎麼樣,孩子們喜歡你嗎?
千惠:喜歡,他們太喜歡我了。我在課堂上給他們發糖吃,能不喜歡我嗎?
騰村:你是以什麼名義給他們糖吃的?
千惠:我來給你演一下吧,你當一回孩子,看怎麼樣。
騰村:這是個好主意,但我有個要求,你把我也演了。
千惠:好。我的孩子們,下午好!(假童聲)阿姨好!同學們好……
騰村:行了,這些就不說了,你就說說你是怎麼讓他們吃糖的。
千惠:我先領他們唱了一首日本兒歌。
騰村:我聽到了,唱的是《櫻之花》嘛。
千惠:是的。唱完歌,我說,孩子們,你們唱得真好,你們的歌聲一下把我帶回到了美麗的故國、遙遠的故鄉。孩子們,你們的故鄉在哪裡呢?(假童聲)在櫻花盛開的地方,在太陽升起的地方。(鼓掌)是的,你們的故鄉是個美麗的國度,那裡有美麗的櫻花,有大大的太陽,有藍藍的大海,有高高的山嶺,還有這個。猜猜看,孩子們,這是什麼?嗯,這位同學猜對了,這是甜甜的糖果。現在我要請大家吃糖果,為什麼?因為你們太乖了,我喜歡你們,我愛你們。呶,你們看,我有好多好多這樣的糖果,以後我每次上課都會給你們帶糖果來。但我的糖只發給乖孩子吃的,你們說,你們乖嗎?(假童聲)乖!乖!好,只要你們乖,以後我就天天給你們發糖吃,我做你們的「糖老師」好嗎?(假童聲)好!好,現在我來給大家發糖……
騰村:嗯,不錯。關於分組的做法,靜子園長有異議嗎?
千惠:她很支持,我把分組的建議跟她說了後,她比我還高興。她說孩子們是最喜歡新鮮好奇的,這樣改變一下格局,可以給孩子們提供一種新的生活體驗。
騰村:要小心,不要讓她有什麼覺察。
千惠:嗯。
騰村:用三個詞給我概括一下靜子這人。
千惠想了想:天真,溫柔,刻苦。
騰村:聽上去像一個修女。修女是行善的,不要傷害她。
千惠:明白。
騰村:她孩子你安排在哪一組?
千惠:我把他安排在第六組,就是藥量最少的那一組,應該沒問題的吧。
騰村:你怎麼知道那一組就一定沒問題?
千惠:那怎麼辦?
騰村:沒什麼怎麼辦,就按計劃進行吧。不能為了靜子的孩子,壞了我們的大事。
千惠:明白了。
騰村:記著,實驗才開始,一定要定時定量,要堅持天天吃,要看著他們吃掉。還有,現在不要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想法,結果沒出來之前,任何一組都可能成為我們的結果。
千惠:嗯,我記住了。
騰村:更要記住的是,不能讓靜子有任何覺察。
千惠:一定!
騰村:你可以走了。
千惠:我看你很累,給你按摩一下吧。
騰村:不用,叫百惠來給我泡茶。
千惠走了,百惠來了。百惠泡茶時,騰村好像在看書,時而會與百惠交流一兩句,問她最近看了什麼書,並建議她看一本什麼書。諸如此類,都是閒言碎語,不作記錄。
1941年1月18日。這天上午九點多鐘,騰村開始彈古琴,彈的曲子很激烈(後來的對話說起是《十面埋伏》)。彈完一曲。小野進來報告說野夫機關長已經上路,大約十分鐘後到。騰村不問來由,繼續彈下一個曲子(是《高山》),即表示拒絕不見。十幾分鐘後,小野又來報,說野夫來了,又走了。
騰村:你是怎麼打發他的?
小野:我說您在跟要人談事,不便見他。
騰村:其實我是在跟古人談事。他來有什麼事?
小野:呶,這是他送來的,說是宋代浙江龍泉窯燒製的青瓷。
騰村:拿出來看看。他是有這個取悅我的心,可沒那雙識貨的眼,我懷疑又是個假貨。
可騰村看後,驚歎這東西是真的,價值抵得上同等重量的金子,很是興奮,騰村說:野夫這麼一門心思取悅我,為的是什麼?自已?還是他矜持的外甥女?我很奇怪,靜子明知我是無冕之王,卻從來不來找我辦任何事。
小野:她在這兒孤兒寡母的,大概也沒什麼事吧。
騰村:怎麼叫沒事?野夫削尖腦袋往這兒鑽,難道是沒事的樣子嗎?身為至親,野夫的事就是她的事!我需要瞭解她。
小野:我去喊她來見你吧?聽說明天是她的生日,要不……
騰村:誰說的?
小野:千惠。
騰村:嗯,那就明天安排個晚餐,準備一份禮品。
小野:好的。
1941年1月19日,晚上八點。百惠在泡茶,小野進來,問她茶泡好了沒有。百惠說好了,小野便讓她走,說教授馬上來,要單獨與靜子園長談事。百惠剛走一會,騰村果然與靜子一同進來,言談中可以想見兩人剛才一起吃的晚餐,騰村送靜子的禮也送了。禮是一隻手鐲,靜子似乎很喜歡它,已經戴在手上,喝茶之初,都在說這隻手鐲:靜子是表達喜歡和謝意,騰村是介紹這手鐲的特色和來歷。隨後,靜子說了一些孩子們的事,騰村說了一些他的工作:他自稱在這裡研究中國古老的陶瓷。總的說,雙方相談很歡,歷時近一個小時,但值得記錄的內容不多,只有下面這段對話,有一點內容——
靜子:教授,冒昧地問一句,您的研究和這些孩子有關嗎?
騰村:你聽說有關嗎?
靜子:沒有。
騰村:那你怎麼會有這個問題?
靜子:您選擇在這裡做研究,我想應該跟孩子有關吧。
騰村大笑:你覺得這是孩子們呆的地方嗎?這裡的每一片磚瓦都有幾百歲,這是我呆的地方,我和我研究的對象。所以說,不是選擇跟孩子們呆在一起,而是孩子們選擇跟我呆在了一起。
靜子:可孩子們早在這裡了,而您還沒有我來得早呢。
騰村:我整天呆在這樓裡,來了你也不知道。當然,我確實來了也沒多長時間,但我的研究對像早守在這裡等我來了。
靜子:就是這些嗎?
騰村: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這些玩意,某種意義上說都不是我的研究對象,它們都是別人、包括你舅舅他們送來的。說實在的,它們沒什麼研究價值,只有觀賞價值。呶,那個青瓷壺就是你舅舅昨天送來的。這是個好東西,是宋代龍泉官窯燒製的貢品,我喜歡的。你應該知道,你舅舅很關心你。
靜子:他對您說了什麼?
騰村:這個就不說了吧,說說你的孩子吧,我把千惠交給你,你們合作愉快嗎?
靜子:愉快,很愉快,孩子們都很喜歡她。
騰村:這樣就好,千惠這女孩很機靈,上進心很強。不過,也許是太強了,跟我其他幾個助手相處得不好,所以我才把她交給你,希望你們能相處得好。
靜子:您放心好了,我們相處得很好。
騰村:現在來談談我吧,記得幾個月前你曾托小野來說,你認識一個醫生能治我的病。
靜子:是的……
騰村搶白:謝謝你的好意。
靜子:但小野說您不感興趣。所以一…-
騰村搶白:看來你確實不瞭解我。你知道我是怎麼變成一個廢人的嗎?
千惠:您是大教授,怎麼能說是廢人……
騰村搶白:你不必恭維我,站不起來就是廢人,只不過我廢在身體上,不像支那人,廢在心智上。想知道我是怎麼變成廢人的嗎?
靜子:該是……意外吧?
騰村:我是自殘的,是我自己把腳筋挑斷的。
靜子沒出聲,大概是驚得不知該說什麼了。
騰村:我的家族你應該有所耳聞,這個得天獨厚的優勢使我很早以前就能夠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完全可以只是享受,終其一生。因此,早年的我不思進取,整日美酒佳人。二十年前我偶遇一個高人,此人知天命,曾多次為天皇占卜,他告訴我,好色將會毀掉我的一生。我生來是一個好色的人,這是天性,沒辦法的。輕狂的我聽而不聞,照舊沉迷於酒色中,直到兩年後發生了一件事,迫使我拿起刀子自己割斷了腳筋。
靜子:發生了什麼事……
騰村:我做了一個夢,要來中國做這個研究,這個研究如果做成了,我將成為比天皇還要偉大的人物。在夢中,我還得到一個警告,五年內不得近女色,我的事業才能興旺發達,等到那一天,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哈哈,我覺得這條件不苛刻,對我還是很照顧的是不是?只要忍五年折磨可得天下,事業、名聲、金錢、女人,都是我的,何樂不為。難的是,我的身體如何才能忍得住多年寂寞?只有一個辦法,把自己廢了,出不了門。我就這樣把自己廢了。我廢了,哪個女人還會來找我?沒了!我就這樣開始了一生的事業追求。誰都知道,像我這樣的廢人,如果還想得到女人青睞,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取得事業成功,幹出一番偉大的事業,做人上人。現在我做到了,我靠我的研究成為了我們的國寶,因此我也重新擁有了一切。你也看見了,我身邊不缺女人,她們都為我爭風吃醋呢。靜子小姐,你聽了這些是不是覺得我這人很古怪,很可怕呢?我要說,但凡天才都是古怪的。你不該怕我,你該喜歡我才是,靜子小姐。
靜子:對不起,我已經不是小姐了……
騰村:聽說你有個男朋友,是個支那人。
靜子:嗯。
騰村:他很優秀嗎?
靜子:他很愛我……
騰村:你也愛他?
靜子:……
騰村:以我對支那人的瞭解,沒有一個支那入是值得我們靜子去愛的。哈哈,園長閣下,恕我直言,那個支那人愛的也許不是你,而是你舅舅。
靜子:不……對不起,教授,不早了,我該告辭了……
騰村:哈哈,時間並不晚,你是討厭我了,因為你愛那個支那人。
靜子起身走了,一邊說:教授,你言重了,謝謝您對我的關心,但我確實該走了,因為孩子們要休息了,再見……
騰村:我相信我們會再見的。
靜子走後,屋子好一會沒出聲,再出聲時,是小野急步跑來的腳步聲,顯然他是被騰村用電鈴叫來的。小野問騰村有何吩咐,騰村似乎還沉浸在剛才跟靜子的對話中,自言自語說:現在遲了嘛,九點鐘都還不到,還早著的嘛,叫院長來陪我下棋。
這一夜,騰村和院長下了一夜棋。聽上去院長棋藝也不低(騰村曾諷刺院長說:就你這水平是怎麼混進八段的,云云)。但跟騰村比還是差一大截。騰村跟他下的是讓子棋,最多時讓到五個子,但院長還是屢戰屢敗。可見,騰村的棋藝是十分的高……
老J幾乎每天都給我們送來小軍的竊聽記錄。看著這些記錄,我有兩個深切的感受:一,我們的對手是個接近於瘋子的天才,他有常人沒有的智力和喜好,他的忍受力、創造力,包括破壞力也是常人沒有的。他身上有一種孤注一擲的邪惡勁,他為一個夢可以割斷自己腳筋,而現在他被另一個夢鼓舞著,為實現這個夢他完全可能幹出任何喪盡天良的壞事。二,他的魔爪已經對孩子們下手,香甜的糖果,一天兩次、日復一日地進入孩子們稚嫩的身體,我們必須盡快阻止他的惡行,然而我們束手無策。除了老J可以偶爾趁黑摸進去外,我們始終找不到進幼兒園的辦法。
我們其實早得知騰村喜愛收藏中國陶瓷,因為經常有人去給他送這些東西,所以二哥一直四處在找這些玩意。野夫送的那個龍泉官窯燒製的青瓷壺,就是二哥花大價錢找一個古董商買來的,原以為這樣可以引得他好奇,進而召見一下二哥,誰想到,他連野夫都不想見。靜子這邊,雖然她對金深水依然一往情深,對我也越來越友好,但我們的關係始終找不到突破的機會,她在幼兒園裡是個「局外者」,在我們這兒也一直是個局外者,我們不知如何利用她,她也不知如何幫助我們。問題是,如果她瞭解情況後會幫助我們嗎?畢竟她是野夫的親人,肩上扛著日本的軍銜。
更可惡的是,王木天這邊,非但沒有幫助我們,還陰險歹毒地暗算我們,打擊我們,給我們惹出一堆事,迫使高寬不得不離開南京(去蘇北找新四軍避險),讓我們一時無法集中精力去實施迎春行動。本來,高寬那陣子已經在做一項工作,他在聯繫哈爾濱的同志,想找到小美她們三姐妹可能有的親人,通過她們的親人來做她們三姐妹的工作,爭取得到她們的幫助。我們分析,只要找到合適的人,她們三姐妹是可以爭取過來的,這也是我們當時唯一一個較為安全可靠的突破口。可由於高寬臨時去了蘇北,這項工作一時停下來了,後來他又突然犧牲,這項工作被迫徹底停止——阿寬臨終前沒留下哈爾濱方面的任何資料,我們無法繼續開展這項工作。再說,那陣子我們面臨的麻煩實在太多太多,阿牛哥暴露了,我也處在暴露的邊緣,接下來我的孩子要生下來,還要找「丈夫」,等等,一堆棘手事亟待處理、解決,迫使我們無暇顧及幼兒園的事,只好暫時將迎春行動擱起來,等待時機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