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2節 文 / 麥家
劉小穎的書店就開在我們單位大門口,離我很近,這樣便於我們可以隨時聯繫。
大約是林嬰嬰給胖子當秘書後不久,一天早上,我去書店閒逛,發現離書店不遠,在書店斜對面,新開了一家裁縫店。一個跛足的三十來歲年紀的漢子正在一扇扇地卸下排門,擺出裁縫店的招牌。此人似乎很在意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沒太在意。
後來,劉小穎告訴我,林嬰嬰經常去裁縫店,我也沒太在意。因為我想,像她這種大小姐,富貴人家的子女,錢不是用來維持生計的,而是維護面子的,每天花錢熨燙衣服、擦亮皮鞋,是她要維持體面的一部分。我根本沒想到,這竟然是我將來麻煩的一部分。
是李士武被殺後不久的一個週末,林嬰嬰約我在雨花台見面。到了雨花台,她讓我上她的車,叫司機往郊外開。這是我第一次坐她的車,那車啊比胖子坐的車還要好,真皮座位,桃木裝飾,漆水亮得刺眼,摸上去光溜溜的,蒼蠅停上去一定停不住,會滑下來。我不認識這車是什麼牌子,據說是美國的什麼牌。這也是我第一次正式見她的司機(上次只看見一個背影),是一個中年男子,滿臉大鬍子,戴墨鏡,穿西裝,搞得比我還派頭。他對主人言聽計從,但嘴巴基本是不用的,最多用的是「嗯」,要不就是點頭,或者搖頭。以後也是這樣,我一度甚至懷疑他是啞巴。
車子一直往郊外開,開了至少幾十公里,開進了一片田野,看到一條清澈的小溪,我們才停車。下了車後,司機守著車,我和林嬰嬰沿著小溪往前走。中秋已過,田野裡不時飄來陣陣稻花香,清澈的溪水裡跳動著歡樂的陽光,加上李士武剛剛被我們除掉,我的心情出現了自妻子女兒離別我後快一年來從未有過的舒暢。我們一邊走一邊說了好多最近工作上的事情,都是高興事,越說心裡越開朗。突然,林嬰嬰好像突然想起靜子似的,問我:「噯,你那個靜子園長呢,怎麼好久沒見她來找你了。」我說:「我們本來就見得不多,見她都是有事情,需要她。」她笑道:「沒事就恨不得不見她?」我說:「差不多吧。」她突然格格地笑。
我說:「你笑什麼?」
她說:「我突然覺得靜子就像……啊,算了,不說了。」一臉詭異的表情。
我說:「說話一半最滑頭。」
她說:「不好意思說。」
我說:「又不是讓你在大會上說,這兒除了這些沉默的小草和石頭,只有我聽得見。」
她說:「就是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說。行了,不說了,你自己去想吧,其實這很容易想到的,你想,什麼樣的女人是這樣的?你需要時就見她,不要了就恨不得躲著她。」
我想了想,知道她在說什麼,罵她:「你這張嘴巴,像——專幹咬人的活!」
她說:「你才咬人!你不就想說我是狗嘴嘛,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說:「你滿嘴都是象牙,比象牙還值錢,可以救無數人的身家性命。」
她說:「可我連自己的親人都救不了。」說著她哭了。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告訴我她不堪回首的經歷。她的經歷真的比我還要慘,上海淪陷後,一夜間她家被鬼子殺掉了十一個親人,包括父親、母親、兄弟、嫂子、襁褓裡的嬰兒。正是這次慘痛的遭遇,讓她下定決心要參加革命。後來偶然認識上海軍統站的人,便介紹她入了軍統。
我問:「他是誰?」
她說:「此人後來去76號當了走狗。」
我說:「是不是王天木的前任,前軍統上海站站長陳錄?」
她說:「是的。」
我說:「難道傳說中的那個刺殺大叛徒陳錄的孤膽女英雄就是你?」
她笑道:「正是鄙人。也正是憑這個,一號才把我調到他身邊。這都是老皇歷了,要名副其實,還要再立新功。」
在我們往回走的時候,她又突然提起靜子,還拿出一隻翠綠翠綠的手鐲,讓我轉給靜子。她說:「既然是談情說愛,你也該給她買點禮物。這鐲子不錯的,我想她會喜歡。」我說不用,「我給她買禮物,豈不是窮人接濟富人,窮擺闊。」她說:「那你就以我的名義送她,告訴她我喜歡她。噯,哪天你帶我去她單位見見她吧。」我說:「要見她也不用去她單位,我喊她出來就是了。」她卻執意要去,「登門去拜訪更顯得誠懇嘛。」我只好說實話:「那會讓你難堪的,進不去的,她那個鬼地方可比熹園右院都還要難進。」她說:「怎麼會呢?不就是個幼兒園嘛。」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怎麼的,這天她似乎怎麼也放不下靜子和她的幼兒園,乘車回來的路上,她又提起來,並一定要我帶她去看看。我說:「那要繞很大一個圈子呢。」她說:「又不要你走,有車的嘛。」我說:「那有什麼好看的,肯定進不去的。」
去了以後,我無意中發現他們好像去過那兒,雖然她和司機在問我路,但有兩個路口我們在說其他事,他們忘了問我,可司機照樣沒走錯。當我發現這個異常後,快到幼兒園的時候,我有意不說,可司機卻自動減慢了車速,林嬰嬰的目光也是老遠就很在意地在瞅著幼兒園。這使我更加懷疑可能他們來過這兒。
這也是我第一次對林嬰嬰產生了一絲夾雜著複雜心理的情緒。以後,這種心理被不斷放大,最終在我的誘導下,她不得不對我承認了她的秘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