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公益與慈善(節選) 文 / 馮侖
目前,公益慈善在中國備受關注,對於民營企業在這方面所做的工作,社會上有很多誤解。我認為從中國目前的市場經濟發展程度和成長階段來看,中國的民營企業、富人或者說是財富創造者在這件事情上做得相當不錯,但是以後還應該做得更好。
巴比晚宴
我說民營企業在公益慈善方面做得相當不錯是有根據的。第一,在目前中國法律制度、特別是稅收制度還不健全的情況下,私人捐款在去年已經超過了公部門包括國企的捐款。民營企業解決了70%的就業,上繳了國家50%的稅收,但只佔用了30%的公共資源。國企佔了70%的公共資源,才解決了不到30%的就業,也才繳了一半的稅,盈利部分還只上繳15%給政府,可是它的捐款遠沒有民營企業多。
第二,中國的民營企業才是第一代,我和王石等人去全世界考察很多公益基金,發現我們做得確實相當不錯。西方市場經濟發展短的有幾十年、上百年,長的都已經幾百年了。比如美國,和它市場經濟最初30年來比,我們做得要好很多。比如洛克菲勒基金會做得非常好,可是他們家那個基金會是到第一代快結束、第二代才開始設立的。我們現在是一代還在奮鬥著呢,已經開始捐錢了。這幾年我們從公司到個人都在做慈善和公益,所以我們覺悟得不晚,動手也不晚。再和比爾·蓋茨比,他1970年辦公司,辦基金會是20年以後的事情。萬通創建第15年就辦了基金會,也比他起步早。巴菲特從賺錢到他決定全部捐出去是30多年以後的事情,而我們的民營企業家沒有哪個人是賺錢30年後才想起捐錢的,更何況在美國有50%的遺產稅在前頭等著,他們大規模捐給個人的私募慈善基金,在利益上並不吃虧。
關於裸捐,除了陳光標不斷號召提倡外,在社會上響應者似乎並不多。巴菲特和比爾·蓋茨曾經來中國請一些企業家吃飯,我也參加了,當時聽兩位先生講話,有幾點印象深刻。
比爾·蓋茨強調捐款和慈善不應該影響自己的正常生活,比如我們每天能吃到肉,不能為了幫助別人,自己不吃肉,就吃剩菜。作為正常人來說,應該是在保障自己正常生活的前提下同時幫助別人。所謂捨己為人,是發生在極少數情況下,比如你跳下水救人,自己卻犧牲了,但那些人當時都沒有想死的。在公益慈善當中,多數情況下不應一味提倡捨己助人,而應該是護己,保護自己正常的生活、工作狀態的前提下,盡可能地用多餘的能力、時間和金錢幫助別人。我覺得比爾·蓋茨講得很實在。
另外他和李連傑都強調慈善公益不是有錢人的專利,是大家都要做的事情。每個人幫助別人的方法不同,比如醫生免費幫人做手術,老師免費教人讀書,這裡用的都是能力;有的人能力弱一點兒,就陪伴老人,用的是時間,這也是很好的善心、義舉;有些人財務能力強一點兒,時間少一點兒,就拿出金錢來幫助別人。所以每個人都可以做慈善,這應該變成社會普遍的道德,而不應該只是跟錢有關的事情。
巴菲特就講,捐款這件事情要自願,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弄。他說自己也是30多年後才想明白這件事情,然後就做了。這是個人的事情,不應該強迫。
說到裸捐,娃哈哈集團宗慶後強調:企業最主要的職責是好好經營,只要你努力經營企業,那麼提供更多就業機會、賺錢後大量繳稅,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善。如果你把錢都捐完了,企業沒有了,或者說企業發展的動力沒有了,你不能再掙錢,那日後再捐錢就沒可能了。還有一種觀點認為企業捐不捐、捐多少,是個人的事情,用不著誰來教誰,你自己要捐就捐,不能拿來作為衡量公眾道德的一個尺度。
我的觀點是:從中國近代的歷史過程和發生規律來看,有兩點特別重要,第一,不管怎麼捐、捐多少,錢不能捐給政府,要捐給社會,因為捐政府和捐社會是不一樣的。如果我們把錢捐給社會,意味著捐給各種各樣的公益組織,錢還在民間;在美國有12萬個公益組織,中國現在只有2000個。每一個公益組織都是相對獨立的,這樣社會越來越強大,公益舞台越來越大,政府越來越小,這是一個趨勢,符合未來公民社會、法制社會的要求。上個世紀50年代大家全部裸捐給政府了,變成了國有資產,結果經濟還是到了崩潰的邊緣。政府辦企業是沒有效率的,政府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最後領導的權力不受約束,公權力就會無限蔓延,必定禍國殃民。
第二,不應該全部捐,因為如果在捐款過程中傷害到財富創造的能力和自由企業制度,這樣會破壞市場經濟。如果上世紀50年代只捐10%,哪怕捐給政府捐錯了,但是企業還在掙錢、競爭、發展經濟,這樣市場經濟的邏輯沒有改變,民間的創造財富的活力不會被抑制、消滅。捐款一旦變成裸捐,必然傷害自由競爭的市場經濟,傷害現代企業制度,從而使財富創造源流枯竭,經濟崩潰,最終人們得到的福利反而會減少,甚至走向絕對貧困化。
我們主張理性慈善或公益,即通過公益組織,提高公益效率,然後企業持續地理性捐款。萬通做出決定,每年上市公司捐利潤的0.5%,非上市公司捐1%,根據能力大小,高管、員工自願捐,不影響大家正常生活。
關於陳光標高調慈善的行為,社會各界評價不一。有媒體稱之為慈善暴力,即你在曬你的善行時,可能滅了別人的自尊。台灣馬英九就提到,善是好事情,但是行善要照顧到接受者的觀感和尊嚴。比如一個母親,看到兒子跪在那兒跟別人要錢,你說她會不會傷心?你曬你的善等於曬了別人的窮,曬你的強等於曬了別人的弱,曬你的自尊就曬了別人的自卑,曬你的光榮就曬了別人的恥辱,這就是慈善暴力。
另外,高調慈善是不是遵守了法律?比如有人質疑陳光標到台灣這樣發錢,是否違反了外匯管理局規定,因為通常一個公民不可以短期帶這麼多現金過去;如果他在當地借了錢,然後回來還人民幣,這屬於逃匯行為,需要在法律上進行解釋,但是陳光標至今沒有解釋。
還有你是不是善待員工?假如員工都沒有照顧好,對親屬的態度也過於嚴苛,你這樣去曬錢就不太近情理。如果是萬通,我為了個人做首善,把大家工資剋扣一半,大家肯定不會支持。因為我們相當於一個家庭、一個團體,不能傷害到最親近的人的利益。據說陳光標家裡最親近的人都得不到他的施捨,他卻去捐錢給最遠的人,這難免會讓人對他的動機產生疑慮。
當然,即使這樣,民眾還是對我們有更大的期待。我們還應當繼續進步,做得更多更好。
但是,社會和政府還是應該肯定大家、鼓勵大家繼續做社會公益和慈善。如果既不保護又不鼓勵,也不能制定出相應的免稅政策,那大家就有可能覺得委屈。西方人捐一塊錢等於只捐五毛錢,因為可以抵稅;我們捐一塊錢等於捐一塊五,因為我們通常是將分紅的一部分捐出去,而這部分是已經繳了稅的。所以社會應該對這些先富起來的人有積極客觀的評價和鼓勵,他們才有動力繼續做下去;社會若再提更高的要求,他們也會積極回應,做到善無止境,通過揚善推動社會進步。
公益組織的治理:獨立、透明與專業
在治理結構上不管私募、公募,目前都面臨三個重要問題。一是獨立性。它既不是政府的,也不應該完全依附於某一個團體、企業、個人。目前看獨立性都不夠,政府的公募基金相當於准事業單位,如紅十字會,它有財政撥款,相當於政府的一個下屬部門;政府下邊的公募公益基金大部分沒有獨立性可言。壹基金相對來說往前走了一步,但還在努力當中。私募公益基金大多是個人、企業捐款,它的獨立性就是怎樣和企業的經營不要糾扯,這在目前是一個挑戰。如果不獨立,治理上就會出現問題。比如有一次電視台做節目過程中,我問一個企業公益基金的理事長,我說,你是公司的CEO,怎麼又同時兼公益基金的理事長呢?這兩件事情本身是衝突的。獨立性表現在業務上不能夠交叉,人員上要絕對獨立。
二是透明度。一定要確保善款用到對的地方。如果不透明,沒有監督,像前面講的上海紅會的人用善款大吃大喝,那別人就不會再捐款了。沒有透明度,公益基金的募款一般很難成功,這類似於上市公司,你不透明,誰敢買你股票呢?
現在萬通公益基金、騰訊公益基金、愛佑華夏基金、友成基金、壹基金等透明度都很好,年報全部上網,管理費用絕不超過10%。愛佑華夏基金做得最好,每一單都能查到捐給了哪個小孩兒,並且可以跟這個小孩兒聯繫,看到被捐的小孩兒能活下來,讓人很有成就感,這讓好事落在了實處,所以現在愛佑華夏發展很快,手術成功超過1萬例,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兒童心臟病的救助基金。
第三是專業性。中國目前特別缺少專業人才。壹基金現在做北京師範大學壹基金公益學院,培養專門的公益人才。現在國外很多大學都開設公益類科目,有專業教授和專業研究,中國這方面剛剛開始。目前來看,政府管的公募公益基金,大量派機關幹部去做,不是好辦法,關鍵是人員不夠專業。企業的私募公益基金大量派企業人員去做,也不夠專業。這些做法使公益基金的專業化水準提高很慢,他們做項目經常東一鎯頭、西一棒槌,治理水平也有限;機關派來的人容易把公益組織做成政府,就像紅十字會,企業派來的人容易把它辦成企業,什麼事情都問老闆。這同樣會導致它既不獨立,又不專業。
在治理上最大的問題是組織效率。我參加的公益組織中,治理最複雜的是阿拉善基金和壹基金。阿拉善基金有180多人參與,怎麼讓這麼多人的公益組織提高組織效率呢?章程委員會總在研究治理結構,希望提高組織效率。它由生態協會和企業家環保基金會兩個機構組成,後續參加生態協會的會員必須給企業家環保基金會捐10萬塊錢才能成為會員,然後你就能夠選舉理事會,理事會再選舉理事長。這個選舉極其複雜,今年又到換屆之年,將成立一個選舉委員會,專門來處理選舉事宜。這個協會裡有將近20家台灣企業,台灣人特別會選舉,幫我們建立了一整套有效的選舉辦法。但是最近又碰到新問題,因為各地發展的企業越來越多,按照海選制度,每個人都是選舉人,也可以成為被選舉人,若按簡單的多數票當選,很容易造成拉幫結伙,各推自己的人,從而忽視整體願景和組織協調,所以需要改善。企業成員對阿拉善基金的批評有兩種,一種說應該保證大家共同參與,發展速度可以慢點兒,重點在於擴大影響;另一種說法是這樣辦事效率太低。
壹基金現在的理事長是周其仁,副理事長是王石,平時日常執行都是王石,秘書長是楊鵬,另外有九個理事,監事長是由深圳民政局派來的。從目前開會運作的情況看,壹基金的效率比阿拉善基金要高,在公募基金裡採取了很規範的治理方法。
未來基金會之間的競爭,將來自四個方面,即獨立性的競爭、透明度的競爭、專業性的競爭和組織效率的競爭。組織效率裡有一條就是募款的效率和花錢的效率,因為你募款的速度越快,募的數量越大,你必須捐出去越快,捐的數量越大,這才有效率。公家的公募基金募款能力很弱,花款能力很小,管理費提的比率越來越大。如果他1年能募10億,這點兒管理費不算什麼;但是如果它募不到錢,那管理費就會提取得越來越多。壹基金為什麼敢說只有5%呢?因為它募款能力強,募款多了,管理費比例不就小了嗎?這就是效率的比較。
怎麼樣提高募款效率?我曾經受過TNC的募款培訓。我聽到一個方法很有意思,它看著沒有效率,但實際效率非常高。西方人經常對有錢人的遺囑表示關注,中國人可能會不習慣,但是西方人可以接受,一般人要死了的時候給錢很大方;那些募款人就和有錢人討論遺囑,讓他在遺囑裡盡量將捐贈數額寫多一些。這樣看著沒有效率,因為離人家過世還早呢!但是如果有1000個目標人,按照概率,每年總會有幾個走的,所以募款效率其實相當高,而且遺囑是立即生效的。
另外要研究花錢的效率。愛佑華夏基金的花錢效率就很高,這樣導致募款效率進一步提高,大家願意給它錢,這樣就形成良性循環。萬通公益基金也在努力做到這點,它3年前創辦,目前已成為北京私募公益基金中的治理標桿。它的獨立性不錯,11個理事萬通公司只佔3個;在5個人組成的項目委員會中,萬通只佔1人;另外,理事長也不是萬通的人,而是全國人大環資委研究室退休的專家,他有環境保護的政策法律方面的知識背景和經歷,我以前都不認識,是別人介紹的;秘書長也不是萬通的,是獵頭公司找的哈佛肯尼迪政府學院的畢業生,以前在國際NGO做過的專業人士;在業務方面,他所做的事情跟萬通的盈利機構是絕對分開的,目前已經做了40多個生態社區,他願意做哪兒、跟誰做,都是他們來決定,我也不知道,都在網上看公開的內容。這就是獨立性,表現在人員和業務兩方面都要獨立。
另外在透明度方面,萬通公益基金的年報、日常事務都掛在網上,平時每三個月給捐款公司做匯報,年底再做一次總結。專業性方面,盡量聘請專業人才,聚焦在可度量的生態環保項目上,保證項目做到可度量,這樣每年有大量可度量的成果,比如碳減排具體減了多少噸,有一個數量化的標準。萬通公益基金履行了企業社會責任,通過公益回報了社會,同時讓萬通的價值觀跟社區、人群、社群之間的關係更加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