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蘆雅萍
一入臘月,府城裡便開始瀰漫起濃濃鬱鬱的大年氣息來。
子霖從前衙回來,一面接過丫頭遞上來的茶,一面問正在疊衣服的如茵:「夫人,你看,今年這個年,咱該送些什麼拜年的禮物才合適?」
和子霖一起在任上的這幾年,如茵已經知道了一些官場上的路數兒。按俗常的規矩,平素倒也有限,過年和紅白喜事這兩樣,做下屬的,都應到各上司家中做一番拜會。
「今年,大約要走幾家?」如茵一面疊著衣裳,一面問。
「省城裡,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並河南知府,這四家是必不可少的。同僚那裡麼,不過是出於情分,多不過是輪流互請一桌酒席就可以了。」
如茵兀自斟酌著:今年夏天,子霖托巡撫大人的提攜,從光州一下子便給提到了河南知府來,這個人情不能不大大地回報一番!再有,舅舅那人,她很清楚的,不管親緣再近,若是人品、才智扶不上牆的,他也是斷不肯扶持的。子霖若想仕途上再有進取,不僅只是把公事奉好的事,人情世故更得維持好才是!因而,今年這個節,上司那裡倒比平常更要不同了,真還得好好兒替子霖盤算盤算才是呢。
同僚們倒好說,若是自己操辦,做上一桌又別緻、又豐盛的酒席,比起外面酒樓請客,每桌都可省得二三兩的銀子,可也總得個好幾兩的銀子才能下得來。不過,這樣省下的銀子,就可以打發幾位跟隨的下屬和丫頭和管事了。這般精打細算地,一個節氣下來,其實已經把子霖一年的朝廷俸祿差不多都花光了。若長年累月這般,別說什麼置房子、置地,也別說體體面面地做官了,就連家小怕都難以養活!
這才不過僅僅只是一個節氣罷了!若是全年都算上,春節、端午節、仲秋節,再加上各衙門上司那裡的壽嫁喪喜,樣樣都應酬,又得多少銀子才能打發得住呢?若是年年反倒要從老家那裡拿銀子往這當官上墊,長年累月下去,就算如茵這樣不愛操心的人,也替子霖發起愁來。
子霖看出她的擔心,笑道:「銀子上的事你別管。前些時,我出去督察黃河河道工程,回來時,幾位屬下送了我一百多兩銀子的程儀。加上俸銀,打發下來大體還夠使。你只為我盤算一下,咱拿什麼東西,既出得手又不顯露就是了。」
當初,如茵隨子霖到任後,見他為人穩健厚重,眾人也樂意和他來往,故而對他行事做官倒也放心。只對子霖說過這樣的話:吳家不缺衣食銀子,所以不當拿的銀子不要過手。不僅能活個心裡寧靜,從長遠看,陞遷上也有望圖進。那時,她還沒有盤算到,官場上竟會有這般多嚇人的應酬!此時才知,若是單憑那點兒俸銀,只是養家餬口倒也勉強過得去。若想做一介「四面光、八面淨」的官兒,光這般多的不可不為的應酬,不幾年裡,就能把個老家那份家產給盤當淨!
人人皆知,當官的人是最有錢的人。豪宅大院,高車華服,妻妾成群,酒池肉林。可是,誰人也不追究:大清朝一個七品知縣的俸祿,一月也不過就是那幾兩的銀子。就算三品四品,養家餬口也尚且不足,哪裡來得恁多的錢財去建宅置田、窮其奢華的?
然而,當官的雖是一樁最發財的生意,做的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可畢竟如佛所說的,從貪贓枉法的那一天起,人便開始墮入了餓死鬼道和地獄道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設若依舊貪得無厭,慾壑難填,必定招致業滿惡報。那時,或是天意,或是鬼意,或是人意,一腳失滑,東窗事發,恐怕就是一生血本無歸的事情了!更甚之,連老婆孩子、父母兄弟都要一齊賠了進去——按大清有些律治,一人犯罪,甚至要涉連九族。這時,又怎得像一般生意人那樣,只要心志不滅,畢竟還會有東山再起、扳回老本的一天?
紅塵凡事,真不知浮生忙忙所苦為甚?而芸芸眾生,明知苦海無邊,卻又有幾人是在眼前有餘之時、身後無路之前、劫數未到之際、果報未來之日,便能夠省悟禪機的?雖這般思量著,如茵依舊督促家人,立時動手採辦雞、魚、菜、蔬各色年貨,並打點孝敬各位大人的禮物。節下,精心鋪擺,倒也備下了幾桌頗為豐盛的酒席,分別請了同僚、屬下和當地幾位鄉紳大戶。而整個年節裡,子霖每天早出晚歸地出門應酬,直到過了正月十九,才算把各方應酬打發完畢。
春暖花開之時,山城老家突然派人來,告說大嫂突患中風,病告沉危。子霖聽了,向上司告了幾天假,帶著如茵母子匆匆乘車回家探看。
剛剛到家,子霖和如茵不及更衣,便匆匆來到上房探看大嫂的病勢——大嫂此時已昏迷了兩三天。回來的第二天夜裡,大嫂便撒手而去了。
大嫂的喪事準備了六七天。前來慰問的各級官員和親屬,竟有一二百人之多。婆母這些日子因身子不大好,家事倒是由如茵撐著,做了第一次的當家主婦——她坐在廂房中,一樁一樁地,不僅把裡面一堆大小事體鋪排得井井有條,下人各司其職,一樣漏子也沒有出;外面,接見丈夫有官職的女客時,匆忙換上銀灰色的七品喪服,高底靴子走得穩穩當當,接往送行也大方有度的。
因是大嫂的喪事,大哥吳子霈縱有天大的應酬本事,此時也不能自己出面操持了。諸多外事,全落在了子霖和大侄子宗岳二人身上。宗岳只顧悲痛,加上年輕經事少,諸多事情也是手忙腳亂的,不知該如何料理。
如茵一反常態地顯出了她過人的處事決斷和周全利索來。
如此,停柩九天後,才算隆隆重重地發完喪。接著又過「七」,直到過了「五七」,吳家上下人等才算鬆了一口氣!
孰知,眾人因只顧忙著辦理喪事,一時疏於照看,小宗巖感了風寒,突然就熱燒不止起來!
子霖見如茵幾天勞累,加上小宗巖的突病,憔悴、困乏和憂慮,幾乎把她顛累得神志昏迷起來。他看在眼裡,心內痛得不知怎麼著才好了。清知自己正是因為這個兒子,才終於獲得了如茵,認定兒子是自己命運中的福星。當然,這裡面,另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隱情:雖說逸之暴瘐與吳家無直接關礙,可梁逸之遭遇囹獄之災,畢竟是吳家買通官府所為!梁逸之之死,一直都令他的靈魂深處感到一種不安。因而,他對宗巖的關愛,似乎另帶有某種贖罪的心態。故而,平時倒比如茵更溺愛兒子。
如此,每日裡除了延請郎中煎藥、針灸外,兒子重病之日,一個大老爺兒們,每晚子時,必要獨自長跪於天井,淨手焚香,對天祈禱:「上蒼!上蒼!若我吳子霖的兒子吳宗巖陽壽當盡,就請上蒼垂憐子霖一片舐犢之情,把子霖所餘之陽壽與吾兒平分共享。若上蒼答應,子霖有生之年,將一心修善、扶濟困厄。為人做德人,為官做清官……」
之後,他還悄悄跑到法王寺、少林寺和中岳廟寺,又是燒香又是許願地,請求神佛保佑兒子快些好起來!
如茵這裡呢,更是憂心如焚了:設若這個兒子有了什麼三長兩短,自己如何對得起逸之?而且,自打來到吳家後,不知為什麼,好幾年了,自己竟然一直沒有再懷第二個孩子。眼見宗巖一天天大了,如茵也每每催促子霖再納一個小妾來,為子霖再生一個親生的。否則,自己這一生一世欠子霖的情分,可就就幾生幾世也還不清的了!可是,癡情的子霖哪裡聽得進這話?如今,兩人守著這一個宗巖,若是一旦再出什麼意外,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再繼續苟活於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自己不能再生,子霖又執意不納妾,此生自己欠子霖的不是更多了麼?
十多天後,當兒子終於漸漸脫離險境、開始好轉時,子霖和如茵兩人才長長鬆了口氣。只是,兩人都如同脫了一層皮般疲憊不堪……
諸事利索,正好逢上山城中岳廟三月廟會起會。子霖有心陪如茵母子散散心,便令管家到任上又延請了幾天的假。
中岳廟會是中原這一帶極負盛名的大集會。在山城的城裡鄉下,也算得上民間百姓最熱鬧的一樁盛事了。
子霖軟磨硬纏地,鼓叨了好一番後,如茵才答應帶著孩子,一家人到廟會上散散心。
一家三口打扮停當,子霖令家人套好新換了頂篷的馬車,親自扶如茵上了馬車。幾個家人騎著馬跟在馬車左右,一路趕到中岳廟來。
遠遠地,眾人便就已覺出了廟會的那番熱鬧。隨著人群的漸漸稠密,馬車的速度也明顯緩慢下來。越往廟會中間走,人也越擠,而一排兩行的各式商貨也更加琳琅滿目起來。
陽光明艷艷地照在頭頂。此時,人在其中,只聽四下裡叫賣聲、說話聲、開場的銅器和鑼鼓鬧得人心發慌。空氣中到處飄滿著油饃、胡辣湯、水煎包子和各色食物的香氣。各色的雜耍、猴戲、武把子、大鼓書也圈地為場,圍著裡三層外三層的看眾。
驀然之間,如茵覺得有一股濃濃的生活氣息朝自己撲面而來。
此時,兒時的她女扮男妝,和堂兄弟們一起逛廟會的一些情景一時盡現面前。驀然之間,她覺得自己有一種冬眠復甦的感覺,有一種春回大地、遍野新綠的感覺。而逸之死後的這些年裡,她似乎總是在有意無意地,排斥所有這些來自生活的樂趣。似乎自己的軀殼雖還活在世上,可靈魂卻早已遠遠地游弋於另一個世界了。她的軀殼很對得起子霖,她的精神卻已經隨風飄然而去。
今天,似乎是這些芸芸眾生,是這濃濃的生命氣息,濃濃的人間氣息,喚回了她的感覺。她扒開轎簾,仰著臉兒,望著熱鬧的廟會情景,盡情地感受著來自中岳太室的勁風,感受著溫暖得有些發燙的陽光撫慰。
這天,就連跟隨的下人也明顯覺出了:二爺和二奶奶兩口子,今兒比往常格外地面露喜色,也格外地有興致!隨從的年輕管事,時不時地從路旁的小貨攤上,買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讓丫頭拿給坐在車上的小宗巖玩兒。宗巖在車裡又是叫又是笑地,實在是開心極了。
行至中岳廟前,車馬無法再往裡走了。子霖令家人把車馬停在廟外,大家徒步穿過人流,一直往廟裡走去。雖有同行的三四個家人和一個丫頭跟著,子霖卻仍舊要親自馱著小宗巖。人多擁擠的時候,還要騰出一隻手來扯著如茵的手兒朝前擠去。
兒子生病時,如茵曾在家中默默地向中岳王許過大願。所以,今兒她第一件事就是要到中岳大殿中岳王前親自還願。
下人買了香火拿著,緊跟主人進了廟門。
廟裡的人也很多,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流水一般出出進進。子霖馱著兒子,邊走邊看,不時和如茵說笑幾句。他們雖說身穿便服,可趕會的百姓依舊能從他們夫妻的氣度上,看出他們身份的非同一般,都自動地讓開了一些路。他們前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三四個身著一色短打的家人和一位小胖丫頭。
這座中岳廟,原是一座依山勢而建的皇家行宮,後來才成了一座道廟。因而,它的氣勢絕非一般寺廟可比。過中華門便是長長的一段路,漫上坡,很是耐走。馬道和甬道兩旁,有數不清的古老而高大的松樹。林地上長滿了野草野花。成群的鷓鴣、燕子盤旋其間。
直到過了峻極門,才略顯得寂靜了一些。
然而,這一天,如茵再也沒有料想到:她竟然會和她認為早已成了隔世之人的逸之擦肩而過!
逸之也萬沒有料到,自己竟會在這裡撞見如茵——
回鄉後,逸之就聽說了新婚後的子霖攜夫人一直在外就任的情形。故而再也料想想不到竟會在中岳廟見到他們——
他和兩位南面的朋友在信中約下,三人在中岳廟西的九龍宮門外會面。這兩位朋友是南方的革命黨,受上司之托,專程和逸之聯絡反清大計的。
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逸之特意扮成一位外地的客商:戴了一副大墨鏡,濃密的連腮鬍子,頭戴一頂壓得遮住半個臉的涼帽兒。肩上背著一個褡褳,身穿隱花藍緞的直綴長袍,外罩著一件元色坎肩,腳踏一雙雙梁的軟底靴子。因見時間還早,便混跡於人群中四處閒逛著看景致。
驀地,在人群當中,他覺得眼前一熱:天哪!是如茵——她身邊跟著一身富家公子打扮、滿臉春風的吳子霖,子霖背上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那肯定是他們的孩子啦!驟然之間,逸之覺著自己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一張臉兒頓時熱漲熱漲的,胸口也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立時捂著作痛的胸口,急忙轉過臉去,裝做觀看身邊的一塊石碑。可是,他發現自己此時全身顫抖著,牙齒也咯咯地響個不停!實在忍不住,再次轉過臉時,如茵和子霖兩人剛好從他身邊高首闊步地徑直去了!
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離她只有四五尺遠的自己!
憑著一枝冬青樹枝的遮掩,他大口地喘著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一家人越去越遠了……
他把頭抵在石碑上,再也抑止不住滿眼的淚水滾滾而下!
她看上去好像很快活、也很幸福罷?她早就把自己忘了個乾乾淨淨?!
那一瞬間,他幾乎就要管不住自己啦!他想追上去、再看看她,再聽聽她說話的聲音!他甚至湧出想要堵住她,攔住她,告訴她自己還沒有死!甚至湧出想要把她搶走的強烈渴念……可是,他抑制住了自己的衝動。
這時,他想起了當年在南方時,當他從大表哥的信上得知如茵竟在自己「暴斃」不足一個月的日子裡,就熱熱鬧鬧地嫁給了吳子霖時,曾經度過了怎樣的一段日子!整整十幾天的日子裡,他都是沉溺在酒醉中,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光。男兒有淚不輕彈啊!他記得,那時的他沒有怎麼流淚。但沒有想到,六年後的今天,當他重新見到如茵時,竟然會流下這源源不盡的男兒淚!
當年,當他從痛苦的沉醉中醒來之後,曾回信告訴大表哥:既然事已至此,自己「死而復生」的消息,就沒有必要再告訴劉小姐知道了!也正是從那時起,在山城,除了杜鴻飛之外,自己依舊還活在人世的真相,甚至連如松和如樺堂兄弟都不知道。及到後來,他真正成了朝廷捕捉的亂黨後,他一直沿用的都是堂弟梁迅之的名字。
既然過了這麼多年,既然她活得好好的,自己為什麼還要再去擾亂她生活和心靈的寧靜呢?難道,自己不希望她幸福和寧靜麼?難道,自己寧願她悲悲慼戚、尋尋覓覓地,為自己守節一生、清冷一世麼?
他緊緊地抓住身邊的冬青樹枝,覺得自己虛弱得快要站不住了!他跑到禪林的深處,平生第一次這般盡情地流起淚來!這樣過了好一陣子,畢竟覺得心內好受了一些。
遠處,廟會戲班子的鑼鼓聲和鼎沸的人聲隱隱傳來。他覺得有一種孤獨和愴涼感襲上心來!稍頃,倒也長噓一口氣,生出一些欣慰來:畢竟,看上去,如茵眼下的日子好像還算開心。而且,當初她若真的跟了自己,這幾年來,自己又是這般的一副境地,隨時都面臨著動盪和凶險,又如何能保證她的寧靜和安定呢?
當初若不是她傾其所有,恐怕那胡知縣也不會那般輕易就放了自己!而她聽說自己突然「暴死」的消息後,也不知怎樣地痛心和絕望呢!難道,自己寧可她為自己殉情而死麼?難道自己就願意她一生痛苦、滿面淚水、永無開心之日麼?既然她活得還算如意,自己何必還重新擾亂她的心靈,再去撕裂她已經平復的創傷呢?
而且,眼下正有一樁天大的重任等著自己呢!又如何能夠被兒女私情所羈絆、所耽擱?吳子霖畢竟是滿清命官,自己若真的造次起來,說不定就會連累了南方同盟會的幾位同志,豈不壞了整個大計?
想到此,逸之摘下眼鏡,拭乾淚水,昂頭大步地向和朋友約見的地方走去。
這兩年,逸之和鴻飛二人,雖說一直隱伏在偏遠的鎮子裡,興辦新式學校,教育啟蒙學生,可與南方的朋友始終沒有斷了往來。
自從自立軍起義失敗以後,改良派的一些朋友認為:這次自立軍起義失敗,幾百位同仁送命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康有為的言而無信所導致的!因此,改良派的朋友之間,漸漸生出了隔隙,最終分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仍舊追隨康有為,繼續君主立憲的努力。
逸之和另一部分朋友,和改良派分道揚鑣,毅然開始了追求西方自由、平等、民主的共和制。這幾年裡,因逸之親眼目歷了民間百姓的困苦,一天天地看清了清廷的腐敗和專制的暴虐……這已經是一個腐朽透頂了的政府!無論如何改良,無論怎樣努力,也不過只是在一面破麻袋片上繡花,沒有人能夠再挽救它搖搖欲墜的命運了。
年前寒假,他和鴻飛一齊趕到湖北,和幾個會黨朋友秘密宣誓並聚議「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大計。回鄉之後,便宣傳革命、聯絡發展會黨成員,並多次秘密聚會,醞釀推翻大清王朝、建立民主共和的革命活動。
在中岳廟九龍宮的客房裡,逸之受革命黨指派:乘湖北眼下大力募練新軍之際,令逸之前往,爭取在軍中立住腳,配合同仁志士,在士兵中宣傳反清,發展會黨!
逸之得命後,迅速趕回穎陽,辭別杜鴻飛之後,立馬動身趕往湖北。
在朋友的引見下,逸之見到了負責督練湖北新軍的一位幫辦。
當這位幫辦得知逸之曾在小站新軍做過事,並且已是武七品官職的實情時,感到十分詫異,問他當年為何離開小站新軍?
因逸之的朋友早就向他透了底:原來,這位幫辦大人和他的上司,當年也是改良變法的積極倡言者之一。於是便直言道:當年系康梁新黨的朋友,戊戌政變後,因怕繼續留在軍中會連累諸位上司和同僚,故而離開。
幫辦大人聽了,頷首露出讚歎,問道:「你老家,有什麼同胞或本家的兄弟沒有?」
逸之有些不解。
幫辦大人說:「你若有什麼本家的兄弟,不妨可暫先委屈借用一下他們的名字。將來有機會呈報陞遷時,或可避些麻煩。」
逸之道:「多謝大人點撥。梁姓家族在白坪是一個大族,之字輩的本家兄弟有好幾十個呢!康熙五十幾年時,我的一位高祖爺爺中了武舉,平靖邊亂後曾被封為副將。一百多年來,梁家後人一直衍襲了先祖演武風尚。我有個本家兄弟叫梁迅之,和我的年齡、長相都很相仿。」
「哦?梁教官原是我大清武將之後呵!嗯,忠良之後,果然出息!好罷!眼下,你仍舊先委屈做一段日子的教官罷。等以後有機會,我再設法提升你帶兵就是了。」
逸之「啪」地立正,答道:「謝大人提攜之恩!」
子霖在府衙同知的任上雖時日不多,然因為人處事頗知謹慎,上下口碑竟一致道好!故而,去年春上張大人離任前,在上報百官業績品行時,又專門提到了子霖在同知的任上如何謹職奉公、如何為官清廉等。去年臘月間,大表哥又來了一信,說他已經在京城給子霖報了個直隸官員子弟的名額,要子霖來年秋天務必進京一趟,應順天鄉試。信中說:眼下朝廷連年削減科舉,聽說很可能要立停科舉。這次進京是個機會。到時候,不管能否得中,他都會相機行事,設法為妹夫另僻蹊徑的。
今年剛一開春,如茵便開始為子霖打點進京所需的各色禮物和行裝來。
子霈大哥得信後,興沖沖地打了一張三千兩的銀票親自送到衙上。另外,子霖娘也讓捎來了三千兩她自己的私房錢,讓兒子用著京城的各處打點所用。
這幾年裡,除了公務,子霖從未敢放鬆過讀書上進。滿心希望的仍舊是有朝一日能夠科舉得意,正經取仕。加上,常常和如茵切磋議論書經和制藝,以前最沒有把握的八股,竟一天天地進益了。
如茵清知,舅舅和大表哥兩人的行事為人,事情若沒有七八成的把握,也不會一定要子霖應這次的順天鄉試。卻也不對子霖說透,只說:「中不中的,根本不用在乎它!不過藉著能有機會進京探望探望舅舅、妗子和大表哥,聆聽一番舅舅的教導和行事做人的規矩罷了!」
話雖這麼說,剛剛過了小滿,如茵便開始著手打點起各樣禮物來:珠寶字畫、土特產,並親手給舅舅、妗子和大表哥做的衣裳、靴子等。接著就催子霖提前進京——早些動身,可避開暑天行路的辛苦。子霖依言,請知府大人代為護理衙門,爾後動身啟程。一路無風也無雨地,十分順暢。如此,車馬只走了二十七八天,六月中旬便趕到了京城。
巧得很,舅舅這幾天正好也在京城。臨離京返回直隸署衙之前,分別給吏部和禮部的朋友寫了兩封很有份量的舉薦信。又囑托:「這兩位是我的多年老友。拜見時,禮數也不必太過,太過反顯得生分。只須多動些心思,把晚輩的心意盡到就行了。這些日子,除了讀書,讓恁大表哥帶著你四處走動走動。一是早得些消息,二也學些官場上的規矩。將來不拘做什麼,也能心中有數了。」
子霖一一謹記。
如此,舅舅雖說離開京城到了直隸總督任上,然因有大表哥在京城,子霖心下倒也依舊踏實。未開考之前,遵舅舅的話,跟著大表哥一邊走動拜訪、一邊等著開考的日子。
大表哥京城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無不交結。上至各部朝臣,下至宮裡的太監,守宮的侍士,戲班子的生旦,琉璃廠老闆和酒館、客棧的掌櫃等等,到處都有熟人。子霖後來才知道:原來,這些人竟個個都有著通天的本領!如此,到了開科時,子霖近水樓台,又因私下先得了「關節」,準備得也充裕,故而,三場下來,竟是游刃有餘。
科試結束後,子霖聽大表哥的:也不管結果如何,只管跟著大表哥依舊各家走動。果然,發榜的前一天便得知要中的消息!發榜時,擠到跟前一看,雖未魁居榜首,卻也名列榜上前幾名!
舅舅給朋友的舉薦信也很靈驗,放榜沒幾天便有了結果:按子霖仍想回河南的心願,一下子就被正明公德地放了個河南提刑按察使巡道衙門四品巡道之職!
這可真是太出乎子霖意料了!以六品直接躍升為四品,除了武官,文職官員中是級少聽說的呵!
離京前,子霖跟著大表哥,分別趕到舅舅的朋友家中,認了長輩和恩師,再次謝恩、領教了一番。臨行前,又分頭告辭了一番。最後,又宴請大表哥和幾位幫忙的朋友們吃了答謝酒,每人又送上了一份謝禮。末了,大表哥也為他張羅了一桌餞行的酒席。啟程時,眾位新結交的朋友,一直把子霖和大表哥送到去天津的火車站,約下來日再會後依依分手。
子霖和大表哥一起,給天津直隸總督舅舅報了喜時,舅舅見老朋友們竟如此地肯給面子,心下自然高興得很!
見過舅舅之後,子霖方才得知:這個差使,若是放在前幾年,憑他一個新科舉人的功名、從六品的文職,想要署上這樣的實缺,那是連做夢也沒有的事!子霖自然清楚科舉的規矩:一般的生員,就算僥倖中了舉人,還要等到三年一次的會試。即使會試得了進士功名,然後成年累月地在翰林院效力,末了放下來,不花上大把的銀子,也休想得到好的實缺。舅舅說,眼下天下動盪、內外交患,國家朝廷求賢若渴,正值用人之際。所以,竟打破了諸多的舊例。這回子霖的陞遷,實乃朝廷十二分的殊恩!說子霖得了天時地利人和——有河南上司的多次舉薦,加上朝中的朋友幫忙,再加上子霖又中了舉人功名,方才得遇了這樣的機會。
舅舅交待子霖道:這個道員之職,雖算不上是一方的土地老爺,可在一方土地上的各大小衙門的諸官中,還是頗有作為的。不僅擔負著河南所屬各州、府、縣衙門諸官風紀吏治的考察呈報,同時還當任著各州、府、縣衙門的刑名典獄、按劾、任免和政績、科試的勘核審查,另還有節制境內都司、守備等武職官員的職責。這樣的官缺,當然是很令人注目的。
子霖也不急著回任,在舅舅的衙門裡侍候了好幾天,黑天白日地跟在舅舅身邊,細細觀摩舅舅做官行事的風格,效仿舅舅是如何接人待物的。臨動身回河南時,舅舅又再再地囑托子霖:到了任上,一是要努力躬身奉職,全力報效朝廷,且不可流露少年得意之形。二是男子漢大大夫,想要幹大事、想要有大做為,必得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氣魄。切不可貪斂聚存身外之物,聚財聚物,實則等於給自己和妻兒聚禍!三是要能屈能伸、能忍能讓。忍人所不能忍,讓也要不著痕跡地讓。凡動輒逞匹夫之勇、言行操切之輩,往往難成大事等等。
子霖唯唯謹記!
離開直隸,子霖惦著如茵在家中,不敢稍有緩歇地趕路。加上天公作美,一路晴天好日頭,馬鈴玎玲玲、玎玲玲清悅地響了一路。
上任前,免不了要回山城老家先「誇官」慶賀一番的。因而,先宴請了一番眾位上司和同僚。卸了舊任,帶著妻兒和家人,分乘兩輛車馬,喜沖沖地一路往山城老家趕。
一路之上,一家上下品味著衣錦榮歸的快意,分享著主人的榮華和快樂,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雖已暮秋季節,卻依然是秋高氣爽的好太陽天。子霖一會兒把宗巖抱在馬背上跑一段,一會兒又擠到如茵的車上,撩起車簾,任陽光暖暖融融地曬在身上。不兩日便到了山城地界。一時,只覺得大山的氣息撲面而來。子霖指著遠處漸行漸近的少室和太室群山諸峰,向懷裡的小宗巖講說著有關中岳大山的一些傳說。小宗巖聽得目不轉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很是逗人。
此時的如茵只覺得心裡暖暖熱熱的,眼裡卻噙著淚花:這會兒的日子,實實在在的,可觸可摸、可見可聞。一如這馬蹄奔跑的聲音、野果飄香的氣息,也一如駕轅的棗紅馬額頭上那飄來飄去、鮮紅耀眼的紅纓子;一如子霖不時掠過的溫和而深情的目光,也一如他那剛剛剃過的發亮的額門和爺兒倆開心的笑聲……
往日舊夢的所有痕跡,彷彿都被這實實在在的日子替代得邈遠無蹤了……
二弟子霖這次得中舉人並一下子署了河南按察使四品巡道的消息,仿如正月十五的夜裡放了個大焰火,直驚得遠遠近近、四里八鄉的人都知道了!
這可真是雙喜臨門啊!
大哥子霈興師動眾地,一面樂滋滋地吩咐家人四處發放帖子,一面張羅著準備宴請眾客的事宜。這兩天,坪子裡的近親幾乎全都跑來幫忙了。或是抬桌子擺椅子,或殺豬宰羊等等。
到了喜宴賓客這天,吳家的大門、側門和二門全部洞開,人聲鼎沸,車馬盈門,真似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熱鬧!眾人雖說按子霖事先吩咐的,不著官服,便裝打扮,卻也是個個明綢閃緞,鮮帽新履。恭揖道賀聲、說笑謙讓聲,嘈嘈鬧鬧,熙熙攘攘。院裡院外、前庭後園,到處都是前來祝賀的各位大人、鄉紳、親朋好友和所攜的家眷、隨從、馬弁。
從山城到州府縣,乃至事先聞聽到音信的附近衙署的官員賓客,只要聽說信兒的,俱都前來道喜慶賀。連著好幾天裡客人絡繹不絕,各色賀禮擺了滿滿一床!
子霖行止依舊綿穩。倒是大哥吳子霈,前前後後忙得不亦樂乎,笑容可掬地四下張羅著。雖已九月秋末的天氣了,鼻子尖上和額頭上卻浸了一層的碎汗。
因子霖這次格外陞遷,不僅吳家大哥對如茵格外地親熱起來,就連子霖娘,也因聽女兒女婿說,這個巡道之職,不僅財路廣、人情厚,且平時的公務操心和勞累也不算大,不過常到京城和各地衙門裡走動走動。這等殊恩,實是意外的大喜!若是朝中無人,那可是連想都不用想的事。可見弟媳京城那個舅舅不僅人緣好,在朝廷眼中也是頗為依重呢!
子霖娘對如茵的態度也一改往日的冰冷——這幾天,前來祝賀的女賓們在她面前誇她養了個爭氣的兒子,又誇她有眼光,娶了一位有「幫夫運」的兒媳婦。誇如茵不僅人生得好看,言行做派也有大家閨秀的風範。老太太聽了心下自然高興。媳婦再有事來回話時,雖說不上親熱,畢竟比往日多了幾分的和顏悅色來。
諸事利索之後,大哥這才得空來到子霖的院中閒坐、說話兒。
哥倆兒敘談時,大哥子霈便和子霖商量:兄弟到任上之後,若能想法子把侄子宗岳也調回到河南來任職,那可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說只因離家太遠,回來一趟,至少要走一兩個月的路才能到家。中間又是翻山越嶺、又是渡水涉河地,加上天下又不太平,一會鬧拳匪,一會起盜寇,因而,父子妻兒竟是整年累月地不得見面。如今,子霖既在大衙門裡做了官,又常常進京呈報公務,自然能結識不少的朋友。底下,如何操操心,讓一家老少團聚,他從此也沒有什麼可掛牽的事了!
宗岳前幾年在京城待拔了兩年後,六姐夫幫忙,大前年花了有五六千的銀子,總算把宗岳外放到了陝西提督學政衙門裡,做了個八品的庫大使。可惜離家太遠了些。
子霖安慰了大哥一番,答應上任之後,馬上就著手辦理此事。
大哥更是喜不自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