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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文 / 蘆雅萍

    年前,吳宗岳和如松、如樺等嵩陽院書院的五名生員,皆被定為明春進京應試拔貢的選人了。

    如松、如樺哥倆一臉喜色地趕回家中,先來到前庭向諸位長輩報了喜,然後直接來後院找到三妹,喜滋滋地報了信,要輪流請三妹吃酒!

    如茵的病這時也已大愈了。黃昏時分,她站在自己的小閣樓的廊前,獨自佇望著一片冰雪琉璃的世界被西天那輪紅艷艷的落日霞暉映照著,襯著雪地上立著的幾株枯木和枝頭的數點寒鴉,真是別具一番動人的情形!她心下正在思量著,如何能夠出門到山野去,看看瓊山玉野的景致呢!這會兒,聽兩位堂兄報說,自己勞心費神地幫他們寫的文章,竟被雙雙選中,實在是又得意又興奮!一時也提起了興頭:"好吧!念及你們的誠心,我應下了。順帶,明兒你們再陪我去看看山野雪景。只不知,二位哥哥想請我到哪家酒樓啊?"

    如松道:"玉香閣、嵩陽樓、明月樓,隨你挑。"

    如茵道:"明天下午罷!你們先陪我到嵩岳寺和法王寺看看日落暮山、夕照雪野的景致。回來之後,咱就到嵩陽樓去!這麼大冷的天,吃他們的什錦火鍋再好不過了。"

    "好!一言為定!"哥兒倆樂呵呵地說。

    被選中應試、家景又好些的學生,這兩天正商議著如何輪流做東、請眾位好友吃酒慶賀的話。

    逸之呢,因是拔貢功名,而明年初夏正好也是貢生進京朝考的年份,故而,眾人商定下一起進京!這時,自己也報了要請一席為眾位添添綵頭。鴻飛也跟著報了一席,一是祝賀眾位的被舉薦之喜,二是提前為眾位和梁大學長餞餞行。

    第二天一大早,如松哥兒倆剛進了書院大門,就被在院裡空地上打拳的杜鴻飛叫住:"嘿,二位,昨兒你們哥倆怎麼走得那麼急?說話就沒了人影兒。大伙商議吃酒的事兒,單缺你們哥兒倆。眼見快年下了,只怕過了祭灶,外地的同窗都回家了,人聚不齊,反倒沒了趣味兒。不如趁大家都在,聚齊了才熱鬧啊。"

    三人說著,一齊朝側院走來。

    大冷的天,逸之只穿了一身裌襖、夾褲,額發剃得錛兒亮。一條大辮子盤在脖子裡,掄著一把大鐵鍬,正在鏟著院子裡的殘雪往樹根上撂著,竟滿頭地冒著熱氣!

    見三人走過來,逸之把大鐵鍬豎到廊下,笑呵呵地搓了搓兩手,和三人一齊進了屋子。

    屋內一個火爐子燒得正旺。火盆兒上坐著一個鋦了好幾處補丁的大銅盆子,銅盆裡的水被燒得蒸氣騰騰地。逸之進了屋,把兩手伸進那冒著熱氣的水盆裡擰臉巾。水燒得太熱,他一邊又是吸氣、又是噓氣地晃著那臉巾上的熱氣,一邊說:"昨兒你們哥倆一轉臉就不見人了。說話就要放年假了,我想先起個頭兒,今兒先由我來做個東,以後悉聽各位尊便。原因是我不比你們,都是豪門大戶的。我先趁著眾位肚裡的油水還不算大時,好歹都好將就,我先請一桌兒。明兒、後兒、大後兒那幾天,誰先誰後,鴻飛你們幾個自己定日子就是了。"

    如松看了看如樺道:"如樺和我兩人分別做東。可是,今兒晚上若雲心君做東,我們哥兒倆不知,昨兒已另外和人約下了,只怕不能準時到席。"

    杜鴻飛道:"你們約下的是誰?若都是年輕人,新朋老友地一併拉過來,大伙合在一起,豈不熱鬧?"

    逸之望了望哥兒倆道:"如松兄,若不方便,我們幾個先在酒樓邊喝邊等著你們倆!你們那邊的應酬結束了,再趕過來入咱們這伙也一樣的!"

    如松忙道:"這樣好!有生人坐在一起,掃大夥兒的興。那就依雲心君的,我們那邊盡快應酬就是了,完了立馬過來。只不知,逸之兄定下的是哪家酒樓?"

    逸之道:"這個,我自然該聽你們的意思。"

    杜鴻飛道:"嵩陽樓罷!這麼大冷的天,那裡的什錦火鍋吃起來再痛快不過了。"

    如樺搖頭一笑,也不說話。

    如松道:"嵩陽樓?火鍋有什麼吃頭兒!我看還不如玉香樓的川菜有滋味兒!今兒先上玉香樓,明兒再去嵩陽樓罷!"

    杜鴻飛嚷嚷道:"今兒你別跟我唱對台戲了!到哪兒吃酒得聽我的!你們哥兒倆,這次雙雙被選上!逸之明春朝考,自然也該玉堂金馬了!你們一個個得意得狗翹尾巴尖兒的,我死的心都有了!這吃酒不能不聽我的了!今兒就嵩陽樓!咱吃它個熱火朝天,醉它個地覆天翻。什麼功名利祿,科甲應試,都去他娘的罷!"

    其實,眾人心下皆清楚:這次,原定名額是有鴻飛的。因他早就厭倦了筆硯生涯,有心做一番實業救國的事來。加上宗岳在省巡撫衙門的姑父,為了侄子的事,竟從省城帶著知府的寫給知縣和鴻飛大哥的信,專意親自跑到山城來請求山城知縣和學官的關照。鴻飛和大哥杜鴻達商量,把自己的名額讓給了宗岳。

    逸之望著如松、如樺笑道:"你聽聽,他說得多可憐!其實,這小子一門野心要做紅頂商人呢!如今,反倒說出這樣的話來!成心噁心咱們呢!"

    鴻飛哈哈大笑起來!

    下午,如茵換了一件男袍,外面又罩了一件一字襟的坎肩兒。她看了看桌上的時鐘差不多時,抓起一頂兔毛大暖帽扣在頭上,躡手躡腳地就要溜出門去。誰知,剛剛走到廊下,正好被在窗前站著的娘瞅見。一看那副打扮,明知又要出門,隔著窗子在屋裡大喝了一聲:"茵兒!你給我站住!"

    如茵兩腳一時粘在了那裡。

    "你那病身子剛好些,這是又想到哪兒去給我瘋啊?"娘走到了門檻跟前,抱著雙臂,冷冷地斜著眼追問她。

    "娘!人家病那兩天,許了個法王寺的願,這是要去還願呢!"

    "那麼遠的路,這冰天雪地的,派個人去也一樣的。只要心到,神佛也不會怪罪的。"娘素常禮佛,聽說是去法王寺還願,也不好硬攔。

    如茵道:"人家許下的就是要親自上香、磕頭的麼!"

    娘打量了她一眼:"這回也就罷了。我且告訴你,以後再別許這樣的願啦!一個大閨女家,成日一身野小子的打扮,人前街上,瘋來瘋去地!傳出去,我看將來還有誰為你說親!"

    如茵笑道:"噯!這倒正好了。我正想守著娘一輩子、侍候娘一輩子呢!"

    娘聽了,撇嘴一笑:"你也別跟我耍嘴子!就算你願意老在家裡,我還不敢留你呢!趕明兒,也不管哪家再來提親,也不管是醜的俊的、精的傻的,好歹我都得答應人家,趕快把你嫁出去我才心淨!"

    一邊說,一邊就叫人:"叫管家來,給小姐套車。"

    雖知大哥、二哥已備了馬在門外等著自己呢,如茵也不敢說不要車的話,只得等著管家套了車。娘派了自己身邊的一個大丫頭跟著,又讓如茵帶上自己平時做的兩樣手工,一瓦罐兒香油,反覆交待:許了願,早早回來!這才放她出了門。

    如松、如樺早在門外等得不耐煩了。

    出了門,如茵打發丫頭坐在車上,自己依舊扶鞍踏鐙地騎上馬背,和兩個堂兄並轡而行。

    山城這地方是佛道兩教的發祥地。圍繞嵩山一脈,至少不下七八十處的寺廟堂觀。其中,有好些寺廟已有一兩千年的歷史了。除卻這些人文景觀,自然景致就更多了:少室山、太室山、太子溝、盧涯瀑布等等。同學少年聚在一起,別看方圓只有幾十里,轉悠攀爬個十天八天地,也難瀏覽到全景的十之四五。如茵畢竟是個女孩子,除了少林寺和中岳廟這些大寺廟,山城周圍一帶好些有名的寺廟和景致都沒有去過。

    三人出了城門,一直朝北而行。一路之上,山巖溝壑白茫茫冰雪天地,不見一些兒的人跡獸蹤。

    車馬行至嵩山名寺大法王寺,見皚皚茫茫的半山崖上,簇著一片孤島似的寺院。讓人感到一種無邊無際的淒冷孤絕!

    兄妹三人進了寺門,兩個正在掃雪的小和尚看見,臉上立露出驚喜來!再沒想到,這時還會有施主趕來!趕忙放下大掃帚,恭恭敬敬地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辛苦啦!"

    三人回了禮,在院中信步瀏覽起來——這座大法王寺,和城西的少林寺遙相對應,聽說,比少林寺還早四百多年歷史哪!

    在大雄寶殿前,如茵一下子就被兩棵大得嚇人的銀杏樹給吸引住了!天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大、這般古老的銀杏樹呵?它們靜靜地佇立在大雄寶殿的一左一右,雖說已成滿樹空枝,心想:若是趕在春夏季節來,那滿樹綠扇似的濃葉,在山風的吹拂下,該是怎樣一種綠蔭森森、清風習習的景致!

    如茵用自己的胳臂去丈量,如松笑道:"三妹,別量了!我們四五個人都摟不過來呢!"

    眾人進了大雄寶殿,如茵上了香、許了願,施捨了一些兒碎銀和娘讓捎來的兩件她自己縫製的棉背心。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默默念禱了幾句什麼,爾後在一個銅鼎上敲了三下。很是清悅的聲音伴著沁人的香火氣息,在幽寂古老的寺院四周立時縈徊起來。

    出了大法王寺,因見時間還早,兄妹又一路朝西,來到西面的嵩岳寺。

    嵩岳寺,也有叫大塔寺的。和剛才的法王寺一樣,兩座寺院皆是座落在三面青山環抱的大山岙子裡,各佔著一方極佳的天地風水。

    嵩岳寺有一座北魏時的古塔,素有"天下第一塔"之稱。靠近寺院,山路便有些陡滑了。如松令車把式和丫頭等在這裡,三人徒步朝半山坡上的寺院走去。

    極目望去,但見巍巍古塔靜靜地佇立於夕陽之下。太室山主峰籠罩著淡淡的紫煙,靜靜地雄踞於山寺之北。雖說已是三九隆冬的天氣,可山上的松柏之類常青木,依舊鬱鬱蒼蒼,枝枝柯柯間綴著大砣大砣未開化的白雪。天空游著數點浮雲,一輪斜陽,半天餘輝,更襯得古塔的悠遠、蒼雄和古樸!

    三人未進寺門,便聽見寺院裡有眾人的說笑聲。

    如松轉臉對如樺說:"真不巧!肯定逸之他們幾個也來了!"

    一踏進寺門,果然見寺院西北角的一處平地上,聚了七八個青年學生。另還有三四個穿著僧衣的沙彌。

    如茵一眼看見身穿青布衫褂正在練劍的梁逸之!

    她的心咚咚地跳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逸之那騰挪閃躍的英姿。如樺道:"那個穿皂色海青的叫妙悟,是少林寺恆林大和尚派到這兒裡做主持的。不僅深諳禪學,武藝也很高強,特別擅長的是少林兵器。收了不少的俗家弟子。逸之我們幾個常來寺裡找妙悟師父學藝。"

    如樺又對如茵說,其實,書院這茬兒生員裡興起武學,還是大學長梁逸之帶起來的。他有一位先祖,曾做過平西都尉。他自幼跟著祖父練武,原有意考取武舉人的。只因兩位先祖都死在沙場,故而父母執意不允他專事行武,後來只得改為文試。在書院,他不僅苦讀詩書,更喜的仍是禪武騎射,平素周圍頗能聚起一幫子志同道合的朋友。這幾年,無論炎夏寒冬還是風霜雨雪,很少有過間斷。

    三年前入冬的一天,天剛擦黑,五六個臨時聚起的毛賊,手持兵刃闖到書院來搶奪財物。幾十號先生和學生,見一幫子拿刀持槍的強盜突然闖來行劫,個個嚇得簌簌發抖,連個出大氣兒都沒有,眼睜睜地看著眾人的衣服細軟被收拾了兩大包袱揚長而去!直估摸著匪眾走遠時,這才齊呼亂叫起"捉強盜"來!

    事有湊巧:正好梁逸之等幾個人後山習武歸來。聽見院中大呼小號,又見幾個背著包袱的歹徒正欲奪路而逃。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飛步上前,赤手空拳就把五六個持刀拿棍的強盜打趴在地,當即五花大綁地押到了縣衙大堂。

    幾天後,知縣大人親自攜了縣衙眾官吏趕到書院,專意就此事做了一次旌表:時下,洋夷猖獗,國力衰弱。嵩陽書院眾位學子習文之餘,兼演武射,平賊捉寇,為民除害,堪當旌表!今後,還望眾生繼續發揚!將來文可經國安邦,武能保國禦敵!另頒鐫有知縣大人親題"文韜武略"金字大匾一面。此後,眾位同窗除了讀書做文,漸漸大多都開始跟著梁大學長等人習起武來。

    兄妹三人正說著話,杜鴻飛一轉臉,見是他們三人時,立馬就在那邊高聲嚷喊起來:"嘿!恁哥兒仨也來啦!"又望著如茵道:"如楓兄幾時回來的?你們學府放假這麼早?"

    如茵還未及回答,如松趕忙接過去道:"可不!回來兩天了。"

    逸之這時也轉過臉來,一雙深碧清澈的眸子,一下子就和如茵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不知何故,如茵的心頭竟然驀地萌生出一種久別相逢的激動來!她的胸口敲鼓似的咚咚地跳個不停,呼吸像要窒息了,眼睛也有些熱熱地起來……

    鴻飛樂呵呵地道:"嘿!如楓兄,今兒你正巧趕上——今晚,逸之兄要在嵩陽樓做東請客,一齊過來喝酒啊!"

    如茵望著逸之,臉兒一紅:不知今晚他們也有酒席!而且也定在嵩陽樓!此時,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了。正不知如何對答,逸之望望她微微一笑,攔住他的話說:"上午如松兄說了,他們哥幾個今晚另有約會的。我看,如楓兄若是方便的話,就請一同過來。真不能脫身,改天再聚也是一樣的。"

    如茵暗暗感激梁逸之的機智和遮掩。

    如松怕耽擱的久了,眾人看出什麼破綻來,忙對逸之和杜鴻飛道:"各位兄台,我三弟難得回來一趟,今兒我們專意陪他在寺裡走走看看,你們練你們的罷。"

    見說,逸之、鴻飛等人繼續拳腳起來。

    如茵跟著兩位堂兄走到塔裡,望著黑黢黢的塔頂說:"唉!要是這塔裡能有個樓梯,咱們爬上去站在上面看看外面的四野,該有多好!"

    如樺道:"原來也是有梯子的。只是,後來被寺僧們燒掉了!"

    "為什麼?"如茵不解地問。

    如樺道:"這裡有個故事。說是很早已前,這座寺裡有一個愛在塔內坐禪的小和尚。後來有一天,他突然發覺自己打坐時,身子竟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再後來,身子竟可以飄浮離地一兩尺高了!

    "小和尚喜不自禁,以為是自己的道行快修成了,就把這事告訴了眾位師兄知道。師父聞說後,斥責出家人不該打誑語的!小和尚不服,拉上老和尚,非要讓師父眼見為實不可。於是,那小和尚坐在塔裡打坐起來。不大功夫,那老和尚果然見徒弟的身子開始晃晃悠悠地離了地飄飄欲升起來,直飄有一二尺高!老和尚實在不信,小和尚的道行果然會超過自己?正詫異之際,無意舉頭向上看去:天哪!那老和尚直嚇得是三魂出竅、七魂不歸!喘息未定,搶上前去,一把拽著小徒弟就往塔外跑!

    "你猜怎麼著?原來,在塔頂的閣樓上,竟然盤了這麼粗的一條大蟒精!那蟒精正吐著這麼長一條血紅的蛇信子,滋啦啦滋啦啦地往上吸那小和尚呢!

    "老和尚明知那大蟒遲早要害人!急忙叫來眾徒弟,眾僧先用磚石將前後塔門封死,只留一個能點火的小口兒。然後在塔裡塔外架滿了柴草,點上火送進塔裡,猛燒起來。塔裡的木樓梯一下子便被火燒著了,火勢熊熊直向塔頂撲去!這時,那蟒精被煙火熏烤得疼不可忍,在那塔裡四下裡撞將起來!眾僧守在塔外,只聽那塔裡轟轟隆隆如雷似電地響著,塔身幾被撞得搖搖欲晃,連帶得整個寺院的地面都搖晃起來!彷彿天塌地陷一般嚇人!可是,塔裡的那廝,到底也未能撞倒大塔、逃出火厄,最終還是被活活燒死在了塔裡。從那以後呵,這座古塔就再沒有樓梯了。"

    如茵聽得抱著雙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頓覺塔裡涼森森地一股陰腥之氣撲面而來,趕忙就往塔外跑。

    如松聽了,禁不住吃吃地笑起來,對如樺說:"你嚇她做甚?"

    出了塔,如茵在大雄寶殿上了香火,佈施了捎來的一瓦壇香油。

    出了殿堂,見山頂那又大又紅的一輪夕陽正依依墜落,流霞撒滿了西面半個天空和素雪覆蓋的崇山峻嶺。放眼望去,千山萬壑一時鍍了金、鋪了錦似地,爍爍閃閃、一片金輝!一群暮歸的寒鴉,馱著綺麗的夕輝,迤邐而向大山的深處飛去。

    如松怕耽得久了,眾人過來說話時如茵被人識破了真相,便獨自走到逸之幾人跟前:"各位,我們先走一步了。回去應酬完那邊的客人,好盡早過來與眾位相聚。"

    眾人見說,也不挽留,目送他們哥兒仨一路下坡去了。

    如樺上了馬,笑道:"嘿!三弟兩番在眾人跟前露面,竟無人識破!"

    如松道:"敢再多待一會兒,就保不定了!還有一樣:三妹,今黑下,咱們還是到玉香樓罷!嵩陽樓的火鍋過兩天再去。"

    如茵自然不願和他們再碰面,三人便改到離劉府不遠的玉香酒樓來。

    到了玉香樓前,如松交待車把式和丫頭兩人先回府去,令轉告三嬸,說他們哥倆兒被選應試貢生,裡面有三妹的一份大功勞。今兒兩個當哥的要請三妹吃一頓飯。家裡也不用派人來接了。統不過一個多時辰的光景,他們就會送三妹回家了。

    玉香樓位居山城的正中,毗臨山城縣署衙門,算得上是山城最熱鬧的一處地盤了。放眼看去,一爿緊挨一爿的俱是大小各色店舖。雖說天色還未盡暗,諸多店堂門前廊下,卻已早早地點亮了各自的燈籠。

    王老闆一見三人來到,原認得如松、如樺兄弟倆的,趕忙親自走過來,點頭哈腰地招呼:"三位爺好!樓上僻靜,三位樓上請?"如松點點頭。

    王老闆領著三位,扶著欄杆,踏著剛刷了紫紅油漆的樓梯,咯吱咯吱地來到樓上一間臨窗可以後面縱覽太室群峰、前面俯瞰城街各家鋪子的雅座。

    落坐後,王老闆親自用景德鎮的青瓷蓋碗,為三位沏上了滾熱的茶水,爾後便請三位點菜。如茵點了什錦火鍋外,又點了松雞香菇、青蒜爆肚這兩樣。如松、如樺也各點了幾樣。兩人都攛掇著要如茵喝酒,道是人生難得幾回醉?如茵倒也不怕喝酒。因知道他們晚上另還有一場酒席,怕兩人喝多了不好再去應酬,便限定每人只以淺淺的八杯為限。

    如松、如樺兩人各敬了如茵兩杯。畢竟平素不常飲酒的,才這幾杯下去,如茵的一張臉立時便湧起淡淡的紅暈來。

    如松感歎地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純屬無稽之談。其實,古往今來,哪個男子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有才氣的?李清照、班婕妤、卓文君、孟麗君,多少有才氣的女子,不是為歷代傳誦、為男子所傾慕的?"

    如樺頗以為是:"我們兩位當哥的,這次文章若不仗三妹捉刀,恐怕根本輪不上咱們二人。"

    如茵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禁也有些得意起來。轉而又為兩位哥哥憂慮起來:兩位雖能唬得一時,可進了京,若是不能被選拔,豈不白花了一大堆的銀子盤纏,又落得一肚子的煩惱?便擔憂地問:"兩位堂兄,你們這次雖過了關,可是到了京城,又有幾分把握?"

    如茵這般一說,兩位堂兄相視了一眼。此時,如松本想把自己的"捐納之計"說出來,又怕這個才高氣盛的堂妹不屑於此,便道:"這個,一時還沒有來得及細想。"

    如茵點點頭,用勺子略舀了些火鍋裡的熱湯喝了兩勺,抬起頭來說:"那麼,說句不大吉利的話,兩位兄長若是名落孫山的話,就沒有什麼另外的打算嘍?"

    如松搖搖頭:"這個麼,倒是……還沒有想好。我想,先花花銀子看罷。就算事情不成,總算也可長些做人行事的見識。"

    如茵道:"你是吃了燈草,說得輕巧!花花銀子看?花多少是個限?二哥的打算我不清楚,大哥呢,你就不肯說我也知你有捐納之意。只不知大哥清不清楚:就算你花了銀子、托了人情,最終能夠買個空缺。可轅門聽鼓的事,你能算定在京城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撈到個實缺放下來?不說這一路之上,家裡為你拿多少銀子盤纏,只說這千里迢迢,京城一趟,豈是輕易之舉?更主要的,縱然咱們劉家有萬貫家產,也不過是十幾頃田地和兩家鋪子,畢竟不是掙大錢的產業。更怎能比得人家?或有一年坐地可收十萬雪花銀做官吏的父兄在後面支撐,或有祖宗留下的百萬產業供你們一擲千金、買名捐官。大伯、二伯,為人歷來都是頗知節儉,就有幾千兩的閒銀子,恐怕也沒有那個遠見,肯讓你去捐一個有名無實的虛銜來!"

    二哥如樺也不言語,只管低頭吃著東西。大哥如松卻頓時滿臉沮喪起來。

    停了一會兒,倒是如樺抬頭問:"那麼……三妹,你能不能給當哥的出個什麼可報國救民的好主意來?反正,這書,我已讀夠了!更兼國難當頭,我更沒有心思再去磨墨擦硯的了!"

    如茵一笑:"二哥,你還別說,這些日子,小妹倒還真的替你們二位想出了個一展男兒心志的出路。只不知行也不行?"

    兩位一聽,一齊放下筷子,急切地湊過來:"小妹,有什麼錦囊妙計,還不快請講來!"

    "小妹以為,其實這天下的讀書人大多是死心眼兒!殊不知,雖是文式,一樣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多少人一生讀書終生不第,一直空白了少年頭仍還不能醒悟!實在可悲可歎啊!古人早有-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現在那兒擺著,哪個讀書人誰不知不曉?可是,又有幾個知道去照著尋這條報國揚名的捷徑的?"

    "哦?"如松怔住了。

    "咱京城的舅舅,二十從軍時,也不過才是個布衣書生。行武不足十年,便被朝廷授了文四品銜!你就算場場得意,三年應試中了舉人,再三年會試得了進士,再入翰林效力幾年,能夠陞遷得這般快麼?"如茵繼續說道。

    如松放下筷子,撫著下巴沉吟了起來。

    如樺急切催促:"小妹有話快請講下去!"

    如茵微微一笑,一邊用火箝子往火鍋裡夾了幾塊炭,歪著看了看火勢,一邊繼續道:"兩個月前,我娘收到了京城大表哥代我舅舅和妗子回的信。信中說,舅舅自奉旨督練小站新軍以來,因操練新兵有功,今年又被晉陞為直隸按察使文三品官職。小妹的主意是:兩位兄長此番進京,若拔選不得意的話,莫如乾脆到舅舅的新建陸軍中謀個職事好啦!你們原本已是生員功名,加上舅舅的親戚情份,若投到他的麾下,或許不失為一條曲徑通幽、柳暗花明之路呢!豈不勝過窩在家裡苦讀苦熬,或是花上成千成千的銀子捐納,末了弄個八品經歷當當,一月掙那三二兩的薪俸,或是等待僧多粥少的三年一次大比更有出頭之日,不也更能直接報效國家朝廷麼?!"

    如松、如樺兩人的四隻眼睛登時一齊放起光來:"噯呀!三妹呵三妹!你既有這般過人的妙計,為何不早些告知為兄?"

    如茵道:"我也是這幾天才見了大表哥的信。而且,也是你們兩個說定了明春進京應試的准信兒,才為你們慮了這個法子的。我想,你們兩個的強項不是八股,所以,就是進了京城,也不一定能被選中的。再則,若是沒有你們這次進京應試的機會,咱家祖上從無從軍行武之人,大伯二伯一心盼的又是你們遲早遲晚科場揚名。所以,斷不會答應你們投筆從戎,冒南征北戰、拚殺疆場之險的。那時,我就有這個主意也是無用!現在,只要你們離開山城,就算兩位伯伯知道你們在外投了軍,到那時又能怎樣?"

    如樺拍了一下桌子,叫了一聲:"嘿!此計甚高!我一直都不贊成大哥去捐納!這回好了!這才叫做峰迴路轉哪!"

    如松只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湧了上來,驀地便有了某種預感:天哪!自己的機遇到了啊!只見他一時便神采飛揚,倏地站起身來,在屋內急走了兩圈,爾後返回桌前,一臉鄭重地對如茵道說:"三妹!三妹!可惜啊可惜!只恨天公不平,不能將三妹生為男子。不然,像三妹這般的文章心智,你我兄弟三人若相助相攜,此生此世還愁何事不成?"

    一邊滿滿地斟上一杯酒,雙手端著送到如茵面前:"三妹,大哥十二分衷心地敬你這一杯!"

    如茵也忙起身:"大哥,小妹此生是不能做什麼光宗耀祖的大業了。兩位兄長若能出人頭地,一樣可以幫小妹全了心志。大哥這般客氣,倒令小妹不安了。其實說句實話,小妹為兩位哥哥打算的同時,原也有一段私心藏在裡面的,我想乘兩位哥哥進京機會,也帶我到京城去逛一逛。開開眼界,見見世面,小妹也算不枉來世上走這一遭了。所以,倒還要請二位哥哥幫助成全了小妹這點心思呢!"

    如松沉吟著:"雖說前兩年舅舅來山城時,我們兩個也都曾見過他老人家。可畢竟遠了一層。三妹若能和我們一同進京,當然更好說話了。"

    如茵又道:"大哥,二哥。此事,你們在大伯二伯和我娘我爹面前,一定要幫小妹把這事兒多攛掇成啊!雖說是出遠門,我一個閨女家有諸多不便。可是,有你們兩位兄長陪著,又是出門去辦正經大事,我爹和我娘,還有兩位伯伯應該不會太阻攔罷?"

    "三妹,你放心罷。這事兒包在我們哥倆身上了。"如松道。

    三人一時越發地興致高昂起來!如松、如樺二人也一杯接一杯地連喝著,如茵因知道他們今晚另有約會,倒反覆提醒他們不可多飲。自己也匆匆地用了點飯,便起身催促他們。

    三人約定:有關進京諸事的詳細籌劃,改日從長計議!

    如松、如樺兩兄弟趕到嵩陽樓時,見眾人皆已喝得有四五分的醉意了。見了二人,鴻飛劈頭就問:"怎麼單單你們兩個來了?三弟為何不來?"

    梁逸之忙攔住:"人家一個文弱書生,像你這般英雄好量的天下又有幾人?"

    鴻飛醉意醺醺地說:"都是怎麼搞的?宗岳那個小叔也叫人掃興!不過,畢竟大病初癒嘛,不來也罷了。怎麼如松兄那位堂弟,這樣的聚會,竟也不肯來助助興!怎麼倒看著女裡女氣的!"

    如松、如樺聽了哈哈一笑。

    梁逸之忙道:"人家劉氏三兄弟,個個俊逸儒雅,哪裡像咱們這群粗人?你也別看人家不上眼,總不成天下所有的男子,個個都生得你這樣關大刀的模樣、黑旋風的嗓門兒才好?"

    鴻飛聽了大笑起來。

    梁逸之緊轉了話題說:"如松、如樺二位,你們看看,來遲了,認罰多少罷?"

    如松因前程有數,一臉一心的得意,只想喝它個一醉方休!見屋內燒著炭盆子,暖烘烘地,便甩脫了外袍,露出裡面一件半舊的青綾子綿襖來,滿面紅光地伸出拳頭,要與各位同窗輪流鬥上一番。

    如松過了一巡,如樺當然也得照著樣子,也過了一巡。

    是晚,眾人直喝到興盡方才離了酒樓。

    來到樓外,只見一輪皓皓明月當頭而掛。偏這冬天的月亮,比起暖天裡,更覺又大又明的,又沒有春夏那些密密樹叢的遮擋衫托,此時顯得孤零零、落寞寞地懸在半天空,望著地下這一群醉意醺醺的同學少年,把那清銀似的輝光溫柔柔地灑在眾人身上,灑在青石街面和遠遠近近的房舍瓦頂上,也灑在那起伏連綿的太室、少室諸峰群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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