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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章 少林迷蹤 文 / 蘆雅萍

    前朝北周武帝為一統天下、求兵取地之故斷滅了境內釋老二教。禪宗祖庭少林寺盡被毀棄。

    當初,九州驚變,天下大亂,伽羅曾許下大願:尉遲亂平,將在境內全面恢復佛法,並重金修葺少林寺。加上因少林寺智仙上師對隋帝楊堅有過的多年撫育熏陶之恩,還有大隋皇帝楊堅和孤獨皇后龍蟠鳳逸的幾十年間,憑籍智仙上師當年所授面壁坐禪之法,克己修身養性,處人藏韜晦略,幾番遭遇危難,都被少林智仙上師和少林大禪師所贈禪語引渡慈航、指點迷津,躲過了一重又一重的困厄災險。

    兵變平息之後,朝廷當即便詔敕在境內全面恢復釋迦道場。開皇二年春夏,朝廷專門詔敕:恢復禪宗祖庭陟岵寺仍為少林寺,並欽賜重金修葺少林寺和周圍的幾處下院。

    楊堅多年參禪壁觀,深諳禪機對人生度化之奇和對心神的撫慰之妙,為使達摩祖師一葦渡江駐錫少林後,面壁九年所參悟的禪機佛理,以及祖師創下的內修心神氣韻、外練形體威勇,使禪武混一圓融的《易筋經》、《洗髓經》等得以弘播和廣揚,朝廷又度二百多名僧人入少林寺,其中還有帶髮修行的一百二十名菩薩僧。

    說來,這些菩薩僧中,有三四十人原本就是少林寺的文武高僧。當年武帝滅佛之時,這些僧人因無處可去,大禪師便為他們寫了一封舉薦信,命他們南下隨州,投奔到大都督楊堅的麾下。這些人多是禪武過人或是擅長醫藥者,追隨楊堅多年,或以武功而克敵,或以醫藥而救人,屢建功勳。

    大隋朝廷詔敕恢復重建禪宗祖庭少林寺之後,楊堅把他們重新派往少林寺,一面翻譯諸般經書、著書立說,一面研習少林醫學,探索達摩祖師當年所創的一套禪武混一的功法真諦。同時,又詔敕將東都洛陽柏谷屯一帶的萬畝膏腴良田,特賜與少林寺,以供養寺中眾僧並維護日常用度開支。

    從此,少林寺開始被世人譽為「天下第一名剎」。

    自從開皇二年入秋到開皇三年春,半年多的時間裡,伽羅常常會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心神不寧,夜晚還會常做惡夢。

    開皇三年春的一天夜晚,伽羅偶得一夢:一位慈眉善目尼師囑咐伽羅,要她親自前往嵩山少林寺做幾場道場,超度一番那些為了大隋江山的穩定而無辜喪生的老少亡靈,方可保身心無恙……

    伽羅巡幸東都洛陽宮之後,命左右戍衛扮做行商的車馬,在次子楊廣的伴駕下,在宇文述、李淵、宇文化及等護衛下,依舊女扮男裝,混跡於武衛當中,一路趕往嵩山少林寺。伽羅一向不愛張揚。此番出京,也不過帶了次子晉王楊廣,處甥李淵,以及宇文述父子等左右親腹武士數十人,加上七八名的內官。

    眾人一路來到少林寺後,除了少林寺大方丈釋洪遵因幾番大隋陛下和皇后的邀請,出入長安帝宮,因而清知當今大隋皇后的身份之外,其餘人等面前,伽羅仍以王公命婦的身份出現。

    在晉王和李淵、化及三人的陪伴下,伽羅來在方丈室。

    大方丈洪遵與宮中二聖乃是多年故交——當年,隋帝夫婦龍潛之時,便與少林寺大禪師和少林高僧慧忍、洪遵等常有往來。武帝滅法之後,夫婦仍時有資助。因慧忍圓寂,少林重建之後,洪遵便被朝廷派往少林主持禪宗祖庭。

    大方丈問了伽羅辛苦,無意地望了望隨伽羅進殿的三位少年才俊。雖以往從未見過,但三人的五官眉眼皆似皇后。以為是皇后的諸子,最先注意的便是伽羅四姐的兒子李淵。

    因見他龍驤虎步,鳳頤龍額,一眼便勘透此乃天下至尊之相,以為是皇后的長子、太子楊勇,滿臉欣喜地誇讚:「啊,這位是令郎吧?果然鯤鵬之相啊!」

    伽羅一笑:「他是我外甥李淵,我四姐的兒子,前朝太尉、唐國公李虎的孫子。」

    伽羅說著,指著另一位十四五歲、眉目俊逸的少年道:「這個是我的兒子,老二,晉王楊廣。」

    大方丈見說,不覺大驚:怎麼?自己剛才一眼看出有王天下之相的那位公子,和宮中二聖的長子年齡不相上下的,原來竟不是皇后的長子、當今太子楊勇!

    這卻是何故?

    這時,大方丈再次仔細地望了望十七八歲李淵,又轉過臉去,仔細地望了望晉王,心下越發又疑惑、又驚駭了——這位小少年也非當今大隋儲君皇太子,可是,怎麼他的相祿怎麼竟和皇后的外甥李淵一樣,俱有王天下之相?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方丈一時驚愕不已起來!不覺轉過臉去,朝第三位少年望去——只見這位少年有二十來歲,生得鷹眼鷂鼻,身段精壯。

    不想,只這一望,直把個大方丈驚得差點沒把手中的茶盞打翻!

    伽羅見大方丈又注意地望著化及,笑道:「長老,這位也是我的外甥,我五姐的兒子,宇文化及。」

    大方丈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不覺屏息凝神、微啟天眼,當他悉心一一甄別了一番三人的前生今世之時,越發魂飛魄散了!

    天哪……真可是前世孽障,一遭相逢了啊……

    大方丈心內驚歎眾生恩怨輪迴未已,如今三世相逢,竟以親緣之情而重聚於大隋盛德的今世!如此,將來一天,蛟鵬際會,梟蟒並集,亂國弒主,骨肉相殘,如何了得?

    雖心內悲愴,又怎敢洩露天機?一面點頭強笑,一面說:「啊!三位公子乃蛟龍鯤鵬,風雲際會,將來,或是國之宰輔,或為雷鳴重器,二聖應須留心修剪扶植。」

    伽羅雖素有慧根,卻已被紅塵富貴所晦暗,凡俗榮華而束縛,加上心神不定,哪裡聽得出大方丈話裡所藏玄機的?只以為他只是在誇讚幾個孩子,並囑托自己將來用心教誨,使早就大材,以為不過是通常見面的寒暄之語罷了。又見三個孩子聽了大方丈的話,一個個神情怡然的模樣,不覺一笑。

    伽羅一面品了清醇爽心的少室小芽,一面命李淵奉上供奉三寶的善資,並波斯國貢來、請供奉佛前的真珠,珊瑚,琉璃,瑪瑙,水精等珍寶數件,紫檀佛珠一串,伽羅親手所縫金繡袈裟一件。

    大方丈口念佛陀,謹誠感謝。

    伽羅便命宇文化及遞上來一份折子。

    伽羅展開長長的折子,上面以蠅頭小楷列著長長的一大串名字。伽羅神情凝重地撫了撫冊子,雙手捧給大方丈,請他親自主持做幾場道場,超度冊上那些老老少少的亡靈……

    在山寺,幾百僧眾鐘磬鼓鈸、木魚砧捶等唄器齊作,誦經念佛,超度亡靈,兩三天裡幾場道場下來,伽羅果然覺得神情氣爽多了。

    佛事完畢,這天傍晚,伽羅在偏殿喝了禪茶,出了殿閣時,見兒子楊廣和外甥李淵、宇文化及三人,正在門外和幾位少林寺的和尚們切磋武功。伽羅在寺內兩三天,皆是這幾位和尚跑前跑後,護衛服侍的。他們都是洪遵最得意的弟子,伽羅認得其中一位叫善護,還有一位叫志操的年輕僧人,往年洪遵入宮,都是他們兩人伴隨左右。

    伽羅見李淵,化及和楊廣他們三人,與寺中善護、志操幾位僧人切磋武功,一是不想打擾驚動他們,二來也想自己清靜一會兒,於是,便獨自悄悄過了竹林,出了一處月亮門,順著青磚小徑一路來到了寺後。

    這裡實在是又幽靜又清爽,風中飄滿了葉的清芬和花的芳馨。

    望著鬱鬱蒼蒼的遠山近峰,伽羅深深地呼吸了一會兒山野的清氣,此時,聽鐘鼓悠悠,看香火裊裊,一時,直覺得全身上下,仿若被禪山禪林的清涼撫潤了一般舒暢。

    她在寺院後面的禪林信步遊走著,只見寺院四處花草繁盛,綠蔭森森,山泉淙淙,耳畔隱隱傳來銅磬木魚和誦經持號之聲,不覺將一腔世俗的郁煩憂勞丟在了腦後。

    父親獨孤信當年被除官免爵後,伽羅和夫君楊堅第一次來少林寺時,就曾向寺裡幾位年長的高僧打聽:大統七年前後,嵩山少林寺有沒有一位法號智仙的尼師在此修行?

    幾位高僧俱都搖頭說,只聽說北魏初年,少林初建寺時,曾有一位打西方雲遊來的名叫智仙的上師在此停留數日,後來便不知所終了……

    伽羅一路走,一路思:楊堅誕生於兵燹四起、爭殺連綿長達二百多年之久的末法亂世,時逢南北分裂、東西猶梗之際,恰巧借宿並落草於佛寺觀音殿,其夜有紫氣縈徊,花香四溢。第二天一早又被仙蹤飄縹、從天而降的一位智仙上師收為養子,撫育多年。待仙蹤飛遐之時,又留下那支神秘的玉鋌和鋌上禪讖……及至後來,北周武帝在境內全面斷滅佛法,故而,雖正值壯年,親政未久竟暴崩軍旅……

    當值五濁橫流、群魔戕民之際,夫君楊堅受天明命,革周建隋,拯群飛於四海,革凋敝於百王,恤獄緩刑,輕徭薄賦,與民更始河晏海清……

    這一切,決非偶然!

    「咚嗡∼∼∼∼」

    遠處有悠悠佛鍾隱隱傳來。

    伽羅繼續禪悟:夫君楊堅,必是佛祖派往塵世,使歷盡磨難之後,令其恢復釋迦,並濟民於水火的使者……

    伽羅沿著幽深的禪林小徑,伴著縹緲悠遠的禪鍾暮鼓,在三分智慧,三分夙根,三分靈悟的牽引之下,順著禪花林海一路走,一路尋尋覓覓,卻也不知欲尋何物?

    一時間,似夢似幻,直覺得面前的景致曾似相識?彷彿很多年前,自己曾經來過這片禪林……

    可是,自己雖非第一次來此,每次都有左右諸多文武伴駕,這片山林,自己又何曾隨意走過呢?

    如此,尋尋覓覓、邊走邊想,不覺之間早已迷失了路徑。

    待行至一片菜圃時,見一位中年尼師正在專心搖轆轤澆園。

    伽羅緊走幾步,單手行禮詢問:「請問——請問這位師傅,山門正殿怎麼個走法?」

    尼師抬起臉來,伽羅怔住了:原來,這位尼僧不是別人,正是前朝太后李娥姿!

    原來,這嵩山少林寺子孫堂甚多,寺與寺之間多有小路相連。山回路轉,林深徑幽,伽羅竟已走到後山的尼寺來了。

    伽羅不覺張口叫道:「姐姐……」

    「施主,貧僧法號常悲。施主所問之路,請施主朝遠處看,那邊,棠李花開謝楊花,柳絮滿天落榆莢……峰迴路轉,輪迴而行,月沉之後,即現歸路。」

    常悲一臉寧靜地以禮相答。

    伽羅聞言,不覺一驚!雖清知常悲方纔所說的話,明為指路,實乃禪讖。然而,一時之間,因心慌意亂,竟未得識個中玄機。

    她望了望神情溫和、一身尼僧著扮的李娥姿,自覺無趣,遂默默轉身而去。

    「施主,初雨乍晴,青苔路滑,請施主腳下小心……」身後,傳來李娥姿寧靜關切的囑咐。

    伽羅覺得自己的眼睛驟然酸脹起來!她微微地偏了一下臉,卻並不回頭:「謝謝常悲師父!」

    伽羅一路走,一路默默叨念:一切都是來世之因,一切也俱是前世之果……生生世世,統不過因緣果報的使然。嗯,這般來說,又有什麼可歉疚的?

    雖這般思量著,卻忍不住還是思悟著李娥姿剛才的話:

    ……棠李花開謝楊花,柳絮滿天落榆莢……峰迴路轉,輪迴而行,月沉之後,即現歸路……

    伽羅正猶豫之時,見一大片的柳林,柳絮飄飄,漫山遍野,竟似下了碎雪一般。走過柳林,果然是一片榆樹,榆莢隨風墜落,零零星星地落在山野小徑上。

    又走了一會兒,只覺眼睛一亮:這一處山坡上,別無雜樹,竟是好大的一片棠李樹叢。棠李花開得正盛,如霞似霧的粉白滿天。芳香沁人。伽羅在棠李花叢中,順著一條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穿行,末了,果然看見一條青石小徑,站在小徑之上,天已黃昏,半輪殘月正一頭墜入西面遠山。放眼望去,隱隱約約中,見青石塊鋪就的小徑直通往遠處的少林寺正山門。

    許是因為自己掛單少林寺緣故?此時,雖說天色尚未盡黯,各處殿前廊下,竟已相繼亮起了桔紅色的宮式燈籠……

    此情此景,似夢似幻……

    棠李,柳絮,榆莢,沉月,都一一而現了。可是,楊花是什麼呢?自己怎麼從沒有聽說過還有這種花名呢*?

    伽羅原本慧心明澈之人,突然,就在她將要悟破根本之時,合當運命神秘,天機玄奧,不可悟破,驟然之間竟被驚擾——

    「啊!姨媽!化及——姨媽找到啦!」

    伽羅正在沉吟得悟之際,突然,兒子楊廣,外甥李淵和宇文化及,還有洪遵的兩個弟子善護、志操兩人,此時帶著眾位武士和宮監們,眾人神色焦灼地一路尋來,一路大呼小叫的,驟然間掐斷了她的禪悟……

    「哎呀姨媽!再找不到你,父親就要拔劍殺了我了。」一臉是汗的化及跑上來。

    「姨媽!找不到你,大家都快嚇死了!」李淵說。

    「母后!剛才五姨父急得發火,還打了化及兩耳光!」稚氣未脫的楊廣也氣喘吁吁地說。

    伽羅抬手撫了撫化及腫脹的臉,一面唏噓著,一面依舊心神不寧地站在那裡,望著滿山紛紛飄落的棠李花雨,滿臉的狐疑和茫然……

    開皇二年,突厥大可汗佗缽可汗薨駕,傳位於侄子攝圖王子,稱沙波略大可汗。

    沙波略之妻正是前朝趙王的女兒千金公主。在千金公主的攛掇下,沙波略幾番集兵大舉進犯大隋。

    長孫覽之侄、奉車都尉長孫晟前年奉旨送千金公主遠嫁突厥後,馭射過人,左交右睦,深為突厥王公子弟喜愛。因而,一直延耽留駐突厥,未曾歸朝。

    在突厥汗國,長孫晟觀察突厥山川形勢,將兵眾分佈諳記於心。奉旨回京後,口述軍情,手繪山川,對突厥內外虛實竟是瞭如指掌。

    這年春夏之交,楊堅以高熲為行軍元帥,分兵數路,對突厥反覆發起猛攻和偷襲,沙波略全軍覆沒,隻身乘夜黑路熟而脫逃。

    楊堅又命長孫晟、虞慶則等人往來奔走於突厥各部落可汗之間,分化瓦解,或以離間計,或以連環計,最終,使突厥東西各部自相殘殺,元氣大傷。最後又撫恤援救,終使突厥大可汗沙波略心悅誠服地向大隋稱臣,並與大隋立誓盟約,又遣兒子庫合真王子前往大隋帝京朝賀。

    突厥庫合真王子代表父汗千里迢迢來到帝京,正式覲拜大隋皇帝陛下。陛下詔曰:「沙波略前雖通好,尚為二國,今作君臣,便成一體,華夷合德,共慶昇平。」詔賜庫合真王子宮廷盛宴之後,又命內官引領突厥王子覲見大隋獨孤皇后。

    庫合真王子的父汗,正是當年曾入中原太學讀書的突厥攝圖王子!

    風華少年的庫合真,長得酷似他父汗攝圖少年時代!伽羅見了少年太學同窗攝圖的兒子庫合真王子,心下甚是喜愛,一面拉在身旁上下打量,一面不停地誇讚:「嗯,瞧這眉眼神情,瞧這身段,啊!真的太像你父汗當年了!」

    一時,又對庫合真王子說起他父汗當年在太學同窗時的諸多往事來。言及當年自己曾與攝圖王子鬥棋的場景,以及同學少年之間頑皮爭鬥、意氣用事諸事,還有每次考試六書時攝圖的滿面窘態,左顧右盼,庫合真王子和眾人禁不住哈哈大笑。

    庫合真覺得這位大隋皇后對人真是又親切,又幽默,仿如自家親人一般。

    伽羅又感歎,彈指一揮間,幾十年便過去了。如今,孩子們都這麼大了。

    又問庫合真娶親了沒有?

    聞聽尚未訂親,便提出要在大隋宗室公主當中,為庫合真王子挑選一位美麗賢慧女孩兒做王妃。

    庫合真越發喜上眉梢,連忙倒地叩頭拜謝。

    庫合真王子臨辭別時,伽羅命左右賞賜突厥王子:各色錦緞紗綾五百匹,金寶數十件,玉珮玉環玉器各十數,鑲銀雕鞍十副,裘袍、錦袍、綺袍各數件,茶葉和中原瓷器無數。

    庫合真王子返突厥後,將中原諸事稟報父汗,沙波略得知當今的皇后娘娘獨孤伽羅,原來竟是當年曾與自己對弈的那位太學女同窗時,一面撫髯遙思,一面感慨萬分地歎道:「唉!怪道中夏能有今日之盛啊!」

    大隋徹底征服突厥之後,一面厲行節儉,與民更始;一面加緊打造巨艦,操練水師,準備明年秋天的舉國伐陳。

    然而,此時的南朝皇帝陳叔寶,卻正忙著大興土木,迷戀宮闈。為他的貴妃張麗華和另外兩位寵妃每人建一座高聳入雲的閣樓,窗俱以檀木而成,飾以金玉珠翠,清風拂來香遠數里。並召朝士日夜在此宴飲作詩,絲竹歌舞,奢華極致,糜費無度。不知民生凋蔽,國力虛弱,一曲《玉樹後庭花》,聚千人習而唱之。卻哪裡知道,此曲已經預兆著亡國之讖?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南朝國主的一首《玉樹後庭花》,正值綺麗萎靡、傷春悲秋之際,隋朝廷卻在減徭役,修五禮,精簡律刑,鑿渠引渭。無論治政還是外交,撫民還是綏靖,處處皆以前朝傾覆為鑒。朝野上下厲行節儉,內修制度,外撫戎夷,富國強兵。七八年間,竟已人口滋盛,倉廩豐實,被世人讚為「開皇盛世」。

    開皇七年,大隋陛下決計於明年秋冬之際對南朝發起全面攻克。

    為了這場伐陳之戰,幾年前,大隋國便開始打造船艦,積蓄軍備,操練步騎,訓練水軍,命匠作打造各種遠射的弩機,渡江的戰船,攻城克敵的砲石機、破城錘、雲梯、巢車、壕橋等各樣戰爭器械。並與南朝水師正面交戰於江上。

    儘管如此,大隋皇后獨孤伽羅仍有幾分擔心:南朝水師之強悍精銳,始終為北朝越渡長江天塹的最大阻力。幾個月前,楊素與南朝水師的一次交戰中,便以失利而退兵。

    遙想中夏分裂近三百年來,北朝曾歷經了北魏、西魏、東魏、周、齊,到如今的大隋,三百年中,不乏有英主明君出世當政,更有百戰勳將無數,然而,卻沒有北朝的一兵一卒,一船一劍曾踏上南朝國土半步!

    得知諸軍節度高熲正準備動身前往江北一帶,監察三軍操練並船艦器械打造諸事,伽羅召他前來垂詢伐陳兵事。

    「獨孤,陛下滅陳之志已決,我卻有些擔心,遙想三國當年,一世之雄的曹孟德號稱八十三萬大軍,與南朝擺開水上戰場,舳櫓千里,旌旗蔽空,何其壯哉!最後,卻以東吳火燒連環船,曹營全軍覆滅而告終。前朝太祖宇文泰,高祖宇文邕,還有北齊幾任國主,無不胸懷一統南北雄心,也都曾幾番舉兵南討,兩軍交戰,最終皆以北軍失利而告終。今我大隋欲伐南陳,不知獨孤有幾分勝算的把握?」伽羅不無擔憂的問。

    高熲道:「娘娘知道,陛下為了這一天,於開皇二年便開始大舉操練水軍,督造各種渡江作戰的蒙沖船艦。我朝眼下五十萬水陸大軍已調往前方,將從六合,襄陽,信州,江陵,蘄春,廬江,吳州,東海八路並舉,各個擊破後,再順流直下,最後於夏口會師橫渡,一舉登陸,直取建康。此番舉兵,必克無疑!」

    伽羅說:「獨孤,即使有備而戰,若遇流年惡煞,或逢天時有變,亦可能遭遇不測。獨孤竟有必克的把握麼?」

    高熲笑道:「娘娘,東晉相術大家郭璞曾預言:江東分王,三百年後與中國合。如今,此數已滿。臣不久前又請薛道衡仰觀天文,俯察地氣,無論星辰還是玄相,皆大利我朝。更有,我大隋陛下恭儉勤政,外睦內安,國庫豐厚,軍力強盛。朝廷百官,文治武功,雄韜偉略。而南朝國主陳叔寶荒淫驕侈,國力匱乏,軍力虛弱。又以詩酒之徒輔弼政務,以一夫之勇為大將。我大隋有道而大,糧草充足,兵強馬壯。南朝無道而小,兵士不過十萬,且分散零落,分兵而迎則勢懸而力弱,聚兵抗擊則顧此而失彼。如此種種,臣因而斷定,大隋南討諸軍所到之處,必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伽羅沉吟了一會兒說:「獨孤,南朝一向據長江天塹,又一向水師強盛,艦船威猛,訓練有素,一向為北朝水師所不及啊。」

    高熲笑道:「至於大隋水師與南朝水師的強弱之勢,可惜娘娘不能親臨前方看一看。眼下,我軍中型黃龍戰船已有數千艘,小型戰船更是不計其數。由御史大夫楊素親自監造的五艘五牙戰船也已經下水演兵數月了。此戰船高十丈,長四十丈,上下五層,故為五牙。每船可容士兵八百,船上設有強弩機,拍竿。船頭以鐵甲包裹,可撞擊敵船而我船則不會損毀,威力著實驚人!」

    伽羅滿臉嚮往,興奮地說:「我也聞聽五牙戰船已經下水操練的消息了。若真能親往一見,那可太好了!」

    高熲率部臨發之際,忽然接到陛下聖旨,臨時詔命十八歲的晉王楊廣協同他一起,前往巡視船艦水軍訓練事宜。

    待迎接晉王時,高熲發覺,在高大英武的晉王身邊,大群的衛士當中,竟有陛下宮中數十名御前一等帶刀侍士,個個身著明光鎧,持刀佩劍,儼陣以待。其中,竟還有帝宮的二品侍衛、大宮監何泉,以及司武大夫宇文述,另還有宮中二聖的貼身侍衛、皇后的兩個外甥——宇文化及和李淵二人。

    高熲大為疑惑:楊廣既非帝后,又非儲君,怎麼前線巡閱,竟動用帝后或是儲君的武衛和侍官?

    後來,他無意中發覺,在晉王身邊,有一位寸步不離左右、容貌秀美的侍官看著有些眼熟。

    起初,他並未介意,與晉王楊廣和司武大夫宇文述交待了幾句後,正準備登車時,忽然想起了什麼,不覺大驚,急忙返回身來,望著那位晉王身邊的那位侍官:「啊……?你……」

    天哪,她竟是獨孤皇后!

    晉王忙對他附耳了幾句。

    侍官打扮的獨孤皇后微微一笑。

    高熲驟然明白陛下為何突然臨時詔命晉王與自己同行,並晉王左右為何竟有二聖貼身司衛原故了。

    因皇后微服出宮,干係重大,故而,除了高熲還晉王,另有皇后宮中七八位親信和貼身武衛和侍官之外,竟連同行的其餘人眾,竟也蒙在鼓裡。

    以獨孤皇后一向的性情,此番這般大膽,只帶數十個左右武衛便敢微服南下的舉動,倒也不令人意外。

    高熲又匆匆與晉王楊廣、司武大夫宇文述、大宮監何泉,並李淵和宇文化等人私下匆匆交待了一番:及此番南行,山高路遠,護駕皇后南巡,眾人俱擔著天大的重任,必得處處小心才是。

    如此,高熲,楊廣,加上帝宮侍衛和左僕射的衛隊近百人中,眾人只知是在護衛左僕射高熲和晉王,只有近前侍候的十多人,才百倍小心地護衛著微服著扮的大隋皇后獨孤伽羅。

    眾人一路待趕往信州江畔時水軍大營時,御史大夫、信州總管楊素前來迎接,一俟望見夾在人群中、一身武士打扮的大隋皇后獨孤伽羅時,不似高熲半晌才悟出來,而是一眼認出!

    他匍地倒地便拜,又清知此番皇后定是微服巡閱,一句話也不說,只管行三叩大禮。

    楊廣代皇后請起楊素:「本王代二聖前來撫恤將軍,檢閱兵備。將軍這些年人在信州,練兵造船,操練三軍,辛苦啦!將軍請起吧!」

    楊素伏在地上再次叩拜:「微臣叩謝二聖隆恩!」

    眾人簇擁著一身武衛服的大隋皇后和晉王楊廣,一路行至江畔,遠遠地,當大隋皇后獨孤伽羅一眼望見江面拔地而起的四艘棕黑色五牙戰船赫然聳立時,皇后靜靜地佇立在那裡,仰望著雄偉峻拔的五牙戰艦,眼中不覺濕潤了……

    眾人俱都肅然而立,一齊瞻仰著面前這仿如神話般的巨艦,神情肅穆而激動。

    圍著五牙戰船,一望無際的江面上,接天蔽江的排滿了大大小小不其計數的各式戰船,無數的大隋水兵們或是試水,或是演練,或是安裝拍竿、砲石機、排弩,或是操縱轉舵踏楫,攀爬桅桿,升降帳桅。

    伽羅不覺在心內驚歎:清河公楊素,真乃國之奇才也!五十萬眾大隋南伐的將士、戰馬、軍糧、輜重、兵器,沒有這些大大小小的兵船,絕對無法渡越長江天塹,無法衝破重重關隘,最終攻克平定敵國的!

    此時,伽羅想起當初尉遲兵變之時,楊素是最早幾位毫不猶豫追隨於楊堅左右的大將之一。廢周興隋之後,曾以軍功晉遷徐州總管,進位上柱國,並封清河郡公,邑二千戶。開皇四年,又被晉拜為御史大夫。後來,其妻鄭氏生性強悍,夫妻爭吵之時,楊素怒而失口說,「我若作天子,以你德性,決不堪為後。」鄭氏又恨又忌,一怒之下,竟將楊素之話奏稟朝廷。

    論理,此話屬夫妻私下負氣之語,鄭氏如此歹毒無情,足可想見平時德行為人。然而,既有舉報,依律便應定為謀反嫌罪。據罪而論,既可死罪,也可黥首發配。

    楊堅和伽羅商議應如何處置此人時,伽羅覺得此人有奇才大略,只是性情始終狷傲了一些。不獨現在如此,就是往日也是這樣——當年,因他曾為宇文護重用,故而始終為武帝所嫌忌。楊素曾以其父楊敷守節陷齊而死,卻未受朝廷追封而屢次上表申訴,武帝始終不理。楊素再三上表後,武帝大怒,當眾下令誅殺楊素。楊素高聲對言:「臣事無道天子,理當受死!」

    武帝見楊素如此視死如歸,頗是驚異,當即便赦其無罪,並追贈其父為大將軍,謚「忠壯」,對楊素也漸漸重用。武帝親政後,令楊素起草詔書,楊素下筆即成章,不經半點修飾便文詞華麗,武帝讚道:「善自勉之,勿憂不富貴。」誰知,稟性狷傲的楊素卻答道:「臣但恐富貴來逼臣,臣並無心圖富貴。」

    如此性情,可見鯁直執著。

    伽羅對楊堅提議:此乃國之輔弼,毀之可惜。不如可先將他處以罷官除爵,磨一磨他的性情,以觀後效。楊堅便依了伽羅之計。

    如此,將楊素被除官去職後,直隔了一年有餘,伽羅才命高熲私下尋到他,透露朝廷正在徵集伐陳奇計,使高熲攛掇他進獻伐陳之計以功贖罪,而贏得重新啟用的際遇。

    楊素在家賦閒一年,正覺得前程無望,苦悶異常之時,高熲驟然透露的消息,令他頓生一腔希望。他夜以繼日,翻遍了古今典籍兵書,一時神思如湧,接連三次進獻滅陳之計。其中多次提到長江三峽七百里中,水闊浪急,兩岸連山,多有礁石。其中,峽口夔峽為三峽最險處,江水咆嘯奔騰,漩渦四起。船極難行,急流江心又有大礁石名灩澦堆者,方圓二十丈,高十丈。有名的洩灘、青灘和崆嶺灘,俱是船工葬身、檣傾楫摧之地。故而,若欲突破天險,一舉伐陳,必得分兵數路,且多建巨艦,訓練精銳水師,突破南陳水師攔阻,渡大隋雄兵輜重過江征戰……

    伽羅與楊堅攬而閱之,又令高熲尋到楊素,說楊素之計雖不乏讚賞,卻感覺仍有華而不實、大而不詳之嫌。

    楊素第四番再獻滅陳之計。

    這次,他詳細列出進兵方位,戰船設計圖,戰船拍竿,水師訓練步驟,並請廣募江北巴中熟悉水性者、諳熟水情者、江中善泅者,以及攻擊南朝敵船、攻克各峽關隘的種種奇計詐策。

    伽羅撫而覽之,不覺拍案叫奇:「陛下,飛越天險,攻克南陳,此人堪當重用!」

    楊堅以為極是。

    不久,朝廷正式詔命拜楊素為信州總管,兼任長江全線水師船艦的監造,並以其進獻伐陳之計而賜錢百萬,錦千段,馬二百匹。

    楊素歷經一年的磨砥,性情果然蘊藏許多。此番,他不負聖望,接詔之後,當即便動身南下信州。三四年間,僅在信州永安江畔一地便建造戰艦七八百艘,又分別往來於長江上、中、下游和淮水流域,親自監造大小戰船,訓練水軍。眼下,已為各處共訓練精銳水軍十數萬人。

    此時,楊素一面領眾人攀上五牙戰船,一面對皇后和晉王解說道:「此船高十丈,長四十丈。前後左右共置六具高五丈的拍竿,盡頭墜以數噸巨鐵,發之可以砸擊敵船,或砸其沉毀,或令其傾覆,墜其敵兵而喪其魂膽。」

    伽羅問:「此船可容多少兵士?」

    楊素答道:「五牙戰船每船可容戰士八百。比五牙戰船略小一些的黃龍戰船,每船可置兵百人。再小一些的,或為平乘,或為舴艋,其用途不一,或為衝鋒,或作運輸,或為偷襲,或為渡人,各有其責。」

    待伽羅攀上樓船最高處時,頓覺江風浩蕩、江水激湧。因船艦浩大,人在其上,雖有風浪,卻也不覺顛簸難受。

    她撫著船舷,望著船頭忽獵獵飄揚的大隋龍旗和水師旌旆,只見遠遠近近的舟艫滿江。遙想一天大軍乘流而下,渡江作戰的場景,想像萬舟競發,帆漲舟急,旌甲耀日,殺聲干雲,一時豪情萬丈。

    江風獵獵,江水奔騰,浪滔如湧,一瀉千里……

    旭日初上,江花似火。

    大隋獨孤皇后武將著扮,一件紫朱披風被江風吹得獵獵揚起,露出裡面的明光鎧甲,炫炫耀眼。

    大隋皇后今天要在此祭祀上天和江神。

    甲板之上,擺滿了祭祀的香爐,果點,豬羊,五穀。

    左右侍衛捧酒扶樽。

    軍樂奏響了莊嚴的《肆夏》:

    天大親嚴,匪敬伊孝。永言肆饗,宸明增耀。陰澤雲暢。天回地旋,鳴鑾引警。且萬且億,皇歷惟永……

    大隋獨孤皇后從兒子楊廣手中接過斟得滿滿的御制佳釀,緩緩傾入滔滔江水,如是,三巡……

    伽羅巡視五牙戰船之時,大隋皇帝陛下楊堅增派的大隊儀仗武衛也已隨後趕來。

    迎接皇后和晉王要先行回京了。高熲則要留下,繼續順流東下,巡閱長江中游和下游諸軍水師及沿岸諸兵備軍事。

    驛道青蔥,遠山蒼黛。

    皇家的車輦儀仗和數百武士明光鎧甲,扶戟持戈。

    楊素、高熲等恭送皇后和晉王返京。

    仍舊武將著扮的獨孤皇后叫過楊素,命晉王捧出一件疊得方方整整的玄狐戰袍,撫著長而厚密的裘毛,望著楊素說:「清河公,天已入冬,這裡雖比京師暖和一些,然你整日處在江邊,風大浪急,倒比北方更濕冷逼人了。這是我親手所縫的玄狐裘袍,特賜於你,好歹抵一些寒涼潮濕吧。」

    玄狐衣袍,歷來為裘中極品。若依規制,除了皇帝,太上皇,皇太子,王公重臣可以穿著,有的一品大員平素也不敢輕易穿著。

    楊素明白,皇后賞賜自己親手所縫的玄狐裘袍,其尊榮自不待說,其蘊意也是十分深遠厚重的。

    楊素眼睛一熱,急忙跪叩謝恩:「臣,臣叩謝二聖隆恩……」

    晉王雙手捧著裘袍,俯身遞到楊素手中。

    楊素雙手抖抖地接過裘袍,再三叩恩,抬頭時,已滿臉是淚……

    開皇八年十月,大隋皇帝楊堅傳敕中外,發討南檄文,歷數南朝國主陳叔寶二十惡過,命抄錄檄文三十萬份頒布天下、遍示江南,詔晉王楊廣南為行省尚書令,節度諸軍。以秦王楊俊,清河公楊素並為行軍元帥,授左僕射高熲為晉王元帥府長史,右僕射王韶為司馬。即而,晉王楊廣率兵出六合,秦王楊俊率兵出襄陽,清河公楊素率軍出信州,荊州刺史劉仁恩兵出江陵,宜陽公王世積兵出蘄春,新義公韓擒虎兵出廬江,襄邑公賀若弼兵出吳州,落叢公燕榮兵出東海,聚合大隋境各地總管兵馬,東接滄海,西拒巴蜀,舉兵共計五十一萬八千,旌旗舟楫橫亙綿延幾十里,從長江上中下游分兵八路,合力撲陳!

    上游,行軍元帥楊素親率數萬水師,以四艘「五牙」戰船開路,幾千艘「黃龍」和「舴艨」緊緊跟隨,借夜色掩護,順流直下。

    風高帆滿,浪急水湍,大軍借流乘風,直逼峽口。

    南朝水軍大將呂忠肅,忠勇威猛,他將自己的全部私產捐出,犒賞立功將士。南朝水軍鬥志高漲,在兩岸柵障營壘,攔設鐵索,並「青龍」戰船數百艘,每船載水軍百人,各備強弩火箭,於下游各險關峽口,布以重兵,以死抵禦上游逼近的隋朝大軍。

    上游楊素所率大軍遭到未曾料及的頑強抵抗——

    從開皇八年秋,楊素率兵猛攻南朝水軍並沿岸各城,呂忠肅率部據險而戰,兩軍激戰四十多次,隋軍可進不可退,傷亡慘重,死傷五千餘眾,南朝士兵割掉隋朝死傷士兵的鼻子領賞。

    隋軍被激怒,拚死奮戰,截斷南朝三條攔江鐵索,最終突破最險要的幾道關口。

    此時,又聞報長江下游各軍相繼攻克南軍,捷報飛傳,楊素鼓舞士氣,繼續率軍順流而,向下游進逼。

    向以水師精銳而聞名遐邇的南朝水師,多少年裡,曾經阻擋了北朝無數次的大小進攻。

    歷朝歷代,兩軍作戰,到了長江天塹,幾乎都是以北朝水師全軍覆沒而告終。此時,南朝水軍忽然聞知上游兩軍交戰中,各關隘及沿岸城郡已被隋軍相繼攻克,又傳說隋軍「五牙」戰船乃天龍引路種種傳說時,無不心驚膽寒!

    當隋軍水師浩浩蕩蕩行至三峽最後的西陵峽口時,南朝水軍果然望見高於自己黃龍戰船數倍的四艘五牙戰船,黑山一般昂首破浪,撲面壓來那時,南朝水軍魂飛魄散,也只能硬著頭皮駕船迎擊。

    此時,南朝數百艘黃龍戰船強弩火箭萬箭齊發,一剎時,漆黑的江面如流星迸灑一般,如墨的江面一時映如白晝!

    江滔聲,喊殺聲,戰鼓聲,響弩聲,如雷鳴電閃。

    五牙戰船因有鐵甲護頭,又高大雄猛,弓弩火箭傷及不了根本。相反,因居高臨下,箭弩齊發時,每發必中。

    南朝青龍戰船相繼被火箭強弩擊中。

    南朝大將呂仲肅指揮百艘「青龍」戰船,兵分數隊,合力圍攻並撞擊五牙戰船!

    青龍戰船也有鐵甲圍護,且有轉向陡快、衝撞兇猛的特點。

    楊素見南朝戰船逼近,號令各船放倒拍竿,數十壯士一齊拉動滑輪,高高揚起,猛然落下,以所墜巨鐵猛砸南朝戰船。

    南朝水軍何曾見過這等陣勢?數百青龍戰船,或是被五牙戰船撞翻撞傾,或是被拍毀拍沉,或是轉頭自撞,擁擠一團。

    此時,天已開始放亮,江上一團混戰。

    江面上,一片戰船的殘骸,泅逃的士兵……

    乘混亂之際,楊素又派出舴艨小船上數百善泅的兵士潛入水底,以利斧鑿穿南朝青龍戰船的船底。

    南朝水軍見許多未曾被毀的青龍戰船竟然也是不戰而沉,魂飛魄散,紛紛跳水而逃。也有未及解甲而沉溺的,也有被箭簇所傷的,也有被俘的,最終竟致全軍覆沒。

    楊素再次全部釋放南朝俘兵後,派重兵登陸攻入沿岸各鎮,水軍繼續揮師東下。一路乘風破浪,一路所向披靡。巴陵以東,竟再無敢守者。湘州刺史、岳陽王陳叔慎聞訊,紛紛遣使請降。其餘諸城南朝文武,聞隋朝大軍將至,竟棄城攜眷而逃。

    楊素繼續率水軍順流東下,其舟艫滿江,旌旗獵獵,楊素挺立船頭,容貌雄偉,胄甲耀日,南朝驚道:「啊!清河公乃江神也!」

    大軍行至夏口,楊素與楊俊等伐陳各種大軍相繼會師,登陸江南,攻城克敵,勢如破竹,最後直逼南朝都城建康,衝入帝宮。

    南朝國主陳叔寶急忙攜張貴妃、孔貴嬪二人躲入井中,被韓擒虎部下搜出拿獲,連同皇室家眷,被千里迢迢一路解押到大隋帝京長安。

    開皇八年十月大隋發兵伐陳,到大隋軍隊突破天險,佔領江南,並一舉俘獲南朝國主,前後用時不足半年。

    綺麗富庶的南朝,從此盡歸大隋版域。

    從當年的東晉元帝東渡偏安江左,江南共歷經了東晉、宋、齊、梁、陳、五個朝代的六十多位國主。

    開皇九年春三月,華夏中國終於結束了長達二百七十多年南北分裂的動亂局勢。

    中華帝國終得一統。

    大隋帝宮御園,風清日麗,鶯歌燕舞。

    牡丹園中,姚黃魏紫乍放未放,葛巾粉喬香艷初露,奼紫嫣紅,蜂徊蝶繞。

    宮娥衛士分列於四周,內官宮監屏息凝神——宮中二聖,陛下和皇后此時相攜相挽著,一路瀏覽奇花異卉,一路款款細語。

    待行至一處涼亭下,二聖緩緩步上亭閣台階時,早有宮人鋪好棉墊。亭間大理石桌,也已擺上了果點茶具。

    兩個宮人早已將備好的新水沖上,茶盞即刻香氣四溢。

    楊堅見伽羅有些憔悴消瘦,放下手中青玉茶甌,撫著她的手臂歎道:「伽羅,你畢竟五十往上的人了,做事操勞,哪能跟風華正茂的當年相比?朕看你這段日子辛苦諸事,神色都有顯憔悴了。以後,除非有重大朝政需要決斷,你幫朕參閱提議一番,一般,不甚重要的煩瑣小事,你就別總是親自費神了。朕專為皇后敕建的仁壽宮已經完工,近段日子,朕要與皇后在離宮好好休養一番。」

    自從平定南陳、統一中夏以來,大隋國海宴河清,民間百姓安居樂業,社稷得以休養生息,各行百業繁盛興旺。然而,楊堅卻發覺,一直忙於內外諸務的獨孤皇后伽羅,這兩年的精力明顯不如以往了。為使伽羅能好好休養生息一番,他才專門下詔在帝京郊野的山幽林茂之地,為伽羅敕建了一座仁壽宮。可是,伽羅總是放心不下帝宮諸事,難得駕臨一次。

    前半生的顛宕危機,雖說終於有了今天的天下太平,伽羅卻依舊不敢有所懈怠。她深情而憐惜地望著容顏顯老的陛下:「陛下,臣妾與陛下布衣之時,幾十年間,你我夫妻幾乎從未有過寧靜之日。雖說如今已是南北合一,天下太平,河晏風清,臣妾仍舊不敢忘懷得天下易,守社稷難的古訓啊。」

    楊堅道:「伽羅,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朕近段日子實在有些身心疲累的感覺,朕想你陪朕一起到仁壽宮住一段日子,好好放鬆休養一下身心。你就不為自己,只為朕的緣故,好不好?」

    伽羅一笑,「臣妾當然願意陪陛下了。」

    仁壽宮距大隋帝京長安城外不足一個時辰的路途。

    這裡西倚岐山,雲氣蓊鬱,又有涇渭兩河的支流漆水、岐水、杜水三水環繞整座宮殿。宮內殿堂樓閣,島嶼湖溪,氣勢宏偉,專為年歲漸長的宮中二聖逸養身心所建。

    這座離宮,正是由當初監工建造五牙戰船的楊素督造。

    平定南朝後,楊素因建下大功,晉爵為越國公,並蔭封諸子。楊堅見伽羅操勞過甚,便思量,過些年年歲漸大時,可以常留太子監朝,自己和伽羅可以離開帝京,能有一處離帝京既不太遠,又清靜幽寂的處所逸養身心。於是,便命擅長建造的楊素負責此事。

    離宮將成,楊堅命高熲前往巡視。

    不想,高熲一見離宮,不覺大驚:宮中二聖一向恭奉節儉,此宮不獨綺麗奢華令人驚愕,聽說在建造過程中,楊素為了早一天建好回命,竟以領兵之法而督工,每日催逼急迫,平山填谷,伐木作棟,稍有不遂或是工程緩慢,便大量斬殺工匠役夫。據說,離宮之側,常聞冤魂野鬼嚶嚶悲泣……

    高熲雖與楊素情好,卻也不敢有所隱瞞,回京後據實而奏。

    楊堅大怒,當即便欲下詔重處楊素。

    天下太平,楊素無仗可打,建功立業之心卻是未竟。原想竭盡全力,以最短的時間,為二聖打造一座人間仙境、玉宇瓊樓,以報答二聖隆恩,愉悅二聖的,哪裡料到會有如此結局?

    晉王楊廣得知此事,火速派人提醒他:快去央求皇后!或許尚有轉圜的餘地!

    楊素迅疾覲見皇后,將自己的想法據實相告後,伽羅見事已至此,即使殺了楊素,錢財也已損耗。便為楊素開釋了一番,楊素方得免卻一場奇禍。

    仁壽宮自開皇十五年峻工至今,除了宮中原有倚勢而用的參天古木山勢流溪之外,從各處園林栽移而來的異樹奇花,早已是綠蔭蔽日花果豐茂了。

    除了氣勢宏麗浩闊之外,仁壽宮更有一個京城帝宮所沒有的妙處——越是到了盛夏酷暑的季節,這裡越是涼風習習、綠蔭森森,著實是一處清涼幽靜、逸養身心的人間仙境。

    每逢朝事繁累、身心疲勞之時,二聖便會乘輦來此,或是垂釣泛舟,或是賞花觀月,或是欣賞歌舞,若是趕上放朝的日子,便乘此小居兩日。每次返回,總覺神清氣爽。

    漸漸的,宏敞涼爽的仁壽宮不僅是二聖每年盛夏季節的避暑去處,其它季節裡,楊堅和伽羅也越來越頻繁駕臨了。

    來到仁壽宮,伽羅走得有些累了,夫妻二人在水邊的一處亭台歇息時,楊堅見伽羅脫了披風,裡面只穿了件裉色的棉布襦裙時,不覺歎道:「唉!伽羅,這些年來,除了大典國禮,朕幾乎沒見過你穿過什麼綺羅錦綾之類。除非大禮享祀或者宴請朝臣外使,你與朕平素飲食也不過一碟葷菜三兩樣素菜而已!說來,你這位一國之母的皇后,竟還不如人家一般王公人家的妻妾奢華呢。唉,說來好笑,那一年,朕曾想賜人一件裘領,六宮之內竟沒有找到一條現成庫存的裘領。」

    伽羅一笑:「臣妾為一國之母,當為天下表率。這些年來,朝野上下,百官黎民皆以節儉為榮,才使得我大隋軍備充盈、國庫豐足。昨天,臣妾聽太府寺卿和司家寺卿兩人稟奏,咱們大隋倉廩的錢糧已儲積下十來年都用不完的銀錢,二十年支不完的糧谷。大隋已為當今南北中外最強大帝國,陛下也被天下譽為一代明主,世間更有對我朝『開皇之治』、『開皇盛世』的讚揚。陛下,這是臣妾最開心的事啊。」

    楊堅道:「伽羅,朕這幾天想,下個月是你的生辰。朕想為你在仁壽宮備辦一次盛大的喜慶壽宴,以示慶賀!」

    伽羅道:「陛下,萬不可為臣妾破費。」

    楊堅道:「伽羅,自開皇以來,朝廷改革官制,裁減冗員。二十年間,天下無事,人物殷阜,朝野歡娛。不獨朝廷百官盡心之故,更是天地神佛佑護大隋。值陽春布澤,皇后華誕,乘此,宴請諸臣以及突厥、高麗、契丹諸國使者和內外命婦,既可增加君臣和融,又可加強內外通好,還能借此親近慰勞一番,怎麼能是破費呢?」

    伽羅見他說的有理,也欣然答應了。

    然而,壽辰前後的日子,伽羅因一心想著乘這個日子,好好慰勞一番文武百官和南北各國使臣,並在京的王公命婦,只因覲見迎送往來,不覺操勞過度,到了壽宴結束時,竟覺著身子沉重,一病竟是數日。

    病體未癒,她和陛下的三子秦王楊俊突然又被秦王妃因妨而投毒薨歿,伽羅越發加重了病情……

    因身子尚未康復,因而,這段日子,因秦王之死而心情鬱悶的陛下前往仁壽宮逸養時,她卻推說在帝宮養病未曾伴駕前往,獨自留在帝宮,一面養病,一面仍舊審閱前段時間因病攢下的諸多陛下不肯一閱的二流三流奏折章表。

    *楊花,系柳絮。系隋文帝楊堅崩後,煬帝楊廣繼位後南巡的路上,賜柳樹為楊姓,故而柳樹也作楊柳,柳絮也稱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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