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齊王之殤 文 / 蘆雅萍
待太子醒來,更上大周皇帝的冕毓袞袍,在震貫八極的音樂聲中,彩旌如林的晨光曦暉裡,被朝廷群臣山呼萬歲,擁上了大周皇帝高高的御座,開始親理朝國萬機。
不想,短短幾天,案頭便堆積壓下了如山一般的朝國瑣務,等待他去署理審閱了。
昨日的太子,今天大周天子,宣帝陛下,雖依舊精神恍惚且心慌氣短,然而,望著面前山也似的奏折、章表、軍報、籍冊等,在宇文孝伯等左右朝臣的催促下,也只能勉強打起精神,開始一一署理批閱,並與左右朝臣商議先帝葬儀諸事……
初踐大位的宣帝,驟然感到了肩上的膽子重比泰山。此時,他咬牙發誓,一心要完成父皇的臨終囑托,實現父皇未竟的大業,平突厥、定江南,一統自東晉末年以來天下四分五裂的局面。決計也要成為父皇和太祖那樣一代雄主,揚威於沙場,鐫名於汗青,讓那些曾經小覷自己的人看看,他這個皇帝到底當不當得江山社稷之重?
然而,只不知,比起父皇和兩位皇伯父來說,一即大位便當即親自執掌大周軍國的宇文贇,真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二十一歲的他,沒有歷經過一天像先帝,像明帝、閔帝那樣被人箝持的傀儡皇帝的日子,更沒有歷經過因權臣擅政而刀光劍影下,危機四伏的嗣帝生涯。
而且,父皇沒有像太祖當年那樣,臨終之際,把朝廷社稷「總戎兵馬」、「總攬朝國」的大權,明白交付或是委託於某一個人,甚至沒有明白托付於某幾個人。
這樣,一夜之間,二十一歲的年輕陛下便掌領起了大周國所有朝政大權。
半年以來,先皇武帝似乎有某種預感似的,竟是幾番頻頻更替朝中大司馬,太師,大塚宰等軍國要職,幾易其人。各州總管也頻頻調動換防,分割諸多軍國大權於外戚,王公,百官之手,使之相互箝制,不易生變。
如今,的大周皇帝,可以直接調動大周國東西南北並京畿宮禁的任何一支兵馬。
親政的第一天起,宣帝宇文贇便突然悟出了:父皇臨終前,已經將帝座周圍清除的乾乾淨淨了。
想到此,宣帝宇文贇一時又悲痛難禁起來。
雖說面對萬機之重甚感吃力,然而署國理政對於宣帝來說倒已不再顯得突然和陌生了。從父皇誅除奸相開始親政之始,父皇無論是出外巡狩遊獵,還是南征北伐的日子,總是留太子監國。從那時,聽朝放賑,批閱奏章等,都已經放手由他去做了。左右輔臣不過是提醒諫議而已,最後的決斷權仍在太子一人。
宣皇帝強令自己鎮靜下來。
他是一國之主,天下百姓,文武百官,江山社稷,萬機之繁,全都等著他去統領運籌。
他不能被悲痛壓倒了。
他要醞釀如何幹一番大事了。
宣帝踐祚大位的第四天,便詔敕御史下大夫鄭譯入朝覲見。
這些年來,鄭譯雖閒居在家,卻一直夜以繼日的博覽群書,始終並未停止過研修古今佐王輔國之道。
他知道,自己遲早會等來那一天的。可是,卻萬沒有料到,這一天竟來的這般突然,這般迅疾!
他要讓那些人看看:他鄭譯絕不僅僅只是王軌、齊王等人鄙視的只懂絃歌詩賦,只知宴遊獵射的無用之徒。他要證明自己是一介當之無愧的佐王之材!
這天,君臣二人在宣政殿暢談天下。君臣相坐,今日之宇文贇已非昨日那個惶悚小心的太子了,而今日之鄭譯,亦非昨日那個狂放不羈的東宮宮伊鄭譯了。
面對今日的大周陛下,鄭譯雖說依舊畢恭畢敬,卻並不感到拘謹。他從秦皇漢武到三國鼎立,從賢臣名將到突厥高麗,一番治國撫民之道,以及對朝國天下的釋義,著實高屋建瓴,令宣帝頻頻點頭讚歎。
宣帝發覺:這些年來,坎坷遭遇不僅未使鄭譯萎靡不振,而多年的閒居省悟且博覽群書,反倒使得鄭譯蛻胎換骨,變了個人似的。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宣帝當即命內史擬詔:授御史下大夫鄭譯為開府儀同大將軍,內史中大夫,並晉封歸昌縣公,邑千戶!
從這一天開始,朝廷諸多機密緊要,以及文武百官罷除晉遷調易等朝國大事,宣帝總要先與鄭譯商議之後,再拿到朝廷之上令群臣議定。
鄭譯出生武將之家,父親鄭孝穆曾官拜梁州刺史、中書令,南朝梁國偏安江陵時,南朝梁王欲與北魏大臣的父親求聘,將梁王的安固公主嫁與鄭譯。
鄭譯自幼擅長詩書音樂,卻不大喜習武略。雖一介書生,卻也是知恩圖報之人:飲水思源,想當年,大司馬、衛國公獨孤信死後,鄭譯惶惶若喪家之犬。虧得獨孤伽羅求了她大姐夫宇文毓出面,請他四弟宇文邕收留了自己。雖說因為王軌等人的陷害擠兌,被除官閒居在家幾年,然而在隨國公夫婦的濟助下,畢竟渡過了一時之困。
於是,鄭譯才有幸成為先帝幕府的記室。也因而被晉為當年的太子東宮宮伊,繼而才能有揚眉吐氣的今天。
沒有當初,便不會有今日。
內史上大夫的鄭譯就任後,第一樣事便是到隨公府答謝恩人。
驟登顯位的鄭譯,今兒顯得格外風采飄逸——原本俊美灑落的身段五官,配上一身羽白的綺紗漢袍,腳登絲麻涼履,手持湘妃竹骨的泥金撒扇,春風得意,越發顯得風姿翩翩,令人注目了。
他的背後,是七八個抬著果點佳釀的下人。
伽羅正在府中批閱兒女的功課,聞聽內史上大夫鄭譯蒞臨府上,急忙攜次子楊廣出門來迎:「啊!恭喜鄭大夫!賀喜歸昌公!」
楊廣也拱一揖:「侄兒阿摐給世叔道喜了!」
鄭譯一見伽羅的次子楊廣,不覺讚道:「啊,嫂夫人,幾天不見,阿摐侄兒越發龍額虎頤的富貴之相了,實有隨公當年俊雅威儀之風啊!」
楊廣是楊堅和伽羅的次子,比起他大哥楊勇來,不僅生得姿儀俊美,性情天姿也更敏慧過人。
伽羅聞聽鄭譯誇讚楊廣,滿眼疼愛的上下打量了一眼兒子,卻笑道:「鄭大夫過獎了!鄭大夫像他這般大年紀時,無論文章還是韜略,你侄兒可是望塵莫及!」
鄭譯看出來了,伽羅對她這個次子似乎更偏愛一些,笑道:「隨公當年和阿摐侄子這般年紀時,比起令尊和隨老國公,武略伐謀上也是不及的。這才出道幾年,到了高祖武帝總戎東討時,隨公已為六軍總管之一,如今也是大周國數一數二的卓著功臣了。」
鄭譯道:「大器晚成嘛!有嫂夫人的親教親誨,阿摐侄子將來定然會和當年的楊老伯父,和隨公一樣,成為靖國匡世之才!」
伽羅一面客氣道:「鄭大夫太過誇獎他了」,一面將鄭譯請進開了前後門的涼爽的中廳,命人一左一右,各拿了一把大青扇扇涼侍候,又命撈出井水裡鎮的西瓜、葡萄等,沏上楊堅帶回的上好的待客茶晾著,
楊廣親自操刀切瓜。爾後小心地將切好的西瓜一塊塊整整齊齊擺好,雙手捧著白銅果盤,恭恭敬敬送到鄭譯面前的几上。
鄭譯笑問,「眼下還在太學讀書?」
伽羅笑吟吟地望著兒子,「忙時在府上幫幫我,平時去實習些六藝。我正思量,他大哥楊勇已隨他們父親實習軍事一年多了。我打算把廣兒也送到他們父兄身邊去,一來使他們晨昏奉侍父親,二來也可親聆他們父親的教導,實習些兵事武略之術。」
鄭譯笑道:「哦?嫂夫人如今竟還做這般的盤算麼?依我看,只怕隨公父子很快就要回京朝任職了,嫂夫人和隨公終於就要結束多年離別的日子了。」
伽羅故作不解地笑問:「哦?卻是如何?」
鄭譯道:「嫂夫人,高祖武帝驟然崩駕,陛下初踐大位,憂慮朝中沒有一幫子自己的親腹分擔軍國萬機,恐心力俱難久支。今天早朝退朝後,陛下和我議及朝廷諸務時,提及到欲請皇后之父隨公還京就任大司馬一職,也提到,想讓皇后兩個弟弟司衛帝宮之事。嫂夫人,你就準備著迎接隨公和大侄子回京吧。」
楊廣果然機靈,見鄭譯與母親說到朝廷之事,一邊起身說:「世叔,侄兒去灶房看看,為世叔賀喜的酒菜準備的怎麼樣了?」
伽羅見說,忙笑著吩咐:「阿摐,記著你世叔夏天喝酒最愛吃的仔雞爆溜鮮蘑,韭花炒核桃仁兩樣的火候最難掌握,只讓廚上備好料就行了,一會我親自下廚,犒勞你世叔。蒸飯一定要用端午節宮裡送來的香貢米。」
楊廣一面答應著,一邊微笑退下。
鄭譯見說,喜眉笑眼地說:「唉呀,嫂夫人竟還記得兄弟喜歡的幾樣菜?」
伽羅笑道:「那羅延就你們這幾個少小之交,也是患難之交,如何記不得?你們幾個都喜吃什麼菜,喝什麼酒,我都記著呢。其實,平時我也懶得下廚。今兒正好藉著為你賀喜熟悉一下廚藝,等那羅延回來,手也不生了。」
鄭譯歎道:「唉!隨公真好福氣啊。如今,隨公和嫂夫人已貴為皇后父母,又一向深為當今陛下親愛信賴,隨公一向武略過人,陛下欲把朝國兵馬之事付隨公掌領。嫂夫人從此可以跟著隨公安享富貴了。多少年的善緣厚德,多少年的困厄憂患,也算有了果報。」
當鄭譯又言及楊堅回京朝之事時,不想,伽羅卻憂慮重重地說:「鄭大夫,這麼多年來,那羅延連番遭人諂害,連五官眉眼都成了人家擠兌諂害的原由了。說心裡話,伽羅不敢有富貴的奢望,只要能避禍全身,哪怕一家子長年分離,畢竟可多幾分安然啊。」
鄭譯道:「今後,嫂夫人還有什麼可擔憂的?王軌之流不獨諂害隨公,也一直陷害陛下。如今陛下已經親政,我看,王軌已成了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幾天了。」提及王軌,鄭譯一時咬牙切齒。
伽羅一面為鄭譯續了溫涼的茶,一面說:「鄭大夫,我倒以為,其實,當年王軌等人屢屢陷害太子也罷,攻訐那羅延,排斥鄭大夫也罷,甚至連高祖武帝的臉面都不肯顧及,一而再、再而三地奏稟太子的不堪大任,幾番欲使陛下廢掉太子,三番兩次排斥太子的心膂股肱和身邊左右,統不過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目的罷了。因而,即使陛下已經親政,今後,很多事,恐怕也未必能平靜啊。」
鄭譯見她話中有話,合了折扇,定定的望著伽羅:「嫂夫人,你的意思是,朝廷中,莫非,還會有滋生出什麼動變是非麼?」
「鄭大夫可知,當年齊王與衛王兄弟二人相互攻訐的真正原故麼?」
「嫂夫人,你是說,當年,他們兩人都有欲圖太弟之心?」
伽羅道:「王軌和齊王等人,當年在太學時,原就與你和那羅延等人不睦,而太子卻對你們始終親信。這牽連得他們對太子也嫌憎起來。及至後來,當麗華被聘為太子妃後,他們就越發擔心,一旦太子嗣國之日,便是他們落勢之時。太子若不堪當國,先帝諸子幼弱,越發不堪當國了。那麼,廢卻太子,大位虛曠,誰又可當之?」
鄭譯點頭沉吟道:「我明白了!王軌孝伯為何屢屢明裡暗裡,公開私下對太子緊追不捨了。齊王與他們幾人一向敦睦,在諸王之中又有『善於謀略,長於撫御,身先士卒,群屬敬愛』之稱,原來,他們欲使高祖廢掉太子後,改立齊王為太弟。在廢嗣之事上,齊王自己雖未出面,卻攛掇王軌一幫人替他翦除對手!潛在的對手便是處處與齊王過不去的衛王,公開的對手,自然是已立為一國之儲的皇太子了。」
伽羅托起青玉茶盅微微品了幾口,一面若有所思的說:「今日之齊王,文韜武略,文治武功,確實樣樣過人。他和當年的武帝一樣,實為大澤之潛龍。一旦遇有風雲激盪,必然乘勢而起。」
鄭譯驟然驚悟:「雖說陛下已經親政,以齊王的謀略之才,加之資歷之深,朋黨之眾,又為諸王之首,他若生奪重之心,只須振臂一呼,恐怕一夜之間,天下易主矣!」
伽羅道:「鄭大夫,我擔心的正是這個!齊王一向嫉惡陛下,更嫌忌那羅延和你。他若起勢,不是國基顛覆,便是四海不寧。所以,對於他,說句心裡話,我們雖惹不起,卻也躲得起。如此,雖說陛下初踐帝位,急需輔弼之材,從私心上說,那羅延若趕在此時回京,恐怕人方為刀俎,他或為魚肉啊!」
鄭譯驀地明白了:其實,齊王比之王軌之輩來,無論是於家於國,還是於公於私,威脅要大得多啊。
看來,必得盡快奏明陛下加強防範。他預感到,齊王若有奪重之心的話,極有可能會趁新朝未穩之際迅速下手……
當宣帝再次和鄭譯商議欲即刻削除對朝廷威脅極大的王軌兵權時,不想,鄭譯的一番「齊王之患」,直令宣帝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鄭大夫!你何不及早提醒於朕?齊王乃諸王之首,以他的雄才大略,又功高蓋世,齊王之患遠大於王軌之患!朕這會兒記起來了,在先帝的葬儀上,朕雖縗麻喪服,悲痛欲昏,卻感覺到,朝廷中文武百官乃至王公諸臣,甚至連宇文孝伯和尉遲迥等人,諸事都是聽他的主見,看他的眼色行事!」
鄭譯道:「陛下,臣當時也感到了這一點。只是因先帝駕崩,臣既悲痛先帝,又憂掛陛下,所以,當時還沒有警覺。」
宣帝冷笑道:「怪不得!當年王軌之流一而再、再而三地攛掇先帝廢除朕的太子之位!怪不得他們一幫人對朕一直都緊逼不捨。朕原以為是先帝別的后妃嬪姬們有意奪寵。原來,他們這般逼朕,竟是要為他們的黨首齊王謀立太弟嗣位!」
鄭譯望著陛下一張年輕稚的臉說:「陛下,齊王的左右,除了有王軌、宇文神舉等文武諸臣,先帝崩駕,宗室諸王中,也唯他為長為尊了。陛下若不先誅除齊王,反倒先下詔誅殺他的死黨王軌,必然打草驚蛇,從而引發齊王一黨的驚覺,那時,他為了自保,一旦聯合兄弟諸王和他的心膂黨羽,以陛下初踐大位便濫殺功臣為由,迅速發起兵變謀叛,陛下,只恐一夜之間,社稷易主,大勢去矣!」
宣帝「霍」站起身來,咬牙切齒道:「擒賊先擒王!只有先除掉齊王,諸王和王軌之流自然群龍無首!事不宜遲,鄭大夫,你即刻給朕擬一道詔書,命尉遲運、於翼、長孫覽等率兵,圍死齊王府,即刻捉拿朝廷謀逆罪魁宇文憲歸案!」
「啊!陛下,萬萬不可!」鄭譯急忙阻止。
「嗯?卻是為何?」宣帝不解地望著鄭譯。
「陛下!眼下臣等尚未掌握齊王謀逆的確切證據,若動用宗師禁衛捉拿於他,一是師出無名,恐難服眾人之心;二是陛下若公然下詔捉拿齊王,萬一走露風聲,他先發兵,只怕齊王毫髮未損,陛下倒先遭其毒手!陛下,當年孝閔皇帝欲誅除奸相,便是因事不機密反遭罹難的。所以,此事必得有一個萬全之策方可為之!否則,一旦失手,便致朝廷社稷江山家國大禍於一旦啊!」鄭譯道。
「依你之言,朕當如何?」
「陛下,以臣之見,第一步,可先削除齊王及諸子、諸婿手中兵權。如此,不僅能遏制其勢力,翦除其羽翼,又可防其驟變。然後,再對其左右親近屬僚減削職權。齊王乃性情浮躁之人,即使手無兵權,無力起事,也會因心情不滿而有怨言洩露。此時,可在他及其親近左右布設密探,察看他與誰往來異常,發有什麼怨懟,待證據在手,再捉拿於他不遲,那時,叫天下人也口服心服!」
宣帝命鄭譯擬詔:即刻命司武大夫長孫覽率兵收奪齊王宇文憲兵權,並削除齊王諸子實權,分別委以虛閒之職。
詔書發出之後,宣帝即刻派出眾人潛伏並探聽齊王被削除兵權後的怨言反狀。
沒想到,此後數日裡,幾撥人的幾番撩撥,竟未獲到齊王的怨言或別的什麼證據。
宣帝開始寢食不安了。
乍登大位,帝座未穩,如今已削除齊王實權,只恐別的叔父諸王因此而心生設防,一旦暗中勾結,一夜之間,江山易主矣……
這幾天,宣帝正為齊王蜇伏不動,一時又抓不住他謀逆的證據而感到焦慮之時,宇文孝伯進殿稟報:豫州一帶大旱之後繼而大澇,瘟疫橫行,請陛下下詔賑恤。
宣帝准詔後,見孝伯轉身離開時,又從後面叫住了:「郡公,先帝馭駕賓天,蒙郡公多方輔佐於朕,社稷朝廷方得內外平安。時下,朕今尚有一樁憂患,每每念及,寢食難安,不知郡公可願為朕謀劃?」
宇文孝伯道:「陛下,臣既受先帝之托,又有公職在身,為朝廷陛下分憂解難,臣責無旁貸!」
宣帝道:「郡公,當年宇文護擅權之時,齊王便與奸相狼狽勾結,諂害良臣。先帝親政後,齊王陰奉陽違,朕的皇祖母叱奴太后喪制期間,他表面痛哭流涕,回到自家府上卻飲酒食肉無異平日!近日,朕聞聽,他對朕多有不敬之詞,而且還欲串通他人謀朕性命。朕一人身生倒也無懼,只恐奸人一旦得乘,朝廷社稷必生動盪。公若能為朕解除此患,朕即詔郡公取代齊王爵位。」
孝伯聞言大驚失色:陛下親政未足一月,便要誅殺自家叔父、國之功臣,還把自己當成勢利之輩,竟要利用自己去替他謀取齊王的性命!
孝伯伏地頓首叩求:「陛下,先帝有遺詔,不得濫誅骨肉。齊王既為陛下叔父,又系功高德茂的社稷重臣。陛下若無故除之,臣又順旨曲從,為臣則是不忠不義之臣,也陷陛下為不孝不仁之君,懇請陛下恕臣不敢領命!」
宣帝見說,頓時懊惱起來。明知他與齊王原為一黨,卻如此貿然地將如此機密告知於他。怕的是,他不肯替自己謀取倒也罷了,一旦事有洩漏,必致大禍驟生!
宣帝沉吟了一番,末了才怏怏不樂地說:「郡公不要多心。其實,朕也不過只是一時憂患而已。但願齊王之心一如郡公,也像郡公一樣對朝廷社稷忠心不二。郡公,今日你我君臣所議之事,郡公萬不可外洩,致骨肉相殘,有負先帝。」
宇文孝伯滿面是汗的伏地叩稟:「陛下放心!臣有多大膽子?豈敢以虛妄之詞離間陛下骨肉?」
宣帝見說,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待宇文孝伯退去之後,宣帝越思量,越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有失冒昧!萬一事有洩露,必將釀成社稷動盪,內亂驟起。
他猶如困獸一般在殿內左右徘徊,苦苦盤算誅齊王之計。
這時,正好於智和鄭譯一起上殿奏事。因見宣帝滿腹心事,煩躁不安的樣子,二人忙問陛下有何煩惱?
宣帝將事情告知了二人後,鄭譯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陛下,臣料到,宇文孝伯一定會洩露此事!」
宣帝陰著臉說:「朕也正在憂慮此事。看來事不宜遲了。只是,至今尚未拿到齊王謀逆的罪證,如何是好?」
於智稟道:「陛下,此事有何為難的?臣能為陛下謀之。」
「哦?不知於將軍有何萬全之策?」
「陛下!先帝崩駕,陛下乍踐大位,根基未穩,對大位陰懷覬覦者,行止必有異常!臣請陛下恩准臣及臣的屬下日夜守候監視於齊王府周圍,一旦發現有什麼異常之人出入王府,即使抓不住謀反的實據,只要疑有謀反之兆,陛下一樣可以下詔捉拿,何患除奸無名?」
當年,宣帝尚為太子之時,因吐谷渾一戰無功而返,被先皇武帝杖責,連累鄭譯等人被削除官職,從此開始重視兵法武略,從那時起,他便開始招攬了一幫子自己的心腹武將。其中,姑父之弟於智,胞妹奶娘之子、少林武僧釋慧忍等人,俱是武藝高強且精通兵略之將。在後來的太子率部討伐吐谷渾和突厥之戰中,幾番建下奇功。
宣帝親政以來,朝廷諸多機密,於智和鄭譯多有參與。
一直沉思著的鄭譯也認為此計可以一試。
於智接詔後,依計派人日夜監視在齊王府外。
不出兩天,果然有所收穫:已被收奪兵權的齊王府上,大將軍王興,開府將軍獨孤熊等幾位齊王當年屬僚武將,竟頻繁出入!
於智據此斷定:齊王正在暗中聯絡武將,此舉背後必有異謀!
他將此情奏稟宣帝,宣帝召鄭譯等人上殿密議。
鄭譯道:「齊王乃大澤之龍,雖一時蜇伏不動,一遇風雷激盪,必當乘風而起。然而,他對大周畢竟有著曠世奇勳,加上他背後又有宇文神舉、王軌、宇文孝伯和陛下的叔父諸王支持,若要動他,不發則已,一發必中才不致釀成諸王和齊王黨羽因驚而生變,使朝廷驟生動亂……」
王端和劉昉二人和鄭譯一樣,俱是太子當年吐谷渾之戰後同被除官者。眾人對齊王和王軌一黨俱是憎恨已久。如今,聽說陛下要誅除宿敵,無不歡心擁贊。
劉昉道:「陛下!齊王武藝高強,戰場之上,一人入陣,橫掃千軍,如入無人之境!若欲除此人,可效先帝當年誅殺奸相之計,先以計謀誘其入宮,多用武藝高強的衛士,各藏短劍,埋伏於內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可保萬無一失。」
王端道:「誅殺逆黨齊王之後,陛下可一面詔告天下,一面同時下令捕拿齊王的同黨王興、獨孤熊等。只要除去齊王,不僅可震懾宗室諸王中懷有異圖者,就連王軌等人,因群龍失首,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宣帝決定依鄭譯之計:為使齊王不致生疑,先詔小塚宰宇文孝伯進殿,命他前往齊王府來回通達聖旨:「郡公,朕這幾日躬身反省,以為郡公前番之言深有道理。朕今欲變動朝廷要職,朕以為,三公要位應屬親賢,朕欲授五叔齊王為太師,九叔陳王為太傅,十一叔越王為太保,不知五叔以為如何?請郡公代朕問候並代為傳詢。」
前番,宇文孝伯見陛下剛剛繼位便要誅殺齊王,心內又驚懼又寒心,幾天來日夜憂懼,惶遽不安。齊王一向與他們幾人友好,宣帝既如此記恨舊事,便決不會只記恨齊王一人。齊王一旦被除,接下來該輪到王軌和他們這些人了。
今天午朝之後,見宣帝將自己召來,言語誠懇,神情真摯,想他似有省悟?見他又提出欲拜諸位叔王為三公要職,心下不覺感到幾分安慰,於是欣然答應前往齊王府代為傳詢。
其實,此時的齊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心雄千古的齊王了。早在幾年前,在六弟衛王被他一母同胞的皇帝四哥誅斬之後,又一併詔命將六弟滿門老少盡皆誅斬的那一天起,齊王便已驚得魂飛魄散了。
從那時起,齊王便驟然覺得:自己與衛王的生死之爭,表面是除掉了自己一個勁敵,說不定,卻是丟了一張盾牌、折了一隻臂膀哪!
從此,他便逐漸悟透了運命定數,懂得了以韜晦和忠勇而自保——在先帝四哥那雙鷹一般犀利深邃的眸光下,他深感自己威名日重,繼續伴侍天子左右,恐怕終會有不測發生!故而,每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常常思慮全身退隱之計。
後來,當武帝親征北藩之時,他便以身患疾病為由而呈表辭官。
不想,先帝四哥登時便沉下了臉:「同胞骨肉尚且如此顧及自身,他人外姓,誰又情願為朕和社稷效命?」
齊王聞言驟感驚恐:他越來越捉摸不透皇帝四哥了!於是,也只得強打精神,率軍北上。
早已心生退隱的齊王,在先皇武帝駕崩的那一天,就已經抱定了遲早辭呈的主意。因見宣帝繼位不久,怕驟遞辭呈反而會引起他的反感。所以,後來宣帝詔敕削除自己和諸子的軍國實權時,他不僅沒有感到不滿,反倒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輕鬆。
他滿心以為,如此一來,自己闔府老少從此再不用再擔驚受怕,也可以放心踏實的安身養命了。
他發覺,他的對手楊堅,才是真正的智者!
自從被除官職閒居在家,他每天或是栽栽花,或是下下棋。或是孝奉老母,或是含飴弄孫,日子倒也過得怡然自得。
因見好友宇文孝伯來到王府,齊王實在感到欣喜望外——自宣帝繼位之後,為著避嫌之故,有意疏遠了往來。然而,雖多日未見,彼此心下卻是常惦著對方的。
齊王一面命人上茶上點,一面互道安好後,彼此感歎了一番滄海桑田,宇文孝伯便代陛下傳詔詢問:「陛下今欲晉齊王和九叔,十一叔三人為太師、太傅、太保三公要職,叔父以為如何?」
齊王急忙推辭不迭,誠心實意地請孝伯代為回稟:「臣才輕位重,早懼滿盈。三師重任非所敢當。再之,若三公之位專用臣之兄弟和皇室諸王,恐引發物議,臣懇請陛下三思。」
如此,幾番推讓,宇文孝伯和齊王二人俱不知是計,竟是幾番的往返傳達。最後,宣帝再次命孝伯傳詔:是晚召諸王入殿,共同議定三公等職的晉命。
傍晚,齊王奉詔來到帝宮前,命車輅屬將等在掖門,自己徒步入宮。
當來到御殿之外時,放眼望去,卻見周圍冷冷清清的,不見有禁衛守護,也不見有別的兄弟諸王的身影時,齊王心下雖有些疑惑。然而人既已進宮,也只能坦然前行了。
當他踏上高高的玉階,見殿內隱隱約約似有人時,便跨入敞開的大殿之門,步入殿內。忽然,只聽背後「砉然」一聲,轉臉去望,只見殿門早已被人嚴嚴闔上!
正驚駭之時,「忽啦」一聲,殿內埋伏著的眾多武士早已一齊擁上來。
齊王原本膂力武藝過人,見眾武士突然撲來,一邊仿如野獸般「啊啊」狂叫,一邊以手中玉笏瘋狂地左擊右砍、奮力搏鬥,
眾多武士各披犀甲,手持短劍,卻被身上僅著一件薄紗羽袍,手持一把玉笏的齊王手下紛紛前後相僕,一連被撂倒數人。
如此,無數回合下來,相峙之時,眾人抬眼去看,武士中或是鼻破嘴爛,或是頭額流血。而齊王卻是全身上下從皮肉到衣服,統被眾武士的短劍劃得血跡斑斑,竟無一處完好!再看他手中的玉笏,早已被眾武士的亂劍劈得只剩下掌中短短的一截,兩手臂皮肉盡脫,血裡浸著白森森的骨頭,卻仍舊握著半截玉笏,怒目圓睜,喘聲吁吁,全身鮮血汩汩,仿如一隻困入陷阱的野獸般,令人不敢近前!
當眾武士再一次發起襲擊時,只聽一聲慘叫,一個武士手中短劍竟被齊王奪去,頸部也早被齊王順手一刀割斷喉管、匍地而亡了!
乘眾武士驚恐後退之際,齊王突然跳出眾圍,將手中利劍奮力一把將一面厚厚的簾帷斬斷,藏在簾後的宣帝猝不及防之中,便被齊王一把攬住!
齊王將短劍抵在宣帝喉間,一面喘息,一面喝問:「本王何罪?為何拿我?」
宣帝哪裡料到會有這一著?直驚得全身發抖,斜眼望著抵著自己脖子、滴著鮮血的短劍,望著滿是劍傷血口和白骨森森的齊王的胳膊,哆哆嗦嗦的說,「你,你,欲問問何罪,請請,請於將將軍告訴你你。」
於智扶著手中短劍,氣喘吁吁地道:「你你!大膽!放下陛下!你被削除職權後,對朝廷陛下心懷不滿,近日,又有朝廷武將頻頻出入齊王府,與你共圖犯亂,欲舉兵謀逆,篡取大位……」
齊王怒喝一聲:「屬好往來,乃人之常情!爾等鼠輩小人,竟敢如此捕風捉影,陷害本王?」
於智冷笑道:「我一向以為齊王還是個明白之人,以齊王往日之作為,再看今日之形勢,齊王,莫非,還須本將多言挑明嗎?你你,你趕快放開陛下,否則,必定將你千刀萬剮,再千刀萬剮你滿門老少!」
齊王哈哈大笑一串,一面全身發抖,一面格格吱吱地咬著牙吼道:「昏君!本王欲反的話,何至等到今日?先帝葬儀之上,何不一刀結果了你狗命?
「上天!這就是我宇文憲為大周社稷拚殺幾十年得到的結果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昏君哪昏君,看你這副熊樣!本王不會殺你的,本王不是懼怕你滅我滿門而不敢殺你,本王為著大周江山,為著社稷免遭動盪,會留你一條狗命的!」
言罷,一把將宣帝狠狠推出,以陰鷙嚇人的目光逼退眾人後,一面跪地,一面淚流道:「母親!恕兒不能奉孝膝下了!」
忽地,將短劍高高舉起,高喊「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護兄六弟,老五——來啦!」
喊罷,將短劍狠狠扎入自己胸口……
鮮血迸濺,滿室血腥!
宣帝何曾見過這等陣勢?
他怔怔地望著山一般訇然摔倒在地、雙目圓睜、血人一樣的齊王屍首,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齊王既死,齊王的五個兒子和諸多孫兒也被詔令盡皆誅除。
安邑公王興、獨孤熊等三位大將軍,因近期頻繁出入齊王府,以合謀圖逆之罪而除死。
於智為誅除齊王建下大功,朝廷詔布:晉於智為上柱國,晉爵齊郡公。
*阿摐,楊廣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