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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禍起蕭牆 文 / 蘆雅萍

    傍晚,素車喪服的楊堅隨父親為宇文泰舉哀守制數日,返回府上的半道,父親命楊堅獨自先行回府:宇文泰的葬儀結束時,大宗伯趙貴秘密邀請獨孤信等幾位大人到他府上一聚,說是有事相商。

    其實,即使父親不說,楊堅也清知他們商議何事:在太師的葬儀之上他就已經看出端倪,名位卑下且無勳功,也從沒有參與過朝政大事的宇文護,突然被宇文泰臨終托付總理朝國萬機者,驟然躍居於朝廷三公、三司、五大柱國之上。

    這樣的安置,實在太出乎眾人意料了!

    在宇文泰的葬儀之上,楊堅就發覺,以趙貴為首的眾臣便開始彼此聯絡,私議太師薨駕後,軍國朝政不應只由宇文護一人統領,而應由五大柱國、三公要臣共同輔政!

    楊堅也未多言,只是囑咐了父親幾句「保重」的話,便獨自乘車回府。

    幾日小別,歸心似箭的楊堅命屬將快馬加鞭。

    儘管車外寒意料峭,一俟想到在家中翹首等待自己的新婚妻子伽羅,楊堅的心內即刻湧出融融的暖意來:新婚燕爾,一別數日,即令是在國葬之上,他也無法揮卻對伽羅的滿懷情思。

    帝京長安一街兩行的店舖房舍一閃而過,楊堅的思緒也一如飛奔的車輅,感歎人生世事的變幻莫測。誰能料到,大司馬獨孤信從反對自己和伽羅的婚事,到在軍中當眾杖笞自己四十軍棍,不想,大軍凱旋歸朝的當天,他便請趙貴於謹兩位柱國大將軍為媒,前往楊家提親,並當即定下第三天便是迎娶喜日。

    父親楊忠對這樁從天而降的婚事更是喜出望外!

    大司馬獨孤信在朝中威望過人,上自大魏皇室,太師宇文泰,下至六大柱國,朝廷三公,皆與他有姻親往來,彼此盤根錯結,人勢頗眾。父親早就聽說獨孤信的小女兒獨孤伽羅不僅研文習武,才學過人,更是天姿國色,是多少王公之家求之不得的佳婦!怎麼也沒想到,自家兒子竟被人家看上了眼。因而,在自己的婚事操辦上,父親真是傾其全力了。

    在盛大的新婚喜宴上,鄭譯笑謔道:「唉!怪道那羅延挨了大人的軍棍,爬在榻上疼得大氣都不敢出時,還直誇獨孤大人如何功過分明、如何不徇私情,原來人家這是使的苦肉計啊!早知如此,這頓軍棍不如我們來替那羅延當了!只可惜,獨孤大人最小女兒也嫁給那羅延了。我等今後就算有挨軍棍的份兒,也沒有做乘龍快女婿的運氣了!」

    一席話,說得滿室賓客哄堂大笑。

    楊堅更沒有料到的是:伽羅出嫁,岳父竟把獨孤家族的傳家珍寶《兵家秘笈》,做為陪嫁送到自家府上!

    他知道,岳父決定要把《兵家秘笈》陪嫁伽羅時,曾召集伽羅諸兄說明:「兵者,凶器也。凡人知兵則趨禍,聖人知兵則避禍。爾弟兄七人將兵俱無過人之略。非是父親偏心,父親若將《兵家秘笈》傳與爾等,不僅不會給你們帶來榮華功業,反會為爾等招來禍患。今傳與你們七妹,將來必能弘我家族並佑護爾等。」

    伽羅幾位兄長原也並無太大雄心,清知父親自有他的主見,故而見父親如此決定,倒也並不十分在意。

    伽羅和那羅延深知獨孤信此舉對他們的寄望之深,初婚之際,小夫妻雖柔情蜜意,卻不似別的小兒女只知沉溺於兒女之情,而是每每稟燭夜讀,抵膝研析《兵家秘笈》,時日不久,竟已悟得一二分真昧,甚感快慰!

    伽羅雖是女流,對兵法兵略和史書經論卻是格外偏愛。得《兵家秘笈》後,竟是如饑似渴、愛不釋手。偶有得悟,便與夫君論說辨析,每每令楊堅感到驚異不已。

    楊堅剛剛踏上台階、邁進門廊,便見伽羅已從側廳匆匆迎出。原來,她派人探得公爹和夫君楊堅為太師舉喪已畢,傍晚時分便可歸府的消息後,一早便在側廳的錄事房等著他了。

    楊堅望著伽羅,不覺心頭一熱。

    因太師崩駕,舉國大喪,雖在新婚之中,伽羅也是一身的素服:滿頭青絲梳了個斜斜的倭墮髻,沒用金寶頭飾,只別了一支銀簪花。一件青花襦裙外面披了件家常的素色氅衣。

    如此素淡的裝扮,越發襯得她的清麗和嫵媚了。

    楊堅不覺砰然心跳!

    見她紅樸樸臉上一雙寶石般的眸子忽閃忽閃地笑望自己好一會兒,才輕聲問道:「怎麼?父親沒有一起回府?」

    楊堅攬著伽羅的肩膀一路往內庭兩人的新房走,一路說:「父親去趙大人府上有事商議。」

    伽羅撩起棉帷,楊堅一邁進新房,即刻便有暖暖的氣息,伴著一縷玫瑰的熏香撲面而來,一時,竟有些醺醺欲醉起來。

    伽羅一面親自服侍楊堅換掉素服、一面命家人將早已燒好的洗澡水備好。

    楊堅徐徐沉入浴盆,長呼了口氣,這些天,在太師喪儀上的諸多紛亂喧囂和寒冷疲乏,頓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靜靜地品咂著家的溫暖和舒適,妻子的溫柔和情愛……

    伽羅撩起柔軟的浴巾,親自在楊堅的胸前和頸背上搓揉著。

    熱水的溫潤氣息,伽羅呼吸的芳香,和著柔聲蜜語,炭火畢畢剝剝的微微作響,浴巾和伽羅手兒柔軟的撩拂,令楊堅對伽羅生起無法自抑的渴望。

    楊堅握著伽羅的手,將臉深深地埋在她柔軟的手心,貪婪的嗅著……

    初冬的月兒又圓大又清亮。

    伽羅令人擺上茶酒果點,與楊堅相依相偎於窗前,望著天穹中一輪明月,享受著小別後的團聚。

    楊堅握著伽羅的手兒:「唉!想我楊堅,何德何能,竟能得上天如此垂顧,把神仙似聰明美麗、才識過人的伽羅賜我為妻?」

    伽羅道:「父親五十壽辰那天,便識破你心懷川壑。太學同窗,更見你敦睦左右,不肅而威。料定夫君將來必成家國重器!伽羅一生無它求,只願夫君尊貴之日,依舊和伽羅相愛不渝,伽羅此生也就足矣!」

    楊堅擁緊伽羅,對著天上的月亮說:「伽羅,今晚此時,明月清輝,楊堅發誓:此生此世,絕不和伽羅之外的第二個女子有異生之子!若有違者,必受天譴!天命亦必不久!」

    伽羅低聲吟詠:「我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此時,全心沉浸於新婚燕爾甜蜜幸福中的伽羅,無論如何也料不到:一場巨大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宇文泰的驟然崩駕,使朝中形勢風雲突變。

    柱國將軍之一的趙貴,這幾天實在是怒火中燒!

    他是第一個嚥不下這口窩囊氣的。

    想當初,那黑獺不過地無一垅,兵無一旅的一介匹夫,只為看重他為人仗義,自己才肯拚了性命,振臂贊擁,並聯絡各鎮諸將兄弟的各路兵馬,一致推舉黑獺行使主帥之職的。

    大伙跟隨黑獺,挾天子以令諸侯,踞一城之地而東拚西殺,終於用許多兄弟的血汗和性命,打拚下了這三分且一的天下。

    他黑獺憑什麼有的今日?

    這倒也罷了,無論如何,江山社稷最終還是要歸姓一人的。可是,誰也沒有料到的是,這個黑獺,平素活著時,話說得比唸經還好聽!死生弟兄,同袍同澤!原來,他們這些出生入死追隨他二十多年的外姓弟兄,為他打下半壁江山的功勳元老,末了,倒讓他功微職卑的侄子來指使他們這些功勳赫赫的三公要臣、柱國將軍們!

    他又憑什麼肯歸服於那無名小卒?

    所以,從整個葬儀到幾次朝議之上,趙貴處處毫不掩飾對宇文護的不屑和輕蔑。

    今天,他聯絡朝廷大員到他府聚集,就是要攛掇眾位大臣同心協力,要在朝堂之上,力主由柱國將軍、百戰功勳共同參朝輔政!

    楊忠來到楚國公趙貴府上時,見大司馬獨孤信和開府將軍萬俟幾通、叱奴興、王龍仁、長孫僧衍、宇文盛等人已先行趕到。今天來的諸位,或為趙貴的心腹和屬僚,或有兒女姻親聯繫。

    事關緊要,趙貴也不閒話,率先直言道:「諸位!咱們都是太師二十多年的生死同袍!想當年,因主帥賀拔岳被害,我等極力擁贊宇文泰擢據主帥之職,眾人共同匡扶魏室,出生入死,大小不下百戰,終於創下了如今這三分且一的天下。在座諸位當中,哪家子弟屬僚沒有陣亡傷殘者?哪家不是父子兩代南征北戰的?天下乃我等共同開僻之天下。我等一向視太師為親兄長,沒想到,人家竟把我等拚殺效命多年的外姓兄弟統統視作外人!咱們五大柱國、十二大都督,幾十位功高勳重的兄弟中,竟連一個也未能得到他的信任!卻用了一個從無過人功勳、名位遠在我等之下的他自家侄子獨掌朝政!實在令吾等生死兄弟寒心!」

    開府將軍萬俟幾通說:「此事如何辦,我們都聽趙大人的!」

    獨孤信道:「嗣主年幼,宇文護往日從未曾參與過朝廷大事。如今,四方未平,邊亂頻起,朝政江山萬機之重,內交外睦軍國之繁,無論出於公心還是私心,由他一人輔理萬機,的確有失穩妥!」

    開府將軍吒奴興憤憤地說:「若按太師的遺托,今後,莫非連趙大人、獨孤大人、李弼、於謹、元欣這些王公大臣,朝廷功勳的五大柱國,也要去聽從那無名之輩的指使不成麼?」

    楊忠沉吟道:「無論由誰輔政,都必得能服人心、合眾意,關鍵是要有益於江山長久、社稷安穩。」

    眾人議定:明天的朝議之上,眾位一致上奏,為了江山社稷,願同心協力,共擔朝國萬機。

    趙大人與眾人在府上商榷共圖議政之時,宇文護也正在四方奔走。

    他當然感到了眼下朝廷形勢對他的不利,也料到趙貴遲早還會在朝廷之上公開發難的。

    他必得搶在趙貴前邊,事先爭取一部分朝中重臣的支持。

    朝中重臣中,五大柱國之一的李弼,與叔父既為兒女親家,兩人私交又甚好。李大人的兒子娶的正是叔父的長女、自己的堂姐。另外兩人,賀蘭祥和尉遲迥,兩人的母親皆是宇文護的姑母,三人皆為姑表兄弟,平素又一向親好,他們也應該不會反對太師的臨終所托。

    達奚武與自己自小交好,這人也好辦。

    果然,當他分別走拜到幾家府上時,幾人都明確表示:此乃太師的家事,太師生前視宇文護猶如親子,又是太師臨終遺托,輔佐嗣子署理朝政,理屬當然。

    最後,宇文護來到了素有「王佐之材」,五柱國之一的於謹府上。

    叔父生前與於謹一向篤好,宇文護兒時也常到這位長輩家走動來往。在談到受叔父臨終之托,輔佐堂弟署理國事時,宇文護情懇意切的說:「世叔,您是看著侄兒長大的。侄兒其實一向喜歡清淨,對功位並不留意。然叔父臨終所托,侄兒豈敢不從?可是,侄兒功勳未樹、名位卑下,如今,各位世叔對侄兒心存疑慮,不肯歸服,原在情理之中。侄兒本當退而卻之,又怕辜負了叔父的遺托。左右為難,故而連夜打擾,求世叔教誨且明示,侄兒當如何退讓?」

    於謹道:「中山公,太師如此托輔自有他的道理,若由眾人共同理政,諸事往往難成決斷。中山公既為太師從子,又受太師遺托,必當以死爭之,何言退讓二字?我一向蒙太師殊恩甚重,二十年情同手足。明天朝議之上,對眾定策之時,我當拚死以爭,中山公萬不可言說辭讓之詞,既負太師遺願,以致朝廷生變……」

    宇文護聞言,連連稱是。

    從於大人府上出來,宇文護暗暗鬆了口氣……

    第二天群公朝議,議及時局,未待眾人開口,於謹便率先奏表:「想當初,魏室傾危,社稷動盪,太師、大塚宰匡扶力拚,方得今日國祚中興。今上天降禍,太師驟然棄我而去。嗣子尚幼,中山公既為太師親侄,亦猶如親子,兼受遺托,當之無愧。」

    趙貴聞言當即反駁:「我等雖非大塚宰同姓親胞,然數十年生死與共,勝如手足。中山公從未曾參與朝國之事,今若擔領萬機之重,以他一人之力,只恐難以擔荷,故而,我以為,朝廷大事,當由諸位勳高位重者共同議政,更為穩妥。」

    為人精明的李弼說:「此事原是太師、大塚宰臨終欽定,豈可輕易變更?我等唯有全力擁護,方可告慰太師九泉之靈啊。」

    趙貴接過他的話說:「告慰太師,唯有以江山久長,社稷磐穩。中山公雖為太師親侄,畢竟歷練未足,若有閃失,國基動搖,豈不更違太師遺願?」

    宇文護歎了歎氣,「唉!此是叔父所托,輔佐堂弟,也屬家事,我雖庸昧,卻不敢推辭啊!」

    叱奴興冷笑一聲:「萬機之重系朝廷國事,絕非一家之私事,朝國萬機,當使諸位功勳同謀共圖穩妥。」

    王龍仁、長孫僧衍紛紛附和。

    尉遲迥說:「朝國萬機雖非一家之私事,太師遺托,使從子輔佐嗣子,署理平生職任,卻是太師本意!你們莫非還要矯篡太師遺囑不成?」

    獨孤信接過尉遲迥的話說:「蜀公此言差矣!太師身為國之元輔,所留職任更非一家私事,而是朝國萬機。中山公雖為太師親信,畢竟歷練未久,我等於太師情同手足,於國家同為元輔,共事朝國,原為本份!」

    開府將軍萬俟幾通道:「中山公以尋常績勳而驟然躍居於三公之首,莫說朝國三公不服,即使我輩,也覺於情不妥!關乎社稷,於私於公,也合當由朝廷要勳同謀共圖!」

    於謹見狀,忽然扶劍而起,勃然大怒道:「同謀共圖,同謀共圖,由誰同謀,憑甚共圖?是你王龍仁還是他長孫僧衍?是你叱奴興還是他萬俟幾通?太師、大塚宰恐怕正是擔心有人會在他崩駕之後踞功邀權,又怕眾心難遂,才使中山公一人輔國。如今,太師屍骨未寒,爾等便在此圖謀權柄,違逆太師遺囑,到底是何居心?」

    於謹一向德高勳重,與趙貴、獨孤信、李虎功位相抵,他此言一出,凜然無私,眾人一時皆默然無語。

    賀蘭祥,達奚武,尉遲迥此時也一起來指責叱奴興,李弼一時也從中調和。

    於謹望了望眾人,不容置辯的說:「有中山公統理軍國,我等便有所依托。太師臨終所托,中山公若執意推辭,便是不忠不孝!請萬勿再辭,更請受我等擁拜!」

    賀蘭祥,達奚武,尉遲迥,以至一直不作一語,觀察勢頭的李遠、長孫覽、王誼等,見大勢已趨,只得順勢而行,俱都隨於謹一起叩拜,請宇文護輔佐嗣主統領軍國。

    獨孤信見殿下禁衛兵士俱由宇文護的人統領,清知再執意不從的話,不僅於事無補,說不定還會有異變滋生,於是便對趙貴等人使了個眼色,趙貴等人見此,只得一面違心叩拜,一面思量等待時機,再圖翻覆。

    此事,暫且算是這般議定了。

    然而,宇文護清知,趙貴等人恐怕不會就此罷休的。

    他未敢放鬆戒備,散朝之後,他前往開府將軍宇文盛、宇文丘兄弟府上,鄭重拜道:「二位世叔!自入關以來,二十年間,你們跟從家叔,出生入死勝比手足,也一向視侄兒如親侄。侄兒以往雖並無參與朝事,然叔父臨終托付,侄兒反覆推辭,竟至叔父惱怒,訓斥侄兒說,侄兒並非孤立無援,名義上雖由侄兒一人總攬朝國,其實,如於大人,李大人,還有你們二位世叔,自然都會協助侄兒的。今日朝議之上,二位世叔也看到了,李大人和於大人對侄兒果然全力推舉。今侄兒懇請二位世叔,從今往後,對侄兒教誨指點,仍舊一如叔父在世之時。家國危難之機,諸位世叔的傾力扶持,侄兒沒齒不忘。將來朝國安定,大業既成,不獨九泉之下的叔父會感激世叔,侄兒也更銘感二位世叔的扶持之恩。」一面說著,一面竟眼睛濕潤起來。

    宇文盛、宇文丘二人從今天的朝議之上,已經看出了宇文護後面其實也有一幫子重臣支撐的。而且,太師臨終遺托,外人即使不服,恐怕也是回天無力。又見宇文護如此誠懇,心下感動,兩人俱誠惶誠恐的說:「啊!中山公客氣了!你我雖非同族,卻系同宗。中山公既是太師所托,便為正統,我等合當全力效命!」

    宇文護歎氣道:「二位世叔之言,令侄兒甚是感激。二位世叔原在趙大人治下,以後的日子,還請二位世叔多多留心,從中寰轉斡旋,勿使內情生亂而致親痛仇快啊。」

    宇文盛、宇文丘二人以為極是,連連點頭答應。

    諸事完畢,轉眼便到了新年上元。

    宇文護見朝中局勢稍穩,便惦著叔父宇文泰的遺托,開始召集諸公秘密商討革魏興周、移踐國祚之事。

    沒料到,在興代之事上,朝廷眾位大臣,甚至前朝幾位元姓宗室勳臣,包括五柱國之一的元欣,竟然也踴躍擁贊。

    大魏恭帝清知大勢所趨,倒不如謹恭遵命,或可留得一條性命。於是傳詔天下:魏歷告終,周朝受命。禪帝位於太師、略陽公宇文覺。

    新朝詔命:以李弼為太師、進爵趙國公,以趙貴為太傅、進爵楚國公,獨孤信為太保、進爵衛國公,於謹為大司寇、進爵燕國公,以侯莫陳崇為大司空,進爵梁國公。以中山公護為大司馬,進爵晉國公,各邑萬戶。

    並以寧都公宇文毓,高陽公達奚武,武陽公豆盧寧,小司寇李遠,小司馬賀蘭祥,小宗伯尉遲迥等並晉柱國將軍。

    一向從無過人功勳的宇文護,在整個廢魏建周的興代之中,一人當前,立下大功。

    因有李弼、於謹等一幫重臣支撐,加之又有廢魏建周的興代之功,新朝未久,宇文護便漸成氣候。

    扶立宇文覺踐祚大位不久,宇文護便攛掇皇帝宇文覺,說太祖宇文泰在世時,趙貴和獨孤信曾竭力反對立嫡為嗣,唆使逼令皇帝宇文覺的頒詔:削除獨孤信和趙貴兩人的兵馬實權,僅保留太師太傅的虛職,以示尊崇。

    兩人往日柱國屬下的兩大都督、四大開府兵馬,分別由宇文毓、尉遲迥、賀蘭祥三人掌領。

    其餘兩位柱國於謹、侯莫陳崇兵權不變,自己的另一位親家,柱國、唐國公李虎夫婦此時俱臥病在床,李虎的嫡子、獨孤信的四女婿李昺領旨侍疾奉孝病榻。同時,李虎屬下的兵馬眼下直屬大司馬宇文護統領。

    直到此時,獨孤信才開始悟出:黑獺臨終前,肯定對宇文護有一番教誨!

    他小看了黑獺的後勁,也小看了宇文護周圍的潛力。

    看來,在觀察朝廷風向轉變上,自己還不如於謹和李弼二人!

    他預感到:從今發往後的日子,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了。暗暗告誡自己,以後自己恐怕必得加倍小心,方可躲過意外之禍。

    獨孤信這裡思量著如何藏韜晦略以求自保時,不想,楚國公趙貴卻是越發怒髮衝冠了——革魏興周,新帝踐祚,諸公皆有晉封,唯獨自己和獨孤信二人,反倒被削去了兵馬實權!

    他怎麼能嚥得下這般窩囊氣?

    他決計孤注一擲,再次召集親腹,謀除宇文護並取而代之!

    他與左右心腹舊僚籌定:十天之後,中山公宇文護伴駕陛下校閱三軍之時,乘其不備,由開府將軍王龍仁、長孫僧衍、叱奴興、萬俟幾通等人迅速圍定宇文護,當眾斬殺!

    籌計已罷,趙貴派部下急赴長安京都和鹽州兩地,將兩封密書分別送達京城獨孤信府上和鹽州開府大將軍宇文盛的帥帳。

    趙貴給獨孤信的信曰:「我等既已得罪權臣甚深,即令向其稱服,也必無善終。請弟協力同心,誅殺奸人……

    又密囑:在宇文護校閱三軍之時,突然發難,當眾斬殺宇文護之後,使陛下發詔,令諸公同輔新朝……

    宇文泰葬儀不久,開府將軍宇文盛便離開京城,返回戍地鹽州任上去了。

    返回鹽州不久,便驚悉獨孤信和趙貴二人均被削去實權的消息。

    宇文盛與胞弟宇文丘猶自感歎:此一時彼一時啊!不過兩三個月時光,朝廷六大柱國將軍,便死了兩個、削了兩個!而當年名不見經傳的宇文護,轉眼之間竟已成了宇文泰第二!

    此時,未免暗自慶幸,虧得當時他們兄弟二人並沒有太和宇文護過不去。否則,今日也不知是怎樣結果呢。

    兄弟二人正在感歎風雲世事的變幻莫測,忽然,趙大人派人連夜送來密信一封。

    送走信使,宇文盛匆匆打開書信、湊近燈燭。

    胞弟宇文丘不知信上說些什麼?卻見兄長一邊閱信,一張臉竟突然變了顏色!

    宇文丘不知發生了何事,忙將信接過來,匆匆地看了一遍。不覺大驚:原來,這竟是一封聯絡諸將謀殺宇文護的密函!

    宇文丘即刻將信放到燈燭上去燒!

    宇文盛手急眼快、一把搶過:「唉呀!萬萬燒不得!」

    宇文丘一時不解何故?

    宇文盛一邊將書信小心萬分地裝入信封、藏在身上,一邊道:「二弟,我立即趕往京城一趟。你在此守留,不見我消息,哪裡也別動。」

    「大哥,連夜進京,有何急事?」宇文丘不解地望著宇文盛。

    宇文盛看也不看宇文丘的臉,一面穿上外衣,一面披掛佩劍:「趙貴膽大包天!自取滅亡。」

    「啊?大哥……你這是,這,這萬萬使不得啊大哥!」宇文丘驚得全身發抖,急忙阻止道。

    「二弟,此事必有疏露!我不為之,也必有人為之。那時,你我兄弟既為同謀,闔府老少數十口,血濺滿門的大禍,已經迫在眉睫了啊!」

    宇文丘驚恐萬般,卻又痛楚不忍:「可是,大哥,如此一來,趙大哥必然性命難保!你我兄弟豈不要擔當起出賣朋友、不仁不義的惡名了麼?這,這,從今往後,你我兄弟可如何做人啊?」

    宇文盛歎道:「唉!兄弟,趙貴此舉,純屬私心。一旦造成朝廷動盪,使萬民塗炭,兵禍連天,你我豈不照樣背負不忠不義遺臭千年之名?設若事有洩漏,致禍滿門,子孫兒女倒也罷了,可是,咱們那年近八十的老母,難道,也要因咱們去遭受殺身之禍嗎?」

    宇文丘聞言,雖歎氣流淚,卻也想不出可以避禍的計策。

    宇文盛掛好佩劍,咬牙道:「此事要怪,也只能怪趙大人自己不知輕重!太師、大塚宰屍骨未寒,大周初建,江山未穩,嗣君尚幼,一旦誅弒輔臣取而代之,必然致令國基動盪,倘或群雄崛起,諸強爭重,敵國趁虛入侵,後果實在不堪設想!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宇文丘目送兄長率左右侍衛打馬疾馳而去,直到幾人背影消失於濃稠的夜色之中,宇文丘猛地打了個冷噤,這才發覺:早春夜半,自己佇立於刀割似的寒風中,兩隻手心和內衣,竟全被汗水洇得透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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