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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蘆雅萍

    孟知縣肯定出什麼意外啦——

    女子學校在眾人緊張的籌措中,前後用了兩個來月的時間,總算把各方事務準備就緒,開學典禮也定好後天舉行。這天上午,雪如和公署的有關官員、女校校長及城裡幾個士紳,按孟知縣昨天通知下的,相繼來到縣署衙門,商定典禮上的具體議程、所邀客人等事。

    雪如看看人差不多已經到齊時,見翰昌還沒有過來,便叫一個衛兵到後衙去通知孟知縣。這個衛兵到後面轉了一圈,回來報說孟知縣溜街還沒有回來。

    雪如知道翰昌的有這個習慣:起床以後,先洗漱一番,再打上幾路拳,舒舒筋骨。然後就獨自來到清靜無人的大街,溜上兩圈兒,一邊散步體察民情,一邊籌劃當天需要辦理的公務。回來後,簡單用些早飯便開始辦理一天的公務了。

    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雪如看看眾人已全部到齊、等了一會兒了,依舊還不見翰昌過來,心下一時就有些詫異了。他出了議事廳,來到衙門口尋問衛兵:「孟知縣回來沒有?」

    守門的衛兵答說還沒有見回來。

    雪如掏出懷表看了看,此時,比原定下的時間已經超過了近四十分鐘了。翰昌他到底幹什麼去了?雪如心內更著急起來,便站在大堂邊的一株老杏樹下,眼睛卻一直望著縣衙大門口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議事廳關照一番後,又踱到了縣衙大門外。站在衙門外的青石台階上,眼睛朝著東西兩邊的街面上瞅著,臉上流露出焦灼煩亂的神情來。

    青石鋪就的街面上,稀稀零零地走著三兩個挑擔、背簍或推獨輪車的過往之人。雪如又等了一會兒,返身回到衙署來,逕直來到翰昌的臥室看了看,接著又到後面的小園,甚至茅房裡都尋了一遍,仍舊沒有見到他的人影。

    這時,雪如看見一個衛兵正在井台上搖著轆轤往外提水。雪如認出,他是大哥一個好友的兒子,姓焦名鳳鳴。因肚裡頗有些文墨,也寫得一筆好字,且還略通些武藝,雪如冷眼察看了幾日後,見是個機靈靠得住、又知根知底的,便把他安置在縣衙公署,令他直接跟在翰昌身邊,做個靠得住的親隨。

    雪如叫過他來,吩咐道:「鳳鳴,你騎一匹馬,到衙門外面的幾條街上去尋一下孟大人。若見到他,就催他趕快回縣衙來,眾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鳳鳴趕忙放下水桶,匆匆去了。

    雪如又回到議事廳來,一邊親手為眾位添了茶,一邊不動聲色地和眾位客人閒嘮著。

    十幾分鐘之後,被他派出去的鳳鳴回來了。

    「二叔!」鳳鳴有些氣喘吁吁的。

    「找到沒有?」雪如一走到屋外,便急急地追問。

    鳳鳴道:「我騎著馬跑了幾條街,都沒有見著他。我又問了問幾家店舖,也沒有人看到他。會不會遇見什麼熟人,絆住腳拐彎兒了?」

    雪如看了看懷表,此時,比原定下的開會時間已經過了近一個時辰了。如果情況正常,讓眾人在衙署裡這般久等,決不是翰昌的做派!

    雪如沉吟了一會兒說:「鳳鳴,你再去給我辦兩樣差事,分別到城北駐軍你狼叔那裡和城西關你大伯那裡一趟,請他們倆趕快來縣衙一趟。他們一到,你就到前面去通知我。」

    雪如略整了整躁亂的心緒走進議事廳。進了門,抱拳對眾位客人笑道:「諸位,孟知縣禹州老家來了兩位客人,咱不等他了,現在就開會商定吧!」

    眾人議說著,雪如坐在那裡極力壓抑住焦灼不安的情緒,令文書拿出筆墨紙硯來,先把眾人議定好的幾項記錄下來,仍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掏出懷表看時間。

    這時,他覺著自己的手開始有些微微地打顫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一陣又一陣地翻上來。

    坐在他身旁的玉純,看出了雪如的反常來,詫異地盯著他的臉看了好幾次。

    待文書記錄完畢,雪如拿過記錄匆匆瀏覽了一遍,見眾人沒有什麼異議,便指派幾個屬下分頭辦理發放請帖、採買雜物等事。隨後對眾人道:「駐軍的胡營長還在後衙等著,我還要和他商議一下借用駐軍兵力和儀仗的事。」接著,他轉臉對身邊的玉純低聲道:「你出來一下。」

    玉純出了門,看見雪如的臉色竟然蒼白得嚇人,吃驚地問:「雪如——出了什麼事?」

    雪如不作聲,待走到一處背靜地方才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臉來,只覺得兩手劇烈地發抖,艱難地對玉純吐出了幾個字:「可能……出了樁天大的事!」

    玉純驚愕地問:「什麼……」

    這時,見鳳鳴一溜小跑過來說:「二叔,狼叔和大伯都在後面等著呢!」

    雪如點了點頭:「知道了!鳳鳴,你交待下面,一定要守好衙門,有什麼事及時向我報告。」

    鳳鳴答應一聲去了。

    雪如轉過臉來,玉純發現,他的嘴唇都成青了:「玉純兄,翰昌君他……他恐怕出事啦……」說著,轉身大步往縣衙後面走去。

    玉純一下子驚駭住了!也不及再問,連忙跟著雪如疾步向後衙走去。

    此時,時辰已經整整過去兩個時辰啦!

    雪如十分清楚翰昌的品行,在山城,他的行為光明磊落,決不會有別的什麼瞞人之事。在山城,他也沒有別的什麼親友,所以也不會是被什麼熟人耽擱住了。

    情況正常的話,他是決沒有任何理由丟下眾人和諸多公務、如此不留一言地離開這麼久的!

    翰昌極有可能是被人綁架了!

    雪如此時萬分懊悔!他被自責和疚恨咬嚙著,兩個太陽穴跳得「霍霍」作疼。回到山城之後,自己只顧著躊躇滿志地一門心思倡辦教育、宣傳新政,竟然忽視了山城匪亂猖獗的現實。翰昌若是出了什麼事,所有的一切都將隨之煙消雲了!

    眾人在屋裡緊急分析著各種可能:若知縣果是被人綁走的,那麼所為何事?是舊勢力不容、還是仇家追索?是為要錢還是為著交換人犯?或者單單就是要縣太爺之命與官家示威的?

    若想要錢,綁一個剛剛到任、人生地不熟的縣太爺,倒還不如綁架一個富家大戶的肉票來得穩妥些呀!若是為了交換人質,目下監獄裡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山匪被捉啊?如此看來,此事便是因結仇所致了。

    可是,翰昌來山城之後,可能會得罪哪些人呢?是否因為重新審理的兩樁冤案和一樁積案,因此得罪下的人幹的?轉而想,如果是因這三樁事所起,眼下這三樁案子都已結清,人犯也已押送到省城、案卷也隨之呈報上司,就算再把縣太爺綁走,想以此要挾而翻案,不禁已經為時太晚,而且,根本就是自投羅網的事!

    這時,雪如猛然記起了:兩個月前恆林大師來稟報的那件事!翰昌的失蹤極有可能與那件事情有牽連!難道是他們的報復之舉麼?

    狼哥道:「咳!如果真由此所起,這事倒也不難辦。過去我在山上時,聽說過這樣的事,也有綁了官府的人,索了重金又送回來的,也有的是為了交換他們某個弟兄的。」

    雪如說:「可是,他們的人已經死了,我們拿什麼去交換孟兄?都怪我!實在太大意了!咳!孟兄他若是出了什麼意外,讓我有何臉面見孟兄的父母雙親和省城的舅父大人?」

    狼哥說:「二弟,你也不必過於焦急,事情還不至於到了你說的那個地步。就算他們死了一個兄弟,也不是孟大人親手打死的,他們沒來由一定要用孟大人的人頭來替他們的兄弟償命。山上的人也不是沒個怕頭兒的: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一般是不敢輕易殺官的。因為,一旦驚動整個官府、層層派兵來剿,那就是得不償失的事情了!」

    大哥說:「狼弟言之有理!他們若一定只是為了要孟大人的命,憑三兩個功夫高深的人,夜裡潛入縣衙,人不知鬼不覺地殺個把人,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麼?何必一定要秘密預謀,再冒著天大的風險把人綁走做什麼?」

    雪如冷靜思量了一番,覺得大哥和狼哥的話也不無道理。若事情真是如此,孟知縣也許還有救!這樣一來,他們把孟知縣綁上山去,不外是為了兩樣:一是向縣署要些銀錢;二是想要以此為挾、談攏某件事情!

    可是,圍繞太室、少室兩山,大小共有七十二個山頭之多,加上山城周圍的鄉下各村莊、各寺廟庵堂、各匪窩山洞,這方圓綿綿數百里,遠的不說,單距縣城近些的山匪劫幫,人馬在三十人往上的匪眾,少說也有十多幫子哪!此事竟究是哪一幫人幹的?又如何盡快查出端底,早做準備呢?

    狼哥接道:「幾個山頭上,我都還有能說上話的朋友,我先派人上去探聽一下虛實。若真如二弟所說,孟大人的失蹤,真的是和襲擊少林寺附近村落那樁事有關的話,順籐摸瓜,不難查到孟大人的下落。」

    大哥點頭道:「狼弟說得不錯!大伙看看這樣如何:咱們打聽到孟大人的下落後,先求山上的朋友,首先要能暗中確保孟大人的安然;然後,再派人到山寨上去和談,不管他們提什麼條件,要多少錢,咱都要先答應下來,同時,要調集所有能調動的兵力,團團圍住下山的所有通道。兵力上,狼弟那裡有二三百兵力,我這裡也可以聚起三四十號人馬。少林寺恆林師兄那裡,我估計,至少也能出個五六百的僧兵。只要能把他們下山的所有路口給徹底封死了,大軍壓頂,料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玉純道:「為了牽制他們,確保孟大人無恙,咱們是不是設法也把他們的家眷捉幾個,押到城裡來。這樣,到了萬不得已之時,也可做為一張王牌打出去!」

    眾人都說:「此計甚好!」

    雪如見大哥和狼哥、玉純三人,此時都比自己顯得冷靜,自己也開始鎮定了下來。他站起身:「兵貴神速!大家立即動手吧!為了大局不亂,知縣大人失蹤的消息,眼下不能洩露出去!」

    玉純道:「那,後天的開學典禮……是不是,推遲幾天?」

    雪如咬了咬牙:「……如期舉行!」

    眾人所料不錯:翰昌的失蹤,果然是前不久襲擊少林寺附近村落的那伙山匪幹下的!

    只說這天早上,翰昌在衙署的小園子裡打完幾路拳後,出了一身的透汗。他拉過搭在樹杈上的乾毛巾擦了擦汗,接過衛兵端過來的茶啜了幾口,交待一聲,便信步出了衙門,一路溜躂在嵩陽路平坦的青石街面上。

    這幾天裡,因諸般公務順當,一連清理了好幾樁有關稅收、軍餉、辦校資金等方面的棘手事,心裡甚是痛快!眼見女校也要開學了,來山城的時日雖說不長,可謂是初戰告捷啊!

    翰昌正專心思量著,再不曾提防,背後竟然會有人暗算——這時,幾個扮著趕集山民的和兩個抬著轎子的山匪,早已悄悄跟蹤在他的身後了。其中兩個擔著青菜的匪人,看街上一時無人,不動聲色地漸漸向他靠近。待行至他身邊時,猝不及防之間,便猛地一下子將他蒙昏了……

    「壞事!」憑著最後的意識,翰昌只覺得自己被人架上了一抬小轎。

    醒來時,只見自己躺在一座陰暗的山洞裡,身下胡亂鋪著些干茅草,身邊是一床半舊的棉被。就著微弱的光線打量一番:見這個洞有小半間房大小、一人來高。四處的石頭洞壁上有著刀刻斧鑿的溝壑,濕淋淋地浸著一層的水珠兒,濃重的濕潮之氣一陣陣地襲人肌膚。洞口一道厚重的欄木柵門,鐵一般橫在幾步之外,柵門外是一段窄而長的洞道。

    他站起身來,覺得頭有些昏,扶著洞壁走到木柵邊晃了晃,柵門紋絲不動;叫了兩聲,也沒有任何回應。

    他仿如一頭落入陷阱的獅子般,使勁踹著那木柵欄,怒火燒得全身直抖:「操你媽的毛賊!」

    他這樣子激憤了好一陣子後,終於強令自己冷靜了下來。

    待穩了穩神細細思量,才發覺此事從頭到尾都是預謀好的!他坐在那裡,屏息凝神了一會兒,開始前思後想起來:自己來山城的日子不長,除了斷清三樁舊案之外,他不記得自己曾得罪了哪家哪姓?

    直到後來,他才恍然記起少林村的那件事來!

    他頹喪地靠在那裡,兩眼定定地瞅著面前縱橫交錯的洞壁,驀然間就被一種孤獨悲愴的情緒包圍了整個身心:難道,自己竟要出師未捷身先亡了麼?想想來山城之後,剛剛開始縷順了局勢,幾樁大事尚未做定,壯志未酬,竟要死在這些山毛賊子的手下,杳無聲息地拋屍野壑,太叫他於心不甘啦!

    翰昌掏出懷表,就著微弱的光看了看:已經是晌午時分了。他無奈地歎了歎氣,這時,好像聽見有什麼動靜傳過來。

    他一激凌!急忙透過柵欄空隙望過去:隱約地,見有人進到洞裡來,手裡好像還提著什麼東西。再近一些時,他才看出了來人是送飯來的。

    翰昌不禁心內一動:既然他們不立即殺掉自己,這會兒又送吃的來,可見他們劫持他這個縣太爺的目的,並不只是為了一殺了之的。

    有希望了!他定下心來,坐在那裡迅速地想出幾條應變和自救之策來。

    心裡一安穩,立時就覺著腹中有飢餓的感覺了。吃飯!從早上到這會兒,他一直空著肚子呢!打開籠屜一看:嗯!飯菜倒也不算差,蒸饃,麵條,還有一葷一素兩碟小菜。看來,他們還算懂得客氣!

    吃過飯,翰昌坐在那裡又等了許久,依舊不見有人來提時,心下反倒有些急切起來。誰知,就這樣,從中午熬到下午,又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他這個縣太爺似乎是被人忘了一般就這麼被晾在洞中。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這是山上的規矩:凡重要的肉票綁上山來,都要先晾一晾,殺一殺火氣再「吃」的。這樣的目的,是有意要讓山下的家人著急,發出通牒後,肉票的家人就會忙著到處找錢、湊錢來山上贖人,答應他們提出的任何條件。

    他就這樣被困在洞中,眼見從洞口的光線由灰到暗,心知漫長的一個夜晚就要來臨了。心想,此時,雪如等在山下,也不知急成什麼樣子、亂成什麼情景了?

    自己出門時只穿了件裌衣,隨著更深夜涼,漸漸地就覺著洞中的寒濕之氣逼人愈甚起來。他把一床潮漉漉的棉被圍在身上,仍然難抵寒冷。加上心內有事,故而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半夜時分,剛剛迷濛了一會兒眼的他,忽然被什麼動靜驚醒了。這時,他聽見有說話聲傳來,心內一驚:「要夜審了?」

    這時,就見有燈燭光亮漸漸地游到近前來。就著燈光,翰昌只見一個身穿青布馬褂的人,帶著兩個小嘍囉來查夜。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山上一個不算小的頭目。他舉著馬燈,朝裡面照了照,對翰昌意味深長地微微點了點頭。轉身離去的時候,卻把一個什麼東西「啪」地一下子,扔到了翰昌的腳下!

    翰昌心中一陣狂喜,臉上卻也不動聲色。直等他們漸漸地走遠、燈光也漸漸地暗下去時,他才急切地在腳邊摸索起來,果然摸到了一樣東西!

    憑感覺,他知道那是一盒洋火!

    他抖抖索索地,擦亮了一根,就著火光,只見那洋火匣子的洋畫面上被人粘著一小片寫著字的黃裱紙——是雪如那一筆熟悉的蠅頭小楷:

    正謀營救,見機行事。

    弟雪如

    翰昌的眼眶驀地濕潤了!只覺著一股子熱熱的暖流立時湧遍了整個身心!

    天哪!如此重重密林幽谷,浩浩群山崇嶺,自己剛剛失蹤一天,就已經被他們打聽到了下落!真無法料想,這一天時間裡,他們是怎樣的煎心焦首,跑了多少的路、動用了多少人馬來尋找自己的!

    此時,翰昌把心徹底放下了。他長噓了一口氣,思慮了一番明天可能會出現的情景和應對方法。然後,又劃了一根洋火,把身子下的一些麥草點著了,攏了一堆兒火熏了熏洞內的潮氣,覺著身上多少有些暖和氣了。如此,不覺就有些睏意湧了上來,歪在那裡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直到九點多鐘時,翰昌才見外面踢踢踏踏地過來了幾個人,打開柵門,叫起了他。然後按山上的規矩,在他的眼睛上蒙上了一條黑布,一路牽著他帶出洞去。

    一陣怡人的山風清清爽爽地吹到了身上。霎時,翰昌便覺得有暖暖的太陽的氣息撫在臉上、灑在身上,同時伴有花的氣息和鳥的啼鳴同時送了過來。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被蒙得眼睛略有些濕潤。他這樣,繼續被人領著朝前走去。待被人扶著跨過一道門檻時,太陽的感覺立時就隱去了,身上立馬又有些森森的涼意了。

    當被人扯去眼罩時,翰昌睜開眼,漸漸看清了眼前的情景:這正是傳說中典型的匪窟。看樣子,好像是一座破廟的主殿。幾尊年久失修的神像已經斑駁不堪,彩漆金泊早已被剝蝕殆盡。高高的神像下面,並排坐著三個活人。

    按中間為大的規矩,當間坐的當然應是主匪了。只見他有三十來歲,黑團臉兒、八字眉,五短的身材,著了一套皂布的夾衫夾褲。臉上的神情倒也沒有太大的敵意,甚或有些憨厚的模樣兒。

    這樣的面相,倒與自己想像中凶煞惡神、呲牙咧嘴的樣子大相逕庭。

    再看兩旁的二人,年歲好像比中間的那位略小了三幾歲,右首那人滿嘴齙牙,一身皺巴巴的黑綢褲褂。民國好幾年了,除了整日不大出門的老太爺子以外,大街上、人堆兒裡,有清朝尾巴的人已經很難得一見了。而這位,頭頂上竟還臥著毛烘烘的一盤辮子。不知何故,這位竟是滿臉怒氣,兩眼還恨歹歹、惡洶洶地瞪著自己。

    左首這位,黃白面龐,打扮比周圍的人格外講究些:寶石藍團花長衫,琵琶襟的黑緞子馬甲,胸前的紐扣上繫著一條銀光閃閃的表鏈。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正在用眼角悄悄打量著自己。估計,這位可能是山寨上的軍師。

    下面,隨意地站著三四個人,俱都是斜著眼悄悄打量著他,偶爾交頭接耳一番,竊竊私語著什麼。

    見翰昌來到,三人對視了一下,中間的黑團臉兒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抱拳一拱道:「縣太爺駕到,失禮失禮!」話雖如此,口氣卻不算太謙卑。

    地上,並排擺著兩個樹轱轆子做的大杌子,軍師模樣的人站起來,微微一笑,指著兩旁的杌凳道:「山上也沒有啥龍座鳳椅的,大人請將就著坐吧!」

    第一次面對傳說中殺人如麻的眾山匪,翰昌起初一陣心下確有些發慌。然而,他隨即便命令自己鎮定下來:殺人不過頭點地!在這些人面前,越顯得稀鬆,就越被人看不起。鬥智歸鬥智,果真到了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那可是決不能在這些山毛賊子面前嬔軟蛋、屙稀屎的!

    他暗自運了運氣,不卑不亢地走到凳前,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杌子上——這種坐勢,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準是位身上有點子功夫和底氣的!

    坐定後,他抬起頭,氣勢傲岸地與幾個山大王對視相望。

    幾個匪首見這位洋派的縣太爺、山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學生官兒,狼穴虎口之中,竟還能夠如此鎮靜,不怯不顫、氣勢軒昂,且還是一位內行,一時倒有些出乎意外了!

    幾個匪首楞了一會兒,冷不丁地,坐在右首的齙牙猛地站起身來,拍了一下他前面的桌子喝道:「擺什麼臭架子?給我捺下重打他娘的三十大板,先煞煞他這個貪官的焰氣再說!」

    局勢立時劍拔弩張起來!

    翰昌突地臉色一沉,只見他一挺身子站了起來叫道:「他媽的!該殺殺!該剮剮!少跟老子來這陰一套、陽一套的!老子不尿!」

    眾匪一時倒全楞在那裡了。過去,那些被抓上山來的地主老財、官家惡吏們,不管平時多麼耀武揚威,一到了這裡,沒有一個不拉稀求饒的。

    眾人的目光一時都盯在了中間八字眉的大王臉上。

    八字眉忙站起來,像是給兩方勸架似地嗔道:「你這是幹什麼三弟?孟大人是我王石磙請到山上來的貴客,也是見過大天地、大世面的官家人,你拿嚇唬尖酸流油土財主的那一套——不淨是讓人笑話麼!」

    一邊就走了下來,一臉憨厚地說:「孟大人請坐!請坐!他這個人呢,外號是『炮筒子』,在俺這山上,是個有名的王八肚子——直腸子。孟大人,你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

    翰昌氣呼呼地坐下了。

    自稱王石磙的匪首又道:「真想不到,大人年紀輕輕的,竟也是個不怕死的英雄!兄弟我平生最看重的就是這樣的橛子漢了!佩服!」

    翰昌一抱拳道:「承蒙好漢抬舉!只是孟某初來乍到貴鄉寶地,不知在何處得罪了眾位好漢?今兒如此興師動眾地把孟某押上山寨,欲問何罪?」

    那自稱王石磙的匪首道:「大人有所不知,此舉兄弟們也是萬不得已才為之的呀!把大人請上山來,實在是有事相求。弟兄們也在一起商議過了——若是到大人你的衙門裡去說吧,只怕輪不著俺張嘴吭氣兒,衙役們就一通亂棍子把俺給夯懵了。不得已所以才把你請到山上來說兩句話。其實,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事,只是想求求大人:在大人當官之任,對山上的弟兄們高抬貴手,不要追逼太甚就是了。說實話,弟兄們落到如今這兔子鑽窩兒的地步,也是給人逼到這一步的。雖說有時餓扁了肚子,溜到山下去打口野食兒,也是情不得已的事兒。大人你有你的陽關道,可好歹也給俺這些草民留條獨木小橋兒過過吧?大人若能答應下來,我立馬親自把大人送下山,連一根汗毛也不會動大人的。兄弟們從今往後也不敢忘了孟大人,逢年過節,弟兄們一定不忘到府上拜會,送上幾筐弟兄們自己打的野雞野兔、幾簍自己摘的野果山菜表表心。」

    翰昌略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說:「聽好漢說的倒也是真心話,孟某這裡也就直說了吧:好漢不知,孟某生來也是最喜交結英雄好漢的人。嵩山好漢替天行道、打富濟貧、抑強扶弱的俠義之舉,孟某未來山城前就聽人說起過。不過,你手下的個別弟兄做事也太有損好漢的名聲了,好漢也應好好管束一下才是。否則,孟某人吃著國家的俸祿,能眼見著百姓有苦不管不問麼?」

    話音未落,只見長著齙牙的匪首忽地兩步蹦了下來,竄到翰昌身邊,指著翰昌的鼻子道:「哦?聽你孟大老爺這話音兒,真是不打算給我們留條活路兒了不是?你孟大老爺上得任來,四下裡張貼官府的公告,說什麼要把我們一網打盡?我老表被人打死,臨了,弟兄們卻連喪都不得發一發、哭兩聲、送他一程……」

    說到此,聽那齙牙喉嚨眼裡嗚嗚嚕嚕地,頗是有些傷心難嚥的樣子:「我們還沒有跟你論理哩!如今,我家大哥如此低聲下氣的求你半晌,你竟是這般不識抬舉的東西!大哥,與他說什麼好話?一刀砍了豈不痛快!?」

    此時,只見那嗚嚕著的匪首眼珠子發紅,臉上的肉四下裡亂蹦達。說話間,頭上毛烘烘的辮子忽地一下子滑落下來,在翰昌面前一悠一蕩地發出一種多日不曾洗的怪味兒,令頗愛整潔的翰昌噁心的直想吐。翰昌咬著牙想:「媽的!老子有朝一日捉住你,非他媽的一刀革了你這根滿清豬尾巴的命不可!」

    此時,一直坐在那裡軍師咳了一聲走過來,拍拍齙牙的肩膀道:「三弟!常言道『冤有頭,債有主』。咱老表也不是死在人家孟大人手上的,你拿人家孟大人煞哪門子惡氣啊?」

    說著,軍師又轉過臉來道:「他是個粗人,大人不必與他一般見識。鄙人這裡倒有幾句話,大人不知聽沒聽過『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一說?其實,兄弟們當初縱有一線生路,誰又肯上山做賊、遭人唾罵,讓家中父母老少擔驚受怕,成天提溜著腦袋活命呢?如今,兄弟們費盡艱險地把你請上山來,大哥又代表眾位弟兄,低聲下氣地與大人說了這麼多的軟話,無非是想乘機和大人交個朋友,求大人給我們留條小路走走。說實話,我們若真是想殺你,昨天雖不敢說這個話,可今天你落到這個境地,要你的命,也就是咳嗽一聲的事兒。就算官府派重兵把我們捉住,砍了頭,我們這些草木之人,死了也就是死了。大人你可是金貴之軀、前程似錦哪!就算死我們一百個、一千個,也抵不住你的一條命金貴啊!」

    翰昌沉吟了一會兒道:「若果如英雄所說的,孟某現就有一條青石大路,給眾位指出來,只不知好漢們肯不肯一試?」

    眾人聽了這話,一時都愣在那裡時,坐在上面的王石磙這時卻滿懷興趣地走過來,對翰昌抱拳拱手道:「哦?大人說的是什麼樣的一條青石大道?能否再說得明白一些,兄弟我倒有心聽聽。」

    翰昌微笑道:「那我先請問英雄一句話:英雄闖蕩江湖已有幾多歲月?是想帶著弟兄們永遠吃這一碗打打殺殺的要命飯呢?還是另有長遠打算、最終想要成就一番正果呢?」

    石磙在大殿裡轉悠了兩圈,然後走過來,緊挨翰昌身邊的樹轱轆子坐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手撫下巴、擰著眉頭思索一會兒,歎氣道:「咳!不瞞大人,兄弟是八年前被人陷害,不得已才困在了山上的。說心裡話,兄弟我做夢也想著有朝一日能成個正果。可是,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俺實在是害怕被人哄下山去,一窩兒給捂了啊。」

    翰昌笑了起來:「好漢所慮極是!換了我處在你的境地,也會有這份擔心。只是,不知諸位聽說過樊老二、胡狼哥兩位英雄的名字沒有?諸位若有心,我倒可以為你們引薦一下。」

    幾人沉默不語了。

    其實,他們哪個不認得那「豫西第一匪」的樊老二?當年,他在方圓百里的山頭上,是眾人公認的老大,當初他下山之際,也曾三番兩次地派人來請過他們。只怪那時自己見識短淺,怕下了山沒有什麼好下場。誰知,當初跟著他下山的各山頭的大王,聽說如今至少也鬧了個營長團長的,有吃有喝,揚眉吐氣。有心這會兒再去投奔人家吧,恐怕這張臉還比不上人家的屁股值錢哩!

    翰昌見他們一個個默不做聲的情形,心下更有了些數兒。於是一臉誠懇地勸說:「孟某初來乍到,勢單力薄,也有心招兵買馬,保黎民百姓過上幾天的安生日子。我看眾位好漢都是有膽有識的,想必個個俱是身懷絕技之軀,兼有替天行道之志。眾位好漢若願意屈就,青龍出山,助翰昌一臂之力,為國民政府和山城百姓效力一番,咱弟兄們同心攜力,在山城開創它一方清明自治之地,留青史一行名姓,從此也算上告慰了列祖列宗、下顧及了父母妻小,不比這整日成年地窩在山溝裡的日子揚眉吐氣麼?」

    王石磙臉上露出了喜色:「孟大人……果真?」轉而又有些猶豫了:「噯!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若真有福氣下山跟隨大人左右,那豈不是老母豬掉到泔水缸裡——要吃有得吃、要喝有得喝麼?只是……只是,這山上還有百十號弟兄,容兄弟在山上與眾位弟兄從長計議一番,再下山去告知大人,不知道還中用不中?」

    齙牙在一旁冷笑道:「嘁!石磙哥,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是不去!咦!算計哩還怪美哩!到時候,咱弟兄們一下山,讓人家滾湯潑到老鼠窩兒裡——一夥兒給澆了?還不勝喂少室山上的老狼哩!」

    翰昌道:「山上弟兄眾多,若有不願下山的,也不強求!人各有志麼。若不想受公事的拘束,翰昌只要在山城這方土地上為官一日,還可再另想辦法,幫助眾位過渡生計。只要棄暗投明,所有舊日之事一概不咎。翰昌保證不讓一個兄弟受委屈。」

    齙牙聽翰昌這般一說,臉色也漸漸活泛起來,卻仍舊地嘴硬:「兄弟若只認定在山上的日子痛快,就是不願意下山穿你那牛鼻棍兒、戴你那馬籠嘴兒,大人能奈我何?」

    翰昌笑道:「那我就派人不時與你送些米糧谷種上來,交個綠林好漢的朋友。萬一將來兄弟有被人誣陷的一天,也到山上來給你老兄當個軍師混個飯吃!只怕是日子久了,你願意待在山上,嫂夫人她還不願在這荒山野嶺終其一生呢!若她一時帶著侄子跑下山去,你那時再扯急慌忙地下山去找,豈不落下個怕老婆的名聲,被眾弟兄們笑話麼?」

    齙牙聽翰昌如此一調侃,呲了呲滿嘴牙花子的大齙牙,露出難得一見的傻笑來。

    王石磙聽了翰昌的話,一時動了真情,嘴角有些打顫地道:「若真是這樣,我在這裡先替眾位弟兄謝大人的恩德啦!」說著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給翰昌做了一個長揖。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連連抱歉道:「咳!咳!你看看我這個人,真是撅屁股望天——有眼無珠兒啊!這裡太腌臢了!請大人換個乾淨地方,咱弟兄們再說話如何?」

    「腌臢個啥?我看這聚義廳還不賴哩!」翰昌大大咧咧地說。

    眾人不依,一定要扶他換個地方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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