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文 / 蘆雅萍
公主在寺裡學會了繡花針績。
公主每次上山,總要帶來一件繡活兒。在慧忍修行的山洞中,觀音的石像肩上披著繡了花的披風。慧忍打坐的蒲團上面鋪了一個繡著蓮花的罩子,釋迦佛祖像有了一件大紅金繡的小袈裟,繡滿蓮花的帷幔……還有,山花開了,野果熟了,她會在佛像前的竹筒裡插送上幾束鮮花、一把綴著紅果的枝葉……還有,她親手為翰成做僧衣僧鞋僧襪,繡有佛字的枕套……
山間佛前,洞中案幾,處處透著她的氣息,處處有她的女工,隨處可見她的用心和癡情……有時,就是皇兄太子在跟前,她也不避諱。
見她鬧得厲害時,太子便對翰成一笑說:「儘是父皇和母妃把她給慣壞了。」一次,翰成在山巖下修行,公主依舊在山頂撒花瓣兒玩兒。見翰成不理會她,公主瞅了一個帶刺的枯枝,咬著牙、閉著眼朝自己腳踝劃下去,隨即在山巖上突然驚叫了一聲!翰成在山下聽到公主的驚叫,驟然慌了神,以為她在上面出了什麼事,急忙三步兩下地躥到巖頂,看見公主正揉著眼睛哭,滿眼淚汪汪的樣子。低頭又見她的腳踝上正流著血,忙問怎麼流的血?公主哭著道:「翰成哥,蛇咬了我。我只怕,快要死了……」翰成一聽,連傷口也顧不得看,趴在傷口上就吮。過了一會兒,細瞅了瞅傷口說:「不像是蛇咬的,像是酸棗刺劃的。」公主卻偷偷捂嘴一笑。
翰成此時一邊從懷裡取出止血散來撒在傷口上,又扯了條衣服裡子為公主包好了傷口,一邊怪她不該跑這麼高搗亂。見她說腳痛,以為扭了腳,便背起她下了山巖。
下到巖底後,翰成小心地托著她,輕輕地放到一塊石頭上令她坐下。沒料到,此時賀公主突然伸出雙臂一下子吊在翰成脖子上不肯鬆手。
翰成滿臉漲紅,一邊去扒她的胳膊,一邊道:「妹妹快別鬧了,太子看見可了不得……」公主嘻嘻一笑,又嗔著臉說:「哼!怕什麼?皇兄看見,我就一口咬定說是小和尚使壞……」翰成實在是哭笑不得!李妃見兒子逃脫了一場大災厄,身子和神志也漸漸康復,
心下感念佛祖佑護,從此越發虔誠禮佛了。初祖庵通往五乳峰山腰的路雖說不遠,卻陡峭難走。李妃因不能常到山上去,仍舊每天掛念兒子。從山頂到山下初祖庵原有一條引泉下山的水棧,是前朝北魏孝文帝的馮皇后出家建寺時一併修下的。因天旱時山泉往往會斷水,寺裡又打出了一眼水井,水棧漸漸就朽棄不用了。
太子遷到山上之後,娘娘以寺內人多為由,命侍衛把水棧修復完好,說平素可以用這些水來洗衣澆園。於是眾人破竹架竿,很快便修通了棧道。
水棧盡頭的庵寺後院,原有一處天然蓄水的石池,上面蓋著一隻竹篳子。山頂太子有什麼事要告訴山下的母妃和公主時,便寫在紙上,裝入小竹管裡,然後放到水棧裡使它順水一直流到山下的寺裡,正好漂在竹篳上。如此,娘娘隨時可以得知山上太子的情形,自然也放下了心。
起初一段,李妃天天擔憂不已,真怕武帝會派人尋來,逼自己和公主回宮。直到張宮監來到山上之後,娘娘知道武帝並沒有強迫自己回宮的意思,才在山上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了。希望有一天終能成全女兒的心願,從此平平靜靜地過百姓的日子。
除了當初朝廷留下的寺田之外,李妃和奶娘秀月領著眾人又在寺裡寺外開了些荒地,種了許多的瓜果蔬菜,竟做起長久過日子的陣勢來。
武帝派出的人好幾天都未查到太子的下落。後來還是武帝自己驀然想起:太子肯定和李妃在一起!
武帝寫下書信,派一位親信悄悄來到初祖庵。李妃見了武帝的御書,不敢隱瞞實情,忙回信請陛下放心,又說太子眼下正在山上療毒理氣。過一段日子,即使陛下不催,她也會趕他下山回京的。
武帝見了李妃的信,心想太子在宮中身心疲憊,如今能和他母親、胞妹一起在世外山中寧靜療養一段,對他的康復倒也有些益處。便悄悄加派了幾名武功高強的近侍,專門趕到山上保護太子。
為了隱瞞太子的行蹤,武帝對東宮兩位屬官言說,太子是被他派出去微服私巡考績地方官吏去了。如此,朝中眾臣起初雖也聞聽太子不聲不響離宮之事,私下有頗多議論。有說太子病了,有說太子微服私巡去了,也有說太子被武帝安排到哪個行宮療養去了。因見陛下避而不談此事,不知裡面還關乎朝廷什麼機密,便無人再多嘴打聽了。
獨孤氏沒有料到:自己處處為太子擔心,天天替他操心,出宮這般驚天的大事,不告訴自己倒也罷了,竟然連太子妃也不肯實說一聲!雖說獨孤氏安插在東宮的心腹言說,陛下說了,太子此番是陛下直接派出宮私巡去了。然而這話能瞞得過外人,怎麼能瞞得了她?她天天都到宮裡去,和太子妃兩人輪流守在太子身邊又是煎藥又是烹茶的。以太子遇毒未大愈的身子,走路尚且不穩,還常常伴以胸痛發作和狂躁癡呆之症,如何擔當得了出宮私巡和跋涉之苦呢?獨孤氏只不明白:陛下為何對人隱瞞真相?氣恨之餘,又擔心太子出宮的行蹤萬一被奸人訪出,在宮外加害他又如何是好?想來想去,獨孤氏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陛下對外人隱瞞太子出宮的真相,原也是要暗中保護太子。
機靈的獨孤氏當即悟出了:太子眼下一定和娘娘在一起!獨孤氏想,娘娘在山上肯定聞聽了太子在宮中遇害的真相,才派人把太子接到山上暫避一時災禍去了。而且,陛下肯定也知曉了太子和娘娘在一起的實情。
獨孤氏微微鬆了口氣。太子若真和娘娘在一起,山高林密,外人倒也很難找到他的存身之處。
她仍舊不大放心,當下派了一位親信,帶著自己的書信悄悄出京,趕到少室山覲見娘娘並查訪真相。家人很快就帶回了娘娘的回信:太子果然在山上。娘娘請夫人和太子妃切勿掛念,又交代太子在山上的實情不可使外人得知。還說眼下太子正在山上以草藥氣功排毒療理,待太子元氣康復後自會及時歸京。
獨孤氏見了娘娘的書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阿彌陀佛……」
因有慧忍每日早晚的排毒止痛、草藥扶理,近幾日來,太子更覺神清氣爽了些,於是開始跟著眾人一起在山間打柴、采蔬,做些簡單的體力活。昔日蒼白的臉,一經風吹日曬,竟開始顯出幾分紅潤來。
武帝因在宮中放心不下太子,隔三差五地派人來到山上問寒問暖,送些補品來。後來聽侍衛稟說太子在山間身子骨已經恢復,如今已經能砍柴提水、踢腿練拳時,武帝實在喜出望外。
加之朝中私議紛紛,武帝覺得太子也不能再久耽在外時,便決定微服出京,親自接太子回宮。
武帝微服趕到山寺時,見綠叢掩隱中,近看是幾畦青蔬、數壟豆角,遠望是纍纍野梨、紅柿。腳下的山泉穿籬而過,巖下的黃花傍石乍開。再向山腳遠處望去,一片粉淡如雪的是蕎麥花,半山胭紅如霞的是棠梨葉。
武帝不覺怦然心動!果然民間百姓的日子是另一番景致!一時不覺也生出幾分禪心來,渴望來世也嘗嘗做一介布衣平民的寧靜滋味……守門的侍衛見陛下到來,驚得急忙跪見,又要進去稟告娘娘。武帝笑著止住了,將隨從和侍衛留在寺外,自己一人悄悄進了寺庵。
布衣荊釵的李妃端著一個笸籮,正坐在院中的槐樹下揀白果。她一抬頭看見進到寺庵一個男子時,先吃了一驚。待認出來客是陛下時,一時竟愣在了那裡!武帝數月思念,如今乍見李妃,看她雖未施脂粉,覺得比宮中更清麗可愛了。不覺眼中一熱,叫了聲:「愛妃……」便頓住了。
李妃喜極而泣,趕忙又拭乾了淚,笑吟吟地喚公主來見父皇——賀公主應聲而出,見面前竟是數月未見的父皇。她怔了一下,竟像兒時一樣奔過來,一邊摟住父皇的脖子:「父皇!女兒天天做夢都夢見你……」一邊早已嗚嗚咽咽起來。
武帝兩眼也濕潤了。他輕輕地拍著公主的背:「賀兒不哭,父皇這不是來看你來了嗎?來,父皇看看,朕的愛女瘦了沒有?」一家三口就坐在院子的樹蔭下閒話著家常。李妃忙將平素曬的野果端出來,用細小荊條編成的小筐盛了,還有黃的野梨、橙的海棠、艷紅的柿子等鮮果,也一同端了出來。
公主把翰成在少室山頂專為娘娘、公主采制的松蘿茶取出來,拿山泉煮沸的水泡了沖在一個小竹茶甌裡,雙手捧著遞給父皇:「父皇,你嘗嘗這山茶醇不醇?」見父皇一心品著茶,賀公主又拿了個蒲團放在父皇身邊,半跪半坐地斜伏在父皇的膝上,一面仰臉微笑著聽父皇和母妃說家常話,一面用小石錘為父皇敲開粒粒飽滿的松子兒,剝出仁兒來,放在手中吹淨了,放在父皇嘴裡。
此情此景,融融親情,令武帝的心又溫暖又軟和。
即令受天下人山呼萬歲、為群臣叩拜時的皇權威嚴,也比不上這種自然和親情的享受啊。
炊煙裊裊後,小院當中的小方桌已擺上了幾碟山菜,一陣粥香隨風飄來。公主把一碗雜米粥捧給父皇,武帝嘗了嘗,連聲誇道:「朕在宮中這麼多年,也沒有吃到過這麼美味的粥飯!」公主偎在武帝膝邊,嘻嘻笑著說:「父皇,這可是女兒親手舀的谷米熬出來的粥,你可要多吃幾碗。」武帝放下粥碗,不覺噙淚道:「娥姿,待我平定南北、海內清平、國家安定之時,立馬禪位於太子,也來到這裡和你們一起過日子。」李妃深深地望著陛下,咬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他說的是實心話,因為他一向喜歡寧靜和自然,喜歡簡樸和素食。
晚上,就著當院月光,公主為父皇端上來一銅盆熱騰騰的洗腳水。
武帝見那水中有些水草浮著,又聞著水汽有些藥香味,便問:「這是什麼水啊?」賀公主笑道:「父皇,這是女兒在山上採的藥草。用這水洗了腳,不僅可以安眠消乏、心神寧靜,也可使腳底鬆軟,祛除腳病。父皇,在宮中都是母親為你洗腳。今晚,女兒也要給父皇洗一次腳。」賀公主跪在草墊上,為父皇脫去襪屨,捧著父皇的腳輕輕放在盆內浸泡著、捏搓著。
武帝享受著妻子女兒的親情,望著半輪斜月掛在前面大殿的挑簷,聽山風吹拂樹葉和風鈴的清響,直有些微微醺醉、不知天上人間的感覺……這是一個靜謐如夢的夜晚。
耳旁是杜鵑的悠遠啼聲,李妃和往昔一樣,如綢的手兒輕輕地為他揉捏著脊骨、撫摩著額頭。
此時的武帝覺得皇宮似乎離自己很遠很遠。天下,疆場,權力……一切俗世累人的東西,都已淡然遁去……太子再沒有料到:父皇竟會微服布衣,一路攀山登巖地來到山頂。
望著父皇顯得憔悴和蒼老的面目頰,太子禁不住熱淚迸濺,長跪謝罪道:「父皇,恕兒臣不孝之罪……」陛下愛憐地攙太子起身,一邊自責道:「皇兒,只怪父皇忙於國事,致皇兒罹此災險……」太子跪在那裡垂淚不已。
「父皇今天是專門上山接皇兒回宮的。皇兒身子既已康復,朝廷國家萬機待理,皇兒就隨父皇回宮去吧,早晚也可替父皇分擔料理一些。」「父皇,皇兒願意回宮,也願意早晚孝奉於父皇膝下。可是父皇……皇兒真的不想再做什麼太子了。父皇,皇兒是怕擔不起朝國江山的萬鈞重任,使父皇失望……」太子垂淚不已,跪在地上懇請父皇恩准。
武帝歎了一聲:「皇兒,皇兒再累,比得上父皇當初在奸相擅權時還累嗎?莫非父皇就不是肉身凡體,不知這朝國萬機的繁重嗎?「皇兒,父皇若只為自己清靜享樂和奢華淫逸,何苦還要艱辛憂慮地做這個皇帝?皇兒尚且不願替父皇分擔這份重擔,外人又能靠得住嗎?」太子泣不成聲:「父皇是天生明主!兒臣是怕……畢盡一生也學不會父皇的王者之道啊。」武帝撫著太子的頭:「皇兒,王者之道,皇兒只須悟透四字足矣。」「哪四個字?」太子急切地問。
「獨處之道!」「父皇,兒臣愚鈍,請父皇明示。」「有誰能得知天欲如何?」太子望著父皇的眼睛,費力地悟著父皇的話。
「皇兒,你私通寺院,父皇當眾責打於你,還有何人敢再議及此事?詔令周將軍歸里養傷,是因為父皇看出他果有英雄之氣。然少年得意往往不知天高地厚,若無坎坷,非是自折便要折人。若一蹶不振,匹夫之志如何堪當朝廷大用?若果然挾持者甚大,必能忍盡人臣所不能忍者。一日得皇兒重新提攜,不僅歷練穩健,亦必將赴湯蹈火,忠誠皇兒……」太子抬起臉來,滿眼熱淚、滿懷敬仰地望著父皇那充滿睿智的雙眼,伏下身子深深三叩,爾後抖著嘴唇說:「父皇!孩兒銘記父皇教誨……」雖知五脈餘毒尚未驅盡,至少還要三四旬才可確保無礙,然太子情知父皇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及早完成南北平定、九州一統的帝王大業。自己若不回宮代為署理朝國萬機,父皇就無法去率軍南征北戰、掃平六合。於是也顧不得許多了,當下答應父皇立即回京。
太子回京不幾日,張宮監便帶著朝廷的一道聖旨匆匆來到山上:「……周翰成將軍外傷既愈,詔敕還歸東宮,仍復其宣威將軍之職,著即日起回京覆命……」似乎是在一夜之間,輝煌和夢想突然失而復得。
慧忍接旨後,不覺心熱氣躁、六神不寧了。
這份聖旨擬得含而不露,進退自如。此時自己只要回京覆命,公主、娘娘和母親就再也不會為他受苦操心了。等待他的亦將是錦繡前程、沙場勳績,一切都將水到渠成。
圓月如鏡,清輝若水。
他拿出師父傳下的青銅寶劍,豪情澎湃地於山間月下舞了一陣。耳旁山風厲厲、林濤洶洶,劍氣與月光糾葛,英姿與峭壁對峙。
收劍歸鞘時,慧忍扶劍望月,驀然記起師父的重托和身肩的弘法大義來。
他彷徨於山間,打坐在煌煌月下,屏息禪悟,祈求師父在冥冥之中能為自己廓清迷茫。
當啟明星躍出暗夜的天幕時,他終於得到了某種啟示:佛法未復,道場未興,何來機緣之說?他豈能僅僅為了一己名利、眼前榮華和兒女私情而背叛信念、入世還俗?他料定,朝廷發出這份聖詔之後,一定還會再次派人來到山上尋找自己,故而必得盡快離開此地,方可得以清靜自在。雖說太子的情形仍舊令人擔憂,好在太子離山之前他曾叮囑過:半年之內只要不遇驚震,輔之以自己開出的藥方每日調理,太子五內痛亂和神志迷濛之症一般就不會再發作了。
黎明到來之前,慧忍一面命人赴京回復陛下的詔令:「……微臣外傷雖愈,奈鏢毒已侵入血脈尚未盡除。臣請恩准微臣在山中繼續療養,痊癒之後即刻回復聖命……」一面卻帶著兩個小師弟,匆匆收拾法物行李,仍舊回到人跡罕至的少室山密林幽谷潛身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