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華萊士人魚

正文 序章 片麟 文 / 巖井俊二

    第一部分

    序章片麟

    (19世紀香港)

    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1809~1882),是偉大的《物種起源》一書的作者,是提出進化論的曠世奇才。乘坐菲茨·路易船長率領的海軍勘探船小獵犬號作環球航行時,他才三十一歲。正是這次航行,使達爾文萌發了進化論的構想。

    然而,《物種起源》並非進化論的開端。

    法國的拉馬克(1744~1829)就曾深刻地影響了達爾文,達爾文的祖父埃拉斯穆斯也可算是進化論的先驅人物,他比拉馬克更早地出版了有關進化論的書籍。然而,當時勢力龐大的基督教信奉生命是由上帝創造的,並將之作為永恆的真理。由於與這種世界觀正面對立,等待著當時的進化論者的,是極其殘酷的命運——

    拉馬克矢志堅持自己的主張,在激烈的批判中雙目失明,窮困潦倒,晚年靠兩個女兒資助為生;

    倫敦大學的羅伯特·格蘭特教授只因公開支持拉馬克,被逐出大學,於貧困中辭世;

    羅伯特·錢伯斯於1844年匿名出版《遺跡》一書擁護進化論,倫敦市民沒有寬容地放過他;

    即使是達爾文的祖父埃拉斯穆斯,也被視為思想危險人物,他的子孫將他的著作束之高閣……

    乘小獵犬號航海以後,進化論思想在達爾文腦海中日趨完善。

    1844年,他完成了《物種起源》的草稿,1854年開始執筆正文。這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因為在他心中,還沒有將學說公開發表的勇氣。正如達爾文在給友人的信中所寫的那樣,公佈進化論學說就「好比自殺」。

    是一件事情的發生使他不得不決定出版《物種起源》。

    1858年6月,一篇論文從遙遠的南方島嶼寄到了達爾文手上。

    論文題為《論變種無限地偏離原型的傾向》,作者是阿爾弗雷德·R·華萊士(1823~1913)。他當時正在馬來群島進行生物學以及動物地理學的研究。瀏覽論文後,達爾文非常驚愕並陷入了恐慌之中——這篇論文與他自己秘密撰寫的論文竟有著驚人的相似!當然,華萊士不可能知道達爾文正悄悄進行著進化論的寫作。

    看到華萊士的論文這一偶然事件改變了達爾文的命運,他馬上中斷寫作,匆忙將自己的論文加入華萊士的論文,並以聯名方式在倫敦的林奈學會發表。然後於翌年,等不及《物種起源》最後完成,就將其發表了。

    達爾文曾將公佈進化論視為自殺一般的行為,促使他下決心採取上述行動的原因,只是他不想這一有歷史意義的重大發現被華萊士奪走罷了。在這一點上,達爾文也未能擺脫科學家的俗套。

    最終,達爾文成為歷史的寵兒。儘管華萊士比達爾文先完成論文,歷史卻將他的名字隱藏在了達爾文和《物種起源》榮光的陰影之下。

    如果華萊士沒有將論文寄給達爾文,也許歷史將被大大改寫。至少,《物種起源》將不再是達爾文獨自的理論,而會變成證明華萊士理論的說明書。做了歷史性重大發現的這一榮譽,將被安在華萊士頭上,達爾文則不得不屈居於華氏贊同者的地位。

    錯失了重要機會的華萊士本人,對於與達爾文的「合作」論文、以及其後《物種起源》的出版,倒是採取了善意的立場。他把二人共同發現的自然選擇帶來物種進化的理論,老老實實地歸功於達爾文,甚至連「達爾文主義」的名稱也一併贈與。

    拋開凡人的虛榮心不論,作為憑借發明或發現揚名於世的科學家,這種態度更是匪夷所思。不僅如此,這個阿爾弗雷德·華萊士本身,就是個謎團重重的人物。

    華萊士,英國生物學家、進化論者,生於曼墨斯夏。年輕時曾從事土地測量與建築業,成為教員後,與昆蟲學家貝茨相識,跟從後者到亞馬遜流域採集生物。後來,他又到馬魯古群島旅行,進行生物學以及動物地理學的研究。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華萊士撰寫了那篇《論變種無限地偏離原型的傾向》。

    步入晚年後,不知何故,華萊士竟醉心於靈魂術和超能力的研究,大約從那時起,他被學會封殺,關於他的記錄也變得極少。

    《香港人魚錄》是一部據傳為華萊士遺作的奇書。其中竟詳細記錄了華萊士在香港遇到所謂人魚的故事。

    彼時的倫敦市民拿到這本奇書時是何種表情?這一幕其實不難想像——雖遭世人冷遇,可華萊士畢竟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學者,而他在漫長的沉默後所發表的東西竟然是「人魚」!書中甚至登出了人魚的照片,不過,看上去與當時流行的獨角獸、半人馬等虛構生物的合成照片沒什麼區別。自然,此書被視為發瘋之作,其荒誕無稽令人無不失笑。

    如果翻閱人名辭典,「阿爾弗雷德·R·華萊士」很容易查到。但是,你卻很難發現有關《香港人魚錄》的記述。

    下面是《香港人魚錄》的概要:

    1884年,當地的漁夫捕獲了一條人魚,將其高價賣給了某雜技團。

    不久,人魚的傳說在香港流傳,並傳入華萊士耳中。

    該雜技團原本有名為「水中人魚舞蹈」的節目,就是在玻璃魚缸中,少女們下半身纏繞人魚似的魚尾,用貝殼遮住鼓起的乳房,表演老套的雜技。華萊士也懂得那一套,所以當他的朋友、實業家海洲全邀請他去觀賞時,他絲毫提不起興趣。後來他到底經不住友人的熱情邀請,半信半疑地來到了雜技團的小帳篷裡。

    人魚的舞蹈果然不出華萊士所料。

    「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嘛」,他勸慰洲全。

    但血氣方剛的洲全不能接受,他痛斥守在出口的看門人:「把錢還給我!」。

    看門人嗤之以鼻:「花這麼少的門票錢,哪有能看到真人魚的道理?」接著,他又向華萊士二人耳語道:「『真東西』特別危險。在後面的大木桶裡嚴密看管著呢。你們要是想看的話,我領你們去看怎麼樣?」

    慣用伎倆!純粹是為了從客人那裡騙取高額的參觀費。對此,華萊士一眼就能看出——過去,他就曾如此這般地被騙去看所謂的「蛇女」。

    當時他還只是一個少年,與父母一起逗留在香港。父親常帶他去雜技團的帳篷看表演,那裡有畫著半裸蛇女的妖艷招牌。那招牌令華萊士心生恐怖,卻又無法掙脫誘惑。每次,父親帶著他經過招牌時總是過而不入,而華萊士也沒有勇氣指著裸女的招牌央求父親去看。

    終於有一天,他一個人來到了雜技團。

    招牌上說,蛇女是蛇與人交配所生,被發現於四川省的竹林中。但實際上,那只是個沒有了兩隻胳膊和一條腿的全裸少女,全身被潦草地畫上鱗片,在蓆子上來回翻滾,做出極為低劣的「表演」。而且,少女並非天生畸形。華萊士記得那個少女曾出現在其他的表演中,演的是走鋼絲之類。大概是因為她從鋼絲上掉下來,不能再派上用場了,於是被砍掉胳膊和一條腿,被迫轉行成為蛇女的吧。這種令人作嘔的事情在九龍一帶的雜技帳篷裡,其實是家常便飯。

    「怎麼樣?那可是在南中國海上抓到的絕對正宗的人魚!」

    看門人的勸誘十分熱切。

    「我才不想看你們那種東西!」

    洲全嚴詞拒絕。倒是華萊士勸他:既然特意來了,何不參觀一下再回去?

    華萊士這樣追述當時的情形:

    「也許那時我已經聽到了人魚的歌聲。那歌聲向我呼喚著,似乎在說『救救我』。我想起了那個被迫扮演蛇女的少女。不可思議的是,她的面容鮮明地重現在我的腦海裡,和我少年時代見到的樣子絲毫沒變……」

    於是,華萊士他們被看門人領向一間猥褻可疑的小帳篷。這時,一個客人從帳篷裡飛奔而出,邊跑邊大聲喊道:「了不得!是真傢伙!」。他央求看門人讓他再看一遍,看門人開出了一個大價錢,他這才打消念頭回去了。

    這一場面無論怎麼看都像在做戲!洲全不禁皺眉嘟囔道:「那肯定是個『托兒』。」

    小帳篷裡,光線昏暗,眼前有只埋在地面的大木桶。

    桶上蓋著蓋子,看不見裡面裝些什麼,只能聽到有「撲通、唔通」的水聲。

    桶旁坐著一位鬍鬚很長的老人,向兩人要參觀費。

    「等我們看了再說。」洲全不同意先付錢,但老人卻一再堅持。結果,華萊士付了兩個人的錢。

    老人拿到錢後,臉上馬上浮現出笑容,還含糊不清地念叨起來。

    「什麼?」華萊士問。

    老人根本不理他,只顧一個勁兒地念叨。仔細聽下去,那是傳統的歌謠:「北歐的傳說裡,塞壬用歌聲,誘惑了奧德修斯……」

    老人用調子奇特的廣東話哼唱著,久久不肯結束。洲全等得不耐煩了:「喂!老頭,別唱那個曲子啦,趕緊讓我們看吧!」

    老人不滿地結束歌謠,伸手去揭蓋子。

    華萊士緊張起來。

    「可以了嗎?」老人說著,打開了桶蓋。黑色的水面浮動著油花兒,輕輕地搖蕩著。

    「來,再靠近點兒!」

    「不危險嗎?」

    「沒事的。人魚唱起歌來才危險,聽到的話就沒命。不過這條人魚的喉嚨已經給弄壞了,唱不了歌了。沒事的,沒事的。」

    華萊士和洲全向桶中望去。

    桶中有個像鯢魚一樣盤成一團的生物。從上面看,可以看成是魚,也可以看成是兩棲類動物或是海獸。但是,它的兩臂特別地長。頭上生著烏黑的頭髮。

    「是真的嗎?」

    洲全不由得拉住華萊士的衣袖。

    雖然不能馬上判斷看到的是不是人魚,但華萊士可以確定的是:那絕不像蛇女一樣,是由人扮演的替代品。不過,那也許是把人的兩臂捆到了魚皮上——像切下孩子的胳膊接到魚身上這種事,雜技團的這幫人是能幹出來的。

    「要是假的,得是技術相當高超的名醫做的外科手術。」洲全耳語道。

    不管怎麼說,那像極了人臂的兩隻胳膊雖然動作緩慢,但確實是以自身的意志在動著。華萊士也一眼就看出,從醫學的角度上看,做不出這樣的手術。

    ——那麼,這種生物到底是什麼?

    華萊士向桶中探過身,想看得更清楚些。老人的枴杖阻止了他。他回過頭去,老人讓他稍稍離開,接著將枴杖插進水中,圍繞魚的身體轉圈。於是,魚開始圍繞枴杖轉動起它的身體。

    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兩個人還是清楚地看見了人魚的臉。

    華萊士和洲全當時就僵在了那兒。

    「難道是真的?」洲全緊緊攥住華萊士的衣袖問。

    華萊士不敢點頭稱是,但是他看到的人魚頭部確實是張人臉,而且是女性的臉龐。

    「好了,時間到了。」老人蓋上蓋子。

    華萊士馬上討價還價,以剛才四倍的價格又看了一次。然後他又以四十倍的價格獲准親手觸摸觀察了一次。

    再也不用懷疑了——華萊士認定這根本不可能是人造的假貨,而是實實在在的真人魚。所以,後來華萊士又準備了數以千倍的巨款買下人魚,帶回家對其進行了徹底觀察。

    人魚的學名是「水人(荷莫?亞克阿琉斯)」,這是華萊士自己起的名字。根據華萊士的詳細鑒定,它是一種極其近似人類的物種。

    「這種生物智力超群,黑猩猩或猩猩等不可比擬,甚至很難將它們從人類分離出去……」他在書中信口雌黃地吹噓人魚的智慧。

    華萊士有一天發現人魚懷孕了,幾個月後居然生下一條小的雌性人魚。據說人魚的女兒因為一生下來就接觸人類社會,所以能聽懂人類的語言,甚至在陸地上生活也沒什麼障礙(而華萊士留有記錄,認為小人魚的媽媽如果在陸地上生活只能生存幾小時)。

    華萊士有一個助手,叫海洲化,是海洲全的兒子,專事餵養人魚。隨著小人魚一天天長大,海洲化對小人魚的戀慕之情與日俱增,並因愛戀而身心欲焚。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海洲全居然看穿兒子的心思,讓兒子和人魚結了婚。

    有張婚禮當天的照片。

    海洲化站在華萊士、海洲全以及年幼的弟弟們中間,旁邊的女性,身穿旗袍,手捧花束,頭上戴有塔狀飾物。這種穿著大概是當時香港流行的新娘裝吧,不過透過旗袍下擺,能夠窺見人魚所特有的魚鰭。

    更讓人驚奇的是,據說兩個人居然還有了孩子。

    在這樁傳奇的婚事前後,華萊士利用人魚策劃了一次實驗。他真正的興趣在於是否有其他的野生人魚,以及人魚的棲息地到底在哪兒,那才是他關注的焦點。

    華萊士通過分析人魚肌肉組織,發現其肌肉對於氧的代謝功傚尤其顯著。這意味著人魚是一種環遊海洋的生物。

    為了調查人魚環遊哪些海洋,華萊士還策劃了另外一次實驗。當然,無線電發報機是今天才有的跟蹤調查工具,一百年前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高科技。華萊士想出的其實是一種原始辦法——就是在人魚身上拴上繩子,然後放歸海洋。這樣一來人魚在海裡環遊時,浮游生物和海藻就會纏到繩子上。然後回收這些浮游生物和海藻進行歸類分析,就能搞清楚人魚是以什麼樣的路線、環遊於哪些海域。但是這種方法也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怎樣才能「回收」放游的人魚。這裡就用上了小人魚。

    小人魚的名字是「鱗女」。鱗女具有特異功能,比如說能夠預言下雨,附近發生火災時,足不出戶的她卻可以驚叫「起火了!」,令大家非常吃驚。不過按照華萊士的說法,大可不必對這些特異功能感到驚奇,「在人魚鼻孔的根部,有個對大氣中的水蒸氣很敏感的器官,藉此人魚可以感知降雨或火災帶來的大氣變化,。」

    或許正是這個器官所起的作用吧,無論鱗女身居何處,總能找到媽媽的所在。而華萊士正是把這種功能當作了傳感器來利用。

    然而想用小人魚追蹤媽媽、然後再捕回人魚的殘酷實驗卻以失敗而告終。華萊士因之失去了寶貴的人魚樣本,本該起到傳感器作用的鱗女也因此懷疑實驗,從此封閉了心靈。

    《香港人魚錄》最後按照華萊士的一廂情願結了尾。

    「人魚本來就是生存在海洋裡的物種,回歸海洋是適得其所。但是,如果閱讀過本書的讀者發現了人魚的話,請一定把束在人魚身上的繩子解開,並郵寄到我處。我衷心希望您是一位有良心的紳士,能偷偷將她放游大海,而不會因為想小賺一筆而把人魚賣到污七穢八的雜技團。」

    大概是因為沒人相信華萊士的這種異想天開,所以也就沒有人真正地責備過他施於人魚的殘酷實驗。

    對於海洲化和鱗女之間的孩子記述也不詳盡,只留下懷有身孕的記錄。

    「1898年、鱗女、妊娠。」

    假如順利出生,而且還活著的話,這個人魚現在應該超過一百歲了,而按照日本的傳說,人魚又是長壽的。

    華萊士關於物種分佈的研究這一歷史性功績流傳至今。現存澳大利亞地區和東洋亞區的分界線——華萊士線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另外在進化論的很多方面,華萊士與達爾文也持有異議。比如說關於人的大腦,華萊士認為不可能是自然選擇的結果,而是「某種更高級的智慧給人類進化的過程確立了方向」,並因此與達爾文意見分歧。也就是說猿進化為人並不是自然選擇的結果,而是在進化的過程中,某種戲劇性因素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另外在種痘問題上,華萊士也高唱反調,認為把動物的某種成分接種到人體是對人性的褻瀆。

    在諸如這類問題上,華萊士沒能取得超越達爾文的成績。他在把進化論這一偉大發現的功績讓渡給達爾文的同時,也注定其就此退出歷史舞台的命運。

    華萊士在出版《香港人魚錄》的1913年去世,享年九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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