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頁 文 / 池莉
莊建非想買一套書市上已脫銷的弗洛依德的書,吉玲替他買到了。書的買賣結束後,他們的交往持續了下來。莊建非出於禮貌和自重,很長時間沒有詢問吉玲的家庭住址及狀況。吉玲為此暗自高興。以前幾乎每個男孩都是見面就問:「你家住哪裡?」吉玲就隨便說條街道的名字。等到後來不得不作解釋時,她便狡黠地說:「我不想讓你去我家找我嘛,剛剛認識才幾天?影響不好。」
這套花招用不著向莊建非耍。莊建非把主動權交給了吉玲。吉玲則死死沉住氣,在他們的友情日漸深厚的一年後才抖包袱。
那是又一年的春天。在東湖公園深處的綠草坪上。吉玲突然說:「建非,我們以後就不再來往了吧。」
風和麗日,綠水青山的景致與吉玲的憂傷極不協調。
「開什麼玩笑?」莊建非說。
「怎麼是開玩笑。」吉玲自卑地抱住膝頭,可憐得像「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家住在漢口花樓街。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是小職員,四個姐姐和姐夫全都是很一般的人。」
三天兩頭替人開腸破肚的外科醫生表面上自然紋絲不動,內心裡卻實在是大吃一驚。他何嘗沒有猜測過吉玲的家庭出身呢。從吉玲的一切看,他想她出身的層次至少不會是小市民。說不定很不一般,她才一直不提的。真正的名門千金才會深深隱瞞自己的家世。他有意讓她留個懸念,以便日後有個意外之喜。
莊建非樂不起來。
「那你憑什麼認為我的家庭出身與你不同呢?」
話一出口,莊建非就覺得傷害了吉玲的自尊心。姑娘這時候需要的是熱情,許諾,山盟海誓。如果換上同院的王珞或別的什麼姑娘,一定會站起來,橫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掉。
吉玲沒有走掉,還是那種姿勢坐在草坪上,很利索地回答他:「憑你的手呀。你的手說明你出身書香門第。」吉玲舉起她小小的手,流行歌星式揮舞了兩下。
「我的手一看就不如你。我一直為我的家庭自卑。他們貧困、粗俗、缺乏知識和教養。花樓街又是那樣聲名狼藉。我不願讓人看不起。」
莊建非因吉玲沒有來一通小姐脾氣而暗歎她的單純質樸。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吉玲的手倒樂得他忍俊不禁。
「你真像個小巫婆。」
「那我來替你看看手相吧。」
姑娘的手在他掌中嬌憨地劃拉著,姑娘的臉就在眼前,這臉光潔飽滿,在陽光下泛著一層金色小絨毛。莊建非決定不計較什麼家庭層次,就選中她。
莊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對比,土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過鋼琴和舞蹈訓練,至今還能背誦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莊建非和她鬧的一段戀愛可真有意思。他們同在一個醫院,早不見晚見,她卻一天給他寫幾封信。信中幽歎在電梯裡他沒有接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個眼神表達的。有時王珞突然給莊建非來個電話,只說兩個字,「等你。」後來便埋怨他讓她在花壇邊空等了四十五分鐘。王珞不屑於談家庭瑣事,柴米油鹽,喜歡討論音樂、詩歌、時事政治及社會關注的大問題。但她又並不能勇敢地面對現實,她臉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諱這兩個字。十冬臘月的一天,莊建非陪她去商店買塗臉的香脂,莊建非建議:「買盒『百雀靈』牌的吧。」土珞頓時喪了臉,扭頭就跑,莊建非像傻瓜一樣在大街上追了好長一段路,滿街的人都開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莊建非倍覺吉玲樸實可愛。況且,吉玲豐滿得多,這很重要。
仲春的一天上午,莊建非突然襲擊,出現在吉玲家的大門口。
這是一個星期天,是吉玲的母親一周裡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這一天她和女兒女婿外孫們團聚,梳洗了頭髮,換了乾淨衣裳。這天又是個大晴天,吉玲姐妹們史無前例地心血來潮,決定把家裡大掃除一番。家裡剛買了一台半自動雙缸洗衣機,抬出來放在巷子裡,接著門邊的水龍頭。吉玲的父親有著對新商品的特別興趣,居然丟開了茶杯,在洗衣機旁對照說明書研究其各種功能。
——這是吉玲家千載難逢的一個好日子,莊建非恰巧在這個時候騎著摩托車轉彎抹角在小巷中尋到了這裡。
開頭一剎那吉玲簡直是目瞪口呆,緊接著臉皮發漲,手忙腳亂。
吉玲的慌亂完全是多餘的。她不知道她母親是多麼富有處世經驗。還有她的姐姐們,一個個都是八面玲瓏。她們一看吉玲和莊建非的神態就明白了一切,用不著說話盤問就感覺出莊建非是社會哪個階層的。她們的髒話立刻消失了,凶神惡煞的動作也收斂了。她們細聲細氣讓座,倒茶,奔出去買好萊好酒,讓孩子們一聲趕一聲叫「叔叔」。
吉玲的母親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兒」。對莊建非既不多話也不冷落,只是熱情似火,只管使他處處自由自在,不受一點拘束。
吉玲父親的表現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從前霸佔住客人大談花樓街掌故的癖好。一直都在埋頭假裝研究洗衣機。最後才說了一句:「小莊,你看,這邊缸裡洗完了衣,還是須人工拎到那邊缸來甩干,怎麼能叫自動?」
莊建非對他的印象是,這小老頭還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樓街的特色:料足味濃油重顏色鮮艷。大盤小碟上個不完。席上竟然使用了公筷,並且使用的自然熟練程度似乎能證明這家人的衛生習慣歷史悠久。所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為莊建非夾菜,把莊建非埋在了一大堆雞肉魚蛋之中。
事後,母親盤查了吉玲。吉玲有幾分得意地一一告訴母親莊建非是何許人也。當然沒漏掉他的家庭狀況:他家住在東湖邊珞珈山上的小樓房裡,有地板和暖氣設備,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有一個妹妹,大學本科畢業在一個科研部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