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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白雲蒼狗謠(11) 文 / 池莉

    第一個決議是關於李書記的。李書記調「五講四美三熱愛」辦公室任副主任。副處級。住房退還流病所。

    還有一個決議之外的消息:李書記將赴美國考察。

    眾人嘩然。都說還是李書記靠山硬、朋友多,從正科級調到副處級,不提升的提升,又撈著了閒差又撈著了公費出國。群眾看問題總是不講原則專講實惠的。議論得汪所長心裡氣鼓鼓的。汪所長自己的決議未下,敢怒不敢言。

    過了一段時間,第二個決議下達:汪所長免去所長職務,擔任所黨支部書記兼工會主席。

    張幹事當場昏過去了。醒來就關進黨辦寫了請調報告。黃頭這個時刻又緊張又興奮,工作又很積極,主動抓全面。其實處裡找他談話己十分明確地暗示過他,無奈黃頭一時清醒不了。所裡人已經在開玩笑調侃黃頭,他一律都反話正聽。大家的目光都己注視在劉幹事身上,劉幹事再冷靜也經不住眾多眼睛的炙烤,也按捺不住有了層層焦灼。她不敢再穿太時髦的服裝,不敢遲到早退一分鐘。漸漸在用重新整理舊河山的感覺走過一間又一間辦公室。

    第三個決議是黎副處長到流病所來召集職工大會傳達的:流病所所長是鄭爾順。

    鄭爾順!

    鄭爾順當場接過任命書,瀟灑大方地坐上了主席台。會

    場那真是叫做鴉雀無聲。

    在黎副處長的催促下,前任汪所長和鄭爾順握了手。眼睛飛快地眨巴著,說了聲:「祝賀你。」

    黃頭極度沮喪極度難為情地埋著臉,像一株慘遭暴風驟雨蹂躪的小草怎麼也抬不起頭。黃頭又一次錯估了自己的境遇:所裡沒有一人在看他。大家都注意著劉幹事。

    劉幹事鎮定自若,但臉色變灰了。

    散會之後,鄭爾順說:「劉幹事,請你留下,我們兩個辦公室開個會。」

    鄭爾順說話很恭謙,含著一種祈求諒解的微笑。劉幹事回答的一句話卻石破天驚。

    「我不想開會。因為從現在起我就不是這個所裡的職工了。」

    鄭爾順沒懂或者說不敢懂:「什麼?」

    劉幹事說:「辭職了。不要這只飯碗了。」劉幹事說出了這話後,彷彿如釋重負,臉色恢復了平日的紅潤,神態也輕鬆自如了。

    散會的人們又都紛紛跑了回來,聚集在劉幹事和鄭爾順四周。鄭爾順在主席台上,劉幹事在台下,兩人一俯一仰臉對臉盯著。黎副處長和汪所長全都譜懂地望著這有人辭職的一瞬間。

    楊胖子在人群中叫嚷了一聲:「劉幹事你別開國際玩笑!」

    沒人答理楊胖子。誰都看得出劉幹事不是開玩笑。

    鄭爾順說:「小劉,你別意氣用事。」

    劉幹事說:「我從不意氣用事。」

    「好吧。你暫時回家休息幾天。」

    「我不會再來。我現在就叫輛出租拉走我在所裡的全部東西。」

    鄭爾順跳下台,攔住劉幹事,說:「小劉,真沒想到你是如此心胸,我當個所長就值得你不屑到如此地步!」

    「不是。鄭爾順,不完全是。」劉幹事跨上台,說:「好,我索性對大家說個痛快,也算與大家同事一場,推心置腹告個別。」

    劉幹事一向沉著穩重、話語極少、謹慎做人,忽兒一下子變了個風格,吸引得全所人目不轉睛望著她。

    「鄭爾順是我的同學,我承認這個在學校就沒我的表現好的傢伙當了所長,我心裡是不舒服。但更重要的是在剛才那鴉雀無聲的一刻裡,我突然感到了一個憎惡,一種很深重的疲倦。我想到自從我進這個所工作以來,所裡就沒有平靜過幾天。十年裡,所領導幾次更替,每一次都複雜得不得了。其實呢,不論汪所長王所長,李書記孫書記,都是想把所搞好,可就是認為只有自己才有能力,別人都不行,都不能當頭,就想盡辦法抓對方短處。這樣何年何月是個了結?我真是累了,我討厭這一套了。我丈夫在海南工作得很出色,錢也足夠我們一家三口花的。所以我幹嘛不輕鬆一次。徹底擺脫這裡,到海南去工作。」

    鄭爾順說:「你何必辭職,你可以辦調動。」

    劉幹事說:「我就是不想再求人了。無休無止的談話。公章。等待。勸說。我一向就是個循規蹈矩慣了的人,就讓我衝動一次,幹一次痛痛快快不計後果的傻事吧!」

    所裡年輕人率先熱烈鼓掌,接著大家都鼓起掌來。

    劉幹事受到鼓舞,舉起拳頭搖晃著說:「我相信我在海南可以找到更適合我的工作!」

    人們捶起桌子當鼓敲。

    劉幹事果然就此離開了流病所。

    幾天後的一個晚飯時候,黃頭在「安娜卡列尼娜」酒吧喝醉了。

    「安娜卡列尼娜」是間搭在流病所圍牆上的小酒店。店面打扮得花裡胡哨。老闆娘本名金枝,綽號安娜,本來是個家庭婦女,靠丈夫在流病所當門衛的工資生活,三年前其夫因強姦幼女判刑十五年,金枝就出來開了這個店。快五十歲的女人還塗脂抹粉,瘋瘋顛顛作少女狀,便引來了附近一班浪蕩青年。是年輕人替她的酒店起的名。

    平日安娜和所裡人混得極熟,黃頭卻是從來不理睬她的。黃頭也從來不吃餐館,這一天下班沒回家,不知怎麼一頭扎進了「安娜卡列尼娜」,多半可能是安娜引誘的。

    黃頭喝了幾盅之後就讓安娜替他搬到門外吃。黃頭點了一桌的菜,其實也就是炒肉絲炒肉片炒雞蛋之類最普通的菜。黃頭不懂吃,自以為就豪闊得很了,面對大馬路,吆三喝四做給行人們看。有幾個人圍攏過來之後,黃頭就拍桌大罵起來。從流病所罵到中國,從中國罵到全人類。

    「他媽的誰尊重科學了?誰尊重知識分子了?那好,我就看著你們垮掉吧!你們那素質之低低到什麼程度了!武漢市大街上的大幅標語:中山大道全線不准自行車帶學齡前兒童。這是什麼話?學齡後兒童就能帶了?成人就能帶了?狗屁不通嘛!再看公園門口的告示:今日地下兒童公園開放。又狗屁不通!應該是兒童地下公園嘛。沒有知識、沒有文化,這個國家完了。我心疼哪!你們看看人口,撿破爛的一生就是幾個,智商高的只生一個,將來還不是個白癡的世界?森林亂砍亂伐。水土流失嚴重。先富起的是歌星笑星個體戶,教授不如賣豆腐。」

    有人說:「嘿,你懂得真多。」

    安娜搔首弄姿說:「他是教授。」

    於是配鑰匙的、補皮鞋的、玩檯球的都起哄笑起來。安娜罵了一句下流話,說:「老娘說的真話,正經八百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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