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雲蒼狗謠(4) 文 / 池莉
處辦季主任過來將汪所長請到一間小會議室,坐在金絲絨沙發上,沏了一杯茶。
季主任晃著扁扁的茶葉盒說:「汪所長,您看清楚了,私人的茶葉。真正的上品毛尖,泡一會,根根都立起來,水上芭蕾似的。我們市這個茶場那真是個一點沒污染的好茶場,如今是養在深閨,像這種毛尖今年才做了十來斤送中南海了,我要了半斤。平時哪捨得喝,看給您一泡就半兩,我的心尖都在疼哇。」
沮喪的汪所長破顏笑了,說:「小季,真有你的。」
季主任八年前還在一個玻璃器皿廠工會以工代干,是汪所長發現了他並調他到了衛生處。現在季主任已經和汪所長平級了。季主任這小伙子是個懂事的人,不論何時,見了汪所長總要設法表示一下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
汪所長留在衛生處是想見見黎副處長。黎副處長是提拔過他的老領導。他們一個系統工作二十年了。
季主任很快找來了黎副處長。又出了一次血。泡去了半兩真正的毛尖。
汪所長一見黎副處長就說:「黎處長你是不是也要開會辦事去?你去!我在這兒坐等。」
黎副處長腆個羅漢肚呵呵笑。「老汪,你有話儘管說,我洗耳恭聽。現在到處是文山會海,我去幹什麼?辦點實事為好。你談吧,敞開談。『12·12事件,影響可不小哇!」
季主任說:「就是就是。汪所長您敞開談。我先在辦公室忙一會去,有事就叫我。」
「小季你別走。」黎副處長說:「你聽聽也有好處。」
汪所長很高興,捧著茶咕嚕咕嚕喝了一氣,抹抹嘴,就談了。汪所長畢竟是幾十年行政工作的過來人了,哪怕是對自己朋友般的上下級,談話也還是十分掌握分寸的。他談所裡形勢是從國際國內談起的,談成績是從別人談起的,談自己是從缺點談起的。
這一談就忘了形,午飯時間談過了,食堂早關了窗口。汪所長提議去餐館吃頓便飯。
黎副處長和季主任不約而同直擺手。說:「算了算了,吃什麼餐館,都是黨員。」
「便飯!」汪所長生氣了。「又不吃公款,又不大吃大喝,黨員就不吃便飯了?教條主義真是害死人!難怪現在群眾對黨風極有看法,怎麼會沒有呢?過去黨的幹部多豪爽多聯繫實際。想當年,黎處長,你和我們一塊兒幹活一塊兒吃飯,加餐時還搶我碗裡的大肥肉吃。現在工作談完了,說去吃點便飯,就教條主義上身了,就官架子上身了。照我說人家群眾就是批評得對。該幹就幹,該吃就吃嘛。」
「呵,老汪成理論家了。」黎處長說。
季主任說:「汪所長言之有理,很深刻啊。走吧,黎處長。」
三人來到附近一家叫「菜無味」的私人小餐館。老闆是個極伶俐的年輕人,躬身含笑請他們進雅座。說:「一看你們派頭至少是處級幹部,雅座乾淨清靜。」
三人相視而笑,進了雅座。
汪所長自作主張點了菜,說:「四菜一湯,吃廉政飯。」他點了一水煮肉片,一胡蘿蔔燉羊肉,一豆瓣鯽魚,一沙鍋裙邊,湯是豆腐香菇湯。服務員也是個百伶百俐的小姐,一張笑瞇瞇甜臉,說怎麼能不要個蔬菜呢?這套菜裡缺乏維生素嘛。三個人就讓小姐推薦蔬菜,小姐說口蘑菜心吧,就口蘑菜心了。
酒是董酒。
黎副處長說:「貴了吧?」
汪所長說:「這您就別管了。我這人一生沒別的毛病,就是好喝點酒。」
季主任說:「有個性有個性!汪所長就是有個性啦!」
於是,就吃喝了起來。黎、汪、季都是轉戰企事業單位多年的人,三人中數季年輕,三十八歲,也是二十三年工齡了。都吃過數不清的工作餐,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你去買台高倍顯微鏡,廠家都要留你吃頓飯,所以既然吃開了,也就吃得酣暢、地道,又點了一個蔥烤兔肉,一個蒜醬拌魷魚作為下酒涼菜。觥籌交錯間,說著一些現今風行酒桌上的勸酒詞,如「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酒逢知己於杯少」等等,漸漸氣氛就不同於會議室的嚴肅了。汪所長淚眼朦朧吐了酒後真言,「黎處長,我的老領導,季主任,我的小老弟。我十五歲就參加了碼改(碼頭改革),十九歲就入了黨。我是個老革命哪!我又沒犯錯誤,沒作風問題,可一個科級就科了一輩子,連我介紹入黨的鄭尚友現在都當部長級幹部了!不信?到北京問去。我的老領導,小老弟,我不是對黨有怨氣,沒有。我是革命一塊磚,是人民的勤務員。就是因為我文化低點,人正直了一點,就升不了官,我為此驕傲。」
汪所長的醉態和所有沒文化的五十多歲老頭的醉態一樣很不雅觀。「但是。我的老首長小老弟,我敢說他周處長也無奈於我。我對他錯,正不壓邪。這個所是我一瓦一磚銜起來的,是我奉獻給黨的最後事業,憑什麼弄個李海山來當家?他李海山長期病休,不好好為黨工作,我就是要趕走他。趕走!滾蛋!」
黎副處長聽到這裡對季主任說:「他醉了。他幾十年就這個缺點難改,一醉了就亂說。其實有幾次是準備提他的。送他回家吧。」
季主任說:「我倒覺得他這種耿直性格難能可貴。」
季主任在馬路上打了輛「的士」。送汪所長回了家。
不幾日季主任和周處長談工作時,季主任向周處長匯報了「菜無味」的事。如實匯報,只省略了汪所長對周處長的不敬之詞。因為季主任很擔心有人說他參加吃喝,他不願被人暗算,周處長說:「只要私人掏腰包,吃熊掌燕窩都可以。」
「當然是私人掏錢。」季主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