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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城市包裝(13) 文 / 池莉

    這一天我丈夫請來工人,將防盜門的鎖和房門的鎖都換了。全是最保險的新型保險鎖。

    換了鎖我還是心神不定。我坐在書房裡,只要客廳有風吹草動我就會馬上出去看看,比較安靜和沉悶一些的下午,我總感覺巴音就在附近並且會隨時開門進來。此外,我還做了關於巴音的夢。夢很支離破碎,但其中有巴音。

    過了幾天,我請了幾個朋友來家喝茶聊天。我們開著低聲的輕音樂。在音樂聲中我把巴音的事講給大伙聽,大伙不時發出笑聲。大伙又紛紛講他們生活中的奇遇,我們也忍不住好笑。在說笑感慨中,我們都認識到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既然無奇不有也只好見奇不奇,任他去吧。

    送走朋友,我以為我準沒事了。但不行。我安靜不下來。在我附近,在我周圍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就是這種不對勁的東西使我惶惑不安。這種感覺在巴音與我姑母的遭遇戰之後襲擊過我。現在又來了。

    丈夫說:你是不是精神上過於緊張了!

    我想我還不至於。我的神經細胞不至於那麼脆弱。我的感覺肯定事出有因。

    丈夫說:那我幫你回憶一下。你仔細想想,是不是在什麼時候見過巴音?

    我仔細想過,好像沒有。

    丈夫說:哪一次偶爾在商店、餐館或者公共汽車上吵過?就像那天我們在冷飲店。

    不,沒有。我一個人出門一般以忍讓為主。

    稍有空閒,丈夫就幫助我左回憶右回憶。姑父姑母也三天兩頭來開家庭會議,左分析右分析。可我就是什麼蛛絲馬跡都想不起來。富有正義感的朋友,樓上樓下的鄰居,同事及同事們的家人都紛紛參與了尋找巴音的行列,但沒有一個人獲得成效。巴音驀地消失了。連我有時候都記不起她容貌的細節。她留給我的已像一幅速寫。幾筆簡易的黑白的線條勾勒。

    事情到這個時候,應該收場了。親朋好友為我們興師動眾一番,最後得有個總結。

    我不太明白,問丈夫:怎樣總結?

    丈夫說:請吃一頓,以此表示我們的謝意,也表示這件事從此就過去了。

    我們首先比較隆重的請了姑父姑母。陪客是老幹部活動中心的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幹部。菜單嚴格按照低膽固醇低脂肪低蛋白的老人營養指南擬定,雞蛋的蛋黃都剔了出來,光雞蛋清。

    姑母劈頭對我進行了批評:你們這是幹什麼?太浪費時間浪費金錢了!你們年輕人,一寸光陰一寸金,真不該把精力花在我們老傢伙身上。難道你們請我吃了酒,姑母我就不批評你們了?難道我少吃你們這一頓酒,往後就不幫助你們了?

    姑母臉繃著,慈愛在眼神和語氣裡頭。說完大家都快樂地笑嘻嘻。姑父告訴老人們我從雞蛋裡頭剔出蛋黃的舉動,老人們從心裡感歎我這樣的年輕人太好太難得了。

    我一個勁地說:應該的應該的。

    果然在席間,大家碰杯之前,姑母很自然而然地說了這樣的祝酒詞:大家都知道前段時間我侄女家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為此,各位都費了心,為此,我們也少不了剋他們,但現在事情就算不了了之了。算了。過去了。借此機會,我一是感謝各位二是請我的侄女侄婿諒解我們以前的囉嗦。我建議為大家的健康,為深化改革乾杯!

    大家響應,乾杯。

    第二次乾杯是姑父出面。姑父仍一手酒一手煙,穿件今夏流行的真絲暗花T恤,瀟灑地說:大道理當然也是真理已經被我夫人說了。我只一句實在話:家庭也要向前看,萬水千山只等閒。祝大家生活和諧,萬事如意!

    大家響應,乾杯。

    宴後,姑母夫婦準備外出旅遊。他們趁散步的機會來借了一個旅行箱。一句舊話都沒提。我們很為有如此提得起放得下的老人而高興。

    接下來是宴請其他親朋好友。平日我們極怕麻煩,很少聚集賓客。這一請大家就倍加領情。每頓飯都吃喝得十分盡興。將不愉快的事推得遠遠的,誰都不再談論它。

    一連半個月我晚上擬菜單,清早打著呵欠上菜場,一天到晚無須解掉圍裙。我丈夫則天天面對堆成小山的杯盤碗碟無奈地歎氣。

    要圓滿地皆大歡喜地結束某一件事可真是不容易。語言是不夠的,你說完了就完了?大家就不議論不奔走了?不成。得要行動。要營造總結性的氣氛。具有總結性氣氛的行動是什麼形式?是酒宴。比如一個人死了,葬禮後要酒宴。單身生活結束,須婚禮酒宴。現在很多年輕人結婚不請酒,群眾都認為他們沒結婚,只不過是兩個非法同居的單身漢。打了勝仗一頓酒,簽訂了合同一頓酒。奪回了金牌一頓酒,大事小事國事家事一樣的道理,我們為巴音的徹底消失也是一頓頓的酒。

    我可累壞了。每天倒床就睡,恐懼感的確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的晚宴大家喝起了勁,酒沒有了。我趕緊跑下樓去買酒。由於慌裡慌張,我沒換鞋,就穿著拖鞋,並且下了樓才發現天在下雨。我冒雨衝進小區的副食商店,售貨員一邊給我酒一邊開玩笑說:又搬家了?

    就這一句話,我好像受了一記當頭棒喝。六月十八號我搬家那天在這家副食商店遇到肖老師的情景清晰地再現。肖老師家的門牌號碼由肖老師的聲音在我身邊重複了一遍。我用櫃檯上的圓珠筆搶記在酒瓶的商標上。

    更重要的是,一直蟄伏在我心中的惶惑不安讓我觸手可及,抓住了。我毫無根據毫無道理地覺得巴音很可能是肖老師的女兒肖景。

    巴音是知道我的。現在回憶一下,這一點確鑿無疑。她在暗處,我在明處。她對待我是滿有把握是暗處知情人的那種神態舉止。我的恐懼就來自於我本能地覺察到她知道我衝我而來,而我卻不知道她是誰。

    我三步並兩步跑上樓。將丈夫拉到一邊。一口氣把才纔在副食商店觸發了靈感激動地告訴了他。

    我丈夫甩了一把臉上的汗,沮喪地說:辛苦了這麼多天,原來你還在胡思亂想?

    他猛搖我的肩:虧你敢想!你那肖老師人家夫妻雙雙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家裡到處是書,十幾年前就每週喝肉湯,那孩子三歲就會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還有扎蝴蝶結的八條小辮子——這可都是你親口講我聽的。

    對,我說。我瞇起眼睛穿過時空看到了扁扁硬硬的八條小辮子。在斑斕璀璨的晚霞中,支楞支楞地晃呀晃。

    我說:就是,我可真敢想。我都有點厭惡自己了。多大一點兒事,鬧得家裡雞犬不寧。算了,算我沒說,喝酒去。

    過了一會兒,丈夫主動來到了廚房。

    丈夫說:明天,我陪你去看望一下肖老師夫婦好嗎?

    我得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

    我說:你對我有時候真的很不錯。

    他說:比如——

    我說:此時此刻。我接著說:如果你還想宴請你個人的一批朋友,我很樂意繼續買菜下廚。

    第二天傍晚,我們稍事修飾,提了兩隻大西瓜,去拜望我從前的老師。其實他們家就在我們家前邊兩棟。

    我們發現門框上有按鈕,就按了門鈴。在室內兀然響起的「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聲中,景護士長開了門。她穿著大花布短褲和老式女汗衫撩開紗門上的布簾,同時間:哪一位?

    我說:是我,景護士長。

    噢!景護士長驚喜交加,扭頭叫道:老肖老肖!

    肖老師應聲過來,一看見我們就摀住了胸脯,他打著赤膊,穿一條短褲。

    太不像話了!肖老師說:我們太不像話了!你們稍等片刻。

    我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武漢的夏天嘛,暑天無君子,大家都一樣。

    儘管我們如此說,他們還是掩上了門。片刻之後,門大開,肖老師景護士長衣冠齊整地在門口迎接我們。肖老師是長褲子和帶折疊痕跡的綢襯衣,景護士長是漂亮新潮又不失莊重的連衣裙。夫婦倆雖然仍穿拖鞋,但都穿上了襪子。

    在握手,你好他好的熱烈氣氛中我們被讓在客廳的圓桌兩旁坐下。頃刻間桌上堆滿了切開的西瓜,冰凍的汽水,冰凍綠豆湯和香煙、煙灰缸。十幾年過去,看來肖老師的家庭與時代一起在進步。住房條件從原來的一問房進步到兩室一廳,客廳鋪著拼木地板,打了蠟,黃澄澄光可鑒人。一台雙開門大冰箱一塵不染,裝飾著桃花檯布。大彩電正在演播某部港台武打片,紅紅綠綠閃閃爍爍,只是聲音被肖老師限制了。

    吃吃吃!景護士長說。她又反覆自言自語:真是大叫人高興了。

    肖老師說:可不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住的雖不遠,但從時間來說,是太遠太遠了!

    我問:肖景呢?

    他們答:上夜班去了。

    肖景十九歲了,初中畢業後上了護士訓練班,現在在醫院當護士,肖老師談女兒談得和天下的父親一模一樣慈祥和自得。

    我和丈夫對望一眼。我覺得我的心像一隻天平,一頭沉甸甸實實在在地放了下來。哦,肖景不是巴音,另一頭同時又懸了上去:誰是巴音?

    景護士長說:那天你們怎麼沒來?我熱了肉湯飯菜,你們卻一直不來。我讓肖景去叫你們,你們猜出了什麼問題?肖老師想不起你們的門牌號碼了。

    我說:同樣,我們下了樓,我就是說不清你們住哪一棟了。

    肖老師理直氣壯了:看看,她們娘倆還使勁埋怨我,說我人老了。其實人類有個共同的特點:在短期內容易忘記最重要的事,是不是你又在某種特定條件下突然記憶復甦了?

    我說:是,在副食商店,天在下雨,我穿著拖鞋。

    肖老師更加理直氣壯:怎麼樣?我近年正在研究一個與此相關的人體生理現象課題。怎麼是老了!

    景護士長說:他這個課題是聯合國資助的。

    我問:資助的是美金嗎?

    肖老師夫婦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景護士長說:美金不美金的沒什麼說頭。有出息的還是你。寫文章到處發表,真不簡單!我們一直拿你當榜樣教育肖景呢。

    我謙虛,說:哪裡哪裡。

    談話陷入雙方當面互相吹捧的泥淖,大家都彆扭,談話僵住了一刻。十幾年不曾有機會真正晤面,以為都有萬語千言,可是事實上都只有浮在表面的一套話。我丈夫不失時機地起身告辭:二位老師,我們要走了,家裡還有孩子呢。

    他們說:哦,有孩子在家那就不留你們了。今後常來呀。

    我們說:常來常來。也歡迎你們到我們家坐坐。

    他們說:一定去坐,唉呀,送西瓜幹什麼?

    夏天吃個瓜嘛。小意思,夏天吃個瓜。含笑送客,含

    笑勸主人留步,平庸的禮儀損害了真誠。我何苦今日費心費神走這一趟!我停住腳,說:哦對了,我想看看肖景的照片,今天我主要想看她。

    景護士長略一猶豫,說:行,行,那就再請進吧。

    我丈夫說:下次吧,免得又換鞋麻煩他們。

    我說:你不懂,我最喜歡肖景了,她小時候我經常給她梳八條辮子。我指著一間虛掩房門的房間問:那是肖景的房間嗎?

    肖景的房間打開了。最醒目的是她床那邊的一面牆。牆上全是港台歌星的彩色劇照,每張劇照下面寫著歌星的名字和他們的年齡,血型,星座,身高體重,鞋子尺碼及格言。另有彩筆在歌星的臉前註明對該歌星的評價。童安格:深情專注;梅艷芳:性感多變;姜育恆:淡泊孤寂;草蜢:活潑熱烈;郭富城:歌舞並茂。在郭富城畫像的四周,圍繞著許多鋼筆寫的話:把特別的愛獻給特別的你。你知道我在等你嗎。請允許我給你一萬個kiss!望著這一幫歌星的是一個女孩,她的像片足有兩頁開的日報那麼大。下面寫著:巴音,明天的巨星。

    巴音身著長裙,坐在某幢高樓的水箱上。她的長髮飄起,裙裾掩足,下巴朝遠方微翹。數不清的樓房全都在她身後,顯得很渺小。

    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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