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市包裝(2) 文 / 池莉
真沒想到在真實的生活中人會如此不堪一擊。就一句話,一句孩子氣十足的話,肖老師聽了之後往前一栽,死了。
肖老師是我讀醫學院時的微生物學教師,學問很好但表述能力不強,為此,他容易臉紅。
在那個時候,我對男人的認識比較膚淺,我認為男人的靦腆等於他心靈的憨厚。尤其有學問戴近視眼鏡面皮白淨的靦腆男人,是值得尊重和應該加以保護的。所以,當年我利用學生幹部的職權充分維護了肖老師的體面。
肖老師當然是個聰明人。做什麼也沒對我說。但在一次校園的散步中,他主動把我介紹給了他的妻子和三歲的女兒。他對我這麼介紹他妻子:這是你景護士長。
他又叫他女兒說:肖景,這是你大姐姐。
景護士長用一種親切會意的熱情握了我的手,肖景乖乖甜甜地說:大姐姐好。
從此我成了肖老師家庭裡的常客。景護士長每個星期天必定要煨肉湯,必定要我去喝它一大碗。不久我就發現肖老師夫婦並不善於交朋結友,也不好客。對陌生人或者並不陌生的人,比如鄰居,一律都懷有戒心,禮貌而淡漠。他們很認真細緻地過自己的生活:不讓衣服領口上有污跡,做講究營養的菜飯,晚上看書備課間或討論病例。由此我更加珍視他們對我的友誼。
珍視友誼並不說明去他們家喝肉湯是件多麼令人開心的事。如果肖景不在家,他們夫婦就會給我找出一大摞專業雜誌讓我坐在客廳閱覽,一直閱覽到肉湯煨好。慶幸的是三歲的腎炎患者肖景一般星期天都可以從小兒科無陪伴病房放假回家。
起初我是假裝喜歡肖景。摸她的頭,要她叫我大姐姐,誇小姑娘多麼漂亮。這套把戲僅僅是為了報答孩子父母的肉湯。那年我十九歲,我從沒在小孩子身上用過心。我不覺得小孩子有什麼格外可愛的地方。小孩子無非喜歡哭和吃糖。
肖景與眾不同。她得了慢性腎炎。激素的治療使三歲的小姑娘有了一張異常白胖胖鮮嫩的滿月臉,這病態但有趣的臉盤上撅著紅艷艷的小翹嘴巴。她在父母和病房醫護人員的精心教育下顯得訓練有素,落落大方,從不與大人鬧彆扭,說唱就唱,說跳就跳。有一種親近人和使人親近的天賦。
星期天,當肉湯在煤球爐子上咕嚕咕嚕煨著的時候,我說:肖景,給大姐姐表演歌舞。
肖景說:好的,大姐姐。
肖景的保留節目是跳著藏族的鍋莊,唱《北京的金山上》,但她時常還有新歌奉獻。記得有一天,永遠記得有那麼一天,肖景從醫院給我帶回了一首劃時代的歌。
幸福的花兒競相開放,
愛情的歌兒隨風蕩漾,
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啊——
親愛的人呵攜手前進
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
一張小紅嘴公然坦蕩地高唱「愛情」和「親愛的人呵」,我和肖老師夫婦都目瞪口呆了。那時候我們的生活還是十分嚴肅和正統的。大家把談戀愛叫做找對象,把結婚叫做解決個人問題。
肖老師夫婦震驚地呵責女兒:肖景你哪兒學的亂七八糟的歌?
肖景清亮的眼睛純潔地睜大著:這是病房阿姨教的。最新革命歌曲。電影《甜蜜的事業》裡頭唱的。
肖老師夫婦說:是嗎?
我為肖景喝彩:好極了肖景!
肖景投入我的懷中,我們歡笑著抱在一起。我的心激烈地跳動,熱淚不由自主盈滿眼眶。
某一個星期天。三歲的小女孩,艷麗的小翹嘴。在金黃的爐火邊。在噴香的肉湯氣味裡。給了我一記人生階段性甦醒的敲擊,可以談論愛情了!
我們醫學院實際上和教學醫院在一個大院子裡,肖景從病房回家只需幾分鐘的時間,穿過一條被法國梧桐的濃綠掩映的柏油便道就行了。儘管有好些學生表示願意接送肖景,但肖老師夫婦總是婉言謝絕,堅持由他們自己照顧女兒。後來我在他們家喝肉湯喝得次數多了之後,我偶爾就被拜託接送肖景。
有一天晚飯後,我牽著肖景的小手送她回病房。一踏上柏油路,肖景便嚮往地徵求我的意見:讓我在路上跑一跑行嗎?
我猶豫地告訴她:你有病。
只跑一分鐘,求求你大姐姐!
好,只跑一分鐘,慢慢跑。
出門前我給肖景梳了八條小辮子,八條小辮被我編得扁扁硬硬的,都扎上一個蝴蝶結。肖景撒腿向前跑去,啾啾地歡叫,八條小辮全都支楞起來。晚霞強烈的光芒把樹葉照得碧綠碧綠,從碧綠的間隙篩落的光點在肖景身上閃閃跳躍。我追上肖景,攔住了她。我說:二分鐘到了,她賴皮地笑著,企圖從我臂膀下或者兩腿間鑽過去。我抱緊她。我們倆蹲在路邊喘氣。長長的路上空無一人,我拿起肖景肉嘟嘟的小手在眼前細細地看,那一條條纖細嬌嫩的掌紋和那小小的粉紅色的指甲使我驚歎和感動。我抱起她,一直抱到病房,抱不動了也咬著牙抱,生怕方纔的跑步累怕了她。
我真正意識到孩子的可愛,就是從肖景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