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池莉
在富有革命鬥爭經驗的老紡織女工吳桂芬的主持下,家庭會議開得和工廠的會議一樣正規,鄭重和有程序。程序是先易後難。先討論陸建設的問題。陸建設一九七○年出生,是陸尼古夫婦計劃外的孩子。像他這種歷史性的孩子,中國有一茬人。那時候文化大革命搞得停工停產,沒什麼事做。一般工人,也不是革命的焦點所在。工資照發,不愁吃喝,社會地位又比較高,精神上極舒坦。正所謂:饑寒起盜心,飽暖思淫慾。陸尼古夫婦經常在家耳鬢廝磨,一不當心,便有了陸建設。也是冥冥之中,上天有靈。這個意外的孩子長得與其它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女的不比,比比陸武橋就不難看出蹊蹺來。哥倆同一父母,陸武橋生得身材頎長,五官端正,氣宇軒昂;陸建設卻生得委瑣矮小,臉色蒼白,一雙三角眼壞壞地亂轉。陸建設初中沒畢業就虛報年齡頂了吳桂芬的職。紡織廠的修理工,蠻好的職業,身邊都是女同志,就像賈寶玉的生活環境一樣,上班也如同休息。開初有兩年還不錯,廠裡反映說除了愛占年輕女工的小便宜之外其它都挺好。但後來經常開假病休單,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到處賭博抹牌,還被派出所抓賭拘留過兩次,罰款500元。最近的問題更嚴重,有人看見陸建設在漢口寶豐路一帶民工聚集的地方設地攤用猜牌的方式騙錢。陸武橋問弟弟:是不是?陸建設說:不是。陸尼古說;這小雜種!有人親眼看見的,說得出時間地點,你還鴨子死了嘴巴硬!陸建設說:他媽個×!誰看見的?你們說是誰看見的?我倒希望三人對六面,讓他好好看看我。陸尼古說:什麼?你還想報復別人?休想!你休想知道告訴我們的是誰!陸建設說:那就是造謠!是誣陷!父子倆隔著飯桌向對方伸直脖子,兩人都是怒目噴火的樣子。吳桂芬說:算了算了,這樣解決不了問題。吳桂芬從陸掌珠手裡接過茶,喝了一口,又遞回去,說:死老頭子,你住嘴。一點方式方法都不懂。你又不是這小工賊的同學同事。建設,你實話告訴生你養你的媽,做過那事沒有?陸建設立刻說:沒有。陸建設用陰鷙的目光久久地盯著他的母親。"小工賊"是他平生刻骨痛恨的一個名詞,她可想過?陸武橋說:沒有就好。我希望以前沒有,更希望往後沒有。陸建設又陰陽怪氣地嘎嘎笑,說:橋老闆說話像知識分子。一直沒開腔的陸掌珠突然說話了,她說:建設,別做犯法的事,犯法了要坐牢的,人一坐牢一切都完了。方丹丹肯定就不會和你結婚了。陸建設說:陸掌珠,你不說話沒人會把你當啞巴的,苕裡苕氣,一邊去吧。陸掌珠氣得結結巴巴,說:你看你這個人……你看你這個人……吳桂芬抄起床上撓癢的竹製癢抓,劈頭朝陸建設打去。陸武橋在半空中擎住了母親的手,奪下了癢抓。吳桂芬一句話欲說說不出來,摀住胸口一陣狠咳。陸武橋在陸建設離開之前對他說了一段話。建設,陸武橋說:建設,你是我骨肉相聯的親弟弟,我總是巴望你好。我挖著腦袋撅著屁股拚命做生意,決不是為了我自己一個人。老頭老娘退休老工人,沒幾個錢的工資;姐姐廠裡效益不好,已經內退在家,每月生活費50元;武麗的廠倒閉,在家待業;這一家老小婦孺,只有我倆是大男人了。陸建設插了一句嘴說:陸老闆請你別把我當個大男人。陸武橋像沒聽見弟弟的話一樣繼續說:你們廠效益不行這誰都知道,但這年頭有句話也誰都知道,叫做:遍地是黃金。就看你捨得不捨得吃苦玩命地幹。平時大家都忙難得有閒坐在一起,說這種動感情的話也不大好意思,一家人誰不明白誰?還用說什麼?但今天我要硬著頭皮說一通。建設,我把醜話說在前面,以前的事,我們一筆抹去:沒有!但從今以後,如果讓我抓到了證據,我就對不起你了。陸武橋的話越說越狠,聲音冰涼似鐵,房內鴉雀無聲,都盯著他的臉。陸武橋說:你做什麼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那下三濫的犯法的事。不管怎麼樣,老頭老娘生你養你二十四年,你不能打他們的臉。他們雖然只是工人,但在中國的歷史上,在社會上,在這簡易宿舍一大片地方,在親戚朋友中,他們是光榮的是體面的,走哪兒都是清清白白昂首挺胸的,從來都只有他們說別人沒有別人指他們後背的。所以,對你要求只有一個:不要丟他們的臉,讓他們體體面面過完這一生。吳桂芬挺直了背脊,叫了一聲:好!這就是孝心!陸尼古卻淚眼婆娑,背轉身扯起袖子揩眼角。他激動地說:我們陸家四代工人階級呵!陸建設用輕鬆而客氣的語調說:我可以走了嗎?他說:我很忙,我的一寸光陰一寸金。拜!陸建設說完就走,把門帶得轟隆一響。
半晌,吳桂芬才說:我要是有槍,我就給這小工賊一粒花生米!我真後侮當年怎麼要這個小孽障!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陸尼古說:四代堂堂正正的工人!我爹的名字在"二七"大罷工的史冊上永垂不朽,我們為黨為人民開了一輩子的機器,我自豪啊!毛主席都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我們應該自豪啊!現在倒好-得了!陸武橋給陸尼古潑了一瓢冷水: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陸尼古對吳桂芬說:你看你看,你看這小狗日的怎麼對他老頭講話。吳桂芬把臉車到牆壁那邊。陸武橋說:老頭老娘,我也要勸你們一句,對建設好一點。你們當工人的時候神氣,他現在的處境卻是非常糟糕,真的。這時門外彷彿有響動,陸武橋敏捷地過去貼著房門聽了聽。他又趕緊跑到陽台上,看見了弟弟陸建設穿過簡易宿舍的背影。在陳舊的蒙滿了歲月灰塵的千篇一律的枯燥的工人住宅區,他的處境糟糕,不受父母疼愛的工人弟弟在於踽踽獨行,他將去哪兒呢?一種鈍鈍的疼痛細細密密地絎過陸武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