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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四節 文 / 恰克·帕拉尼克

    今晚,所有大腦寄生蟲的常客都到了。「超越與勝利」總有大量會眾。這是彼得。這是奧爾多。這是馬西。

    嗨。

    相互介紹,每個人,這是瑪拉·辛格,這是她第一次參加我們的聚會。

    嗨,瑪拉。

    在「超越與勝利」小組,我們的活動從「迎頭趕上的交心」開始。這個小組並不叫「大腦寄生蟲」小組。你根本不會聽到有人會提「寄生蟲」這幾個字。每個人總是開始好轉了。哦,這種新藥。每個人總是恰好剛轉過那道彎。不過自然到處都是對接連五天頭痛的暗示。一個女人抹著不自覺的眼淚。每個人都別著一枚名卡,那些一年來你每個星期二都碰到的人,他們會朝你衝過來,伸出手來準備跟你握手,眼睛盯著你的名卡。

    我覺得我們是頭一次見面。

    沒人說寄生蟲。他們說,特務。

    他們不說治癒。他們說,處理。

    在「迎頭趕上的交心」環節,有人會說他的特務如何擴散到了他的脊柱,他突然一下子沒辦法控制左手了。特務,有人會說,已經搾乾了他大腦的外層,以至於他的大腦都脫離了腦殼,引發一陣陣驚厥。

    上次我在這兒的時候,那個叫克洛伊的女人宣佈了她唯一擁有的好消息。克洛伊靠著椅子的木把手拚力站起來,說她對死亡已經不再有任何恐懼。

    今晚,在自我介紹和「迎頭趕上的交心」環節之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兒,戴著枚寫著格倫達的名卡,說她是克洛伊的妹妹,在上星期二凌晨兩點,克洛伊終於死了。

    哦,這應該是件大好事。已經有兩年時間,克洛伊在擁抱時刻都在我懷抱裡哭泣,現在她死了,死在地板上,在骨灰盒,在陵墓,在骨灰堂裡。哦,真是個明證:頭一天你還在思考,在拖著自己到處亂轉,第二天,你就成了冰冷的肥料,蠕蟲的便餐。這就是死亡那不可思議的奇跡,這本該是件大好事,如果不是那個人的話。

    瑪拉。

    哦,而且瑪拉又在看著我,在所有那幫大腦寄生蟲患者當中惟獨挑中我。

    騙子手。

    冒牌貨。

    瑪拉就是那個冒牌貨。你就是那個冒牌貨。周圍所有的人,當他們畏縮或抽搐並且咆哮著跌倒而且牛仔褲的褲襠變成深藍色,那不過是一場大戲。

    今晚,引導性冥想突然之間再也沒法把我帶到任何地方。那七道宮殿大門的每扇門後面,不論是綠門,還是橙色門,都是瑪拉。瑪拉站在那兒。騙子。在引導性冥想穿過我的能量動物居住的洞穴時,我的能量動物就是瑪拉。抽著她的煙,瑪拉,轉著她的眼珠子。騙子。黑髮和柔軟的法國式嘴唇。冒牌貨。意大利深色皮沙發一樣的嘴唇。你無處可逃。

    克洛伊才貨真價實。

    克洛伊看起來很像瓊尼·米歇爾的骨架,假如你能讓骨架微笑並卻能讓它在一次派對上對所有人都格外友好。將克洛伊那備受歡迎的骨架想像成小蟲子那麼大,在凌晨兩點穿越她內臟的拱頂和畫廊。她的脈搏就是頭頂上的警報器,在宣告:準備在十、九、八秒之後死亡。死亡將在七、六……秒之後開始。

    夜裡,克洛伊沿著她自己正在崩潰的血管奔跑,爆破的血管噴濺出火熱的淋巴液。神經在身體組織裡像地雷拉發線一樣浮起來。膿腫在她身體的外層組織上像白色珍珠一般膨脹開來。

    頭頂上在宣稱,準備在十、九、八、七秒內清空內臟。

    準備在十、九、八秒內清空靈魂。

    克洛伊正在漫過腳踝的腎臟流體中跋涉,那是她已經壞死的腎排出來的。

    死亡將在五秒鐘後開始。

    五,四。

    四。

    在她周圍,寄生生命在向她心臟上噴漆。

    四,三。

    三,二。

    克洛伊一節節地爬上她自己已經凝結的咽喉。

    死亡在三,在兩秒後開始。

    月光透過張著的嘴巴照進來。

    現在,為最後一口氣做準備。

    撤退。

    現在。

    靈魂從身體中清除。

    現在。

    死亡開始。

    現在。

    哦,這該有多好,記憶中克洛伊那溫暖的一堆仍然在我臂彎裡,而克洛伊已經在某個地方死去。

    可是不,我被瑪拉給盯上了。

    在引導性冥想中,我張開臂膀接受我內在的孩子,那個孩子卻是正抽著煙的瑪拉。根本沒有白色的治療球。騙子。沒有了精神中心。將你的精神中心想像為鮮花一般開放,每一個精神中心的中心都有甜美的光明緩緩地爆發。

    騙子。

    我的精神中心仍然緊閉著。

    當冥想結束時,每個人都在伸展、扭動自己的腦袋並相互幫襯著站直身體,做好準備。治療性身體接觸。在擁抱環節,我跨出去三步背靠瑪拉站住,她抬頭看著我的臉,我卻看著旁人對我是否有所暗示。

    當有所暗示時,讓我們擁抱我們近旁的某個人。

    我伸出雙臂緊緊箍住了瑪拉。

    挑選某個對你而言特別的人,今晚。

    瑪拉夾著煙的手搭在腰間。

    告訴這個人你的感受。

    瑪拉沒有睪丸癌。瑪拉沒有肺結核。她活得好好的。當然,在那種自作聰明搞腦子的哲學看來,我們都是垂死的,但瑪拉可不是克洛伊那種方式的垂死。

    當暗示到來時,敞開自己的心靈。

    那麼,瑪拉,你喜歡他們這些傢伙嗎?

    相互完全地敞開自己的心靈。

    那麼,瑪拉,滾出去。滾出去。出去。

    來吧,如果想哭那就哭吧。

    瑪拉抬頭緊盯著我。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她耳洞周圍的耳垂有點收縮,沒戴耳環。她皸裂的嘴唇上覆蓋著死皮。

    來吧,哭吧。

    「你也活得好好的,」瑪拉說。

    我們周圍,人們一對對地嗚咽著,相互倚靠著。

    「你要是揭發我,」瑪拉說,「我就揭發你。」

    那麼,我們可以把一星期一劈兩半,我說。骨骼病、大腦寄生蟲還有肺結核可以歸她。我要保留睪丸癌、血液寄生蟲和器質性大腦癡呆。

    瑪拉說,「那麼結腸癌呢?」

    這丫頭倒是有備而來。

    我們均分結腸癌。每月的第一、三個星期天歸她。

    「不,」瑪拉說。不,她全都想要。那些癌,那些寄生蟲。瑪拉的眼睛瞇縫起來。她從未夢想過她能感覺這麼不可思議。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活著。她的皮膚光潔了。她自打生下來就沒見過一個死人。她沒有真正的生命感受,因為她沒有任何東西拿來比照。哦,可如今,她滿目皆是垂死、死亡、毀滅和悲傷。哭泣和戰慄,恐懼和憐憫。如今她知道了我們都在走向何方,瑪拉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生命中的每時每刻。

    不,她一個小組都不打算放棄。

    「不,不想回到以前對生命的那種感覺,」瑪拉說。「為了自我感覺良好,我曾到一家殯儀館工作,感受僅僅我還在呼吸的事實。要是當初找不到這麼份工作誰知道會怎麼樣。」

    那就回你的殯儀館去,我說。

    「葬禮可沒法跟這個比,」瑪拉說。「葬禮都是抽像的儀式。而在這兒,你能真切地感受到死亡。」

    我們週遭各個組合正在擦乾淚水,抽著鼻子,相互拍著對方的背,漸漸散開。

    我們倆不能同時出現,我告訴她。

    「那就別來。」

    我需要這個。

    「那就去參加葬禮。」

    別的人全都各自散開,正手拉手準備做結束的祈禱。我放開了瑪拉。

    「你到這兒來有多長時間了?」

    結束的祈禱。

    兩年了。

    圍成一圈祈禱的人裡有一個拉住了我的手。另一個人拉住了瑪拉的手。

    祈禱開始了,通常我的呼吸會急促起來。哦,保佑我們。哦,保佑處於憤怒與恐懼中的我們。

    「兩年?」瑪拉斜過臉低聲說。

    哦,保佑我們,支持我們。

    兩年間,可能留意到我的人要麼已經死去要麼就康復了再也不回來。

    幫助我們,幫助我們。

    「好吧,」瑪拉說,「好吧,好吧,睪丸癌可以歸你。」

    大奶酪麵包大塊頭鮑伯痛哭流涕地整個把我罩住。謝謝。

    帶我們到我們的命數。帶我們到達和平。

    「沒關係。」

    我就是這麼認識瑪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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