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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節 我的掌心永遠冒著汗 文 / 朱少麟

    卓教授的右手永遠夾著一根香煙,像是恆久長在枝頭上一個冒火的水果,越是留意著她我越不能避免出錯,一個踩步失誤,我迅速瞥見她夾著香煙的手指猛地一拗,我本能地抱住頭臉,從指縫望出去,卓教授強忍住了,她掩飾性地抽上一口煙,但是煙身已經折彎,在她憤怒緊繃的指節間顫顫巍巍。

    所以我總是盡其可能靠在龍仔身邊,期望著他高大的身影的遮蔽。

    雖然負責為我臨時惡補,龍仔並不怎麼刻意提攜我,沒有聽覺的他在舞蹈中是一座孤島,視線是他惟一的聯外橋樑,他只看卓教授。

    時而察言觀色,時而抱頭求生,這種慘況讓我聯想起了我的初中生活。如果記憶能串連成一部電影,那麼在我十三歲時曾經有過如此一截色彩輝煌的片段。那一年我小學畢業,方才鉸去了心愛的長辮子,爸爸帶著我遠赴台中,說是去旅行,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在火車上那兩個鐘頭,爸爸是那樣不時地握住我的手,捏緊了,甚至牽引至他的眉睫,像是要以我的手覆住他的眼一般,但是他又放開,他望向車窗外的容顏看起來那麼滋味雜陳,就這樣一路無語,我們抵達了那個陌生的城市,期待中的遊歷變得非常詭異,我隨著爸爸不停地採買、採買,衣服鞋襪甚至棉被肥皂臉盆,那夜在旅館裡我曾數度驚醒,每次都見到黑暗中的爸爸,靜靜坐在床畔俯看著我,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沒分清那到底是夢是真,或是後來我自己添加進去的想像,但在那夜爸爸的臉容取代了往後我對他的所有印象,我感覺在那漆黑中,見到的是一種非生物的奇異的光。

    原來旅行只是托辭,爸爸帶我註冊,進入一家十分昂貴的貴族女校,他陪著我打點好宿舍裡的一概用品,留下了豐厚的零用金,留下了我。

    那是爸爸為我作的決定,離家一百里,全新的繁華的開闊的世界。

    我一度非常喜歡那所女子中學,不只因為那裡半數的女孩都練鋼琴,不只因為舉目皆是富家女的那種虛榮感,只是我獲准加入了舞蹈實驗班,功課之外還能繼續進修古典芭蕾,如同來自天庭的祝福,每當晚上用餐完畢,我穿過學校逸風樓長長的迴廊,兩邊是綿連不斷的琴房,一路從貝爾、德布西聽到肖邦,走起路來都像是撒開狐步一般。進入舞房前我總是先爬上鐘樓,琴音繚繞中那樓頂的夜風特別清新,在那裡我曾經陷入深深的少年感動,那是臨風展翅的壯情,彷彿遼闊的世界就要伏拜在眼前,少年的我許願要不停地不停地練舞,直到跳上了世界的頂端。

    我的巴洛克宮廷風格的女校生涯只維持了兩個多星期,老俺公勒令我即刻回家鄉。

    老俺公是我的祖父,按照家鄉的習慣,我們整個家族不分輩分都喊他俺公,那時他已經滿了九十歲,小時候聽他憶及早年,竟還是清朝舊事,他常常向我描述那個遠在泉州的陌生故居,我之所以聽上千遍也不厭倦,其實是因為兒童式的健忘,但總之老俺公特別喜歡我,他堅持要我回家,照例爸爸聽從了他。

    我是個搖搖球被甩到了極端又猛抽回頭,靜待在家裡,直到爸爸和俺公抗戰結束,我重新註冊上國中時,已經比其他同學晚了五十多天。永遠告別那所美麗的女校,我的內心無暇培養悲愴感,一連串旋風式的解釋、介紹和補救,迫著我追趕失去開頭的學業,在艱苦中,英文勉強跟上了,我的數學卻是永遠的回天乏術。真正糟糕的,是功課之外更巨大的連鎖效應,入學太遲,生性又退怯,我在課堂上猶如鴨子聽雷但羞於啟齒,在課堂外切不進同學的交際卻又疏於表達,終至諸事不宜。我是一個靜默得像影子的十三歲少女,慘綠的形象始終沒能平反,三年如一日,上課時分秒等待下課鐘聲,下課時匆匆藏進學校的杜鵑花園裡,手中緊緊握著我的小藥瓶,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我的掌心永遠冒著汗。

    如今再回想那段歲月,只覺得愚蠢極了。我漸漸明白,青春期的辛苦並不能完全推諉在延遲入學,我的性情應該負更大的責任,只是不免又想,才那麼樨嫩的一個少女,在天性的完成上還大有未竟之處,我的性情造成了我的窘境,孤單的境遇又不斷添進養成了後來的我,這是兩條交纏的鎖鏈,綁縛出了我的二十八歲,察言觀色,抱頭求生,揮汗如雨,拼著命追趕同儕的舞步。

    我很快就察覺了我的格格不入。首先,我是所有舞者中最年長的一個,不知道為什麼,卓教授刻意壓低了舞群的年齡,除了我之外整體的平均年齡是二十三歲,不論在體魄上、言談間、思維與生活方面我都不同於這群E世代舞者;而且舞團中只有我一個是外路人,其他團員要不是從舞蹈系借調而來的學生,就是一路跳上來的劇場明星。

    這幾年的上班生涯,雖然我努力維持著與舞壇的關係,但畢竟不同於學生時代那樣大量的練習,事實上我的舞蹈夢早已呈半休眠狀態了,卻又復甦在體能逐漸下滑的此刻,我咬著牙發狠練舞時,益發懷疑卓教授之錄取我是一個費解的玩笑。

    玩笑也罷,總之復甦的就再也無法沉寂,一道火苗從我體內重新點燃,整天的緊張常常延續入夢,連在床上我也數度驚跳而起,幾乎要喊叫著,我能跳!我能跳!只是暫時免不了要出錯,只是太久沒有暖身!

    我接著發現,龍仔的地位更加出奇,他的確是個見習生,教室裡所有的分內配備都缺了他一份,明白宣示著龍仔不算舞團中人,但卓教授容許他跟隨所有的課程,排練時,龍仔有他的固定位置,純粹講課時,龍仔坐在後排靜靜傾聽,有時流露著困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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