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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真正誠實 文 / 朱少麟

    劉姐藉著到公文櫃找東西,在陳博士辦公室外頭徘徊。陳博士門口的百葉簾並未攏密,從疏落的簾葉間,可以看見陳博士雙肘支在桌上,他交握的拳頭有節奏地輕扣著嘴唇,每當有心事困擾著他時,這就是他慣常的反應。

    馬蒂背著門口面對陳博士而坐。從她冷靜的背影看起來,馬蒂十足地有備而來。

    到底是為什麼呢?劉姐的一顆心充滿了不解,她的左頰因此抿出了深深的酒窩。為了什麼,在公司前途最看好的時候,卻說要辭職?薪水不錯,職位不錯,同仁相處也愉快,沒有道理要辭職啊。是因為別的公司挖角?別傻了,馬蒂笑著這樣回答她,別傻了,去別的公司也不見得比在威擎好,「我只是想趁年輕的時候,到處走走,晃蕩一場。」

    陳博士拿出他攻讀物理博士的鑽研精神,也想在迷霧之中找出答案,結果與馬蒂的這番懇談只有更加擴大了謎團。

    「要說出國,是為了充電,還是讀書?還是增廣見聞?要不為了加強語文能力?」陳博士很柔和地問。

    「都不是。就是四處走走看看。」

    「那給你放個假,去走走看看也好。」

    「恐怕不好,我說不准多久回來。」

    「回來以後呢?」

    「還沒有計劃。」

    「那你準備去哪些地方?」

    「馬達加斯加。」

    「呃?」

    「馬達加斯加,在非洲東南方,是個島。」

    「噢,是的,馬達加斯加,到那裡去做什麼呢?」

    「走走看看。」

    「馬蒂,」陳博士取下眼鏡,搓搓他的鼻樑,順勢閉起眼沉思。馬蒂幾乎以為他不願再開口,事實上陳博士是真的辭窮了,他最不願意用長篇大論的說教來凸顯與員工之間的代溝,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邏輯,要試著從他們的角度去看,陳博士常這樣提醒自己。可是眼前未免也太難揣摩了,不管怎麼換角度去看,馬蒂的離職都像是個玩笑。

    「馬蒂,」陳博士把眼鏡掛回鼻樑,他炯炯逼視馬蒂,但這次他的目光並沒有摧折馬蒂直率的眼神。陳博士想說,你也三十幾了,還這麼漫不經心孩子氣,將來怎麼辦哪?這番慈父式的表白還沒說出口,自己先打消了主意。馬蒂早已經先聲奪人,在寫給他的信裡面作了回答。這是一隻拍著翅的、不耐煩的小鳥,再多的話,也是徒然。

    「馬蒂,」陳博士終於又開口,馬蒂坐直了腰桿。「第一次跟你面談,我就有預感,你不會是久留的人。」

    馬蒂不禁挑起眉毛。「您還是錄用了我,為什麼?」

    「樂趣。」陳博士說,他的表情是馬蒂所罕見的灑脫,「投資的樂趣,就在驗證當初下注的眼光。錄用你,就當做是一個高風險的小小投資吧。」

    「對不起,這下讓您賠本了。」

    「沒有。」陳博士搖搖頭,「不算賠。馬蒂,我總是以為,這個世界分兩種人,一種人懂得集中動力,他們有穩定的方向;另一種人的目標渙散,窮其一生也不會有作為。我同情後者。你讓我學到這種同情是多餘的,我們在價值上的坐標根本就不同,太主觀就是偏執了。這半年來,你也改變了我不少看法。馬蒂,你們的世界,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接受,但至少我比較能夠瞭解了。

    「按照人事規定,你要一個月以後才能離職,現在讓我告訴你,你要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吧,只要把工作交接好——交接給劉姐。我希望你能確定自己在做什麼,真的確定的話,就堅持下去,嚴格說起來,沒有方向,也是一種方向,這世界上沒有真正停滯不前的東西,相對論上是這麼說的,總算我的物理沒有白學。你說是不,馬蒂?」

    陳博士的臉上是一個自我解嘲的笑。馬蒂原本隨著陳博士的談話,很純真地變換著她臉上的表情,現在她張口結舌了。馬蒂先前所預期的辭職面談,並不是這麼輕鬆的局面,陳博士急轉直下的態度,像是一個太草率的手勢,迎面一揮,就解除了她半年來的掙扎。馬蒂走出陳博士辦公室,覺得在此地的工作真像大夢一場,連這結尾也飄忽了些。

    陳博士表現得如此灑脫,是因為要維持他在馬蒂面前一貫的強人形象,還是因為對她徹底失望?馬蒂一點也參詳不透。不過,那似乎也不重要了。

    看著馬蒂走出辦公室的輕快背影,突然之間陳博士也覺得人生如夢,一眨眼那情節就逸出了常理。原本想慰留馬蒂的,怎麼結果就放她走了?還史無前例地給她提前離職的自由?不知道。一切都是因為那氣氛吧。馬蒂的滿不在乎起了一種感染力,激發出陳博士前所未有的率性,一個不留神,竟作了超乎自己胸懷的演出。

    陳博士拉開抽屜,取出馬蒂在聖誕節前夕留給他的信,展開又讀了一遍。也許,是因為這封信打動了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心情送走一個員工。這要不是個特別聰明的女孩,就是特別的天真單純,單純得像是一朵不起眼的蒲公英,仔細地看,你會承認它非常可愛,可你又不會想摘下它,只願意看著它被一陣風吹起,輕飄飄,飛過你的指尖。

    也許,第一次展讀這封信時,陳博士就瞭解了,像馬蒂這樣的員工,是公司一個荒誕的插曲,曲終人散,留不住的。馬蒂飛揚的筆跡,每個字都像是一種展翅的姿勢。

    陳博士,此刻公司裡正傳來聖誕音樂,美國曲子,很好聽。我坐在這裡,心因此飛到了天際。

    一直沒有告訴過您,我是在很糊塗的情況下接下了這工作。那時候我一貧如洗,居無定所,只希望找到一種固定的生存方式,來安穩我毫無目標的生活。我以為工作是一個好的開始,所以我來上班。本來,這個班我會一直上下去,跟其他所有辛勤過活的人一樣,如果我不是漸漸領悟到,既然有一顆想要振翅高飛的心,就不要指望在太通俗的辦法裡找到答案。

    您不要誤解,我所謂的振翅高飛,不是做一番驚人的成就,我指的是出走,遠走高飛。要怎麼說呢?橘子在陽光裡紅熟,蜜蜂把花粉攜帶在腿上,世間的一切,都有了既定的安排和韻律,人的一生似乎也是這樣,生下來,活下去,在社會裡各展所長,各司所職,大部分的人對這都沒有問題。

    問題出在有很小部分的人厭煩了這種韻律。您皺眉了,我知道您要說,我身心健全,我大學畢業,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沒有。人生是一場華美的旅行,我只是想要走走相反的方向,從典型的人生觀裡面出走。這個工作很抱歉我不要了,這種充滿挑戰的城市人生我也不要了。我要在像機械一樣地過完一生之前,脫軌去尋找另一個世界。您要說我又在做夢了,您會說我都三十歲了還這麼孩子氣,但就算孩子氣又有什麼損失呢?這是我的人生,而生命只有一回,不管選擇哪一種都沒有重來的機會,既然如此,我倒寧願天馬行空走一回。

    很想跟您道歉,很想跟所有我身邊的人道歉。但是我越來越不明白為什麼要道歉。三十年來我依照著一般人的期望過活,因為如果不這樣做會被別人當成異類。但是我到底應該為自己還是為別人活?您會告訴我當然是為自己,但事實上,社會壓力已經把我們馴化了,所謂為自己而活的最上策就是多多在乎別人的看法。所以我一直很矛盾,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只好繼續像別人一樣上班、下班、發呆、抱怨。我知道我的工作表現出色,那是因為優柔寡斷,讓我在不想要的人生裡越陷越深。天哪,我到底在騙誰?我在騙我自己。陳博士,我一直不敢認真地面對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負責,我甚至不誠實。

    所以我必須向您辭職。陳博士,相信您不至於感到驚訝。像我這樣的一個員工,對於公司只能算是個意外,讓我們結束這意外吧。陳博士,我準備要出去走一走,之後,還沒想過,一邊走一邊想吧,有什麼損失呢?一隻不肯把花粉攜帶在腿上的蜜蜂,可能是個悲劇,可是它所損失的是什麼?是一隻普通工蜂的一生勞作。我要說的是,讓我去自由地闖蕩吧,充其量是,陳博士,我所損失的不過是一個一般人的人生罷了。

    按照你這標準,誰又真正誠實過了呢,馬蒂?陳博士對著信紙自言自語。他把信收回抽屜,順便看了手錶。快是下班的時候了,窗外一片暮色,這讓他想起今晚有個重要的應酬。不得了,這時塞車得厲害,恐怕出門要遲了。他連撥幾個內線交代了手頭上的工作,起身穿外套,站在落地玻璃窗前,陳博士的動作卻停頓了。正對著夕陽,他長久地發起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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