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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價值觀的問題 文 / 朱少麟

    馬蒂陪著陳博士從世貿展覽場回公司,陳博士開車,馬蒂坐在一旁,氣氛有點沉悶。

    這是個針對歐美客戶籌辦的國際電腦展,陳博士所有的威擎電腦公司一共租下了八個標準攤位,還大手筆找來了設計公司裝潢出特色十足的門面。光是場地打點就花費了七八十萬元,陳博士非常在乎這次展覽的成效。

    公司參展的總負責人是黎副總,實際上掌事的是劉姐。為了這場展覽,她忙得整個人瘦了一圈。但顯然從成果看來,劉姐在陳博士心中的份量,卻是不進反退。

    五天的展覽下來,攤位上接獲的訂單量是預估中的三分之一不到,客戶到攤位參觀人次數與去年相比較,減少了許多。整體大環境的不景氣結實地反映在攤位上。馬蒂想,主辦單位也應該負責任,展覽廣宣工作做得不漂亮,每年的舉辦規模每況愈下,來自國際的客戶量自然就呈現反成長。

    但是陳博士並不這麼想,環境越艱難就越要有敗中求勝的霸氣,可惜培養不出一批有銳氣反敗為勝的悍將。看攤位上駐守的黎副總,一個勁與原有的代理商客戶周旋,鞏固自己的業務地盤,卻不多花精神開發新的國外買主。懶了,一個懶了的業務副總,拿他怎麼辦呢?給他台階下總也該好好踩階梯吧?陳博士決心把業務獎金結構重新設計,給這種坐吃長期佣金等死的業務老鳥一帖毒藥,以毒攻毒,毒不死也許就成了還魂丹。

    劉姐忙得團團轉,實在可憐卻又令人難以同情。攤位現場的管理調度需要精神抖擻的魄力型主管,看她累得一塌糊塗,攤位還沒開張就先癱了半截,老了,公司像棵樹,老了的枝葉就該修葺,讓新枝好冒出頭,怎麼就是婦人心腸撒不了手呢?

    還有令陳博士不愉快的是,在展覽上曾經發生了幾個狀況,業務部的小陳於展覽前兩天臨時辭職,原因不詳,為了重新佈置他的客戶服務事項,業務部忙得不可開交。展覽場上,請來幫忙接待的工讀生,竟然不堪繁忙重務接二連三請假落跑,害劉姐焦頭爛額地召集員工家屬前來幫忙。

    陳博士歎了口氣。車子離開世貿中心已有半個鐘頭,現在還塞在基隆路上。該死的交通!這樣的城市怎麼吸引國際客戶?

    「陳博士,您請不要太擔心。根據這兩天在展覽場上調查,我們的訂單狀況算是十分出色的,主辦單位沒把展覽辦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不錯了。」馬蒂說。

    「嗯,我曉得。」陳博士說。

    「小陳的業務也都Cover過去了,並沒有什麼損失。」馬蒂說。

    陳博士從車內置物架上取出一封信,交給馬蒂,說:「你看看。」

    這是一封小陳寫給陳博士的信,文情並茂,洋洋灑灑,共有三頁,信中對於公司的栽培有說不盡的感恩,並詳述了不得不離職的理由。整體說來,這封信的離情依依,與小陳斷然去職的事實相去甚遠。他寫這封信的動機並不難理解,小陳離職後,與公司之間還有一些未收佣金的財務關係,留得情面在,不怕將來的糾紛。

    「看起來小陳會離職也是遲早的事。」馬蒂看完信後說。小陳在信上寫著,他準備賣掉貸款中的房子,離開台北,與妻小到中部山區老家重新開始。

    「這個男孩!潛力不錯,只可惜他想不透。小陳在公司的前景很好,薪資也合理,再熬一陣就出頭了。唉,這一放手,白白放棄了大好前程哪。」

    「也許他並不要這樣的前程。」馬蒂說。

    「那還有什麼前程?台北這一片大好機會,連房子都買了他也要放棄。回到鄉下去做什麼呢?開個小店?種田?」

    「我想,鄉下有鄉下的人生吧,如果人的一輩子不只是要賺錢,不只是要掙社會地位,那麼離開台北也不算損失了。」

    「這樣的想法失之天真,什麼叫做鄉下?廣闊的田野和恬靜的生活?台灣已經沒有所謂的鄉下了。交通和傳播已經讓鄉下和城市的生活漸漸同質化,還有價值觀上的同質化,除了比較寬敞的居住空間之外,鄉下人所追求的和城市人一樣,卻還少掉很多機會上的優先性。小陳這一走,只是把生計壓力的問題延緩而已,總有一天,他或他的下一代還是要從頭面對。成功之路大不易啊!要是不乘著勢頭,坐失了機會,結果只有讓自己成了弱勢族群。」

    「我最近開始思考,做個弱勢族群有什麼不好?做條懶蟲,低姿勢爬來爬去,那才叫輕鬆。」馬蒂說,她不用轉頭,也想像得到陳博士皺著眉的表情,「重點是,只要他真的不羨慕強勢者的天地,誰有資格去批評他的快活?陳博士,我知道這番話對於我很不利。獨立、富企圖心是您在乎的員工品質,我來應徵時您說的,我沒有忘記。只是對我來說,坦誠也是重要的品質。我想表達的是,環境雖然不能變,價值觀卻是可以多樣的。最可怕的是強勢的一元化的價值觀,就像台北的世界,好像脫離了這城市就脫離了社會的主流,好像不拚命賺錢就注定是天地間的弱者。不是這樣的,還有什麼事,比盡其量地追求自己喜歡的生活更重要呢?」

    「新新人類的價值觀!告訴我,一個人能保證他的價值觀一輩子不變嗎?人都是這樣的,年輕時追求狂放痛快,到老了又要安逸舒適的生活。自己的價值觀別人無可干預,但是如果到最後變成了社會的寄生蟲時,社會何須平白對他付出成本?現在的年輕人,太過自我了,只想到自己,沒想到別人,頹廢的風氣正在侵蝕我們的下一代,真叫人擔心哪。」

    車子終於穿過仁愛路口的瓶頸,開始有一點加速的傾向了。馬蒂瞧著車窗外的國父紀念館,在綠陰籠罩中,紀念館前廣場上有幾十隻彩色風箏突破擁擠,在灰暗的天空中逆風飄蕩著。

    對於陳博士的最後一句話,馬蒂思考良久。她知道再說下去,自己就會在陣博士心目中被貼上新新人類的標籤,一個阻礙她往上爬的標籤,但是此刻她的勇氣有如泉湧,不往上爬又不是世界末日!她心中閃過這一句近乎賭氣的話。

    「新新人類也是時代的產物。陳博士,您是學物理的,萬物不正是有自動平衡、自動填補的本能嗎?這個社會一切向錢看,向錢行,人壓抑成了錢奴,所以才有這樣逆向的思維出現。您說新新人類頹廢,您不覺得這頹廢正好調和了社會中的拜金狂潮嗎?兩者都是極端,我說不出來哪種比較頹廢。」

    「你一定覺得我是老古董了。馬蒂,我並不保守,只是我相信中庸。這個社會是處處充滿極端,所以才需要有步伐沉穩的人,不受風潮左右,維持著社會生存的命脈。人到了一個年紀呀,就得要有社會使命感才沒有白活。」

    陳博士是真的這麼想,還是在發表維持他身為老闆之崇高性的場面話?這些話似曾相識,倒像是吉兒的高論。

    「馬蒂啊,我一直覺得你是有潛力的,想事情要長遠,不要一味追求痛快。你的天資夠,這是一種幸運,在那些強勢者與弱勢者的二分法中,你可以永遠都是強勢者,只是不要忘記,聰明的人再加上年輕氣盛最容易流於狂妄批評,作為注定中的強勢者,你應該多做些建設性的思考,不要辜負你的幸運。有一種人,天賦太少,費盡力氣才能出頭,他們才是應該批評一元化價值觀的人,像你我這種,天生是一元化價值觀的既得利益者,你懂嗎?你應該懂的。你夠聰明。」陳博士對馬蒂抬抬眉毛,又說,「公司裡就有一些人,他們的工作價值與所得不成比例,這些人才應該擔心價值觀的問題。」

    「您指的是?」馬蒂問。

    陳博士並沒有答腔。他指的是劉姐。

    劉姐把展覽結束撤回公司的繁重物品一一清點妥當,又帶領工讀生收拾好展覽會場搜集到的市場資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忙到此刻,她才想到自己還沒吃晚飯,很可能從中午開始就忘了喝水,她覺得像是虛脫了,趕緊泡了杯牛奶,再一邊喝一邊打電話回家。

    守在家裡的兒子竟然也還沒有吃晚飯,劉姐差點在電話中生氣了,她耐住性子指示兒子到冰箱中取出冷凍餐食,放到微波爐中,弄熟,又指示兒子沖一包紫菜湯配飯。直到這年僅十一歲的兒子在電話中傳來咀嚼飯食的聲音,她才掛下電話。

    公司的人都走光了,劉姐打算再加點班,把攤位上的訂單報告打妥,趕得上明天一早業務匯報再走。

    當然她很累,四十歲的女性軀體此時充滿著腰酸背痛,當然她也覺得工作多得不公平,但是理智告訴劉姐,最好要撐下去。外貿副理的工作並不容易,尤其她不是商科出身,若不加倍努力,怎麼帶人?現在的部屬不相信威權,一味的專業導向,帶人真難。再說她在公司的位置也太特殊,雖然僅只位居副理,但是身為公司最資深的員工,所有的福利分配都以她最多,年終分紅時,她的那一份連陳博士都心痛,連黎副總都眼紅。以往的付出現在是豐收的時候,千萬不能怠惰失手。

    現在的職位,劉姐知道她就算累死也不會放手。一個高職畢業的女人,到了中年,離了婚,養著一個兒子,除了忠心之外沒有別的專業,她有放手的資格嗎?在她的人生有別的選擇嗎?能夠做副理是因為資歷深,而不是能力夠,劉姐心下明白。事實上她痛恨上班,但萬一離開了威擎,她將一無所有,到時候在台北人海茫茫能依靠誰?離開台北,人海茫茫又能依靠誰?

    十一點整。劉姐打好了電腦報表,打電話叫了婦協計程車。她關了公司的空調,熄了燈,公司一片黑暗,她摸索著走出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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