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無比的哀傷 文 / 朱少麟
拉開傷心咖啡店沉重的玻璃門,馬蒂又一次被濃厚的煙味嗆得喉頭緊縮,音樂倒很輕柔。她稍作環視,就看見座上的琳達朝她招手。
穿過幾個桌位,馬蒂注意到今天店裡生意不錯,大致坐了七成滿,多半都是女客。小葉一人很忙碌地在吧檯上煮咖啡,他那些同伴全然不見人影。
「這邊這邊,」穿了一身緊俏小洋裝的琳達拿起她的皮包,將位置讓給馬蒂,「天哪!這裡真是個毒窟,你不是不抽煙的嗎?怎麼會選這一家?」
雖然這樣說,琳達面前的煙灰缸上正燃著她的維珍妮亞香煙。馬蒂坐下了。
「大概是店名我喜歡吧?你不覺得特別嗎?」
「嗯,很少見,這樣觸霉頭的店名。不過是夠特別了。」
「琳達,你的氣色真好。」馬蒂衷心地稱讚,眼前的琳達比以往更加明艷。
「你也是啊,我喜歡你的髮型。」
「馬蒂!你是馬蒂Hou?」小葉跳到眼前,他的小男孩一樣的表情看起來高興極了。
「是啊,小葉。又見面了。」見到小葉,馬蒂也很愉快。
「害我剛才看了半天,你跟上一次都不一樣。你的禮物我收到了,真可愛。吉兒說你叫馬蒂,怎麼寫?」
「做牛做馬的馬,花蒂的蒂。」
「嗯?」
「煙蒂的蒂。懂了嗎?」
「收到!」小葉很活潑地做了一樣接飛鏢的動作,另一手拿出一個小包裹:「哪,這個送你!」
「送我?」馬蒂驚奇極了。
「對呀。拆開看看嘛。我包了半天。」
這個包裹很扁,四四方方的。馬蒂拆開一看,是一片PinkFloyd的CD唱片。馬蒂非常感動,雖然她並沒有CD音響。
「喜歡嗎?你走了以後,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你,就買了一片要送你。」
「謝謝你,小葉,很棒的禮物。可是你怎麼知道我還會再來?」
「當然會來的,」小葉點頭,他的表情很認真,「來過傷心咖啡店的人都會再來的。」
馬蒂與琳達相視而笑。
「啊,有客人起毛咕了。」小葉看著隔桌對他招手的客人,他的用語馬蒂和琳達都沒聽懂。起毛咕,馬蒂想大約是不高興的意思吧?
「得過去了。對了,你喝什麼,曼特寧?」馬蒂點點頭,小葉走開了。他走時還順手在馬蒂的臉上括了一把,很輕,馬蒂竟一點也沒感到被侵犯,反而微笑著。
「我想我知道你選這一家的原因了,很可愛的男孩。」琳達說。
當然不是這樣。至少,似乎,好像並不是這樣,但是馬蒂微笑著並沒有反駁。
琳達偏過頭瀏覽店內的景致。她的眼光停留在樑柱上密密麻麻的相片海洋,很久之後才轉回過頭。
「那天的婚禮上,看見你走開了,我很難過。」
「對不起。」
「不,我指的不是這個。我後來跟戴洛談過了,知道了那天的情形。世界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很殘酷。傑生死的時候,學校曾經給他辦過公祭,戴洛去了,沒見到你,大家那時候就很尷尬,不知道該派誰來通知你,另外,也沒有人曉得怎麼聯絡你。知道你地址的,大概就只有我了,可是我卻沒告訴他們。我在想,你可能不希望他們知道,也許你不知道這個消息更好。我幫你做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對是錯。」
「都過去了。」
「你真的這麼想?如果是這樣那就好。薩賓娜,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一點。」
「談談你的新郎倌吧。」
「我老公啊?老實人一個,他很愛我。我老媽還說我嫁給他,是我這輩子惟一做對的一件事。」
「他做什麼呢?」
「小進口商。他找了條路線,專門進口安全用品,有幾個門市店面,現在正在動腦筋做郵購直銷,說是今日的最有潛力商品通路。簡直是個賺錢機器他。」
「什麼樣的安全用品?」
「就是些家裡用的安全器材啦,像安全插座,在嬰兒用品店賣得很好;什麼火災警報器呀,浴室防滑墊啦,防暴警笛,反正那些杞人憂天型的顧客會買的東西通通都有。連狗的安全帶都賣,你聽過嗎?就是車子裡防止狗摔傷的安全帶,夠好笑吧?就是有人需要。」
「聽起來不錯嘛,應該很有市場。」馬蒂說,她掏出準備好的紅包袋,「對了,上一次竟然沒有留下我的禮金,實在很荒唐,你一定要收下,這是我的祝福。」
琳達收下了。小葉送上馬蒂的咖啡。
「薩賓娜,這些年來每次一看到你,就是好幾年過去了。有時候我打開報紙,還想著是不是能再看到你寫的詩,那麼美又那麼富有感情的詩。那時候大家都料定你會做個詩人還是作家的,怎麼卻不再寫了?」
「不提這些了。琳達,我真的一向以為你會嫁給陳瞿生,接到你的喜帖時,我不知道有多意外。」
「他呀?唉,怎麼說呢?一場遊戲一場夢。」琳達輕輕攪著她的咖啡。
「可是那時候我看你很愛他。」
「不知道,也許吧?」琳達重新點了一根煙,「我那個時候很叛逆,叛逆得連跟自己都要作對。唉,那個年紀啊,誰都不好受。」
「我在想,陳瞿生對你倒是一往情深。」
「是嗎?」
「不然,他幹嗎來做你的婚禮總招待?」
「是吧。」琳達的表情那麼飄忽,不知道她回想著什麼,抽了一口煙,煙頭倏然焚起一星光亮,又黯淡。
「記不記得我們在一起同居多久?」馬蒂問,她總是把她們的室友關係說成同居,「才一學期,有時候回想,覺得好久好久,好像有我對大學的全部記憶那麼久,有時候又覺得那麼短暫,好像還——」
「薩賓娜,」琳達突然打斷了馬蒂的話,「我覺得我對不起你!」
「怎麼這麼說呢?你是我大學惟一的朋友啊。」馬蒂萬沒想到琳達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先聽我說完。那一年搬進宿舍,認識了你,我就覺得你是個特別的女孩,那麼充滿夢想,像我一樣,那麼急著掙脫束縛。我覺得我的行為影響了你。」
「不,你沒有。」
「你聽我說完,」琳達非常急切地蹙著眉,「我那時候只是想,我的生活是那麼不自由,大學聯考差點把我搞瘋了,一進學校後,我只是想,要做一隻小鳥,只要飛,飛,誰也抓不住我,誰也留不下我……我過得很痛快,因為我什麼都不在乎。
「我知道我的行為太放蕩,但是我就是要跟大家的刻板挑戰。這是我的生命,我的生活,我為什麼要去管別人滿不滿意?跟你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可以真的不在乎。我那時候也惹毛了很多人,沒關係,我能夠自尋樂趣,幸運的是,陳瞿生又懂得做人。但是你不一樣了,我看見你越來越孤立,我看見你陷進去一個封閉的世界,但是我自顧不暇,我忙著製造樂趣來填補我的生活。沒能拉你一把,我很後悔。」
「不是這樣的,本來就不關你的事……」馬蒂低頭撫弄自己的指甲。
「我想我們是都太寂寞了,為了不要被寂寞壓垮,我們做了很多傻事。」
「我以為你的大學生活過得很豐富,很精彩。」
「寂寞啊。」琳達輕輕吐出一口煙,「那麼少的人,可以瞭解我的感受。大三時我和陳瞿生就散了。之後接連換了七八個男朋友,覺得還是寂寞。走在校園裡,有時候以為我是活在一個異次元的空間,和其他人的距離無限遙遠。」
「琳達,為什麼我覺得你在說的不是我認識的你?我一向羨慕你的人緣那麼好。」
「那是因為我夠強悍,堅定地走我的方向,同學們沒辦法,只好折服了。你比較退縮,讓大家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但是我們心中那寂寞,還是一樣的。我後來在書上找到了一個名詞,叫做社會適應不良症,你是顯性的,我是隱性的。大家都只看得到我在班上開朗活潑,其實我打從心裡孤立,我瘋了一樣在尋找,尋找一個不存在的,誰也不侵犯誰,誰也不管誰的世界。當然我找不到,所以我不顧一切地更加放蕩,想要侵犯每個人的人生觀給我做補償。」
「我不明白。」
琳達想要做一個瀟灑的笑容,但是馬蒂看見了她眼裡閃爍著淚光。
「薩賓娜,青春像是一場風暴,我們都像得了一場熱病,那時的想法,現在看起來,有時候連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我們都長大了。我結婚,因為再能飛的鳥也有疲倦的時候。現在我很幸福,我知道有一個人綁住了我,他是那麼絕對的包容我,不管我再怎麼飛,都知道有一個巢在那裡等著我。原來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你明白嗎?」
琳達拭去淚水,看了看表:「唉呀,不早了,我今天得早點回去。我們走了好嗎?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馬蒂搖搖頭:「我想再坐一會兒。」
「好吧。」琳達站起披上小外套,頓了一下,又轉向馬蒂,「薩賓娜,跟你說了這些,我突然感覺輕鬆多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很像我。」
琳達堅持請客付了賬,馬蒂目送著她正要走出去,門打從外面被拉開,海安像一陣風一樣走了進來。
大概只有春風,才能讓滿室花朵一般的女客們這樣隨之蕩漾。海安穿了一件短的皮背心,裸露出雙臂,低腰的牛仔褲,登山靴子,也不怕招搖地戴著一隻皮護腕。他的雙臂結實得很性感,馬蒂看到他的左臂上有一個圖案複雜的刺青,他的左耳戴著一隻刺眼的銅耳環,梳在腦後的小馬尾,也箍著一個黃澄澄的銅環。若是在街頭看到這樣一身打扮的人,馬蒂多半只會暗說一聲:痞子!但是眼前這海安多麼英氣逼人,只有讓人感歎,感歎自己的運氣得以觀賞。
琳達和海安錯身而過,她不禁回眸再看一眼海安,呆了,千萬種滋味躥上琳達的心,但她還是推門離去。倦飛的鳥從門外朝馬蒂揮了揮手,消失在夜色中。
在女客們投射燈一樣的注目下,海安走向最裡面那腰果形的桌位,小葉迎了上去,兩人交頭接耳地談了幾句,只見海安頗為粗暴地搓亂小葉的頭髮,搓得小葉都彎了腰,卻嘹亮地笑了起來。
小葉轉到店後面去,不久又端著一盤食物出來,很精緻,飯、菜、湯、蘸醬、飲料,小碟小碗的滿滿一盤。女客們現在都回復了自然的姿態,只是不時飄送過去一些溫柔的目光。海安也不在乎,開始吃起飯來。
原來這家咖啡店不賣飯,只服務自己人。馬蒂發現自己一口咖啡也沒喝,咖啡上面的奶油都已結成了薄膜,不想喝了,卻也不想走。
「馬蒂,你看!」
小葉又來到眼前。他手上是一包綠白Y香煙,香煙盒上很別緻地貼了一道紫色的環,看來是從馬蒂挑的那張包裝紙裁下來的。沒想到這小葉像女孩子一樣,花時間做這種小玩意。
「嗯,很可愛,你貼的啊?」
「是啊。」小葉反轉過一張椅子,抱著椅背坐下來,「你朋友走了?」
「堧。」
「馬蒂,馬蒂,」小葉孩子一樣地念著,「你的名字真好聽。」
「小葉也很可愛呀,小小的一片葉子。告訴我,小葉,這間咖啡店就你一人招呼嗎?怎麼忙得過來呢?」
「唉,就是忙不過來啊。本來有工讀生幫忙的,現在剛好辭職了,都快忙斃了我。」
「那麼……那個海安呢?」
「咦,你怎麼知道他叫海安?」
「聽你們叫的啊。」
「喔,他是店的合夥人。不過,應該算他是老闆吧,幾乎全部的股都是他的。」
「那麼年輕,就那麼有錢?」
「哇塞,有錢死了,他。」小葉睜大了眼睛。
「真好。」
「你在這附近工作嗎?」
「對啊,就前面不遠,給你一張我的名片。」馬蒂掏出一張新名片給他。
「謝謝。」小葉很認真地看名片,又翻過來看英文的一邊:「Mathi,好奇怪的英文名字。」
「那是我的中文名字直接音譯,你的英文不錯嘛,發音很純正。」
「老師好嘛。」小葉指了指海安,「他的英文才好得嚇死人。」
「喔,真的?」對於這點,馬蒂就露出英文系本科生特有的不以為然。
「不信你去跟他說說看,我介紹你們認識。」小葉跳下椅子,拉住馬蒂的手。馬蒂嚇了一跳,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小葉的手指很纖長,以一個男孩子的手來說,感覺上柔軟了點。他拉著馬蒂來到海安的桌前,扯過海安對面一把椅子推馬蒂坐下。馬蒂臉上一陣燒燙,她竟像少女一樣臉紅了,連自己都不能置信。
「打攪了,小葉一定要我過來。」馬蒂對放下碗筷的海安說,覺得臉頰更燙了。
海安猶自嚼著食物,很從容,臉上帶著笑意。
「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的新朋友,叫馬蒂。做牛做馬的馬,煙蒂的蒂。」小葉看起來是真的很高興。馬蒂實在想表現得與眾不同一點,但她卻不由自主地、不能免俗地掏出名片雙手呈給海安。
「這是我的名片,請指教。」
海安接過名片,看了看,他直視著馬蒂:「謝謝。我沒有名片。」
「那請教你貴姓?」馬蒂真恨自己,滿口俗不可耐的商場語言。
「考你!我寫給你看。」小葉嚷著說,以手指蘸了點開水,在桌面上寫了個岢字。
「k——k——」馬蒂念不出來。
「念可。」海安說,他的聲音那麼柔和,「我這個姓很少見。」
「岢大哥的姓全台灣就他一個喲。」小葉喜洋洋地說。
「難道你沒有家人?」馬蒂不由得問。
「都在國外。」海安取過餐巾擦擦嘴,推開餐盤,小葉跳起來很快地幫他收拾了桌面。
「啊,原來你也沒有家。」馬蒂第一次直視海安那神氣精彩的雙眸。
「家?你指的是住所,還是住著有親屬的地方?如果是後者,很幸運,我並沒有。」
海安搖搖手拒絕了小葉送上來的水果,低聲向小葉交代了幾句話。
「說的也對。」馬蒂低眸,「在我小時候,一直希望能有個家,這個遺憾曾經讓我叛逆,也自暴自棄。現在我到了獨立的年紀,是自己組織家的時候,對家的渴望和概念卻都茫然了。」
「這麼說你渴望的是一種溫情的庇護了,不管那是不是家。」
「也許是吧。」馬蒂臉上的燒退了,終於恢復了她平時思維的水平。馬蒂看著與她對面而坐的海安,對他產生了一種全新的看法。
海安的飽滿的額頭與線條陽剛的下巴,還有他神采迫人的雙眼,都顯示著他發展良好的內在。眼前的海安,不只沒有靈魂脆弱的跡象,還是個體魄與精神上都特別強壯的人。
玻璃門重重地被拉開,馬蒂轉頭去看,才發現整個咖啡店幾乎座無虛席。進來的是吉兒。
吉兒拉開海安身邊的坐位,一坐下就攤了一本工作日記還有一大疊影印的資料在桌上,很暴亂地在背包中猛掏著,終於掏出一支圓珠筆擲到日記前。
「嗨,海安。嗨,馬蒂。」
「你還記得我?」馬蒂有一點受寵若驚。
「記得啊。」現在吉兒把圓珠筆套銜在嘴上,翻著資料,咬字很不清楚,「你上次來找小葉嘛,運氣不好,那天小葉不見客。」
對於她那天的不客氣,吉兒則略而不提。她今天高高地綁著個馬尾,瀑布一樣的長髮都光鮮地攏開了,還是沒有化妝。海安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吉兒完全埋首到她的資料堆中。
小葉用盤子盛了兩杯咖啡前來。「噯,吉兒你來了。」
吉兒還是埋頭看資料,只揚手揮了揮。
「馬蒂你嘗嘗看。」小葉端給海安和馬蒂各一杯咖啡,「這是岢大哥特別指定的喝法喲。吉兒你喝不喝?」
「不喝。」吉兒說。
小葉興味盎然地看著馬蒂,熱心解說:「這是用四分之三的特級藍山加四分之一的UCC炭燒豆,混合煮出來後,澆上雙份的奶油,不加糖,再撒一撮肉桂粉。怎麼樣?」
馬蒂嘗了一口,真是苦,她嚥下了,說:「啊,這才叫含辛茹苦。」
海安笑了:「說得好。肉桂的辛味加上咖啡的苦味,就是要嘗那苦中的餘韻。」
海安也淺嘗了一點咖啡。
「海安,」吉兒將她的資料推到海安面前,用筆尖指著,「你看看這個字怎麼解釋。」
那是一份英文的資料,基於英文系畢業生的優越感,馬蒂也探頭看了。結果非常挫敗,上面的雜字不少,吉兒所指的這個字,vicissi-tudinous,她正好毫無概念。
「唔,怎麼說,」海安的兩手在空中交互擺動,「兩相交替地循環,有盛衰交替的意思,這個字很少見。」
更大的打擊來了。吉兒隨後和海安用快速的英文討論著,內容似乎牽涉到一項古代的西洋法令,馬蒂卻只聽得懂七成左右。
小葉很無聊地左顧右盼著,等到他們討論完,吉兒又栽進資料堆中,他問海安:「岢大哥,你要的Bourbon還沒送到,我給你調一杯DryGin好不好?OK!吉兒你喝不喝?」
吉兒搖搖手,小葉又望馬蒂,馬蒂猶豫著,她的酒量非常淺。
「本店請客喔,馬蒂你知不知道,只要坐這個桌子就是我們自己人了。」小葉揚起嘴角笑著,那令馬蒂無法招架的,無邪少年的笑容。
馬蒂含笑點頭了,在這麼熱情的地方,喝點酒又何妨?
「這麼大方,都不怕會虧本嗎?」馬蒂問。
「不會啊,」吉兒插嘴了,「有海安這頭金牛在,賠再多也不怕。」
小葉很利落地調了兩杯琴酒送過來,又到吧檯上忙著了。
海安執起杯子,看著透明色的酒汁:「淡而無味,可是芬芳,就當它是酒罷……沒有酒的時候,到河邊去捧飲自己的影子……」
馬蒂並不想賣弄,可是她脫口而出接下去了:「……沒有嘴的時候,用傷口呼吸。」
海安非常之開心,但其實驚訝的是馬蒂。這只不過國內一個早期詩人的一首不聞名的小詩,她可從未想過與其他人分享。
「啊,我最愛的小詩之一。」海安說,「馬蒂,這些年,讀詩的人不多了。我們的社會正在被集體的平庸化浸沒。你看看吉兒,她就不讀詩。」
忙著讀英文資料的吉兒並不以為忤,她正以拿煙的手很起勁地刮著後頸。
海安繼續說:「像吉兒這種人居多,肯花腦筋,但不肯花心。」
「你就有心了?」吉兒反駁道,「你的心在哪裡?天底下最無情的傢伙——」
海安眉眼含笑地等待著,但此時吉兒背包內的手機響了,吉兒拿出接聽,一開始是敷衍的嗯啊聲,不久後吉兒拿起筆忙碌地記錄著電話中的談話,非常專注。
馬蒂一口氣喝了半杯,覺得酒味還不錯,尤其是酒杯裡琮作響的冰塊,讓她感到從裡到外的清涼振奮。馬蒂喝完了一杯,小葉精細地又送上了新酒。
「海安,我這樣叫你可以嗎?今天是我第二次走進傷心咖啡店,不知道怎麼形容,我好像和這樣的地方格格不入,可是這裡吸引我。我覺得在這裡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怎麼形容呢?……好像是一種自由。」
「那麼你接收到這裡的真正頻率了,你看看她們——」海安用下頷指鄰桌的女客們,「她們之中,大半是為了來看我,結果她們只有更不自由。」
馬蒂再喝了小半杯酒,海安的直接讓人難以接口,但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更直率地說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來看你?」
「如果是這樣,那麼你的損失就大了。」
海安連喝酒時嘴角也上揚著,是在笑嗎?馬蒂一說了剛才的話就吃了一驚,難道是喝醉了?不然,她的言語怎麼這麼不受拘束?
「哼,我不信!」吉兒與電話中的對方高聲辯駁著,「那只不過又是對媒體的片面之辭,要相信了我們就全都是傻瓜!你聽著……不,你聽著……好!你先說……」
吉兒又取筆記錄起來。海安點了一支煙交給她。馬蒂注意到他抽的也是綠白Y。
「吉兒是記者嗎?」
「正確。她跑產業新聞,可是偏好政治性問題。」
「我羨慕你們,各有一片自己的天空,我感覺到你們的生命的舒展,很能隨性。」
「那麼你呢?」
「我?……我覺得我的生命一團糟。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人為了愛流浪一生,有人為了夢掙扎一世,我羨慕那樣的人,因為他們比我幸福。我的問題在沒有愛,沒有夢,我找不到方向。我總是羨慕那些確實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人。我的生命那麼茫然,我會做的只有逃避。」
「在我看來,那是因為你確實知道你不想做什麼。」
這個說法倒像是當頭棒喝。海安的面容煥發著沉靜的神采,馬蒂幾乎覺得她看到了一顆寬闊的心。喝下了小葉送上來的第三杯酒,她才發現小葉不知何時坐在她的身旁。
「你知道嗎,海安?與你談話之前,我幾乎要以為你是個那種在台北東區可以見到的,前衛又頹廢的朋克族了,跟你談話後我更好奇。你平常做什麼呢?」
「你指的是工作與身份?我沒有工作。」
「聽他亂講!」小葉不同意了,「岢大哥在股市裡有好幾千萬的股票,每次進號子,坐的都是貴賓室。」
「那並不是工作,小葉,不是嗎?我還是沒有工作,但那又怎樣?」
「那……那……」馬蒂想著措辭。對呀,那又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那沒有建設性,作為一個人,我的存在對社會沒有建設性。是嗎?」
馬蒂思考著,沒有工作的人對社會沒有建設性,但是對社會沒有建設性,那又怎樣?
「這個問題的前提是什麼才叫工作。」海安接著說,「人們一般能認可的工作,是既有的歸類下的產物,要有身份,有名銜,有收入,最好有清楚的作息週期,具體的產出或成績,然後人家才認為你是一個有工作的人,才認可你的生活。我們都被社會機器——」
「異化了?」馬蒂接口。
「對,馬蒂,異化了,變成先有工作,有身份,然後才有人。」
「這令我困惑,」馬蒂說,「我自認為不是個懶人,可是在人前我非常頹廢。有一陣子我拚命地讀詩,可是不會有人認為那是工作,好像單單清楚的自覺對世界並不構成貢獻。」
「嗯。有點意思了。」海安的微笑帶有鼓勵的意味。
「所以我才那麼茫然。我覺得非常不自由,因為我對我的生命的支配權這麼少。我剛剛找到一個新工作,那沒有令我更快樂,可是我沒有選擇。我想是我的能力不夠,連養活自己都夠吃力了,卻還想要得更多。有時候我頹廢得想做一個一無所有,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的流浪漢,可是我知道那不可能,我連想靜靜地躲在家裡,都得編出一個對別人說得過去的理由。」
「那是因你們都忘了你們與社會互為生存的關係。」吉兒摀住話筒,插嘴了,「人的自覺,對生命意義的追求當然都重要,但是不要忘了,我們都活在社會中,當然社會對我們有一定的規範壓力。你要追尋自我,Fine,但是不要同時變成社會的廢人,垃圾!」
「那又怎樣?」海安說,他的語氣帶著調侃。
「受不了!」吉兒轉頭對話筒說,「你等著,我再Call你。」
吉兒掛斷了手機,高聲說:「你們的論調有嚴重的自我主義問題。要知道極端的自我主義是最頹廢的。你們的生命被社會滋養,卻不願意對社會做任何回報,還媽的侈言你們靈魂中的清晰就是對社會最大的回報。要做什麼樣的人當然隨你的便,但是在享有你們的極端自我時,不要忘記你們的自我得來自別人的自律。沒有別人對社會的建設性,你們連頹廢的分都沒有!自由的前提是群體足夠的自律,融入社會倫理的生命!」
「作為一個康德的信徒,你的論點很透徹。」海安說,「你的意思是沒有社會存在在先,就沒有灌輸到我們身上的知識、文化、文明教養,造成我們足夠的自覺,自覺到沒有自由的痛苦。沒錯,如果我們追求的不僅僅是動物一樣的自由,而是在理性上施展自我的自由,那麼社會的存在在自由之前。可是我們在談論的是兼具理性與獸性的自由。既然說到人與社會互為生存的關係,你就不能否認這種自我主義中頹廢的積極性。沒有自我主義,甚至沒有寂靜主義,那麼這個社會就真的沉悶沉寂了,在這樣的世界裡,連只知道自律的人都要無聊得跳樓。」
「強詞奪理!海安你只肯說不肯聽。沒時間跟你作無謂的辯爭,我還有一大堆要命的工作要做,而且是對人類前途有真正意義的工作!」
「我們讓我們的新朋友困惑了,跟你辯論不如去跳舞。」
海安真的去跳舞了。在吧檯前的小舞池上,海安一個人獨舞。
馬蒂留在坐位上,因為酒醉搖擺著,跟跳舞差不多。海安與吉兒的辯論中的社會學名詞部分,她雖然熟悉,但她卻沒有這種暢然運用、便給表白的能力。她很羨慕。
「我厲害吧?」小葉跳回馬蒂身邊的坐位,馬蒂甚至連他什麼時候離開都不知道。他喜孜孜地說:「每次岢大哥跟吉兒吵起來,只有我知道怎麼收場,就是放這首音樂。」
聚光燈下,海安跳一個人獨舞。那真是馬蒂有生以來最賞心悅目的景象。如果能把人的注視像麥穗一樣地收割起來,那麼此刻在傷心咖啡店裡是個瘋狂的大豐收,豐收後還隨之有酒池肉林中最縱情的犧牲祭奠。女客們的最深藏的慾念隨著海安的軀體搖擺,DarylHall&JohnOates的經典名作:OutofTouch,在海安的舞姿中,真的讓所有的人掙脫了身體上的拘束,只剩下強烈節奏中的搖擺、搖擺、搖擺。
「媽的,海安每天多跳幾場,我們就真的發了!」吉兒說。
「這些客人,她們怎麼不去和海安跳舞呢?」馬蒂大著舌頭問。
「岢大哥不太答理客人的,她們都知道。」小葉說。
「廢人一個!」吉兒說,她拿出手機撥電話,乾脆走出傷心咖啡店,在外面打電話。
「我的天,海安跳得真美!」馬蒂由衷地讚歎。
「你不知道,吉兒才厲害,」小葉說,「她以前是舞蹈家,後來才不跳的。」
馬蒂這輩子最不可能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舞蹈家。但此時她也放開了,隨著超強喇叭放送來的音樂逸進一個自由的境界。事實上,連最拘謹的女客都比馬蒂還要放縱,傷心咖啡店裡,只見人人各隨自己的韻律,在狹窄的坐位間舞蹈擺盪,大膽一點的,就到舞池邊扭擺著她們青春美好的軀體。但所有的青春美好的總和,都不如海安一人的舞姿,馬蒂的醉眼不能離開強烈閃光燈下,海安自由舞擺的美好胴體。青春鳥,在她的醉眼中,看到了一隻熊熊熾焰中的青春之鳥。
砰一聲,馬蒂仆倒在桌面上,她聽到自己的前額與桌子的巨大撞擊聲,並因此嚇了一跳。很奇怪的是一點也不疼。就這樣趴著,她開始覺得反胃。強烈的舞曲沉寂下來了,現在變成很柔軟飄忽的旋律,其中還有像戈利果聖詩一樣的輕輕吟唱聲。這音樂馬蒂就很熟悉了,Enigma的RiverofBelief,她向來非常喜歡的曲子,每一聽及就好像打開了心靈,與天地最幽冥深邃之處交會,並互放光亮……「真正的天籟之音!」她自言自語。
小葉扳起了馬蒂,以一塊冰毛巾覆在她的額前,又拿起馬蒂的右手壓在毛巾上。
「自己壓著。」小葉說。
「謝謝你呀,小葉你真好。」馬蒂說,不能抑制自己像傻瓜一樣的笑容。她看了看左右,客人們都冷靜多了,啜飲著她們的飲料。原來這咖啡店到了夜裡就成了酒吧。
馬蒂看了一圈,才發現海安不見了,小葉坐在她身邊抱著貓,吉兒則已回座,又埋首資料堆中。
「嗨吉兒你回來了。聽說你是舞蹈家喔。」
吉兒重重放下她的筆,俯首靜了幾秒,才抬頭看著馬蒂:「誰說的?舞蹈家這三個字不懂就奉勸你不要亂用。」
「你不要理吉兒,」小葉忙打圓場,「她就是這樣,岢大哥說她是刺蝟。」
「對,我就是要刺,」吉兒氣勢洶洶對著馬蒂說,「我要刺得你多活出些自覺來,不要以為自己讀了幾首詩就多麼超脫了,像活在夢中一樣。生命在實踐,不在夢遊,你懂嗎?我最恨的就是像你這種睜著眼睛像少女漫畫一樣,唯美得忘記了現實的人。你為什麼不回家去讀你的禾林小說?」
「我?」馬蒂非常委屈,她覺得吉兒誤解她了,但又沒有勇氣反唇相譏。馬蒂雖然醉得腦中一片混沌,不過這點自知之明倒還是有的,她知道即使在清醒的情況之下,她在言辭上也不是吉兒的對手。
傷心咖啡店外響起一聲尖銳的喇叭,那是海安,他跨騎在一輛重型機車上,引擎轟隆隆地咆哮著,海安的背後坐著一個男孩,他正背轉過去看著街的另一邊,馬蒂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見這男孩的背影和海安一般頎長高大。
海安催足了馬力,回轉過車頭呼嘯而去。在轉車的一瞬間,馬蒂看見了那男孩的面容,是個外國人,很年輕,大約二十五歲上下。男孩的長相非常乾淨俊朗,他回眸望著傷心咖啡店,但那深邃安靜的眼神又似乎什麼都不看。
小葉抱著貓站在玻璃門後,目送他們離去,門外的店招燈光將他鑲了一身的藍。小葉輕輕撫弄著貓。馬蒂以手撐著額頭,睡著了。直到小葉搖醒了她。馬蒂花了十五秒鐘,才看清手錶上指著十二點半。
「馬蒂,我們要打烊了。你怎麼回去?」小葉問。
「坐計程車吧。」
「那麼醉,怎麼坐啊?」吉兒很不耐煩地說,她正收拾著她的資料。
「沒有關係,你們不要擔心我。」馬蒂站起身,試著不讓自己的姿勢太過歪斜。
「你住哪裡?」吉兒問。
「木柵。」
「還算順路。我送你回去。」吉兒背起背包,一手支撐著馬蒂的臂膀,拖她走了出去。
在吉兒的車中,馬蒂的噁心感越來越強。所幸她今天沒吃晚飯,不然很可能隨時就吐在車上了。吉兒的車速非常快,還偏好輕快的急轉彎。一路上,吉兒不停地在聽一卷市「議會」質詢錄音帶,內容似乎與台北市郊一筆土地重劃問題有關。
帶子的內容對馬蒂來說很沉悶,兩個人都非常靜默。吉兒專心聽著帶子,還不時拿筆在拍紙簿上記下一些東西。她筆記的時候,另一手同時開著車,一點也沒有減低車速。
「你常這樣開車嗎?不怕危險哪?」馬蒂試著劃破沉默。
「沒問題。」吉兒簡短地說。
「吉兒,你為什麼討厭我?」
吉兒看了馬蒂一眼,她索性把車子停了下來。
「我是討厭你。」吉兒說,「我討厭所有圍繞在海安身邊的女人。」
吉兒停掉錄音帶,搖開車窗,點了一支煙。
「為什麼呢?」此時馬蒂體內的酒精量,正好揮發到鎮定神經的程度。醉意過去了,她的思考反而比平時冷靜清楚。
「因為你們大多是笨蛋。」吉兒說。奇怪的是,這麼重的話之下,她的語氣卻是不協調的輕柔。她說:「你們都陷入了一種要命的偶像崇拜。你們看見了海安的美,海安的不平凡,簡直像是美夢成真一樣,於是你們就甘願矮化自己做海安的崇拜者,逐漸嚮往、認同他的價值觀。要知道海安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天之驕子,生來就富有、強健、智慧過人,所以他有本錢頹廢,有本錢做一個跟社會大眾反其道而行的自由的人。這種人是世界的點綴,我承認是美麗的點綴,可是我要謝謝老天,這種人非常稀少,因為他們同時撩起人的夢想又摧毀人的方向。海安他,只為自己而活,要愛上他你就得準備好賠上所有。」
「那麼你呢?你不是嗎?」
吉兒突然轉過頭來面對馬蒂:「我不一樣,我可憐海安。」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馬蒂為什麼看見她的雙眼中有無比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