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分 文 / 柏楊
紀元前222年,秦王國出動大軍,急攻遼東(遼寧省遼陽市),生擒燕王國(首都襄平【遼寧省遼陽市】)國王(八任)姬喜(燕王國自前333年至前222年,共立國111年,至此滅亡)。
司馬光曰:「燕王國太子姬丹,不能忍一時激忿,去冒犯如虎似狼的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思慮不周,謀略膚淺,使燕國第一任國君召公的祭祀,突然中斷,這是一項大罪。竟然有人認為姬丹是一位賢才,未免過分。對一個國家領導人而言,主要的工作在於選拔有才幹的人擔任官職,把政治行為納入禮教範圍,以仁愛之心待人民,以信義之心待鄰邦,這樣才能使官員都是人才,幹部都可安分守己,人民都懷感激之情,鄰邦也願意親善。到了這種時候,國家自然安如磐石,發出火光,碰它的一定粉碎,撞它的一定被燒得焦頭爛額。雖然有強暴的敵人,也沒有害怕的理由。姬丹不走這條路,反而以一萬輛戰車的國家,用小偷大盜手段,去為他一個人洩憤。結果失敗身死,國家摧毀,難道沒有悲痛?雙膝跪地,匍伏而前,不是恭敬。對自己的承諾,全部履行,不是信義。送人金銀財寶,不是恩惠。自砍頭顱,自剖腹肚,不是勇敢。蓋只顧眼前,不管它的後遺症,不過是羋勝之輩(楚王國【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縣】十二任王平王羋棄疾,因霸佔兒子羋建的妻子,要殺羋建,羋建逃亡到鄭國【首都新鄭?河南省新鄭縣】,捲入鄭國一場內鬥,被鄭國格殺。當時尚在懷抱中的兒子羋勝,後來回到楚王國,要求復仇,得不到允許,發動政變,失敗喪生。)荊軻只為了酬報姬丹豢養的一點私情,竟不顧他的七族家屬,企圖用一尺八寸的小小匕首,使燕王國強大、秦王國衰弱,豈不是愚蠢無比。所以揚雄評論他時,認為:『要離不過是一個蜘蛛角色(要離,吳王國【首都吳城?江蘇省蘇州市】勇士,前514年,吳國王吳光派要離刺殺前王吳僚的兒子吳慶忌),聶政不過一個壯士角色,荊軻不過一個刺客角色,都不能算是行義。』又說:『荊軻,以君子的眼光看來,一個強盜而已!』確實如此。」
司馬遷曰:「人們談論荊軻,總提到燕王國太子姬丹『天雨粟』、『馬生角』故事(傳說,姬丹在秦王國充當人質時,要求回國,他的老友嬴政不准,宣稱:「除非是烏鴉頭白,馬頭生角。」姬丹仰天長歎,烏鴉竟然頭白,馬也長出角來),太過誇張。又提到荊軻曾砍傷了嬴政,也不是事實。最初,公孫季功、董生,跟夏無且是好朋友,告訴我經過情形如此。自曹沫到荊軻,總共五個人(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他們行義,或完成、或失敗,但他們的立場,光明磊落,不掩飾自己的志向,聲譽永垂後世,卻是真實事實。」
對荊軻的評價,司馬光跟司馬遷,恰恰相反。司馬遷胸襟開朗,氣吞八荒。司馬光不過一個擁有萬貫家財的鄉村紳士,兢兢業業,謹謹慎慎,聽見一個鐵鍋掉到地上的聲音,都會嚇一大跳,唯恐那是一顆使他這個士大夫階層失去既得利益的核子彈。
時勢到了紀元前3世紀的70年代,秦王國吞併六國的力量,已達到巔峰,六國滅亡的條件已完全成熟,沒有荊軻的一擊,嬴政難道就饒了燕王國?如果一口咬定燕王國是因荊軻的一擊才亡的,不是白癡,便是栽贓。至於說荊軻為了私情,竟然不顧他的家族,司馬光更是在那裡信口開河。一擊而中,家族榮耀,一擊不中,國都亡了,家族受苦受難的,又何只荊軻?而且,問題不在家族不家族,而在荊軻的行為。儒家系統一直在教導人:以家族的利益為標準,去計算什麼事划得來,或什麼事划不來。以致若干「君子」在大庭廣眾間都表演得非常忠心報國,可是一旦回家,就變了模樣。
荊軻是為燕王國獻身,他不為一己利益,他如果為一己利益,早就跟揚雄一樣,關著門寫《法言》去了。揚雄是1世紀10、20年代高級知識分子,在他眼目中,新王朝是一個叛逆集團。可是面對叛逆集團,他不但沒有荊軻的勇氣,挺身而起,反而為了保護他的家族,接受叛逆集團的官位。而就在叛逆集團的官位上,詆毀荊軻是一個強盜。自己沒有道德勇氣,反而譏諷有道德勇氣的人,這種正人君子,佈滿官場,促使中國文化一天比一天墮落。
司馬光用一個最惡毒的詞彙形容荊軻,說姬丹「豢養」他,完全否定荊軻的人格,荊軻豈是金錢美女可以收買的?如果豢養的意義就是僱傭,司馬光可是宋王朝趙姓皇家豢養的文化打手,揚雄可是新王朝王姓皇家豢養的幫兇了。荊軻代表中國社會「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情操,固然圖報知遇之恩,同時也向燕王國效忠,在荒郊訣別時,荊軻高聲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是國家危機時,英雄豪傑們無可奈何的一次自殺性的拯救,人生艱難唯一死,而荊軻從容赴死。悲壯蒼涼,千載之下,仍使人動容。竟有人坐在清風徐來的書桌之前,心曠神怡地說他:「豈不是愚蠢無比!」看起來,聰明人太多,正是中國苦難之源。
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亡國前夕,即墨(山東省平度市)城主晉見國王田建說:「齊王國土地有數千華里,戰士將近100萬。現在,三晉(魏、趙、韓)的官員們,不願接受秦王國統治,逃亡在阿邑(山東省東阿縣)、甄邑(山東省鄄城縣)之間的有好幾百人。大王如果把他們集結起來,交給他們100萬戰士,叫他們收復故國疆土,即令臨晉關(陝西省大荔縣東),也可以攻進去。鄢郢人士,不願接受秦王國統治,逃亡在首都臨淄城南的,也有好幾百人,大王把他們集結起來,交給他們100萬戰士,使他們收復楚王國的故土,即令武關(陝西省商南縣東南),也可以攻進去。如果這樣,齊王國的威望可以建立,秦王國可以消滅,豈僅只保持國家安全而已。」田建拒絕接受。
幸虧田建不採納這位即墨城主的意見,否則徒使人民受到更大的苦難。知識分子談論政治,往往跟趙括談論軍事一樣,千難萬難的千症萬結,信口發飆,都易如反掌。秦王國傾全國之力,可用之於戰場的,不過60萬。即墨城主卻要齊國王一下子交給三晉官員100萬,一下子又交給故楚人士100萬,好不熱鬧,不知道哪裡來的200萬?武裝部隊不由自己將領率領,卻交給那些流亡之徒,天下從沒有這種可能。而40餘年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軍隊,一旦投入戰場,面對百戰百勝的秦軍,恐怕又要勞動對方活埋降卒。即令稍稍勝利,要想一口氣打到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又是一份美麗的紙上作業。齊王國唯一的生路是支持它的鄰邦抵抗強秦。事到如今,只剩下齊王國一個孤雛,即令玉皇大帝下凡,也無法挽救。40餘年目光短淺,必須付出40餘年目光短淺的代價。
紀元前221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大將王賁向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進發,突襲臨淄。齊王國軍民,沒有一人抵抗。秦軍承諾給齊王田建500華里土地,田建遂投降(前359年至前221年,齊王國立國139年,到此滅亡)。
秦王國對亡國之君,當然不履行承諾,改把田建放逐到共邑(河南省輝縣市),軟禁在松柏樹林之中,衣食不繼,終於餓死。齊王國人民曾為他作了一首悼歌,表示對他信任外籍人士的不滿:「滿耳松樹的濤聲/滿目柏樹林/飢餓的時候不能吃/口渴的時候不能飲/誰使田建落得如此結局/是不是那些/圍繞著他的客卿大臣?」
司馬光曰:「南北合縱和東西連橫的大戰略,雖然反覆百端,但明顯地可以看出,南北合縱,符合六國利益。最初,周王朝的君王,建立千萬封國,使他們交通來往,相親相愛,用宴會增進感情,用會盟加強團結。無他,只不過要他們同心合力,保衛國家。如果六國都能以信義互相親善,秦王國即令再為強大,怎麼能被它滅亡?三晉(魏、趙、韓),是齊王國、楚王國(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縣】)的屏障,齊王國、楚王國,又是三晉的根基,形勢上互相依靠,表面跟實質不可劃分。三晉攻齊楚,是自挖根基,齊楚攻三晉,是自己動手拆毀屏障,天下竟有用拆毀屏障的手段,去向強盜獻媚,說:『強盜愛我,不會攻我!』真是荒謬到了家。」
司馬光這段評論中,讚揚蘇秦的大戰略:「南北合縱,符合六國利益。」似乎是露了底。因司馬光和孟軻二位大亨,一向只談仁義,不談利益的,而今司馬光也不得不把國家利益列為第一。但他又主張「六國如果都能以信義互相親善」,夫國與國之間,只有利益才能使他們永久結合。所謂信義,也必須建立在利益基礎之上。最大的信義往往是最大的利益,最大的利益往往也是最大的信義。團體的立場和個人的立場並不一樣,儒家學派一直在其中攪和不清,所以總是不斷地捉襟見肘,不能自圓其說。
紀元前221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已吞併六國,統一當時已知的世界,國王(六任)嬴政洋洋得意,自以為品德超過三皇(天皇、地皇、人皇),功勳超過五帝,於是不再稱國王,改稱「皇帝」(這是「皇」和「帝」二字第一次結合,以後遂成為固定名詞,連續使用兩千年)。皇帝頒布的文告稱「制」,皇帝下達的命令稱「詔」(聖旨),皇帝自稱「朕」(從前每個平民都自稱「朕」,嬴政之後,只有皇帝才自稱「朕」,人民只好自稱「我」了);追尊老爹嬴異人(五任莊襄王)當太上皇(以後只有仍活著的老爹才稱「太上皇」),下令說:「元首死了之後,所加的綽號(謚法)是兒子議論父親、臣屬議論君王,無聊透頂。從今天開始,廢除謚法。我是始皇帝,後世以數目字順序計算:二世、三世,以至於萬世,傳到無窮。」
嬴政搞出了一大套個人崇拜的玩藝,諸如「制」、「詔」、「朕」、「皇帝」之類,說明他的智商平平,不過廢除謚法卻是一項真知灼見。謚法是儒家系統中最無聊的專門給死亡貴族起綽號的一種文字遊戲。可惜秦王朝瓦解後,謚法復活,直到20世紀清王朝末期,知識分子還樂此不疲,把人與人間的稱呼,搞得其亂如麻、烏煙瘴氣。
紀元前210年,秦王朝一任帝(始皇帝)嬴政,東巡國土,因身體不適,折回京師(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在中途逝世,幼子嬴胡亥篡奪帝位。把嬴政安葬驪山(陝西省臨潼縣東南),墓穴極深,熔化銅汁,灌入地下,堵塞泉水,內部填滿奇物珍寶。又命工匠在各處裝置可以自動發射的強弓,對接近的人,立即射殺。墓穴中興建江河海洋,用水銀灌成小溪,設置機械使它流動運轉。墓頂如同天空,星辰排列;墓底完全依照風水格局。凡是沒有生兒子的小老婆,全部驅入墓穴殉葬。棺木入土之後,有人提醒說,製造機械的工匠,可是知道怎麼破解的,一旦洩漏,仍有被掘被盜危險。於是,再把所有工匠驅入墓穴殉葬。
2100年後,嬴政先生的墳墓,開始從外圍被挖掘,水銀已涸,強弓已枯,專制帝王自認為鐵打的地下江山,成為虛話。迄今挖掘出土的,雖不過一小部分,但僅只充當嬴政衛士的「秦俑」,已引起世界矚目。等到有一天,把嬴政本人的老骨頭挖出來,當另有一番啟示。而那麼多被活埋的美女,以及被謀殺的工匠,可以想像,他們在封閉的墓穴中掙扎哀號,而最後紛紛窒息倒地,屍體縱橫,千古含冤。人權被如此摧殘,帶給我們江海般悲憤。
秦王朝一任帝(始皇帝)嬴政在沙丘逝世時,遺命由太子嬴扶蘇繼位,而宦官趙高勾結宰相李斯,矯詔立嬴政的幼子嬴胡亥當太子,又矯詔譴責嬴扶蘇顢頇無能,賜死。
在趙高教唆下,嬴胡亥決心誅殺老爹最寵愛的將領蒙氏兄弟。嬴扶蘇的兒子嬴嬰勸阻說:「趙國王趙遷殺李牧而用顏聚,齊國王田建殺他數世的忠臣而用後勝,最後終於亡國。蒙家累世都是我們的重臣和智囊,陛下卻打算一次剷除。殺忠良而任用奸佞,後遺症是:在內使官員對政府失去信心,在外使將士們喪失鬥志。」嬴胡亥聽不進去,遂處決蒙毅、蒙恬。
《法言》曰:「或許有人問:『蒙恬忠心耿耿,而仍冤死,忠心又有什麼用?』揚雄說:『開山填谷,西起臨洮(甘肅省岷縣),東接遼水(遼寧省遼陽市),死傷狼藉。他的忠心不能抵消他的罪行。』」
司馬光曰:「嬴政正在荼毒天下,而蒙恬接受驅使,他的殘暴,可想而知。然而,蒙恬深切瞭解當臣屬的本分,雖然沒有罪而被誅殺,而仍忠貞不移,不生二心,實在足以稱道。」
秦王朝長城,西起臨洮,中經高闕(內蒙古烏拉特後旗),東到遼東,全長約2400公里,是一個偉大而駭人的工程。但它由「秦王國長城」、「趙王國長城」、「燕王國長城」接連而成,並不是秦王朝從東築到西,從頭築到尾。蒙恬先生僅只從事接連工程而已,依當時三國長城位置計算,蒙恬興建的,不過三四百公里。嬴政統一中國後,各王國高級知識分子——諸如貴族們的食客和王室的皇親國戚,全都失業,而嬴政又特別垂青法家學派,以致失勢的儒家系統把他恨入骨髓,詬罵、誹謗,最後更索性昧盡天良,誣陷栽贓,一口咬定嬴政和他的部屬蒙恬共同興建萬里長城,就是一個例證。
揚雄這個酸腐兼備的可憐秀才,大筆一揮,輕鬆地「西起臨洮,東接遼水」,把2400公里的賬,全部扣到蒙恬頭上,這是一種下流手段。然而,問題還在於,即令真的興築了2400公里長城,也是在為國家抵禦外侮,並不是蓋皇帝一個人玩樂的花園!蒙恬之忠,連司馬光都擊節讚歎,揚雄卻肆意誣蔑,他這個人曾投降王莽,向王莽歌功頌德,依照儒家法則,可是一項嚴重的變節。自己奸詐,反而詆毀忠良。當他伏案撰寫《法言》時,不知道臉燒不燒?心跳不跳?何以司馬光硬把他搬上台盤,讓他丟醜!
司馬光因蒙恬是嬴政的大將,而予以抨擊,說明六國反動的殘餘情緒,是如何的強烈。嬴政不比戰國時代其他國王更壞,何況他建立統一中國大業。統一大業如果是一種罪行,則司馬光一定贊成四分五裂、群雄割據了。宋王朝向西夏帝國用兵,向遼帝國用兵,豈不也是「荼毒天下」?何以不敢發一字抨擊趙家皇上。
在儒家系統中,秦王朝和嬴政成為罪惡箭靶,一有機會,不經過大腦,隨手就是一箭。
趙高害怕沙丘矯詔的陰謀被揭發,向二世皇帝嬴胡亥建議製造恐怖,使用最嚴厲的法條和最殘忍的手段,凡是有罪嫌的人,都擴大他們的案情,叫他們在口供中盡量說出他們親友的名字,逮捕那些親友後,再如法炮製,然後一網打盡,這樣就可以把重要大臣和重要皇族全部誅殺。嬴胡亥完全同意,於是,在法律外衣下,屠殺開始。任何大臣或王子,只要涉及到一件微小的事,就立即逮捕審訊,審訊時擴大打擊面。不久,12位王子在咸陽街頭被處決,10位公主在杜郵(陝西省西安市西境小鎮,白起死處)被車裂(五馬分屍),家產全被沒收。
因口供中出現名字而被逮捕的人,更不可勝數。王子嬴將閭跟同母兄弟三人被囚禁在皇宮內院,最後才定罪。三人拔劍自刎。另一位王子嬴高想逃亡,但又怕家人被屠,只好上奏章請求賜死,嬴胡亥全部批准。
政治性冤獄是恐怖政治中最極致的一種手段,把恐怖推向人生盡頭,中國傳統權力運作中,冤獄比屠殺更能發揮鎮壓功能。但有計劃地大規模推動,卻由嬴胡亥首開其端。我們不相信嬴胡亥全無人性,只是無限權力使他的人性喪失。這種人不會尊敬蒙恬之忠,只會嘲笑蒙恬之蠢。嬴將閭顯然跟嬴胡亥感情至篤,所以才被囚禁內宮。最後審判已定,嬴將閭申訴他並未犯罪,當然不會發生作用,政治性冤獄最大的特徵是:無罪不能無刑。不過,任何錯誤的決策和任何人為的罪惡,都有個終結,都要付出代價。只是誰也沒有嬴胡亥終結之日和付出代價之日,來得那麼迅雷不及掩耳。
紀元前208年,歷史上最早和最大一宗冤獄,在秦王朝政府演出。宦官趙高仗恃皇帝嬴胡亥對他的寵愛,專權橫行,各地變亂蜂起,宰相李斯頗為焦慮。趙高遂決定摧毀李斯,於是向嬴胡亥打小報告說:「當初沙丘密謀,李斯是重要角色。而今陛下已即位皇帝,而宰相不過仍是宰相,他的願望很明顯,要陛下割給他土地,封他當王。另外,他的長子李由任三川郡長,故楚王國領土上的那群盜匪,像陳勝之流,都是宰相家鄉鄰縣的子弟,雙方有濃厚的鄉情。所以盜匪公然橫行。經過三川城下,李由都不攻擊。」正巧,李斯與右相馮去疾、大將軍馮劫聯名上書,請求暫停阿房宮工程,削減邊防軍的輪調次數,減輕各種苛捐雜稅與苦役。嬴胡亥閱後,大怒若狂,下令逮捕三人。馮去疾與馮劫聞訊自殺,李斯不肯自殺,獨自到監獄報到,嬴胡亥任命趙高進行審判。趙高審判李斯,苦刑拷打達千餘次,李斯不堪刑求,只好承認罪狀(即現代的「突破心防」、「坦承不諱」等「自動招認」),李斯所以自誣,因他自信他對國家的貢獻和他的辯才,終可以恢復清白,獲得昭雪。誣服之後,再上奏章,希望嬴胡亥醒悟赦免。奏章呈遞上去,當然先到趙高之手,趙高把它扔到垃圾堆裡,冷笑說:「囚犯有什麼資格表達意見!」然而也使他提高警覺,決定堵塞最後一個漏洞。於是派遣他部下十餘位門客,冒充皇家檢察官(御史)、宮廷禮賓官(謁者)、宮廷侍從(侍中)之類,宣稱奉皇上命令,複查李斯案情。李斯以為他的奏章發揮效力,據實回答。冒牌官員回報後,趙高責備李斯不肯合作,再加苦刑拷打。若干次之後,李斯畏懼痛苦,再有人來詢問時,只好繼續自誣。後來,有一天,嬴胡亥果然派遣親信前來複查,李斯無法辨識真假,不敢更改口供。嬴胡亥得到報告,感謝上蒼說:「要不是趙高,幾乎被李斯出賣。」於是李斯被判處五刑(一、先在面上刺字。二、削鼻。三、砍下雙腳腳趾。四、用鞭捶死。五、斬首,剁成肉醬),在咸陽街上腰斬(可能代替鞭死)。李斯死後,屠滅三族。
李斯被處決,不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件冤獄,但卻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和最大的一件冤獄。男主角竟是締造秦帝國的巨頭,擔任宰相30年,身兼法家學派鉅子。這場冤獄為中國政治性冤獄政策立下典範,被以後兩千年間的暴君暴官謹慎奉行。最主要的手段是「誣以謀反」,對有些人,如果不誣以謀反,簡直無法剷除。這頂鐵帽,即令是宰相也無力承當。以致發展到最後,甚至還有強臣指控君王謀反的怪事,它是一種銳利的誅殺武器,對宰相固可以使用,對君王同樣可以使用,對手無寸鐵的文化人跟平民,其效更是如神。
次要的手段是「苦刑拷打」,它除了摧毀肉體的抵抗力外,還同時摧毀對手的尊嚴。於是產生了「攻破心防」、「自動招認」、「坦承不諱」等專業術語,鐵帽遂成為孫悟空頭上的金箍,怎麼拿都拿不掉。李斯自恃他的忠心和辯才,趙高何嘗不知道李斯忠心!至於辯才,李斯的奏章即令到了嬴胡亥面前,也不能救他一命。從奏章上看,秦王朝的建立,彷彿李斯一手完成,那麼,置嬴政於何地?專制封建政體下,天下只有一個人才,就是「領袖」。功歸於上,或許還可自保;功歸於己,縱在平時也會招禍,何況縲紲之中?李斯對官場如此陌生,30年宰相,可是白幹。即令不會激起反感,嬴胡亥成見已深,豈會採信一個囚犯的一面之詞?哪一個囚犯不喊冤枉?誰敢推翻案卷裡調查所得的「確鑿」證據?嬴胡亥真想瞭解真相,何必派人複查?和李斯親自面對就行了,但嬴胡亥豈是肯面對之人?
冤獄政策中最毒辣的一招是運用詐術,使李斯不敢翻供。詐術日新月異,20世紀的是:「只要你表示悔過,我們就送你回家。」再有智慧的人,都很難抵擋;以致李斯第一等英才竟栽在三流獄吏之手。而嬴胡亥明知趙高是李斯的死敵,卻把李斯交他審訊,結果當然可以預卜。但這一點卻給後世的暴君暴官們一個很大啟發。
從發生冤獄的多寡大小,可以衡量一個政權的品質。瞭解這項因果,對中國人的苦難,當會獲得深刻的感受。
司馬遷評論張耳、陳餘說:「張耳、陳餘,舉世稱為賢才,他們的門客,甚至僕役,也都是天下的俊傑,在他們所在的國家裡,全取得宰相級的高官。張耳、陳餘貧賤時,互相誓言為對方效死,並不是一句虛話,他們都有那種情操。可是,一旦身居高位,爭權奪利,竟至兩敗俱傷。為什麼從前相愛如彼之深,現在卻相恨如此之苛?豈不仍是勢利之徒?」
人際之間的關係,親密易,信任難,諒解尤難。張耳和陳餘的友情,並不虛假,但他們並沒有發展到絕對信任和絕對相諒的程度。所以,鉅鹿被圍之日,也就是張、陳二人友情瓦解之時。張耳日守危城,城隨時會破,人隨時會死,唯一的盼望就是陳餘那支軍力,而陳餘卻按兵不動,張耳豈不憤懣?可是陳餘瞭解,只要出擊,軍必潰,身必亡,對局勢毫無補益。從張[上厭下黑]、陳澤的例證,可說明他的烏合之眾確不堪秦軍一擊。張耳獨責備陳餘不死,而他的兒子張敖也率軍在外,同樣一動都不敢動,置老爹的生死不顧,張耳對兒子為什麼不發一言?如果說陳餘背叛老友,張敖豈不是背叛老爹?形勢猶如山崩,張[上厭下黑]、陳澤之事,不過火上加油。司馬遷稱二人是勢利朋友,那麼,張耳、張敖難道是勢利父子?
張耳即令相信陳餘絕不會背叛(猶如他相信他兒子張敖絕不會背叛一樣),縱然沒有人從中挑撥,縱然不把印信收回,二人的友誼也已無法恢復原狀。相愛越深,一旦不信不諒時,譴責也越烈。此時如果張耳拒收印信,表面上還有和解可能。然而,二人當初不過兩個光棍,如今各有各的搖尾系統,搖尾系統「效忠」到極致,一定會煽動主子之間互相仇恨,甚至火拚,以便從中取點小利。所謂主子,在搖尾系統掇弄下,身不由己,父子都能被掇弄得反目,何況已經互相生疑的朋友?
楚懷王羋心任命大將劉邦,於紀元前207年攻陷武關,戰火已接近秦王朝心臟,宦官趙高怕二世皇帝嬴胡亥翻臉,遂誅殺嬴胡亥,改立嬴扶蘇之子嬴嬰登極(三世皇帝)。紀元前206年,嬴嬰坐著白馬拉的喪車,脖子上套著繩索,把皇帝用的各種印信,包括「璽」、「符」、「節」(玉璽,皇帝印信。符信,或用金屬,或用玉石,上面刻著文字,中分為二,一留中央,一交在外官員。符節,形狀像一根竹竿,竿頭有毛纓,使臣拿著它,表示君王親臨),在軹道(陝西省西安市東北)路旁,下車迎降,秦亡。
賈誼曰:「秦王國以那麼一小塊土地,奪取天下最高權力,脅迫八州(古中國分九州,秦王國居九州之一的雍州,六國則居八州)朝拜它這個同等地位的國家,凡百有餘年。然後統一天下,化世界為一家,崤山和函谷關都成了宮殿,聲勢蓋世。想不到一個人冒險犯難,龐大帝國的祖宗七廟(儒家禮制,從老爹上溯到高祖父的祖父,各建一座祭廟。加上創立政權那位祖先的祭廟,共七座廟。統稱「太廟」),全部摧毀,身雖死而仍被天下譏笑,原因何在?在於不知道推行仁義。同時,攻守形勢,恰恰相反。」
杜牧《阿房宮賦》道出六國覆滅的真相:「亡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賈誼強調仁義,仁義當然重要,但並不是唯一主宰。嬴政的仁義何在?還不是消滅六國,建立空前未有的大一統江山。至於攻守形勢相反,戰國時代,幾次南北合縱同盟,秦王國都居於挨打地位,為什麼不垮於當時各國訓練有素的正規軍,卻垮於以後的烏合之眾?劉邦的軍隊,不會強過趙括,為什麼趙括攻不進秦軍營壘,而劉邦一下子就擊潰關防線?
這不是一項純軍事問題,即令白起復活,他的結局也不會比章邯更好。軍事是政治的延長,秦政府首領如果不是嬴胡亥,而是嬴扶蘇;不是趙高,而是李斯,章邯何至叛變?關守將何至陣前受賄停戰?政治是人際關係的不斷調整,治和亂、叛和忠,往往決定於這項調整是不是恰當和公平。趙高之流的鯊魚群,最大的盲點是始終看不見當頭劈下來的鋼刀,他們高估了豢養他們的那個政權的能力,認為無論他們怎麼傷害,那個政權仍能保護他們,所以對任何人都不珍惜。包括李斯在內的三公,一夕之間,殲滅無遺。國家唯一的棟樑章邯,也要撲殺。最後甚至認為,連他的保護神嬴胡亥,也可剷除,另換新人。
秦政府之亡,亡於最高領袖昏暴得出奇,當權官員冥頑得出奇,以及窩裡鬥慘烈而兇猛得出奇。
紀元前206年,劉邦既攻陷秦王朝首都咸陽,金銀美女,一無所取,在與人民「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後,仍然返回霸上軍營。不久,項羽率軍抵達咸陽,屠城。把囚禁在監獄裡的嬴嬰(秦王朝三任帝)處決,焚燒宮殿,大火三個月不滅。大肆劫掠金銀財寶和美女,撤退東返。韓先生(名不詳)向項羽建議:「關中(陝西省中部)地區,擁有險要的山川形勢,在四座要塞保護之下(四塞就是四關:北方蕭關,南方武關,東方函谷關,西方散關),土地肥沃。在此建都,可以稱霸天下。」項羽一則看見秦王朝宮殿已被燒成一片焦土,二則又急於回到東方,回答說:「富貴不歸故鄉,好像穿著錦繡漂亮的衣裳,卻在黑夜裡走路,怎能顯示榮耀?」韓先生退出後,扼腕說:「人家都說楚國人膚淺暴躁,雖然戴著人的帽子,卻仍是一隻獼猴,果然不錯。」這話被項羽聽到,逮捕韓先生,投入大鍋煮死。
開鑿隧道,山前山後同時動工,在精確測量下,高低相同,方向針對,然後雙方才能銜接貫通。如果一邊高一邊低,一邊向左一邊向右,就永不能築成,不但沒有利益,反而造成損失。人際關係,也是如此,價值標準跟利害判斷,以及智慧的和知識的層面,必須相差無幾,才容易契合。如果懸殊太大,就成了閩南語所形容的「雞同鴨講」,世界固然因此而多彩多姿,但也因此產生悲劇。
項羽不過一個頭腦簡單、肌肉發達的粗漢,有戰場上的廝殺力,卻沒有政治上的思考力。韓先生所作的分析,項羽既看不出、也不瞭解,遠超過他的智商。所以他只能做一件事:向天下人挺身證明他果然是一隻戴著人帽的獼猴。韓先生對他的批評,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經過項羽自己作證,人們就無法不信。項羽開端之後,歷史上遂層出不窮這種挺身自證的鏡頭。一直延伸到近代,人世間不斷有獼猴,也不斷有烹刑,使人哀傷。
向蠢驢提出只有龍駒才可以瞭解的建議,一定碰壁;如果憤而指出它真是蠢驢,結果一定嚴重。韓先生就是一個榜樣。
紀元前204年,漢王國大將韓信、張耳率軍東進,趙王趙歇與陳餘在井陘口(井陘關?河北省井陘縣西)集結重兵防守,廣武君李左車向陳餘說:「韓信、張耳,乘勝而前,離開他們的本土,在遠遠的外國戰鬥。進則生、退則死,勢不可擋。不過,糧秣轉運,要經過千里之遙,士兵必然面露饑色。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砍柴搶糧,才可以煮飯,顯示大軍沒有隔宿之食,井陘關出入一線,不能同時通過兩輛車和兩匹馬。漢軍糧秣必然在大軍之後。你交給我3萬人,從小道出擊,斷絕他們的補給。你則堅守要塞,拒絕迎戰。他們向前不能廝殺,向後不能撤退,而又搶不到東西,不出十天,韓信、張耳兩顆人頭,就可以放在我們的軍旗之下。」陳餘一向自稱他的軍隊是「仁義之師」,不肯使用詭計。回答說:「韓信軍隊既少,又十分疲憊,對這樣的敵人,不給他一個迎頭痛擊,各國都會看不起我們。」韓信得知陳餘拒絕採用李左軍的建議,大喜。於是直入井陘險道,會戰不久開始,趙軍驚恐震駭,不但不能再戰,而且不能成列。霎時,大家狂奔,四散逃命。趙軍將領截殺,已不能阻止。漢軍乘勢夾擊,趙軍崩潰。在汦水(即井陘水,注入綿蔓水)水濱,斬陳餘,生擒趙王趙歇。
再精密的作戰計劃,都不能保證勝利,還需要另一個因素的介入才能成功,那就是敵人必須犯下致命的錯誤:錯誤的決策,或錯誤的判斷。對這種不能控制的因素,我們稱之為「運氣」。韓信的軍事能力,舉世無雙,可是,如果他的運氣不佳,碰上的對手不是迂腐的陳餘,而是天才李左車,千萬漢軍,勢將在井陘喪生,所謂登台拜將,徒留笑柄。
紀元前7世紀,出了一個子滋甫(宋國二十任國君襄公);紀元前3世紀,出了一個陳餘,使我們又多了一份研究儒家學說的資料。荀況在跟臨武君那場洋洋灑灑的辯論中,特別強調仁義之師。而儒家心目中的仁義之師,據說只有三次:姒文命建立夏王朝、子天乙建立商王朝,以及姬發建立周王朝。而三次滅國興邦的大戰,卻無一不靠詭詐的戰略和戰術。保衛國家的戰鬥,跟侵略掠奪的戰鬥,性質上雖然不同,但短兵相接,血肉相搏的時候,可不管你是聖賢還是禽獸,是正義還是邪惡,一旦進入戰場,衝鋒號響,便只有智慧之師、勇敢之師,沒有仁義之師。拿破侖就曾說過:「上帝永遠站在大炮最多的一邊!」
紀元前204年,困守成皋(河南省滎陽縣西北汜水鎮)的劉邦,被項羽強大凌厲的戰力懾住,知道不能久守,就放棄成皋,再度逃亡。跟夏侯嬰同乘一輛小車,悄悄溜出北門,北渡黃河,到達韓信、張耳統帥部所在的小修武(河南省獲嘉縣有東西二城,東城稱小修武,西城稱大修武),不聲不響,投宿一家客棧。凌晨,自稱是漢王的使節,馳入統帥部。韓信和張耳還沒有起床,劉邦即直接闖到臥室,奪取韓信、張耳的印信(在中國,印信占極重要的角色,主管官如果沒有了印信,就等於孫悟空沒有了金箍棒。甚至以君王之尊,也必須像保護性命一樣地保護他的印信。而罷黜一個君王時,第一件事就是奪取他的印信),用該項印信,召集緊急軍事會議,調動他們的職務或工作。韓信、張耳起床,才知道來的不是漢王的使節,而是漢王本人,嚇了一跳。劉邦既取得兩人的部隊,即命張耳巡行各地,加強故趙王國土地的戰備。擢升韓信當宰相(相國),率領沒有隨著張耳出發的趙國部隊,向東攻擊齊王國。
劉邦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最傳奇的君王之一,他出身於地痞流氓階層,可能還不識字(即令識字,教育程度也不會高)。世界上有很多頭目,其蠢如驢,卻自捧或被捧為天縱英明,實在使人背皮發緊。劉邦閣下確實先天地就有超越普通庸才之處。他所有的重要決策,都來自部屬們的建議,自己幾乎完全沒有主見。但他大多數時候,對部屬的建議,都有正確判斷,而在發現判斷錯誤時,會立刻認錯、馬上改正。劉邦身上,找不到予智予雄的鏡頭,這要歸功於他恢宏的胸襟,和對新事物吸收消化的強大能力。
滎陽(河南省滎陽縣)陷落,成皋出奔,劉邦不回關中(陝西省中部),卻直投韓信張耳大營。像小偷一樣,悄悄溜進小修武,提心吊膽過了一夜。史書雖沒有記載,我們可推想,他跟夏侯嬰一定有一種憂慮和恐懼:萬一韓信和張耳不肯買賬,緊握軍權不放,他們可是死路一條。魏無忌先生手拿國王兵符,帶有隨從賓客,晉鄙還拒絕交出軍隊。劉邦和夏侯嬰,不過落荒而逃的兩個光棍,韓信張耳把他們宰掉,而自己稱王,跟宰掉兩條喪家之犬沒有分別。即令不宰,把兩位軟禁大營,假傳劉邦命令,還可控制關中(陝西省中部)。劉邦出生入死得來的江山,將全部滑入韓信張耳之手。
劉邦不敢把他的生命寄托在韓信張耳的效忠上,假使當天晚上就投入大營,一夜之間,足夠釀成背叛密謀。所以必須一直等到奪取元帥印信,重新調整軍官職務之後,才敢確信自己的安全,這是一種別人教導不出來的應變能力,反應疾如閃電。接著仍授權張耳負責趙軍,並擢升韓信當宰相,使他們雖然軍權被奪,卻不以為意,而仍死心塌地。無疑的,劉邦是一個政治天才。
紀元前203年,西楚總參謀長(大司馬)曹咎鎮守成皋(河南省滎陽縣西北汜水鎮),漢軍屢次挑戰,曹咎都不作反應。漢軍使用心戰,在城外對項羽以及西楚官員百般詬罵,肆意侮辱。幾天下來,曹咎氣得發抖,忘了項羽「不准攻擊」的吩咐,大開東門,渡汜水(汜水流經汜水鎮東門)出戰,大軍剛渡過一半,漢軍迎頭痛擊,西楚軍首尾不能相顧,立刻崩潰,成皋陷落。西楚儲存的金銀財寶,全到漢軍之手。曹咎跟司馬欣,在汜水河畔,雙雙自刎。劉邦遂從小修武(河南省獲嘉縣東城)南下,渡過黃河,再入成皋,把重兵進駐廣武(河南省滎陽縣北),接近敖倉糧庫。
西楚王國(項羽)跟漢王國(劉邦)血戰五年,西楚一直居於主動,佔盡優勢。前203年的成皋戰役,是一個轉捩點。成皋一失,敖倉不保,敖倉不保,西楚開始缺糧。即令鋼鐵部隊,一旦「乏食」,便只有破敗。長平戰役(參考前260年),秦王國所用的秘密武器,就是飢餓。現在,飢餓抓住項羽。
成皋陷落,由於曹咎這個蠢貨之不能忍。心膽俱裂,由衷屈服,是癱瘓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雙膝,則是英雄豪傑。《伊索寓言》上介紹過一隻螃蟹,當釣竿敲打它時,它立刻憤怒地把它鉗住,死也不放。這種剛愎暴戾人物,當一個碼頭小流氓,已到頂端,當一個領袖——無論是政治的或軍事的,曹咎就是榜樣。
忍是一種藝術,韓信提供了另一個榜樣。奴才的忍和英雄的忍,表現在外的形態是一樣的,內涵卻大大不同。螃蟹型人物不忍一時之憤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使人深思。
紀元前203年,西楚霸王項羽,在垓下(安徽省靈璧縣東南),被漢王劉邦的軍隊擊潰。項羽向南逃亡,抵達烏江(安徽省和縣東北20公里烏江鎮),自刎而死。
項羽是一員名將,他的致命傷是不懂政治,卻在打了幾場勝仗之後,忽然間自以為很懂政治。政治比軍事複雜得多,絕不是一個習慣於發號施令、資質平凡的軍事將領所能勝任。項羽不但自認為他能夠勝任,而且還游刃有餘,他就注定的要付出代價,並連累千萬無辜的人,跟著付出代價。
紀元前202年,漢王劉邦消滅項羽後,各封國國王,一齊上書劉邦,擁護他當皇帝。劉邦遂在汜水(發源嵩山,曲折北流,注入黃河)北岸,築壇登極(一任高祖),妻呂雉本稱王后,改稱皇后,子劉盈本稱太子,改稱皇太子。追尊娘親劉老太婆當昭靈夫人。
明明自己想幹,卻裝腔作勢,硬說不想幹,然後教唆搖尾系統發動誓死擁護的鬧劇,自己才作勉強狀,扭扭捏捏,登台亮相。這種無聊的小動作,在政壇上不斷演出,一直演到20世紀,仍然有人樂此不疲。劉邦寫下的這個劇本,遂永遠被奉為經典。
秦王朝皇帝嬴政,在儒家學派刻意的醜化之下,被當做一個有百非而無一是的暴君。可是,他所建立的政治制度,包括「皇帝」的位置和排場,以及全部有利於專制行為的法令規章,卻被劉邦所建立的西漢王朝,滴水不漏地一古腦繼承,受到儒家學派的肯定,沒有任何抵制。儒家學派攻擊的只是嬴政本人,不是攻擊嬴政所做出來的摧毀人權的專制制度。
西楚王國(項羽)將領季布,戰場上曾經數度追逐劉邦,使劉邦受到很大的驚恐和羞辱。項羽死後,劉邦下令特赦季布,任命他擔任宮廷禁衛官(郎中)。季布的同母老弟丁公(名不詳)也是項羽的將領,彭城(江蘇省徐州市)之戰時(參考前205年),他追捕劉邦,馬蹄到處,短兵器已可刺及,劉邦情急,向丁公乞憐說:「我們兩個,都是一代賢才,為什麼不能相容?」丁公遂手下留情。等到項羽覆亡,丁公晉謁。劉邦下令把丁公帶到軍營,巡迴示眾,宣佈他的罪狀:「丁公當項羽的部下,卻不忠於項羽,使項羽喪失天下的,就是他。」然後誅殺。劉邦說:「使後世做人家部下的,再不要傚法丁公。」
司馬光曰:「劉邦從豐沛起兵,網羅豪傑,招降納叛,數都數不完,等到登極稱帝,卻只有丁公受到懲罰,什麼原因?因為進取跟守成,形勢不同。當群雄轉戰疆場的時候,人民並沒有固定的領袖。只要前來投奔,就一律接受,理所當然。等到已成了皇帝,四海之內,都是臣民。假如不強調禮教仁義,臣民們仍心懷二志,謀取政治暴利,國家豈能長久安定?是以用大義作為標準,向天下人顯示:只要你是叛徒,連新領袖都不能容你。用背叛領袖的手段,去結私人恩德,雖然饒了自己一命,仍然以不義相待。殺一個人使千萬人恐懼,劉邦的謀略,豈不深遠?子孫們享受天子權位400餘年,理應如此。」
劉邦殺丁公,是一種最卑鄙的「引蛇出洞」型的嚴重忘恩負義,不過三流權術,目的只在阻嚇「後世」的人起而傚法丁公!然而,沒有多久,陳NB572就向丁公看齊,接著英布也向丁公看齊!而劉邦反而巴不得陳NB572和英布手下的將領個個都是丁公。數千年來,丁公這類人物,多到動用電腦都數不完,司馬光太高估了殺丁公的效果。劉邦的子孫當皇帝400餘年,另有原因,任何專制帝王或任何獨裁頭目,都沒有能力控制他死後政治情勢的發展。劉邦剛翹了辮子,便出現了呂家班局面,殺丁公的效應哪裡去了?
張良健康不佳,一直多病,自從跟隨劉邦從洛陽遷都長安(陝西省西安市)之後,就沉迷在玄虛的巫術裡,每天靜坐,使全身氣息運轉,不再吃飯,而只吃一種據說可以延年益壽的藥物。在家幽居,很少出門。他說:「我們張家,幾代都是韓王國的宰相,韓王國亡後,我變賣價值黃金24萬兩的家產,向秦王國報仇,曾引起天下震動(指博浪沙行刺嬴政,參考前218年)。今天,以口舌的功勞,被尊為帝王的師傅,封一萬戶侯爵,這是一個平民最高的極限,對我而言,已十分滿足。目前唯一的願望,是離開這個煩擾世界,追隨赤松子先生,遨遊世界之外。」(赤松子,太古時代的神仙。神農氏時,曾擔任水利官,可以造雨。)
司馬光曰:「有生就有死,猶如有白天就有黑夜。從古到今,還沒有一個人能夠例外,以張良的真知灼見,足可以瞭解神仙之事,不過虛話。然而他仍宣稱要追隨赤松子,一定有他的原因,說明他具備高度智慧。功名——功勳和名位,是人生最難處理的關節。誠如劉邦所稱道的,西漢王朝開創基業的英雄,不過『三傑』。然而,韓信全族屠滅(參考前196年),蕭何投入監牢(參考前195年),豈不都因為他們已經達到巔峰,而仍不知道停止?所以張良才假托神仙,放棄現實世界,把功名看成身外之物,把榮耀拋到腦後,所謂『明哲保身』,張良正是一個榜樣。」
司馬光對張良晚年的怪誕行為,所作分析的原因,我們同意,以張良的聰明智慧,當然瞭解神仙並不存在。只不過為了保命,不得不言不由衷,信口開河。但司馬光認為韓信和蕭何的受到迫害,是因為他們已經達到巔峰,而仍「不知道停止」,卻遠離事實。什麼叫巔峰?侯爵是不是巔峰?王爵是不是巔峰?劉邦已經封王,還不滿足,喋血上爬,為什麼沒有殺頭坐牢?不但沒有殺頭坐牢,反而當上皇帝,好不威風。這已足夠說明達到巔峰而仍不知道停止,並不是招禍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另有所在,那就是威權政治本質上是一種極不穩定的政體,鋼鐵般堅固的外貌,強有力的野心家隨時都可能把它摧毀,不像民主政治那麼有豐富的彈性。掌握權柄的人,不得不把全副精力用來防止叛變。每一個有能力或每一個有影響力、受到人民愛戴,以及有大功勞,軍權、政權在手的人,都是潛在的仇敵。無論你知道不知道停止,都會被排除。最簡單也是最迅速的手段,莫過於製造冤獄。韓信和蕭何所受到的,不過一場大冤獄和一場小冤獄而已。韓信可能還有不收斂之處。蕭何自始至終,都戰戰兢兢、俯首帖耳,根本沒有「不知道停止」的行為,也難逃此劫。
司馬光沒有一句話觸及到專制制度和當權分子的邪惡,反而千錯萬錯,都是被迫害的人錯,誰叫你不停止進取?誰叫你激起主子的疑心?因而大肆讚揚「明哲保身」。儒家系統對於不能明哲保身的人,總是冷嘲熱諷,譏笑備至。數千年以降,遂使中國文化越來越缺乏正義和道德勇氣。在明哲保身哲學引導下,中國人都有一種神經質的恐懼,連自己應有的權利,都不敢挺身保護,唯恐惹禍招災。
嬴稷誅殺白起(參考前257年)不過是一個孤立的個案,劉邦一連串屠戮,卻是專制政治必不可免的一項作業,成為中國歷史發展的特徵,幾乎所有新興的政權,都要通過這個窄門,血跡斑斑。
紀元前200年,長樂宮落成,各親王和封國國君,以及高級官員,都來朝賀。天色未明,皇家禮賓官(謁者)到現場主持儀式,依照順序,引導大家進入殿門,分別站立兩廂,東西相對。侍衛武官沿著台階佈崗,並在庭院中戒備,手拿武器,旗幟招展,一切就緒後,前面傳出警告:皇上就要駕到。不久,西漢帝(一任高祖)劉邦(本年57歲)坐著御輦(君王皇后專用的人力拉的小車),緩緩而至。皇家禮賓官引導親王封王以下,直到年薪六百石(音dan【但】,十升一鬥,十斗一石)的中央政府科長級官員,依照爵位及官位高低,順序向前,向劉邦敬禮。氣氛莊重肅穆,一個個心顫膽驚、緊張恐懼。朝拜禮畢,擺下向劉邦祝福的酒宴,大家端坐殿上,彎腰低頭,不敢仰視,仍依照爵位跟官位高低,起身給劉邦獻上祝福酒,九次之後,皇家禮賓官宣佈朝會禮成。這時,監察官(御史)提出彈劾,指控若干舉動不合規定的官員,立即逐出金殿。自開始到結束,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喧嘩、動作粗魯。於是劉邦樂不可支,拍著大腿說:「到今天我才知道當皇帝可真他媽的過癮!」擢升叔孫通當祭祀部長(奉常),賞賜黃金500斤。
任何一個國家的君王,都有朝見儀式,但都沒有中國的怪誕。最突出的一點是「跪」。而跪,是一種對人最尊敬、對己最屈辱的古禮。春秋戰國時代,以及叔孫通先生「制朝儀」時代,跪還是一項簡單動作,大家的屁股坐在小腿肚上,只要稍稍挺身,便算完成。3世紀之後,蠻族部落的「床」,引進中國,中國人雖不再席地而坐,可是「跪」卻不廢,遂變作一項難堪的負擔,成為中國文化中的一個瘤疣,這瘤疣一方面阻礙血液正常運行,一方面培養奴性成長,直到20世紀。
叔孫通搞的這一套,是儒家的拿手本領。「儒」的原始意義,就是「典禮專家」,所以勝任愉快。在君尊臣卑原則下,君王遂遠離人群,春秋戰國那種君臣促膝談心——像嬴稷跟范雎交頭接耳的美好時代,一去不返。皇帝和臣屬之間,隔著一條「禮教」鴻溝,這鴻溝隨著時代進展,而越來越深、越來越寬、越來越無法逾越。最初,特殊的幾個官員,還可以坐在皇帝身旁。但到了11世紀,司馬光先生編撰《資治通鑒》時,宰相已沒有座位,只好站在那裡。而最後,到了明王朝、清王朝,宰相連站也不可能,跟平民一樣,也得跪到皇帝面前(而且還得準備隨時被揪翻在地,苦刑拷打)。中國人所陷入的,就是這種畸形的,官越小,尊嚴越少,平民根本就更沒有尊嚴的傳統。
對專制政體而言,叔孫通先生制定的朝儀,是一種屈辱劑,嚴重地使人權、民主,受到踐踏。
秦王朝統一全國,綜合六個王國的禮儀,選擇其中使君王尊貴、使臣屬卑下的部分,特別保存。叔孫通制定朝儀,大體上承襲秦王朝的規矩,上自皇帝綽號,下至官位名稱、宮殿名稱,都沒有什麼更改。後來所制定的禮儀規章,跟法律書籍,合併裝訂,由司法機關保管,法官們又不肯外傳,其他官員跟平民,遂不知道它的內容。
司馬光曰:「禮教的功能太大了,用到個人上:無論動態的或靜態的,都有一定法則,可以遵循;所有行為,都可達到盡善盡美之境。用到家族上:能夠分別內外,敦睦九族。用到地方上:長幼的輩分,劃分清楚,風俗習慣,都會由丑變美。用到國家上:君王和臣屬就有一定的序列,可以順利推動行政,治理人民。用到天下:則封國順服,紀律嚴明;豈只使桌面上和門戶內的小動作,不陷於混亂而已。以劉邦的聰明通達,聽到陸賈的建議,立即接納(陸賈著《新語》,指出窮兵黷武一定滅亡,崇尚禮教一定興盛。每呈閱一篇,劉邦都要誇獎一次。參考前196年);看到叔孫通的禮儀,歎息欣賞。然而,劉邦卻不能跟三代君王並列(三代君王: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發),由於他學問貧乏。當開國之初,如果能得到儒家學派鉅子(大儒)作為助理,他的勳業就不僅僅到此為止。可惜,叔孫通的抱負太小,只偷竊了一點禮教的渣滓,為了因應世俗的要求,謀求君王的恩寵,遂使先王(姒、子、姬)的禮教,永遠沉淪,不能復興;直到今天,使人痛心。所以揚雄譏諷叔孫通說:從前,魯國(首府曲阜【山東省曲阜市】)有位大臣,史書上不記載他的姓名。有人問:怎麼才算是『大』?回答說:叔孫通準備制定政府禮儀,到魯國去請教師,只有兩位請不到。那人說:孔丘周遊列國的本意在此,難道不是?回答說:孔丘周遊列國,是傳授他的學問,貢獻社會。如果放棄自己的立場,去屈從別人,隨俗邀寵,怎能跟孔丘相比?即令有禮教、有法則,怎能使用?揚雄的話中肯扼要。儒家學派鉅子,豈肯摧毀禮教法則,而只追求一時的表現?」
司馬光的評論,把人引到五里霧端,不知道他說些什麼,更不知道旨在何方。他責備叔孫通的話,尤其使人眼如銅鈴。司馬光說,當時如果有「大儒」就好了,就可幫助劉邦建立萬世不朽的勳業。咦,三王(姒、子、姬)時代,「大儒」如雲,萬世勳業何在?即以政權存在長短而論,夏王朝440年,還包括被后羿、寒浞所謂「篡奪」的67年。商王朝662年,首都不斷遷移,好像難民營。周王朝879年,最後兩三百年,連封國都不如。而劉邦建立的西漢王朝,加上後來延續的東漢王朝,雖沒有「大儒」,也有411年,不比「三王」遜色。在儒家系統看來,「大儒」真是活寶,只要他出現,准益壽延年。
事實上「大儒」不在人間,而只在儒家的書本之上。看情形備受揚雄讚揚的那兩位不肯同行的傢伙,恐怕就非是「大儒」不可。果真如此,「大儒」的形象實在使人作嘔。他們認為,音樂禮教,必須高貴品德累積百年,然後才可制定。禮教既如此重要,這百年之間,豈不成了真空?沒有禮教,如何能有高貴品德?如果說沒有禮教,照樣可以培養高貴品德,那禮教豈不是聾子的耳朵,成了多餘之物,還要它幹什麼?
叔孫通曾批評那兩個傢伙:「腐儒,不知道時代不斷在變!」司馬光和揚雄在聽了這兩句話之後,仍要對號入座,為什麼如此冥頑不靈,難以理解。
白登解圍後,劉邦回到長安(陝西省西安市)。蕭何興建的未央宮落成(未央宮在長樂宮之西,相距半公里,方圓四公里),壯麗豪華。劉邦大發脾氣,對蕭何說:「天下紛擾,還沒有平定,我東征西討這麼多年,仍不知道結局是成是敗,你卻蓋這麼奢侈的宮殿?」(劉邦一直沒有安全感,正是謀殺功臣的心理狀態。)蕭何說:「當天下還沒有平定時,宮殿簡陋一點,還可將就。現在,天子以四海為家,假如不夠壯麗豪華,便不能顯示威嚴。另外有層意思,就是使後世感到不必再有什麼增加,也可節省民力。」劉邦才轉為高興。
司馬光曰:「聖賢君王,仁義就是華麗,道德就是威嚴,從來沒有聽說靠雄偉宮殿來鎮服天下的。天下仍沒有平定,更應當特別節約,用以解救人民的急困,卻第一個先蓋宮殿,豈知道先後輕重?從前姒文命(禹)住處簡單,而姒履癸(桀)卻興建寢宮。祖先創業時,勵行節儉,用以教訓子孫,到了後來,子孫還流於奢侈淫靡,何況一開始就過分奢侈?而竟然說,使後世無法再去增添,可謂荒唐。於是,到了劉徹(七任武帝),終於因大興宮殿而使人民疲憊,未必不是由於蕭何這個開端!」
大亂之後,立即為君王修建豪華宮殿,使人扼腕。然而,一個普通平民,生活稍微過得去,還要買棟新屋,佈置新房。皇帝大權在握,擴張住處,正是人之常情。傳統知識分子對皇帝興築宮殿,十分敏感,史書上頻頻記載反對的言論,目的雖然是盼望減輕人民的負擔,但也顯示它太不切實際。太不切實際的理念,沒有價值。
不知道什麼原因,儒家學派總反對「住」的追求。認為稍圖舒適,便成罪過。歷代君王自己雖不聽這一套,拚命照蓋;但對別人卻會板起面孔,於是,限制高度、限制間數,規定某種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麼磚瓦,某種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麼椽柱,某種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麼顏色,平民只好永住陋室。結果簡單陰暗的建築物,直到今天仍擠滿每個角落。
婁敬的遠見
匈奴汗國(王庭設於蒙古哈爾和林市)單于(二任)欒提冒頓,不斷攻擊中國北方邊境,劉邦十分憂慮,徵求婁敬的意見。婁敬說:「天下剛剛安定,無論人民和戰士,都筋疲力盡,所以必須放棄用武力對付他們的念頭。欒提冒頓殺死老爹,把一群庶母當做妻子,這種人,用仁義說服他也不可能,我們唯一的方法,是把眼光放到未來,使欒提冒頓的子孫,向中國屈服。可是,恐怕陛下辦不到。」劉邦說:「說出來聽聽。」婁敬說:「假使陛下能把嫡長公主(魯元公主,當時正是趙王張敖的妻子)嫁給欒提冒頓當老婆,送上一份豐富豪華的嫁妝,欒提冒頓這傢伙眼皮薄,嫡長公主既是中國皇帝之女,有一個大富大貴的娘家,保證一定立她當皇后(閼氏)。好啦,她生的兒子,當然就是太子。陛下每年過節,把中國過剩而匈奴所缺少的東西,派使節送去,饋贈問安,乘勢命一些能言善道有教養的人,常去教導或暗示一些女婿對岳父的禮節。欒提冒頓活著的時候,他是女婿,一旦死亡,陛下的外孫繼任單于(君王),誰聽說過外孫敢跟外祖父對抗?這樣做,可以不必經過戰爭,就使匈奴汗國順服。可是,我必須警告,要嫁就得嫁嫡長公主。假如胡亂找一位普通的皇族女兒,或者在皇宮裡隨便物色一個女孩冒充,欒提冒頓一旦發覺,認為關係仍隔著一層,那可沒有用處。」劉邦說:「好計謀。」就要下令送魯元公主和親。皇后呂雉得到消息,肝腸寸斷,日夜哭泣,哀求說:「我只生一個女兒(魯元公主)跟一個兒子(太子劉盈),你卻狠心把她投到匈奴蠻荒!」劉邦的政治手段敵不過被激起的父女之情,竟作為罷論。
婁敬是中國歷史上最有遠見的政治家之一,建議定都長安,使國家的根本穩固。而創議和親政策,更銳利地觀察到十年百年之後的外交形勢。「和親」——中國皇女下嫁給外國君王,這一次雖然沒有實施,但稍後卻終於實施,為國家帶來海洋般的利益。
「和親」是一種能力,西漢王朝開始嘗到和親的美妙滋味,唐王朝簡直幾乎全靠和親,才使邊疆蠻族順服。到了清王朝,和親更成為一種秘密武器,使內外蒙古心甘情願、俯首帖耳地作中國藩屬。滿洲人完全執行婁敬的策略,把大批皇女嫁給蒙古王子,生下的兒子,從小就隨母親住在皇宮,不但生活習慣幾乎全部中華化,而且跟外祖父(現在皇帝)、舅父(下任皇帝或親王)、表哥表弟(再下任皇帝或親王),玩耍在一起、讀書在一起,那種濃厚的感情,使他在成年回到蒙古當權之後,跟中國關係更加密切。「和親政策」像《西遊記》盤絲洞的網,密不可破,在蒙古境內,自己、兒子、兄弟、侄兒,所擁有的家庭主婦,都是清王朝的皇女。日累月積,要想特立獨行,連找個人商量都找不到。
只有宋王朝和明王朝在儒家僵固頭腦壓力之下,喪失了和親能力,認為把皇女嫁給蠻族,是一項侮辱。文既不肯和親,武又怎麼打都打不過,結局大家共知:國土日縮,人民日苦,而終於覆滅淪亡,皇女成了婢女,不得不給蠻族當奴,備受凌虐。
劉邦於擊破韓王(首府晉陽【山西省太原市】)信後,準備繼續北進,一舉消滅匈奴。北方正逢隆冬,天氣酷寒,可是,身在溫暖如春的晉陽宮的劉邦,卻輕視這項災難。他得到情報,匈奴汗國單于(二任)欒提冒頓正駐紮代谷(河北省蔚縣)。遂決定發動一項大規模攻勢,於是派出特使偵察。欒提冒頓知道西漢政府特使所負的任務,早就把精銳部隊,以及肥壯的牛馬,全部藏匿,使西漢政府特使只看到老弱殘兵跟瘠瘦的牲畜。劉邦派出十次特使,十次特使都把所見到的據實呈報,並判斷匈奴汗國不堪一擊。劉邦仍不放心,再派婁敬前往,作最後觀察。婁敬還沒有回報,劉邦認為良機絕不可失,迫不及待地下令所有的兵力,32萬人的龐大軍團,向北推進。前鋒剛越過句注(山西省代縣西北25公里),婁敬回來,警告劉邦說:「我跟前面十位特使的看法,恰恰相反。兩個國家一旦決裂,敵國一定會誇張他的強大,展示他的優點。可是,我在匈奴那裡看到的,卻全是老弱殘兵,用意十分明顯,他們要引誘我們攻擊,然後伏兵四起。我認為:對匈奴汗國,絕對不可採取軍事行動。」這時大軍正向前挺進,不能停止。劉邦眼冒火星,咆哮說:「他媽的,你這個齊國(首府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死囚,靠著兩片嘴皮,當上高官(婁敬建議定都長安,參考前202年),今天又站在這裡胡說八道,打擊士氣,擾亂軍心,散佈失敗思想,容你不得!」下令把婁敬囚禁廣武(山西省代縣西南陽明堡鎮)監獄,加上全副腳鐐手銬。
劉邦先到平城(山西省大同市),主力仍在後面。欒提冒頓傾全國精銳——40萬騎兵,乘劉邦巡視白登(山西省大同市東北)之時,把白登團團圍住,水洩不通。七日七夜,西漢軍團完全孤立。城中和城外取不到聯繫,傳遞不出消息,得不到救援,陷落就在旦夕。最後,劉邦採用陳平的詭計,派出秘密使節,從小路找到匈奴汗國大營,晉見皇后(閼氏),送上貴重禮物。皇后對欒提冒頓說:「兩國君王不應該互相圍困。我們所侵佔的中國土地,事實上不能長久居住,而且中國皇帝有神靈保護,請你考慮!」欒提冒頓本來跟王黃,以及趙王趙利,約定日期會師,時間已到,而趙軍不到。欒提冒頓懷疑趙軍跟西漢軍之間可能有勾結,於是趁此機會,下令解圍一個城角。正好天降大霧,西漢軍使節來往,沒有人察覺。陳平命衛士使用強弓,弦上多加一箭,面向匈奴,保護劉邦從解圍的城角悄悄溜出。
劉邦回到平城,西漢軍主力也陸續抵達,匈奴兵團完全解圍,撤退回國。經過這次挫折,西漢軍無法再戰,也跟著班師,劉邦回到廣武,特赦婁敬,對婁敬說:「我不聽先生的話,竟被困在平城(白登只是平城附近一個小城,人們習慣於用大包小)。我已把前面派出的十個瞎眼特使,全部處斬!」封婁敬二千戶,擢升關內侯,號建信侯(關內侯,是准侯爵,沒有封號,也沒有采邑)。
陳平用什麼方法,使欒提冒頓解除白登城牆一角的包圍,是千古一大秘密。史書記載匈奴汗國皇后的那段話,絲毫沒有說服力量。而趙軍爽約,即令跟西漢軍勾結,也不會影響匈奴兵團的優勢。如果影響匈奴兵團的優勢,解開城牆一角之圍,難道優勢就可恢復?胡三省說:「秘計者,以其失中國之禮,故秘而不傳。」更屬匪夷所思,史書上斑斑可考的詭詐血腥,諸如劉邦要喝他爹的肉湯,難道不失中國之「禮」?雖然我們不知道秘計內容,但可以肯定,該秘計一定嚴重地傷害劉邦的尊嚴,使子孫和中國人蒙羞。否則,匈奴不會平空網開一面。
然而,劉邦仍不失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君王之一。在白登之役後,瞭解自己力量有限,不急圖報復,又向婁敬當面道歉,厚加酬報。比起以後歷史顯示的,像楊廣在邊疆丟臉之後,力求爭回面子,為全國人民以及為他的王朝,帶來死亡(參考614年)。像袁紹,當田豐勸他不可攻擊敵人時,他跟劉邦囚禁婁敬一樣,囚禁田豐,然而兵敗之後,袁紹卻老羞成怒,把田豐處決(參考200年)。劉邦,固一代英豪,使人擊掌。
劉邦既不能強嫁親女,於是物色一位民間的女子,宣稱她就是嫡長公主,隆重地送到匈奴汗國(王庭設於蒙古哈爾和林市),作單于(二任)欒提冒頓的妻子。派婁敬護送,前往締結和親盟約。
司馬光曰:「婁敬完全瞭解欒提冒頓的凶暴殘忍,不可以用仁義感化,卻主張跟他結成姻親,為什麼前後如此矛盾?骨肉間的恩情,高貴卑賤間的區別,只有仁義的人才能知道,怎麼會想到用這種手段去使欒提冒頓屈服?古代君王統治蠻族,順服時用恩德懷柔他,反抗時用武力鎮壓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用婚姻作為手段的。欒提冒頓把他的親爹都當成禽獸,活活射殺,對於岳父,豈看在眼裡?婁敬的謀略,太不嚴密。何況魯元公主已是趙國(張敖)的王后,怎麼能再嫁給匈奴單于?」
正因為對手殘暴,才改用婚姻手段,怎麼會有矛盾?只有仁義的人才知道骨肉之情和尊卑之分,可謂天下第一奇談,野蠻人跟文明人一樣地愛護他們的兒女,尊敬他們的父兄,愛和敬不是某一個階層人士的專利,司馬光如果不是無知,就是故意抹殺事實。婁敬已講得明明白白:嫁出皇女,不是改造欒提冒頓,而是把效果放在欒提冒頓的子子孫孫,這正是可貴的遠見。司馬光卻纏住欒提冒頓本人不放。婁敬是「和親政策」的發明人,在婁敬之前,司馬光固沒有聽說過,但在婁敬之後,西漢王朝跟唐王朝和親政策獲得的豐富成果,《資治通鑒》記載得十分詳盡,這些記載又都經司馬光字字寓目,怎麼忽然間咬牙發誓說:「從沒有聽說過用婚姻作為手段」?
宋王朝拒絕和親的錯誤決策,已使中國付出極大代價。司馬光不但沒有反省,反而大言不慚地說:「對於蠻族,順服時用恩德懷柔他,反抗時用武力鎮壓他。」宋王朝時的蠻族契丹和西夏,始終威脅中國生存。司馬光也當過宰相,他為什麼不用恩德懷柔,又為什麼不用武力鎮壓?敵人,能擊敗他時擊敗他,不能擊敗他時只有和解——和親是和解的方式之一。宋王朝就壞在戰既不能戰,和又不敢和的稀泥之中。人們所聽的,全是些慷慨激昂、擲地有金石聲的隧道聲音,為害不淺。